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条河和解

2024-06-07 12:22左右
美文 2024年11期
关键词:黑虎金钱同学

凿开书中的光

小时候特别喜欢读书。尤其是失聪之后,觉得读书是童年里最有乐趣的事。

失聪之后休学在家,在家也一整天不爱说话。為了打发时间,我喜欢带上我的狗在村里四处溜达,或者挨家挨户地找有字的书或报纸看。

虽然那时只有七岁,认识的字有限,但不影响我把内容从头到尾看完。没有人告诉我该如何识字该如何读完一本书,但我有自己的笨方法:遇到不认识的,根据上下文意思去猜,大多时候总能猜对。实在猜不出来,就跳过去往下看。虽然有个别字词、段落没看明白,但整个故事的内容我算是整明白了。

村里有文化的人不多,爱读书的人也不多,书和报纸在村里唯一的用途就是糊墙,或当厕纸。要找一本完整的书比出去要饭还难。平时在村里转悠,我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别人家的茅房,在茅房里,我能找到很多带字的旧杂志,或者报纸,有时候是一些连封皮或者结尾都没有的书,遇到比较喜欢的,我会占为己有,将它们藏在衣服里带走。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伙伴放出的风声,说我比较喜欢钻女茅房。每次从别人茅房里出来,路上的人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农村流行用报纸或者杂志糊墙,倒着贴的报纸上有很多精彩的民间故事。好不容易看见邻居家的墙上有报纸,我把报纸给抠下来蹲在石凳上看。邻居新刷的墙被我弄得面目全非。为此邻居闹到我家,闹得全村的人都知道了。邻居家坚持要我点头认错,跟他们道歉,我爸坚持要加倍赔偿,不让我道歉。尽管后来在村长的调解下,我们与邻居一家和解了,但我再也不愿去他们家串门了。我撕下了别人家的墙纸,也撕开了一段不大不小的邻间仇怨。

看得出来,我爸是疼爱我的,他不认为读书有什么错,他觉得读书是最有出息的事情。

我爸怕我有心理负担,为此还特别叮嘱我:“以后遇到喜欢的书就去读,出了事有爸呢,但不能撕别人家的墙纸,也不能偷别人家的书,除了偷和抢,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读。”

痴迷的好奇心在体内疯狂滋长。有时听见村口有收破烂的在大声吆喝,我便跑过去追随其后,从他那自行车里看见几本故事书或者民间小说,大多都是缺了页码的书。我怂恿我妈拿家里的粮食跟收破烂的换。我妈不愿意,我就一路缠着收破烂的从村头走到村尾。我对收破烂的说:“叔叔让我看看吧,等你收完破烂快要走了我就还给你。”那些收破烂的或许是心软,或许是缠不过我的穷追不舍,或许是被我的痴心给打动了,就把那一箩筐书全送给我了。后来每次收破烂的来我们村,他总是绕着我家走。

虽然是收获了一些缺了页的书,但我如获至宝。我一般会先把书看完,看完之后根据故事情节展开想象力来自己丰富故事的开头和结局。有时候我会把我想到的开头和结局和姐姐、妈妈一起讨论,她们都有自己的答案。尽管各人的答案不一样,我也觉得很有趣,一本书竟然有很多答案,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有时我会为了让我的答案更具说服力,把书看上个七八回。有些书,故事结局我猜不到,我总不甘心。爸爸妈妈为了哄我早些上床休息,总会哄我说主人公最后不是死了就是消失了。为了让主人公的结局更美好一些,有时我会自编故事,把结局简单地在烟盒纸上写了出来。我收藏了很多烟盒纸,我将它们如珍宝般藏在家里的屋顶上或树洞里,任它发霉,或被遗忘。

失聪的童年,岁月是缺页的。但它从不缺惊艳的色彩和丰富的内容。以前看过的书貌似无法满足日后羽毛渐丰的我了,我需要想新的法子去找更多的书。

同学之间流行一种游戏,叫打四角包。小伙伴从家里想方设法把一些旧书、旧报纸折成四角包,然后找一块空地和别人斗。这是一种需要力气和智力才能赢的游戏,用自己的四角去砸别人的四角,只要别人的四角正面被砸翻,翻到反面,那就属于赢来的战利品。为了赢下最多的四角包,我问我爸,怎样才能练出臂力。爸爸想了半天说,可以对着河扔石头,扔得越远,手臂越有力量。为此我跑到河边练了好几个星期。等我跃跃欲试去和别的小伙伴下赌的时候,村里没有人是我的对手。赢了那么多的四角包,我迫不及待地将它们一个个拆开,仔细读完,再折回去,用读过字的四角包,去赢更多没读过的。但我赢的越多,越容易遭到其他小伙伴的嫉妒,于是他们联合起来欺骗、诋毁、排挤我,我没少和他们打架,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在村里孤立无援。尽管如此,我为了有书读,总是没心没肺地在同学家门口转悠,受尽白眼。

每逢端午、中秋、过年、红白喜事的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离家三十公里远的五舅家。五舅他们世代是教师,可谓真正的书香门第。姐姐和妹妹走在路上都没有我那么欢快与兴奋,因为我知道,五舅家有很多连环画、小人书,以及普通家庭很难见到的《三侠五义》《杨家将》《岳家军》《呼家将》《三国演义》等好书,为了能不被姐姐他们找到我,我会把书拿到五舅屋后的山林里或者窑洞里,找一块隐蔽的地方一口气读完。等我读完的时候,家人们已经回家了,宴席也被收起来了。五舅和舅妈看我这么痴迷,哄我吃了饭,再挑了一些我没读过的书,骑车把我送回家。到了家里妈妈不怎么理我。姐姐告诉我,他们为了找我,急得都没怎么吃饭,好好的节日聚会被我搅黄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并不是全聋,关于我的听力,如果别人的喊声特别大,我还是有一点点感受的。每每看见别人书桌上有书或杂志,我都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拿起来看。有时会在别人家看到他们要吃饭了我才肯离开;有时看得入迷忘乎所以,把别人的书带走了。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大声喊我还书,听见喊声我才意识到自己手里拿着别人的东西。我假装没听见,步子故意加快,在小路上飞奔,直到他们放弃了喊叫,我心里一阵窃喜。

