河上漂流【独居辉河畔】

房子

在草原河畔的小屋里，我曾独居过两年多，读书，写字，和真正的自然安静地相处。我想知道，人在极简的生活中，是否能感受到真正的快乐，以此明白人活着到底真正需要些什么。

最难忘记的是在辉河上漂流的三天三夜，那样的经历，如同走在朝圣的路上……

2018年8月24日

第一眼看到辉河，是在2013年的六月。

时值仲夏时节。草原上开满花朵，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花丛中上下翻飞，像在游乐场里玩耍一般；天空堆满形状各异的云，一团团、一簇簇，像盛开的棉花；一群马站在泡子的浅水处甩着尾巴，低头沉迷在水面上的倒影里。

辉河就从这里流过。

幽深的河水安静地流过草原低处两边镶着芦苇、红柳和灌木的河床，几乎没有声息，仿佛羞于言说的牧羊姑娘。

遇上喜欢的河流，像遇到怦然心动的人。那一刻，我忽然萌生了想划着独木舟去漂流辉河的愿望。

2014年，几经周折，我从两千多公里外的陕北带了一只橡皮艇到草原，希望完成一次河上之旅。但计划一直被搁置。直到前两天，我才有幸让冲动了好几年的梦，在八月的草原上如野百合绽放开来。

这条河流，我是熟悉的，但又是陌生的。

有关它的源头以及最终投入伊敏河的信息，我已做过了解。虽然这和我的漂流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我还是觉得，用心解读一条河流的故事，是必要也是令人愉快的事。

近些年，由于连年干旱，加上不法商贩的过度捕捞，辉河已略显疲惫和乏力。前些年随处可见十多斤的大鲶鱼，已难寻踪迹。河水也不如以往充沛，水深处不过一米左右，浅水处只有十几厘米，但它总归还是一条神秘的河流。

我为这次漂流，做足了准备：户外炉具、刀具、椅子、井水、烟、挂面、黄瓜、西红柿、鸡蛋、方便面、雨衣、笔记本、渔网，甚至还带了一桶散装白酒。

我带了三个打火机，还带了一把多余的刀。这一路上没有小卖部、旅店，也不会遇到几个人。因此，前期准备尽管繁琐，但对第一次独自漂流的旅程多做些筹备工作却是必要的。

漂流辉河，令人期待的旅行！

这天，邻居开车把我送到辉河上游的一个地方，我的漂流之旅将从这里开始。

当他开车渐渐消失在森林中，周遭顿时显得异常安静。空气都凝滞了。这里密布着无数高大茂盛的樟子松，有少量的白樺树点缀在林间。我不时能听到狍子的叫声在林中回荡，间或有鸟鸣在林中萦绕，却使这寂静更浓了。

我第一次尝试漂流，觉得多少应该有点仪式感。我把三脚架放在河岸上，用相机留下了我推船下水的一刻。

站在河流的浅水处，我感受着水流在膝盖以下制造的清凉。一个人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就像一滴水落入海洋，惊不起一丝涟漪。除我之外，这里看不到一个人，也没有水泥钢筋筑起的高楼大厦、没有街头熙攘的人群和汽车马达声混合的喧嚣；这里看不到一张狰狞的面孔，也听不到阿谀奉承的戏言；这里没有职场、官场，没有霓虹灯闪烁的妩媚迷离……这里，只有清清的河水、茂盛的芦苇、蓝色的天、雪白的云，和野菊花灿烂的微笑……

我摇着桨，缓缓把小船划向河中央，徐徐凉风迎面吹来，好像大自然用特殊的方式在欢迎我。

我摇着双桨，感觉像扇动着翅膀在尝试飞翔，因为初次漂流一条河，内心难免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激动。

河面上的风更大了，吹得我头发乱飞。在我还不能十分娴熟地划动双桨时，船桨激起的流水声却十分悦耳。像两位顶级音乐大师联袂演奏的荒野之曲。想想，我能在荒野中听到这样的音乐，付出多大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有时我不用划桨，任由小船漂在水上，或旋转着，有时船头向南，转一圈又朝向北边的森林。船在水中旋转的时候，远处的森林在旋转，近处的芦苇和灌木丛在旋转，天空和云也在旋转……视野中的一切，在流水的伴奏下跳着优雅的圆舞曲，还不时有野鸭、蓑雨鹤、灰喜鹊、鹡鸰、绿头鸭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

我融身于自然的声息中，感觉这里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从上游下水，我已漂了近四个小时，一切还算顺利。河流两岸景色旖旎，给我的旅行增添着秋色的多彩。

明媚的阳光关照着两岸的树木，也关照着我暗自喜悦的心情。流水像一条光滑柔软的绸缎，让人的心思在这缎质的纤柔里得以完全放松。预想中的艰难，因总能遇到触动心灵的美景而打尽了折扣。

起初的兴奋和激动已渐渐平静下来，就像牧归的牛羊在夜幕中走向棚圈，纷飞的落叶在静谧中归于大地。而我，被一条恍若寺庙般幽静的河流带进了万籁俱静的时空。我能意识到，此刻透明的心境是如何因那些生动的漩涡、摇荡的芦苇，以及天空翱翔的鹰而以回应，并收获着一路的惊喜。

很多时候，人难得有一方真正属于自己的宁静之地，且总是暴露在社会和众人的监督和困扰间，以迎合的姿态迁就着生活。那个真实的自己被隐藏在俗世的纷扰下艰难度日，久而久之，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此刻，我正被一条河流抛下的鱼线，从枯燥的生活中钓了起来。我躺在船上，任凭流水将我带向草原、森林、荒野，那是河流撒给我的诱饵。

期间，我曾不止一次惊扰到河水上游荡的野鸭和它们一群牙牙学语的孩子。船桨划动的声音往往会让它们高度警觉又慌乱不堪，尤其是突然出现怪物似的橡皮艇时，更是让它们不知所措。

好几次，我看到受到惊吓的野鸭带着它幼小的孩子们惊慌失措地在寻找着安全的藏身之处。有时三两只、五六只排成一长串跟在父母身后像急速行驶的小火车，很快隐入红柳和芦苇的掩体里。有时，在躲避危险的过程中，它们的父母中会有一只突然离开队伍，以落单者或假装受伤的状态迷惑我，以此引开我的注意力，让它的家人免遭侵袭。它会故意暴露在离我不足十几米的地方，扑腾着翅膀，做着各种滑稽的表演。它总是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并且以Z字型的线路不紧不慢地游动着，以确保我被它的表演迷惑了，仿佛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抓到它，其实，那只是我的妄想。这种表演一般会持续三两分钟，当它得到某种信号并确认在它的掩护下小鸭们已藏身到安全之地时，才会突然振作起来，有如神助般地从水面上扑腾着翅膀，随着起飞助跑时溅起的一串水花飞向远处。

这样的表演，确切地说应该是为生存的表演，途中我遇到好几次。我可以把这当作是游戏或表演，但当它们真正遇到天敌时，就成了一种生死法则，有很多鸟类为了家庭和孩子的安全在这样的生存游戏中失去了生命。所以，每一种生命，都是伟大的，都值得敬畏。

时下，两岸的树木已向着秋天的色彩过渡，淡红、浅黄、灰褐色在不同的植物上已经落下脚步。林木虽然少了盛夏的苍绿，但却更为绚丽。这是色彩的蜕变，也是色彩的轮回，四季每一次华丽转身，都足以展现生命的惊艳。

正胡思乱想着，两只大雁扑嗒嗒扇动着翅膀，一跃从芦苇中飞窜出来。它们体型庞大笨重，能听到那对巨大有力的翅膀在扇动时发出呼呼呼的声音。它们鸣叫着，飞过我的头顶，声音中充满被惊吓的唏嘘，又仿佛是对一个不速之客的闯入表示愤慨。它们飞翔的姿态优雅舒展，修长的颈部努力向前伸着，像表达着坚强的意志。一对脚蹼，像飞机起降轮架一样收缩在身体后下方，显得飞翔更为流畅。