童年祸事连连。岁月虽然褪掉了它的外壳和包浆,但没褪去我童年爱书的痴心。在这个所有孩子都拥有彩色童年的年纪,上帝并没有收走我所有的宝藏,比如一双痴迷的眼睛,一本书。那些书虽然破烂不堪,色调斑驳,但那一层层发黄的纸,拼全了我早已破碎的童心与好奇心。那一本本书,就像一条决定着命运的书海之舟,满载智慧与汗水,将我载到普通人家的孩子抵达不了的地方。我用自己的双手,凿开了厚厚的书墙,凿开了童年的光。

至今想起,连我也感到后怕,为了读到一些有字的东西,我简直近乎痴迷。但又所幸,儿时的那些所作所为,换取了今天的硕果累累,已得到村里人的大度原谅,成为村里部分人飯后教育自家孩子的谈资。村里人一直认为,我不吃百家饭却看百家书,能考上大学,能成为一名作家,是特别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一阵阵书中清甜的书香,绕在那一面面纸糊的书墙周围,泛着岁月不曾有过的光芒。

那双发绿的眼睛

雨淅沥淅沥地下着。岭上的群山远远地飘着雾,时隐时现,那飘渺不定的白雾,像是在与大山、森林一起密谋着什么,给人神秘又遥不可及的感觉。清晨的雨珠如玩累了的孩子,静悄悄地歇在大地上,瓦房上,塔松上,鸡舍顶上,狗盆里……

麻地湾的雨一般都是斜着下的,绿豆大的雨很容易砸到人的脸上。雨砸到我的时候,我是高兴的。我是有多久没有触摸到雨了?我一直沉闷的心如沉睡的花蕾,久逢甘霖一般一点一点地在雨中铺开。

狗盆里注满了水。那一汪鲜活的雨水,涟漪如一双双细眼,让我陷入了沉思。

黑虎以前是多么喜欢雨呀。每逢下雨,黑虎就像一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在雨里打滚,在雨里欢跑,在雨里一个“箭”字消失,又一个“箭”字跑回来,它在雨里做着所有孩子都会做的开心事。

黑虎是在我七岁失聪那年来到我身边的。起初,父亲担心我失聪后性格变得孤僻,怕我整天不说话会憋出病来,不知从哪儿买回来的。

父亲说:“以后它就归你了,它就是你的小跟班了,你要把它照看好。”母亲坐在门外,一边剁猪草一边高兴地附和:“看它那傻样,多像你呀!不但像你,而且和你一样还是个哑巴呢。”

第一次听说狗还是哑的。父母亲叫它,它一言不发,不知所措;姐姐丢骨头给它,它也反应迟钝。看家人这样待它,我就信了。

它初到我们家,一身灰头灰脸、萌宠可爱的模样,有点胆怯,怕生,整天趴在窝棚里不爱出门。它躲在门后悄悄地吃着稀饭,啃着骨头,我坐在门墩上看着它吃饭。刚开始我是不愿意接纳它的。自从失聪之后,谁也走不进我的心,我见了谁就想躲着。看到它一副可怜楚楚、不会吠叫的模样,再加上母亲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它的身世如何如何可怜,我就想到了自己。人和狗一样,很容易产生感情,也很容易产生对比。经过这一身世对比,我从刚开始的抗拒慢慢变成了默许。

狗不嫌家贫,狗更不嫌我这样的主人。它一改往日的胆怯,频繁地和我亲近。越是和我亲近,我越自卑。但这些并没有妨碍它对主人的忠诚和热情。

后来我才知道它是一只狼狗。刚来我们家时它和普通的家狗没什么区别:和一般的狗一样,除了装傻卖萌,在它身上实在找不到特别的地方。在母亲细心的照顾下,它长势喜人,双眼放着带电的光,原本无精打采的弯耳朵,尖尖地竖起来,嘴边几颗锋利的獠牙渐露峥嵘。不到几个月,它猛然由一只小奶狗变成了一只大狗,它的变化让我吃惊。最令我吃惊的是,它会说话了,它不叫则好,一叫惊人。父亲说,它的叫声,有狼的味道,和别的狗不同。

既然黑虎会说话了,我从它身上看见了奇迹,生命的奇迹。一只狗能从哑巴的状态找回自己说话的状态,是多么令人激动呀。于是我也开始练习说话。我每天对着黑虎说话。尽管它听不懂我的语言,我一直在自言自语。它是一个很聪明的倾听者,每当我对着它倾诉的时候,它或以水汪汪的眼睛与我对视,或以无精打采的状态在我脚下养神,或以似懂非懂的脑袋对着我吠叫。虽然我说话的能力没有长进,父母亲对我说的话也似懂非懂,但他们能看见我每一天的努力,对我和黑虎满眼期待。

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长。父亲说,黑虎长大了,该看家护院了。但我并不想让黑虎看家护院。我一直相信,黑虎和我一样,是愿意做一个与这个世界“摆烂”的人,一个在村子里被人们遗忘的存在。它那耳朵和体型,是它不看家护院的证词。为了证明它不看家护院,我经常偷偷把它的铁链子解开,让它在村子里到处乱窜;半夜里我偷偷给它喂食,引得它兴奋地吠叫,父母亲有些心烦……时间久了,父母亲不再指望它,它就归我了,成了我的小跟班。我从小人书里读了一个故事,就依照书里的意思,给它起了一个有武侠小说味道的名字——黑虎。

少了大人的教管,少了学校的束缚,多了乡村的野性和散漫,多了童年的无忧无虑,我索性和黑虎一样,成了不爱回家的野孩子。

童年里,黑虎是我唯一的朋友。失聪后,我休学在家。失聪那年,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和混沌状态,时常因为眼前出现一丁点的声响,担惊受怕。第一次面临这种听不着声音说不着话的困境,以及年少难以名状的悲痛,我除了害怕,根本不知道每一天做些什么。不读书的日子,父亲外出打工,母亲下地务农,姐姐们去学堂读书,放学后去地里给母亲帮忙,只有我一整天是个闲人。幸好我有黑虎陪着。