记忆中，它是我在陕北高原见过的最大候鸟，给我的童年留下过美丽而清晰的印迹。来到草原，我才有幸近距离看到它们的身影，一副农夫般、我喜欢的样子。

时下，秋色初现，轻风微凉。河流两岸的稠李子、山丁子、野山楂已开始以各种方式展示它们丰硕的果实了。山丁子树，树形矮小、不修边幅，在丛林中最不善于控制身材，但这样的缺陷并没有影响它们出落得枝繁叶茂。那些繁乱疯癫的枝梢上，挂满了密集饱满的红珍珠，倒也洋气十足。稠李子树明显讲究多了，树形修长优美，果实呈黑天鹅般的纯黑色，一副富贵相。野山楂的树叶有着手工布纹的质感，总让人想伸手触摸。有时手里攥着这样一枚树叶，会不由想起祖母戴着老花镜在炕头上织布的情景。

行船中，我不用费力就可顺手摘到这些野果，然后半躺在船上，慢慢品尝这些自然的馈赠。

半天的漂流后，我上岸吃了简单的午餐。

坐在山丁子树下，我嚼着昨天准备的烙饼，感觉比在屋子里吃饭舒爽多了。我顺手摘了几颗野果吃，有些酸涩，但令人满意。对于行走在路上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野果带给味觉的知足更享受呢？

当船桨再次划破水面时，午后的阳光正在水面上闪耀着金色的波光。行至河中央，我收起桨，任由小船在梦境般的斑驳光影中随意漂流。

草原的河流，平緩幽静，几乎没有明显的落差。有时我甚至闭着眼半躺在船上，任想象自由畅游，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

有时我也会手忙脚乱。遇到河床十分狭窄的地方，水流会紧一些，虽然我已基本能熟练驾驭小船了，可遇到激流和狭窄河床的拐弯处，小船有时也会失控，虽然我早有准备，提前就用力划桨以避免小船被激流冲向岸边的芦苇和柳树丛，但我的努力往往拗不过偏激的水流。有四五次，小船明显已失去控制，我索性收起双桨，任由水流把我带向我本不想去的地方。好在河水并不深，岸边也多是茂密的芦苇和柔软的红柳，并不会对橡皮艇造成什么破坏。因此，我大可不必担心，但有一次，却把藏在芦苇中的一群野鸭给吓坏了，幸好没有造成“肇事”，但我听到了野鸭惊魂未定的叫声里充斥着对我的谴责。

有好几次，我的出现，让正站在浅水处乘凉的牛群怔怔地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几秒钟后，它们才反应过来，随后一转头，翘着尾巴，蹚着水花向着岸边狂奔而去。

我还惊扰到上百匹的一群马。我出现的时候，它们正站在距我五六十米远的下游处，一边甩着尾巴驱打蚊蝇，一边不停地上下晃着脑袋。马虽然英俊高大，却十分胆小，容易受到惊吓。当我眼前忽然出现这么壮观的马群时，我很想急于停下船，拍几张照片。可当我忙乱地跳入水中，拉住船拿出手机时，马群显然已受到惊吓，它们先是集体朝我的方向跑过来，河水立刻乱作一团，水花四溅，几秒钟后，马群忽然转头向下游跑去，原来靠近我的河岸两边都是一米多高垂直的沙岸，马群显然意识到这里是无法登陆的，便朝着下游狂奔。我的忙乱加上马群的慌乱，使这本来静谧的地方顿时沸腾起来。当我回过神来，马群早已从下游的缓坡处抵达了岸上，但它们并没有走远，齐刷刷站在岸边的高处向我观望。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漂在河上的我被岸上的一群马好奇地围观着。在它们眼里，我显然是个异类。想想也是，这些马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远比我熟悉，这是属于它们的世界。我的闯入，显然打破了它们惯常的视野。

被一群马围观，倒也是有趣的事。

漂流十个小时候以后，我决定宿营。这里有一片上好的沙滩，地势平坦开阔。如果在隐秘偏僻的地方扎营，我会不经意地想到草原狼，我可不想在睡梦中被一群狼围观。

将船拖上岸，搭好帐篷，已是晚上七点多。天边的明月没有按照我的预期赴约，因为星云很厚，遮蔽了我想象中本该升起的满月。

这一天，在漂流中没有遇到一个人，也没和谁说过一句话。当我坐在沙滩上就着野果吃着方便面时，我并没有觉得孤单。

沙滩十分干净，有差不多篮球场那么大。河对面，是一块开阔平展的草原。夕阳下，有牛群缓慢地向河流走来，喝完水后，每头牛都驮着一片绚丽的晚霞悠闲地没入草原深处。期间，也有一群马来喝水，四五十匹。秋天正是马匹上膘时节，因此，无论是体形健壮的大马，还是淘气调皮的小马驹，都肌腱肥壮毛色光亮。