炙热的光穿过森林,照射在狗棚周边。刚下过雨,黑虎被阳光这双大手喊起来了,它摇一摇尾巴,抖掉身子的懒散和疲惫,将全身柔和的、精神无比的毛发披在身上

吃过早饭,我就匆匆提着铁链,拉着黑虎出门了。我和它穿过家门口的森林,走过一片玉米地和黄豆地,爬上了山坡。黑虎喜欢在黄豆地里转。地里有不少昆虫:蛐蛐、花姑娘、洋辣子、螳螂、蝴蝶,这些都是黑虎喜欢追逐的。运气好的时候,黑虎还能捉到田鼠和野兔。捉到野兔是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提着野兔飞奔回家,父母亲对黑虎又是夸又是赞。在田野里呆久了,黑虎也被大自然喂养得越来越精壮。

黑虎喜欢在林间撒欢。万物归于林野,黑虎的野性在这里得到了释放。它在林间,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童年。它一会儿东躲躲,一会儿西藏藏,一会儿捉鸟,一会儿吠虫,一会儿刨坑……我从它身上找到了曾经的自己,我也跟着它一起开心地跑起来。我们漫山遍野地跑,漫无目的地走,有时是狗走到哪我跟到哪,有时是我走到哪狗跟到哪。它把自己一整天的快乐,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跟前。就连散落在它身上的阳光、影子,都是快乐的模样。在黑虎的影响下,我自闭已久的内心,如缝隙里的一道光,一点一点地打开。

日子如金钱河里的水,虽然在无声流逝,但一天比一天丰满、真诚。两三年时间,黑虎带着我把麻地湾与赛鹤岭大大小小的村庄和山林都跑遍了。我们在金钱河里捉鱼,在稻田捉麻雀,在荷塘追鸭子,在柳树下掏鸟窝,在大伯的瓜地里偷西瓜……。天气好的时候,我背上干粮,和黑虎登山,来到同村小孩没来过的地方——赛鹤岭。

传闻赛鹤岭经常有狼出没,有黄鼠狼吃小孩,也有驾着仙鹤飞的神仙……这些传闻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越是好奇,越想去探索一番。在赛鹤岭,我领略到了山顶的无限云海与绮丽风光,邂逅了正在松树下歇息的仙鹤,体验到了跋山涉水的乐趣。我们渴了喝甘甜的山泉,饿了吃大山里的特产。秦岭腹地总有很多馈赠,吃不完的野果:板栗、柿子、八月炸、羊奶子、野梨……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在蜂农家里混上一顿饭。在秦岭山里游荡的日子,我不但练大了自己的胆子,也对失聪失语这件事慢慢释怀了。

山坡上,一人一狗低头走路,成了秦岭南麓山上除了满山红叶之外,秋日里最独特的内容。

外出时,黑虎是我的胆子,我的护法。走在村路上,常有陌生的大人和孩子靠近我。只要有人靠近,黑虎十分警惕地竖起它的耳朵,目露凶光。一般我不允许黑虎乱咬人的,除非那些人对我或黑虎怀有敌意。在山沟里溜达,黑虎的耳朵一直是竖着的,大到一只老鹰,小到一只毛毛虫,黑虎都时刻保持着防卫状态,它觉得这些小动物会对我造成伤害。有了黑虎在前面为我开路,我有恃无恐地在森林里走着。有时我遇到危险,比如一条蛇、一只小狼、一头野猪,黑虎初生小狗不怕虎,它露出自己细长的獠牙,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狂吠,才使得我们全身而退。它让我很骄傲,我有一只身经百战的大护法,足以抗衡整个麻地湾的狗。

有时村子里会遇到一些坏孩子。他们朝我或黑虎扔石头。黑虎和我一样选择了忍耐,我拉着黑虎躲得远远的。我越是躲,这些孩子胆子越大,当他们靠近我时,黑虎挣脱了铁链,猛冲过去,把这些坏孩子全怔住了。黑虎是知分寸的,没有咬人,也没有扑倒人,只是用自己的吼叫声和獠牙,把这些坏孩子们给征服了。自那以后,只要黑虎在村子里溜达,这些孩子不再是丢石头砸它,而是急忙找地方躲起来。久而久之,村子里的孩子,看见我也开始躲着我。

黑虎让我在村子里至少在同龄孩子的心中,有了响亮的威名。我从一只微卑的小虫,脱掉了沉重的壳,脱蛹成为村里叫得响名号的夏蝉,有人欢喜有人厌。我从此不再把自己封闭起来,慢慢地开始和这个村子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这个村子里的人融在了一起。

上学和放学时,黑虎是我在路上的引路人,我的耳朵、嘴巴和眼睛。我7岁失聪后,休学在家,9岁离开家去更远的地方读小学四年级,黑虎一直陪伴着我,一直到我读完小学。三年休学在家,突然要去学校读书,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虽然我也渴望读书,但我更惧怕去陌生的地方,去陌生的环境,更惧怕和同学们合群。我更愿意和一条鱼,一只蚂蚁或一只狗合群,毕竟像黑虎这样的伙伴,是不需要交流不需要开口说话的,更不需要听见别人的声音就必须回应。我不想被人看见我内心的伤疤,不想被人揭开,不想被嘲笑,被围观,被撒盐。

我与这种恐惧抗争了很久。后来母亲和姐姐趁着我睡着了,在天不亮的时候,背着我来到了学校。等我醒来,揉开眼睛,就发现我在教室里。也许是母亲和姐姐提前给老师和同学打了招呼,同学们很热情地拉我进教室,帮我整理了座位上的新书。我一脸懵,但不得不承认,母亲这种强硬的态度和方法,开启了我的小学生涯。

先前的那些恐惧和不安,奇妙地消失了,迎接我的是同学们的热情,老师们的关爱。在黑虎的默默陪伴下,我再一次地完成了心理跨越,从以前的融入村子再到融入班集体。

上学路上,别的小伙伴都是三五成群,只有我和黑虎走在路上。村里的学校晨读很早,上学一般都要起很早,天不亮五点半就起来了,匆匆穿上衣服,带上一天的干粮,走一小时山路走到学校。漆黑的路上,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一点也不用担心,黑虎的一双眼睛闪着微绿的光,黑虎在前面牵引着我。黑虎一路上很称职,身后有车辆经过时,它会把我往路边挤。黎明时分,路上经常有黑影穿过,有可能是下地的人,有可能是野狼,也有可能是不明动物,一小时的山路让人担惊受怕。时常有搞恶作剧的同学躲在稻草堆里或者大树后面,企图吓唬我,所幸他们的阴谋被黑虎识破。黑虎一声狂吠,就让这一切阴谋全部失算了,让我避免了一场惊吓……黑虎似乎什么都不怕,我和它一同共用着它的胆量。无论是凌晨上学还是傍晚放学,它比任何人都勇敢,很准时地出现在我跟前。它用自己的声音,替代了我的声音,它的叫喊声好像在告诉别人:本恶犬驾到,喧杂人等敬请回避。

放学和上学路上,黑虎和它的影子,跑遍了整个村庄。

在路上它不但替我警惕人,也警惕着过往的车辆,警惕着一切企图伤害我的东西。护送我上学,黑虎是专注的,所有一切与它无关的干扰和声响,它和我一样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一心一意地赶路,安全地把我送到校门口,又安全地送回家。即使下雨下雪,黑虎虽然贪玩,但它也没有忘记自己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任务。有一回,它没按时来接我放学,我心急如焚地在门口等。等了半天我只好自己鼓足勇气回家。虽然一路上提心吊胆,一路上刻意躲避人群,遇到有灯光的地方我就加快脚步,遇到有黑影的地方我就故意喊几声黑虎的名字为自己壮胆。直到我快到家门口时,我才发现黑虎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村口,对着我摇尾巴。

我对它有诉不尽的怨言,但怨不得它,这些全是父亲的主意。后来有几次黑虎生病,我能一个人独自出门上学了。

克服了一个人回家的恐惧,我的心結正在一点一点地打开,一直到我真正地融入村子和融入学校之后,我才慢慢地释然,慢慢地淡忘。黑虎不但没有接受命运的摆烂,还把我从摆烂的边缘拉了回来,就像我的母亲硬生生地把我拉入学堂一样,把我的命运也拉上了回不了头的弓上。

我就这样被母亲和黑虎拉上了读书的航道。

母亲总说,黑虎和我一样,听不见声音。为了让我相信,每次母亲大声喊它,它都不应。村里人喊它,它也不理。只有我喊它的时候,它才会乖巧地回到我身边。姐姐也时常配合母亲,给我证明黑虎耳聋是真的聋。根据我的观察,黑虎对周围的声音也不敏感,过年的时候炮声连连,春节的时候鸟鸣雀叫,夏天的时候蝉声震耳,冬天的时候树崩雪塌,它头也不抬,卧在狗棚里闭目养神。即使在马路上,车辆从它身后经过,它也表现得和我一样后知后觉,不知躲闪。

母亲说,黑虎也和我一样,不合群。它在村里除了我,再也没有其他阿猫阿狗阿鸡一类的朋友。我也很少见它出去和别的狗一起溜达,很少见它和院子里的鸡鸭打成一片。母亲还说,黑虎很多次在夜里狂吠,就是从不对着我的卧室叫……母亲说的话都记得,我也爱听母亲的话,总是信以为真。母亲的话,让我深信,黑虎为我带来了无尽的荣耀和自信。

直到我上了初中,再也没有黑虎陪伴的日子,我才明白:黑虎不是听不见,它是装作听不见;黑虎不是没有朋友,它只是为了和我更好地亲近……。它什么都懂,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但我明白得太晚。等我理解它时,它因为年老体迈,已经离我远去。当我赶回家时,它已经被埋进土里了。黑虎是母亲和姐姐一起抬着去埋的,埋在我们一家人抬头都能看见的地方。

据母亲讲,黑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它迟迟不肯闭上眼睛,仿佛在等我放学归来。但它没撑过每逢放假的周五,还没到天亮,它含着泪离开了,泪花沾湿了脸上的绒毛。

我的天亮了。是黑虎用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为我擦亮的。

黑虎为我带来了很多很多。它治愈了我整个童年,也治愈了我失去听力和说话能力之后留下的无尽创伤。我身上那些自卑胆小、不合群、孤僻内向、消极悲观等诸多毛病,在黑虎跟前,一一被它治愈。它就像命运为我安排来的一只船,把我從最艰难的岁月里,一步一步往有灯盏的地方引领,为我带来无数难以抗拒的光芒。

我常常在无数个天还没亮的黎明里发呆。我总觉得,夜空中那些一闪一闪发绿的星星,和黑虎在引我上学时,摸黑赶路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与一条河和解

这些年来我一直牵挂着一条河,这条河的名字叫金钱河。

家门口的金钱河是长江水系汉江支流上最大的河流之一,它起自与家乡山阳紧邻的柞水县金井河,经柞水一路南下,漫入山阳境内,停歇湖北省郧西县夹河镇,在夹河镇与汉江交汇,拥环长江。

记忆中,金钱河不是一条无限延长的玉带,也不像一道无边无际的光影,它如一把弯月尖刀,不柔软,也不坚硬,不紧不慢地深入秦岭南麓,穿越在弯弯曲曲的峡谷之间,时而缓慢,时而疾驰,时而在原地打旋。迂回之后,歇一口气然后继续前行。

它从遥远的源头,羸羸弱弱,跌跌撞撞,曲流蜿迂,靓丽,妩媚,丰润多姿,那是情窦初开的姑娘,远嫁前的喜悦。迈出步子走进秦岭深山之后,它变得羞涩、温婉、俗美,在两山之间蜿蜒、摇曳。越走越急切,一路南下,去丹江,下汉江,南奔长江,到了丹江口某个流域,一不小心就被接到北京去了。

二十世纪初毗邻陕南境内的汉江、丹江河岸的县城,打出口号“一江清水送北京”,也有金钱河的份儿。金钱河清澈甘甜的清水,还没全部汇入长江,就被强行北上。它虽然没有母亲河黄河的伟大,但也能以自己弱小的力量,为首都北京输送着别样的、鲜活的血液。