我喜欢马，觉得它们就是美的化身。无论慢步、奔跑，还是静静地站立，都显现出一种高贵的气质。这是许多动物无法与之媲美的。马不只具有一种特殊的内在气质，它还是力量的象征。当它们如迅疾的旋风驰骋在大地上时，那种豪迈和剽悍所展现出的英雄般的壮美有史诗般的宏大气场。

据说，人类是从跃上马背的那刻，才进入了一种新的文明。遗憾的是，这种天生尤物在和人类一起征战相惜了千百年后，新的文明和发达的工业正在将它们驱离文明的核心。即便草原还能给它们提供优越的生存之地，但据我所知，这些马早已没有了被人们视为亲人或英雄般的待遇，在失去实际使用功效以后，它们的命运和被赶进屠宰场牛羊的命运一样，已经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美味或市场上的利益。

很多被屠宰的马，被一些唯利是图的“聪明人”加工后充当卖价更高的驴肉卖给商家，送进了人们已经功能严重退化的肠胃。

这是一个残酷又荒诞的事实。

搭好帐篷，夜幕缓缓降临。西边天际最后一道金色的光亮慢慢变成了橘红色。最后，一条淡红色的细线被一片巨大的青黑色完全吞噬了。

我坐在沙滩上，赤着脚，身体觉得有些凉意，但脚底下的沙子却温热怡人。肚子有些饿，咕咕地叫，但我暂时正沉醉于这暮色的壮丽中，并没有打算准备晚餐……

人生，无非是身体和精神都要获取营养，才能使其成为真正的人生。但新的时代，正在使生命的天平趋向倾斜。

光临大自然的人越来越少，人们都向着城市集中，远离炊烟和土地。这种进程，似乎并不合乎自然的发展规律，可谁会在乎呢？

我坐在沙滩上，流水在身边低声吟唱，虫鸣悠扬的合唱让人想拍手鼓掌。当下，虫子的歌声之于大自然来说，才是重要的。这声音传递出对季节的回应，是在自然教堂里所唱的赞美诗。在这里，一块石头，一粒沙子，一滴水……都比我重要。它们是构成当下世界的完美元素，或已经在这里存在了十年、百年，或更长的时间。而我，只是个临时过客，是无意中参与到它们中间无关紧要的事物，相比来说，它们比我更有权利拥有这深沉的夜色、空气、风。野鸭比我更有资格拥有這条河流，狍子和狼比我更有权利拥有河畔的树林……

因此，我应该感谢它们在这里能慷慨地给我腾出一方空间，供我小憩；感谢它们呈上鲜美的浆果、鸟啼、虫鸣，还有隐现的星光和明月……这都是大自然对一个旅行者的恩赐。

按预想，今晚应该明月当空。我有意选择在农历十四出发，就是为了能在漂流的过程中，一路上能有月光相伴以驱离我对黑夜的恐惧。遗憾的是，我的计划落空了，但有更多的收获填补了这份遗憾。

我在帐篷外的三角架上挂了一盏灯，灯光微弱，相比庞大的黑夜就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但这光亮还是鼓舞了我，我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品饮。

忽然想起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我已渐渐释然了内心对黑夜的恐惧。虽不时会有一些鸟唐突地发出一两声忧怨的哀鸣，这样说，是因为它们的声音听来和白天欢快的啁啾和啼鸣有很大的不同。这可能取决于我聆听的心态。我几乎忘了白天漂流的经历，只沉迷在这漆黑宁静的世界里，感受着身心彻底的自由和黑夜营造出的不可言说的孤独。

干了杯中的酒，我站起身在黑夜里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仰头向着天空狼一样发出一声长啸。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夜色里，那是我的声音吗？我已经很久不敢在我处处在意的人世间，发出过如此自由而放纵的嚎叫了。