这条河是村庄的手,一只漂亮的大手。一看见这只大手,我们的心就温暖敞亮。它将全村的人口、牲口与植物全都牵系在了一起,将每一个有生命的生物都系在了一起。

记忆中的金钱河实在是太淘气了,以前我是多么爱它,又是多么恨它。形容一条河最贴切的比喻,在我看来,它更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金钱河之所以叫金钱河,或许是人们对它无尽的期许,对它无比的热爱或者更多,梦想着这条河像天河一样,有着无数的金钱在河底流动,能给两岸人民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小时候听父亲说,有一年河里发大水,村里一家户姓的伯伯在河里捡了一袋很值钱的东西,因此成了村子里的万元大户。这个传闻让村里人既惊喜又羡慕,每逢发大水,总有老人和小孩,不顾生命危险都要去河边走走。大水变浅的时候,渔民们背着渔网,会捕到丰美的鱼,运气好的时候也会捉到一两只比脸还大的鳖,只要渔民捉到它拿到镇上去卖,能换很大一笔钱。村民们乐此不疲,年复一年地做着“金钱河里掉金钱”的美梦。

然而,它带给我的却是一场噩梦。

一条河,说和我无关也确实无关。我没出生之前它就在了,我出生之后它仍在,依然奔腾不息地向东流去,它影响不着我,我也左右不了它,何况它的体量比我不知大多少倍。我和它是真的八竿子打不着,追溯到上几辈也找不出半点关系。

但就是这样一条河,我和它结了仇。

有关金钱河最深的印记,从我六岁懵懂年纪开始的。六岁那年夏天,酷热难忍,我随小伙伴们去金钱河里游泳。那时的金钱河,鱼蟹成群,河水清澈,河岸种着十里荷塘,百亩稻田。在我们举手投足、潜水呼吸间,就能摸到从上游跑下来的鳖。小伙伴们为了碰运气捉上一只鳖,往往会在河里游一整个下午,尽管大多时候空手而归,但我们在水里待久了,也有很多说不出的快乐。

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我从河里回去后,就发高烧了。刚开始出现了一阵短暂性的耳鸣,下午就是头昏脑胀,整个人烫得好像在火炉里烤来烤去。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醒来后才发现我躺在村里的诊所床上,左手还插着输液针,脸色苍白地躺在带有酒精味和方便面味的病床上,一阵恶心。母亲说我昏迷了四个小时,把她吓坏了,姐姐也跟在床边,两眼红红的,看到姐姐哭我就开心就想笑,我心眼儿很坏,经常和姐姐打架,每次总被姐姐欺负,我巴不得姐姐是被妈妈揍哭,但很遗憾,姐姐哭,是因为我晕倒了把她吓坏了,她在门口发现我后飞快地告诉了惊慌失措的母亲。

打完针感觉好多了,但我觉得耳朵怪怪的:耳朵里怎么没有声音了呢?母亲的嘴巴总在一张一合,还有嘴里的热气冲我脸上吹过来,吹进我耳朵里,我都无法感应到底是她在张嘴还是在说话。

诊所回来的第二天,父亲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为了验证他的猜测,父亲使劲在我耳边喊我,母亲也跟着喊,喊了半天,他们吓傻了。一家人找不出原因所在,一整天就冲着我打啊骂啊,父亲追着我满院子跑:“让你去游泳!我让你去游泳!把耳朵都游聋了……。”父亲打累了就不想打了,然后一个人偷偷躲在灶房里抹泪。

我耳朵听不见的消息在村里一夜传开,几近成名,几乎成了村里家长教育孩子最好的反面教材:以后不听话去河里游泳就像盼盼(我的小名)那样。这种成名的滋味,一点不好受。

我与金钱河结上了仇,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这也是我记事起,第一次对仇这个字有了无比强烈的理解:这条河,比村里的狼还坏,比村里虐杀动物、放火、欺负小孩的小强还坏。

我无数次跑到金钱河边,对它满目敌意,朝河里掷石头,撒尿,甚至对它进行无休止地咒骂。我耿耿于怀,我跑到河边,一边打水漂一边吐苦水: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我发烧了?发烧之后为什么偏偏就我中毒了?就我耳聋了呢?耳聋后的半年时间里,我动过一次自杀的念头。但这种苗头不旺的念头,不是被眼前刺骨冰冷的河水给吓住了,就是被无助的哭声吓跑了,不知所踪。

我不愿面对所有人,我带着我的狗,每天除了躲起来,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这个村庄总能带来温暖的黄昏和炊烟。看见黄昏和傍晚的炊烟,就意味着天快要黑了,天一旦暗下来,父母也就累了,一天之中的时光也就结束了。我也躲进了小小的角落里,小小的被窝里,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任何人伤害,包括那条让我毫无防备的河。

仇恨的种子像火苗一样在体内燃烧。

父亲咄咄逼人的责怪,引起了母亲的惶恐,她开始和父亲大吵大闹,不让父亲碰我。每天夜里,母亲抱着我睡,她給我讲一个离奇的故事,故事,大概就是这样:从前有一个小孩,因为惹天上的月亮不高兴,犯了天怒,月亮把他耳朵割走了……后来我问母亲,那个小孩的耳朵,最后要回来了吗?母亲笑着说:“嗯……”

在声音还没有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之前,我不知道声音是多么珍贵。

那时年纪尚小,从没有过声音会离开我的想法。对于生活,我和家人过得极度贫困,但对于声音,我几乎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富得不容我去幻想它到底有多少万年使用权,它确实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一样奢侈,只要一睁开眼睛,一打开耳洞,就能时时刻刻听见各种声音向我袭来。我极少讨厌声音,哪怕是难听的,出其不意的,消极灰暗的,恶作剧的。但在我的印象中,我最害怕的声音,或许只有老师的批评,以及父亲的气话。还有,我有几个讨厌的声音,比如别家小孩背后说我坏话,喊我外号,每逢过年农村杀猪的嚎叫,以及村里女人们骂街的脏话。还有一个秘密,小时候不知道是从何处传来的,那种声音只有深夜里才听得到,影响我的美梦,极度讨厌。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是隔壁二叔和他媳妇在叫床。现在我很想听一听叫床声是怎样的,但这辈子没机会了。

失聪之后,我也不愿意开口说话了。除了回应父母与姐姐的问答,无论谁问我什么,我都刻意回避或者逃跑。邻里人有的表示不理解,有的因我的无礼而充满敌意。

邻里人都说我不会说话了。我长时间带着无助、孤僻、恐惧、压抑等各种复杂的心情,带着对金钱河、村庄、村人的敌意,我开始自我封闭,长时间不愿意开口说话,逐渐丧失了发音功能,果真变成了不会说话的人。

不被理解就不被理解吧。没有人安慰我,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我一边狠狠地打烂那些无辜的草木叶子和枝条,一边踢着马路上并不碍眼的石头与植物。我不知道该对谁倾诉、发泄,想大喊几声,但喉咙丧失发音功能,处于半哑状态,喊不出来;想把这条河抽干解气,但知道那是抽不尽的事情;想找个人报仇,但想了好久,貌似我下河游泳的事与其他小伙伴无关……

我每天带着这些无可名状的敌意,在村口、河堤上,堆满稻草、玉米秆的田地里到处晃荡。

我对金钱河的恨意,越积越多,越积越离谱,多到足够我恨起整个村庄。

我的整个童年,就在一条河的曲折迂回中,懵懵懂懂地向东流去了,一去不返。

寂静如炊烟一般,从容地接纳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岁月虽然褪掉了它的外壳和包浆,但没褪去我热爱生活的痴心。

初一下学期,学校组织了一次全县作文比赛,作文内容要求写故乡或者写河流。那时候为了写好这个作文,我看了一些名家写故乡、河流的散文选集,也看了别的同学写的参赛作文,我才发现,只有我对故乡、对金钱河满腔敌意,我是个异类。原本准备好的参赛作文,原本对金钱河各种暗黑、仇视的书写,一下子觉得自己是多么邪恶、见不得人,我怀疑自己的理解,重新审视自己过去的所有毫无由来的恨意。

我从抗拒在金钱河边行走,到慢慢去打量、理解这条河,花了一整个童年的时间。

每当在河边散步,听河水窃窃私语,看这条长河从眼前流向天际,我对这条河,态度也开始转变。就像我曾经认识的炊烟,总是能在村庄安静下来的时候,从容而宁静地接受着大地的怨言、饥饿与疲惫。在人们饱餐之后,炊烟安排好了一切,给晚安的人们准备了薄薄的、朦胧一般的健忘药。

麻地湾也叫鳖墩子。听奶奶讲:在过去,金钱河里不但是鱼兵虾将们的后宫,也是白头翁、信天翁、朱鹮、仙鹤等群鸟的天堂,是名副其实的“鱼鳖”扎堆的墩子。虽然鳖墩子换成了麻地湾,但这里依旧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金钱河依旧有小伙伴们期待已久的童话。小伙伴们或许是打小听多了大人乱编的传说,总是深信不疑地把捡来的玉石一般的大白石头丢到河底,期待着那些白花花的石头往河里一丢,河里就能跑出一大群白鳖。金钱河也是大人们嘴里说出来的另一种童话,因为这条河,总能给人们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钱。村里有很多读过书的大人,他们能围绕着金钱河,编织各种各样的童话。

金钱河的童话,是从它一年四季无与伦比的童话底色让我去接近它的。

春天河水苏醒,万物因绿意而欢腾,因河流而清新。金钱河宛然从《诗经》里款款而来的女子,经过河水的滋养,再经南北文化的陶冶,繁荣经济的加持,温婉俏丽,清纯可人。

春天里的金钱河,就开始有了孩子元气复始的模样,至少不像冬天灰头灰脸。阳光好的时候,我追随妈妈去河边的围井里洗衣。大人洗衣服时,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河边捡一些漂亮的石头,相互竞赛打水漂。有很多漂亮的水鸟从头顶飞过,有白头翁、天鹅、花鸟、金嘴翁,这些鸟也是我们喜欢追逐的伙伴,尽管我们知道追不上它们的翅膀。在金钱河边,挑水、洗衣、垂钓、撑船、捉鱼鳖、戏水玩耍、读书、写作、听歌、沿河散步,是村里人整个春天最爱干的事儿。

进入立夏,这条河才是一年之中热闹的时刻。每当帮父母收割完麦子之后,在河边洗把脸,捧着双手掬一口干净的水送进嘴里,那清澈见底的水,比山泉还甜。再从背篓里拿出从树上摘下来的杏子,野果、花生、红薯或者别的,在河里洗干净了,囫囵吞枣地吃,割麦人一天的快乐也这样心满意足,就这样简单而幸福。

夏雨来临,金钱河就开始了它一生中最宏偉的姿势:咆哮般从上游奔流而下,河床越来越深,河岸越来越宽。夏雨连续下了一个月,河水越来越深,最深的地方有十米深。出生在这里的孩子没见过这么来势汹汹的河水,它淘气地冲走了公路,冲走了房屋,冲走了庄稼,也冲走了家畜,也冲走了意外落水的人。人们怕它,怕它比一群饿虎还凶猛。人们也爱它,它灌溉与贡献了两岸村民的十里荷塘,百亩稻秧。每到稻秧疯狂生长的季节,就是我们这帮野孩子与金钱河玩耍的时刻。一到放学后或周末,一群孩子匆匆吃过饭,就去稻田里放水去了。稻田里的水是从金钱河里拦截进水渠里的。有孩子在稻田里捉银花蛇,也有的孩子在稻田里捉黄鳝。我和姐姐在这条河边,把河水引入稻田,只有等到整个稻田水灌满之后,才满意地离开。

金黄的水稻不再是沉甸甸的形容,它丰腴妖娆地在风中向夏天和稻草人展示自己明晃晃的战功。这些战功也意味着金钱河就此进入了它一年之中寂静又喧闹的时刻。准备收割水稻的人们,还是要一脚一脚地趟过河,河水冷得刺骨。为了季节的丰收,有村民在河上搭了一座独木桥。独木桥一直从秋天架到立夏来临之前。这条河除了承载河两岸人满仓的丰收,也承载河两岸人一年四季的喜悦与期盼。秋风微吹,闲暇时间,看白鹭翩跹,听喜鹊嘎嘎,呆望垂钓者雕塑一般宁静的姿态。