这一刻，黑夜仿佛唤醒并恢复了我生来便具有的野性。

2018年8月25日

昨夜睡得很晚，一睁眼，已是凌晨五点。

钻出帐篷，太阳已高悬在天空，天地浩大，一片辉煌。

我光着脚去散步，流水声清晰可闻，偶尔有聚散的漩涡发出汩汩的声音流过耳畔，像一种来自远古的声音。河边的芦苇在风中轻轻地摇曳，柔软的腰身在流水的伴奏下显现出舞者迷人的身段。不远处，两只野鸭带着一家人在芦苇间出入浮游，捉迷藏一样。有时三五只，有时七八只，排成不规则的队形，这是它们新一天生活的开端，我投以羡慕的目光。这时候，我会保持绝对的安静，和清晨自然的静谧和谐一致，似乎任何的激烈活动都会显得过于鲁莽，尽管我已十分小心了，还是惊扰了草丛里两只享用早餐的兔子，它们慌张地从我的脚下跳出来，转瞬间就消失了。

一阵风吹过，河面上泛起了微澜，像风吹起一道道皱褶，之后，又恢复了平静，风似乎并没有从这里路过，河面上只有阳光闪耀。

这样的地方，适合遗忘。或完全可以幼稚、单纯、笨拙一些……聪明在这样的地方几乎没有用处，且会阻碍你和一片荒野的沟通和亲近。你越是单纯，你越会在一朵野菊花里找到秘密，在青蛙的眼睛里发现生命的光亮。你可以打着赤脚暂且脱离皮革的束缚，放弃所谓对品牌的纠结，然后，享受沙土的按摩。即便你做出类似小孩子的一些幼稚行为，也没有什么不妥，因为这一刻的世界本身就是单纯的。如刚刚诞生的新世界，你也会有重生的感觉，仿佛一切都刚刚开始。这多么像一个美丽的梦境。

我看见几十匹马朝着河边慢跑而来，十几只野鸽子从马群上方快速地飞过，多么和谐动人的一幕。我的小船静静地泊在岸边，此时看去，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穿了布鞋，踏着细软的草地向着一片灌木林走去，那里有我需要的早餐——野果。

我很快就发现了隐秘在树叶间又异常醒目的野山楂、稠李子，和一颗颗鲜红的山丁子。

采摘野果，是一件愉快而轻松的事情。想象我盯着野果的目光，一定像贪吃的孩子一样眼睛里充满了喜悦和按捺不住的幸福。

没多久，我便满载而归。

正当我享用早餐时，耳边飘来一阵悠扬的歌声。循声望去，一位牧民正骑着马向河边走来。伴随着清晰的马蹄声，很快，这位骑手已来到了河边。

马低头喝着水，马背上的人，一边抽着烟，一边安静地打量着对岸的我。我猜测，他有三十多岁，一副典型的草原人英俊彪悍的形象。

我起身走向河边，隔着河向他问好。

他很快报以回应。

他告诉我河里有鲶鱼和滑子，可以用青蛙做诱饵下懒钩，也可以在水流平缓的地方下挂子（渔网）。我不善钓鱼，庆幸自己带了一张破旧的渔网。接着话题，这位牧民热心地告诉我有关网鱼的经验。他一边讲，一边用手给我比划着哪些地方适合下网，哪些地方能网到大鱼，哪些地方适合下鱼钩……看来他对此地河流的熟悉，如同他对自己骑的黑马一样熟悉。

我们聊得很愉快。

我已经有一天多没和人说话了。我很乐意在这样的地方，和一位牧民聊聊眼前的这条河流、牛羊，或是牧草的长势……我热情地应接着他的话题。他对我的帐篷和橡皮艇同样充满兴趣，我们聊了有半个多时辰。之后，他骑着马慢慢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

他走了很远了，一首“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的歌曲还在风中回荡。苍茫的草原上，他骑马的身影显得渺小孤单，但却让我羡慕。他的身上仿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豪迈气质和英雄气魄。望着他的背影，感觉他已和草原以及那首歌融为了一体。

他的心里，一定住着神灵。

有一阵子，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收拾行装，继续启程？还是该听从牧民善意的提醒，在水流平缓的地方下张网，坐等收获的喜悦。