冬天此时也就来了。河水渐渐干涸,石头结冰,河床下的一切也暴露在眼底,很多鱼类与昆虫的躯体堆积在石头底下。河流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神威,它变得越来越浅,浅到脚趾,深到膝盖,但它从未断过气,一直奔流不息。这里的山,是秦岭十万大山中特不起眼的一角,正因背靠秦岭,所以这里的气候,要比其他山区寒冷一些。雪下得又深又大的时候,所有的村庄,除了金钱河还有一些暖意在哈气之外,别处毫无生机。

不下雪的时候,雾盖四野,白霜都很少见。河水清冽,光洁如镜,苍山、云朵、飞鸟、阳光,倒影水面,清晰如画。冬日的金钱河像一首诗,蕴藏着古诗里的意境韵律,闪动着现代诗的欢快跳跃。金钱河又像书法,不是“蚕头燕尾”的隶书,不是方正规矩的楷书,也不是笔画连绵、狂傲不羁的草书,而是放纵舒畅、高逸抒情的行书,是自然界的《兰亭序》。

冬去春来,金钱河就如那虚无缥缈的炊烟,垂涎欲滴的炊烟,一年四季在烟囱处冒着香喷喷的味道,让人心里温暖、拔痒。

每个人的身体里或许都流着一条故乡的长河。它拨云开日,翻山越岭,栉风沐雨,从我一出生开始,它就通过大地的缝隙、湿气的浸润,流入了我的身体,或许是它教会了我爱和恨,也是它教会了我铭记与遗忘。

河,是世间万物的灵动之源。河,是诗人灵魂集中地与清洗池。

每条河都是一个绮丽的诗句,惊艳的长篇。它或许在开篇,气势宏伟,大气磅礴;它或许在中间,长肠迂回,天水一色;它或许在结尾,峰回路转,惊心动魂。汨罗江之于屈原,长江黄河之于李白、之于杜甫、之于苏轼,沅江之于沈从文、呼兰河之于萧红,在我国文学史上,都属于闪亮的文学名片,他们的名篇一直不朽地站立在每条河的源头之上,我们每个后代都是喝着他们书写过的源头之水长大的。不仅如此,翻阅外国文学史上的大部分作家诗人,每一条河在他们的身体里,流淌得让读者无以自拔。

金钱河于我,就是上天收走我的耳朵之后,弥补给我的诗篇。

对我这个诗人来说,身体里一条金钱河,就等同作品里有了生命的长河,作品有了生长的保障,能得到河的湿润与灌溉,有了阳光与土壤的围绕,文学的种子得以在河两岸扎根、生长、开花,长枝、结果。

我在金钱河的周围长大,玩耍,安家,生活。写作这么多年,一直感激它的存在,让我的写作有了清澈的源力、婉柔的韵脚、悠长的着笔。我承认,我写这条河,写得太少太少,而它赋予我的,太多太多。一直在想,等有一天不再为工作奔波的时候,就回到故乡隐居,天天看着它奔流不息,晚年围绕着它写作,或许会是写作中至高无上的愿景吧。

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里注定着一条或者多条诗意的河,请不要吝惜自己,用一生去铸造多情的诗句。

多年后,我才知道,我之所以会双耳失聪,初中文化的村医给我打了过期的链霉素,导致我后来药物中毒,双耳逐渐失去听力。耳聋之后,我就不爱说话了,也逐渐失去了语言能力。

多年后,我才知道,金钱河为我背负了本不属于它的骂名与爱恨情仇。这么多年,河流缄默,时间缄默,我也缄默。它知道,时间就是答案。

它也让我知道,时间会告诉我一切答案。

多年后,我带着我身体里奔流不息的那条河,远走他乡,为生活奔波,为梦想奔走。故乡越走越远,体内的河流被我折腾得浑浊不堪,体内的很多东西也逐渐模糊、消失,包括我对金钱河的恨。

仿佛一夜之间,天地换了人间。

岁月在奔跑,这条河也追赶着时间在跑。它们跑了这么多年,从未停下来。或许跑着的状态,本身就是一条河的状态。

没想到奔跑着的金钱河这么快就一去不返了,成了秦岭这片大地上迟缓的传说。

少年时,由于我长时间在离家六十公里外的县城求学,很少回村。不知是从高中还是什么时候开始,金钱河两岸的村民,贪婪地选择了依靠这条河来生存与发财,采石挖沙,搬运石头倒卖给城里人与外村人。因采石挖沙,河床下塌了半米,水渠干涸,很多以前还是湿地的地域成了荒地。以往素有陕南小江南之称的稻田、荷塘,以往“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的情景,以往“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盛况,再也见不到了,金钱河里几乎不见鱼虾,更不见其他鲜活的生命在河底游动。现在它元气大伤,以往的神采与汹涌英姿以后再也难出现,昨天还是刚出嫁的少女,一夜变成了白发老妇。以前用来洗衣、晾衣的河堤,堆满了生活垃圾、燃烧作物、动物的尸体。

我还没来得及认认真真去打量金钱河,它就步入了秦岭山水的“暮年”。金钱河“老”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更加严重的问题:沙石流失、河床下沉、沃土干旱、禽鸟南迁北移、环境恶化、人口流失……我的那些爱恨,那些情仇,那些冤情,因为它的“老”去,更加无处诉说。

我站在河岸,望着这条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南奔流的河,不知所措。

一条河,欺骗了无数人的感情。十年前,它是我假想出来的罪人;十年后,我成了它名副其实的罪人。十年前我恨它,十年后我早已淡化了恨意。这些变化,更让我不知所措。

孔夫子骗了我。他曾在河岸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今逝去的,何止是时间!那一去不返的金钱河,到底去了哪里!它是不是在世间的另一个时空,成了另一副奔流不息、爱恨交加的模样?

背锅侠

与小学告别,我到离家更远的镇上读初中。

去镇上的路十分漫长。一路上除了要穿过田地,蹚过一条冷得刺骨的河,还要在满是泥泞的路上走上半天。其实路并不长,是我在路上迈出的步子,比一般学生还要缓慢。

以前恐高、恐天黑、恐过独木桥,现在我恐换学校。在父母亲和同学的拉扯下,我来到陌生的班级,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老师和同学,我选了教室里最后一排,最不起眼的靠墙的角落,用宽大的衣服和书本把自己藏起来。

紧张不安的心在手心冒泡。开学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在班上说过一句话,也害怕别人找我问话,尤其是老师的课堂提问。

开班会,全班同学都把自己的情况介绍了一遍。轮到我了,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经过其他同学七嘴八舌的介绍,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了我的情况。此时我像一个小丑,更像一个异类,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们跟前。这一次班会,让我恨不得钻进书桌里。

自卑的心在燃烧,也在疯狂生长。不合群,成为我在同学眼里的标签。我无法合群,因为我无法和同学正常交流,只能靠写小纸条,或交换眼神,或手势比划,或看口型。我在班上没有什么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就是一堆课外书。当同学们在教室里和教室外打闹的时候,我默默地拿出课外书看。我是多么渴望有一位知心朋友呀。

可能是父亲给语文老师打过招呼,也可能是语文老师发现了我在写作上的天分,语文老师发现了角落里不起眼的我。

上语文课,因为平时看书看得多,写的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给同学们朗读。语文老师的鼓励,像一块石头,丢进了枯燥又死寂的水潭,我内心的涟漪一波接一波,信心大增。这个时候,同学们第一次关注到我并发现我身上也有闪光点。慢慢地,有几位朋友走进了我的生活。他们把自己的课堂笔记借给我,并且很耐心地给我讲解我不懂的数学题,语文老师对我更加关爱。在一次晚自习课上,语文老师给大家讲了我考入初中的不易,讲了我学习上的困难,讲了我生活中存在的安全隐患,要求班上成立帮助小组。那次班会,语文老师给我调动了座位,把我从最后一排安排到教室中央位置,座位四周都是學习比较好、爱记笔记、比较热情的同学;安排班长和组长负责我的校内生活,尤其是早晨起床和外出安全;更重要的是,语文老师给我开小灶,允许我有任何不懂的语数英问题,在晚自习期间去问代课老师。渐渐地,我的学习跟上来了,成绩很快在班上名列前茅。

我第一次意识到把书读好的重要性:学习越好,越容易拥有更多的朋友,能得到更多关爱与帮助。为了引起更多人的关注,我越来越努力。在语文老师的帮助下,我的一些作文,在《商洛日报》发表了,在校园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校广播站的同学朗读了作文,并把它们写在校园醒目的黑板报上……

这样良好的学习氛围并没保持多久。这些事情引起了班上个别同学的嫉妒。他们开始孤立我,背后说我坏话,还传播很多谣言。有一次,班上的几个同学吵起来了,所有人齐刷刷地看着我。在同桌的告知下,我才知道我“闯祸”了。原来,班上同学的生日礼物——一本文言文全解书不见了。同学找了半天,情急之下向我发火,并质问我那本书的下落。

我一直以为,我在班上是一个乖孩子,和同学们没有什么交集,也不会有什么矛盾。直到这天我才从同桌嘴里知道,我在同学们眼中,是一个十足的“坏人”,一个爱偷东西的小偷。班上大到一百块生活费、游戏机,小到女生的发卡、钢笔,这些东西一旦丢了,立马会有人背后说:左右偷的,左右偷的!同学们正是觉得我听不到大家说的话,才让我背锅的。就算我听到了,我口齿不清的缺陷也无法跟他们辩解。这样的黑锅,班上同学一直让我背了一整个学期。

我所有的委屈如洪水溃堤一般,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我跑出教室,跑出校门,一口气跑到了回家的小路上。那是一个周五的夜晚,夜空晴朗,满天繁星在眨眼,皎洁的月光铺在弯弯曲曲的路上,金钱河里的河水如明镜一般,波光粼粼,发着银色的寒光。

我边跑边抹泪。跑累了,站在高坡上望着满天繁星。那密密麻麻的星星,一颗一颗地在编织自己的梦。我开始羡慕起星星来。我多么想自己也变成一颗星星,像他们一样,在大集体大家庭里努力学习,默默发光,一起照亮茫茫夜空……

为了发泄,我朝着天空大喊,心里一点也不害怕。那些数不清的星星,肯定也和我一样,有很多委屈无处言说,有很多心里话无处书写。

回家路上,我突然释怀了。回到家里,我把发生在学校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给语文老师打了电话请了假,并鼓励我把自己的心情写在纸上。他说:把你心底所有的心事,写给纸听。纸和笔就是你的朋友,你的知己……

我接受了父亲的建议,除了课外书,和纸笔交流,何尝不是一种诉说呢?

周一的班会上,班主任在班上宣读了我写给他的一封信和一首诗,也是我写下的第一首诗《致小星》。

致小星

茫茫夜空

你们紧紧地

密密地挨着

谁也没有排挤谁

用自己的光晕

组成了这

璀璨的世界

班主任通过这首诗,给全班同学讲了一些哲理。他说,每个人作为一颗与众不同的星星,应该在各自的人生路上追梦与发光;他说,左右这颗星星,能在我们班上发光,已经是一个奇迹;我们每一颗星星,应该相互发光、携手前进……。就在那一刻,同学们仿佛都理解了我,都重新认识了我。下课后,我收到不少同学的纸条,有匿名向我道歉的,有鼓励我和帮助我的,有肯定我那首诗写得好的……

我也借这首诗,洗脱了“背锅侠”这个莫须有的罪名。那罪名,如一粒无形的钢钉,从我的身骨里拔了出去。

虽然后来也有个别同学让我背过一些黑锅,但我已经长大了,内心比以往更加坚强。我不再在意别人背后怎么说我,因为我知道,大部分同学心里如明镜,不会再随意冤枉我了。我更在意的是自己如何努力学习,像黎明中最亮的那颗星星一样,将来发出属于自己的光,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

感谢那夜空中的繁星。满天繁星化作了《致小星》里紧紧密密的诗句,为我打开了人生路上璀璨的路程和全新的开篇。

(责任编辑:马倩)

猜你喜欢
黑虎金钱同学
再婚老人如何走出金钱的“心结”?
比金钱更值钱的
二则
同学会上的残酷真相
浅谈黑虎林场森林经营
每一份想家都骨瘦如柴
每一份想家都骨瘦如柴
有关黑虎的记忆片断
金钱的人生之旅
应接不暇 骑虎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