我并没有什么急需要赶赴的行程，也不知道下次上岸会在什么地方。我犹豫着，是否应该在这个地方继续呆一天。

一个人，一条河，一片干净的沙滩……还有哪里能比这里更适合安放身体和灵魂呢？

我临时改变计划，决定继续留在这里。

我找出渔网，下水布置陷阱，仿佛新的生活刚刚开始。

这一天，过得轻松而愉快。

我躺在沙滩上看书、喝茶、给河边饮水的牛群拍肖像；我反复查看是否有鱼进入了我设置的圈套，虽然每次都不能如愿，但却不会因失望而懊恼。

晚上七点多，再次去看网，这次颇有收获。网上“黏”了一条白生生的滑子。一条小鱼，不足十厘米长。

打量一番后，我觉得鱼实在太小，甚至不足炖一碗鱼汤，索性直接放回了辉河。

这一晚，我睡得很踏实。

2018年8月26日

清晨六点，听到河水一阵哗啦啦响动，撩起帐篷的一角看去，只见一群马正在涉过齐腰深的河水，向我这边的岸边涌来。大概有十五六匹，像一团跳跃的火焰。随着马群的欢腾，河水被惊扰了，汹涌着、波动着，浪花飞溅，发出一阵阵不安的躁动。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显然来得有些意外，但很快马群就消失在一片灌木林中，河流又恢复了平静，仿佛被撕裂的水面很快就愈合了且没留下任何伤痕。

想想，我该出发了。

虽然这片诱人的沙滩让人留恋，可这里的一切并不归属于我。植物和虫子，包括河流中的野鸭、大雁，或者老头鱼才应该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我只希望，我的出现并没有打乱这里固有的和谐，不曾引起一棵野山楂的反感，也没有让一群惊慌的野鸭受到真正的危险和伤害。

我得感谢它们慷慨地接纳了我，分我朝霞和夕照。容我在星空下，感受真正的孤独带给生命的从容。感谢它们的欢迎晚宴，感谢狍子在林子深处所致的欢迎词，感谢草原莺略带忧伤的歌声，感谢“黏”在一条网上的鱼带给我惊喜，也感谢放生后的它在水中带给我心灵的安慰和知足。

当船桨再次回应着我的意愿开始推着小船前行时，哦，两岸的风景多么安静迷人！

在经历一次次的遇见和相处之后，我已获得自然声息的浸润和鼓舞。记忆会凝固成一粒粒钻石镶嵌在生命和灵魂之间，让我的漂流之旅充满了阳光般的明媚和鲜亮。

一个人出行的好处在于，可以拥有完全的自由。你可以随时改变计划，甚至让脚步更为缓慢一些。说懒惰也不过分。不用着急去应付某个宴会或者商业上的洽谈，你可以忽略车轮疾驰的节奏，大赦对更大更好住房奢望的焦躁……让自己像树叶上的虫子，慵懒地晒着太阳，呼吸着风吹来绿草的清香。

梭罗说：“信念和经验使我深信，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们过简朴明智的生活，养活自己并不是件苦事，而是消遣。正如较为纯朴的民族从事的工作，对于崇尚人造物质的民族只是娱乐而已。人并不需要满头大汗才能养活自己，除非他比我更容易出汗。”

此刻，我所能支配的时间和精力是如此的和谐统一，没有矛盾也没有争执。草地上的蒲公英，像大地脸上的微笑，让我有一种想回以微笑的真诚和意愿。在这里，你可以在任何事物里发现新的美好，一只甲虫，一片芦苇，一只在河水中洗浴的喜鹊……都能让你的视线变得温柔而清浅，从而觉得你也是这些美好中的一部分。你总是愿意保持微笑，是因为，世界也对着你微笑。

的确，生存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困难的是，我们如何能卸下心头过多的欲望，发现简朴生活中熠熠光辉。

约翰·缪尔在他的文章里写道：“这个世界可能令我们失望，市场可能崩溃，交通可能停顿。但是只要有一把好的斧头在手，再加上一把枪，一张网，几个捕兽陷阱……生活便将以那种古老、率直的方式持续下去。”

在我看来，缪尔所说的不单单是几件原始的生活工具，而更在于一种生活的意识和信念。

我们不妨找个安静的地方，一条河流边，或一片不大的小树林，静下心想一想。我们是否真正爱过这个世界，真心爱过想爱的人；是否真正给过自己一点权利，让灵魂做一次抉择；我们目前的生活，是否是自己真正喜欢且不受物质左右的率性的生活，抑或忽视世人毫无意义的评判和少有攀比的平淡幸福的生活……

事实上，生命留给我们每个人寻找自我的时间并不多。若是认定要随波逐流，那时间对你来说则毫无意义，因为一天和一輩子已没有什么区别。

哦，还是回到河上吧！

我继续顺流而下。这会儿，云层稀薄，像一层透明的薄纱。阳光洒向河面，像心血来潮的艺术家，把沸腾的创作欲望化作万千闪烁的光斑和金色的波浪，让整个河流呈现出艺术品一般永恒的灿烂。在这样的杰作面前，我显得如此笨拙、愚钝、反应迟缓，甚至尴尬得想不出一个可以描述的词语。但是，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丢人之处，因为，之于自然的创作，整个人类的艺术创作还处于懵懂阶段。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又何必为此感到惭愧呢？

在水流平缓，河床宽阔的地方，我往往会收起双桨，靠着放在船尾的旅行包闭目养神。我听到收起的船桨上有水珠滴入河水时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那声音让人陶醉，让人昏昏欲睡。那声音仿佛来自天外，又那么清晰，触动人心。这是任何乐器都无法演奏和模仿的声音，犹如恋人的耳语直抵内心。

这一路上，几乎没有看到任何房舍以及蓝色或红色的屋顶，这简直是趟完美的旅行，只在大自然的通道里自由前行。

中午时分，我在一片开满九月菊的草地上烹饪午餐。我在河边采些野果，煮了方便面。这种野餐的方式，不仅让人觉得自由浪漫，有时会产生对自然的感激之情。食用野生浆果，不只品尝到了新鲜果实的味道，也让人更加理解自然之于万物的深情厚谊。

经历过七个小时的漂流后，眼前的景物变得熟悉起来。一个接近300度的河流大转弯、茂密丛生的灌木林、如机场一平坦的河岸……这些熟悉的场景，正是我常去散步的地方。也就是说，我已经漂到了家门口。

我在此前给河边铺了几块木板的那个所谓的港口上了岸，把船绳系在柳条上。这是我常来小坐的一处安静之地，放了快一年的折叠椅深陷在茂密的草叶里。一把铁锹，插在岸边的泥沙里，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使用了，铁锹的木柄经过一个夏天的风吹雨淋已变得有些发黑了。但它们依然能激活我的记忆，还原我修筑一个人的港口时的愉快心情，让我看到黄昏下坐在椅子上那个面对河流发呆的影子……如今，这里又多了一条靠岸的船，船上载着我的行李，载着我几天漂流的经历和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我坐在椅子上点了支烟，感受着周边草木熟悉的气息，我犹豫着，是继续漂流而下呢？还是就此卸下行李，回到距离河边不到四百步的小屋。

这是我此前没有想过的问题。

最终，我还是没有经得住近在咫尺的小屋的诱惑。我回家了。就像我没有经得住一片沙滩的诱惑，在那里安营扎寨一样。

后来想，我的选择显然是明智的。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出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经历这个过程中种种未曾预料的相遇。这些遇见的事物，或多或少会带给我们不同于平时的感受，即便难免会遇到一些困难和坎坷，我们也值得将脚步毫不犹豫地迈出去。对于生活，我们应该抱有一种敢于尝试的意愿，让每一天都保持新鲜，而不是一味地重复，做着机械式的磨合。

之于自然，我们是无法征服的。甚至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无知和可笑的。我们只有和自然万物和睦相处、谦逊相待，我们才会在自然法则里受到青睐，并深受恩惠。

我是个不够严谨的人，但我喜欢在一种不够严谨的状态下选择更趋向自由轻松的旋律，无论于追求还是生活。

我完成了这次漂流，实现了当初的一个意愿。这和勇气和毅力无关，于我来说，这段漂流已经给了我所有想要的东西。

我背着行李向小屋走去，感觉像背着一块麦田。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