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艳 唐晨曦
世界文学标识着两个基本意义,一是文学的在世界性,即强调文学的空间存在具体化;二是以文学生产全程为纽带形成的全球化覆盖,强调以文明互鉴为基础的文学世界性流通与交流,表现出对人类命运、人类价值等的关切与诉求。就此两点而言,世界文学即文学存在的基本属性,也是文学创作发展的主要方向。然而,“后全球化”在“过去30多年里”的时间里,以“全球经济的运行规则已然改变”①为基础,以对全球化的反思和纠正为逻辑脉象悄然来临。以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为标志事件,“后全球化”不仅意味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时代的终结”,也昭示着“社会变革逐渐扩展到整个世界”②。“后全球化”有着三个主要层面:其一是在科技层面,数智技术的发展,尤其是网络技术、“电子媒体”、“提供了崭新的资源和规则来建构想象中的自我和世界”,进而造成了“全球化”发展的“断裂”③与分异。其二是经济政治层面,“各国政府的政策范式的核心和价值旨趣在于限制以自由贸易为特征的国际经济秩序”④,“后全球化”勘破了“全球化”的虚拟表象,揭示了以“一体性”的形式掩盖了地方性辖制的实践真实。其三是哲学层面,“后全球化”是一个太空视野,它以全球化为基础,在科学技术如物理学、太空科学的支持下,“走出地球”,走向“一个大千世界”“一个太空世界”“一个星球世界”,进而来“帮助地球”,延伸我们“自觉的生命”和“自觉的价值”,进而“走向一个融合现代与后现代的后后现代的世界哲学”⑤。就文学而言,“后全球化”对其造成了诸如创作主体、创作对象、书写方式、流通路径、审美接受等的全面影响,也形成了文学资本化与文学性、数智化与肉身性、整体性与碎片化、数据化与人类志等系列矛盾,文学之非文学异变日渐浓重。在此问题域之下,“新南方写作”着重文学创作的世界在场性,突出人类命运与人类价值的普适性关怀,强调文学的文学性本位,融合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必然能为后全球化语境下世界文学困境的解决提供中国路径。
一、作为他者建构的世界文学
世界文学是人类对“文学是人学”的总体诉求,文学家与理论批评家对此都有着丰富的探索,总结起来,其线索主要有二。其一,着眼于“文学”,从文学主体性的角度审视世界文学,通过把握“文学”本质来推动世界文学的发展。在人类社会生产全程中,世界文学以文学为主体和核心建构,以此表征世界关系及其运动规律。其二,着眼于“世界”,从空间角度审视世界文学的本质与发展。就空间理论而言,早期的理论家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他将空间视为空间和空间存在物之间的关系。承接中转者以马克思为代表,他认为空间是社会化生产的产物。其后继者甚多,代表者如大卫·哈维、芒福德、列斐伏尔等,爱德华·W.苏贾将空间研究与社会生产、文化、心理结构、语言学等结合,卡斯特又将空间研究和网络数字化时代结合起来,以空间为存在场域与结构关系来审视文学。总括起来,“世界文学”的空间扩展,大致可以分为地理空间—社会空间—文化场域空间—媒介场域空间等几种主要形态。在其发展过程中,传播在空间意义上逐渐成为世界文学的重要构建因素。
沿着“世界”线索,世界文学在空间上从民族文学走向欧陆文学,最终包含殖民地文学,实现了地理空间的不断扩展。与此同时,在作者、文学、读者三者的关系维度上,世界文学被视为人类在认识世界、进行实践活动时基于客观世界产生的审美体悟,世界文学显现出人类基于空间反应的审美经验、普遍人性的整体性。1827年,歌德率先明确提出“世界文学”概念,认为“诗是人类的共同财产”,“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了”⑥。歌德将民族文学推向了欧陆文学,并将世界文学视为普遍人性的认知与表达,文学创作与文学接受都是以文学文本为媒介产生的心灵共鸣。1907年,泰戈尔借印度全国教育委员会之邀,召唤一种具有普泛意义的文学创作:“世界上一切文学作品都有可阐明的普世价值,无论这些文学作品是主流或是次席的,是帝国还是殖民的。”⑦泰戈尔继承发展了歌德的世界文学观,强化了文学作为审美化人类公器的底蕴与本质,扩展了世界文学的空间覆盖。
马克思的理论思想推进了世界文学对社会空间,尤其是经济、文化空间的渗透与占有。在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认为“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⑧。就“文学”线索而言,马克思将作者和读者视为文学作品的生产者、消费者,“使世界文学、世界历史等主观和客观的精神现象重新嵌入世界市场及其全球生产方式中”⑨,文学主体不再纯粹,它与经济生产发生了叠合重构。文学主体的社会复杂化表征了世界文学在社会空间关系中的深化,集中显现为以经济为统一制式所构建的文学审美性与商品价值、符号价值的多模态融合。此外,在社会物质化的入侵下,世界文学的文学性逐渐含混,交互性特征进一步突出。瓦尔特·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论到,出于“使物更易于‘接近的强烈愿望”,大众“通过对每件实物的复制品以克服其独一无二性”⑩,艺术品的“光晕”被消解。让·波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亦指出“物”的时代已经来临,并“构成了人类自然环境中的一种根本变化”11。文学的“物化”显示三个方面的特征:其一,文学创作不能脱离社会生产体系,以文学生产工具为表征的社会生产机制牢牢制约着文学创作。其二,文学从精神审美的至高追求中有所转向,以物质为基础的求知识、谋真理,探询人性的文学书写得以凸显。其三,文学艺术的可复制性虽消解了其“神圣”性,但审美价值未曾消失,它在可复制式生产、传播中留下意义的轨迹,承载着审美神性的余光。
1919年后,理论界对世界文学的社会政治空间性进行了探讨,如高尔基就认为世界文学“提供了一种接触他人思想和经验的捷径,在争取身体福祉与社会福利的双重斗争中促进团结与和谐”12。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则在《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中以第三世界为背景和对象,探讨了世界文学的相关问题。他认为第三世界文学是个人与社会政治的结合,是有意识、公开的。第一、第二世界文学是个人与社会政治的分裂,是无意识、需破译的。第三世界的文学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13,以文本中个人命运隱喻文化与社会。在这个维度上,文学并没有实现世界化初衷,往往只是以政治经济为基础所形成的世界结构体系的产物,文学服务于这个体系,也就只能是这个体系(空间范域)中的内置之物。
融合地理空间、社会空间、文化空间等多维向度,世界文学的探讨进入“场域化”时期。布尔迪厄将“场域”定义为各种位置之间的关系空间,场域中的位置由资本(数量、种类、结构等)与位置间的关系(如支配、屈从、对应等)决定14。世界文学的“场域化”探讨在本质上属于后结构主义研究,它抽离了世界文学主体性本身,以文学为纽带形成的即定性结构成为世界文学的核心属性。后来的“圣三一体”学者群(a“Holy Trinity”of scholars):帕斯卡尔·卡萨诺瓦、弗朗哥·莫莱蒂、大卫·丹穆若什15在理论视域上继承了这一思想,通过研究世界文学的结构、运动规律,以显示时代、空间和文学关系的独特性。大卫·达姆罗什在《什么是世界文学?》一书中,就以世界文学内部的流通模式重新定义了世界文学,认为流通要素正式成为世界文学的基本要素。“世界文学可以包括任何影响力超出本土的文学作品”,文学作品在世界文学场域中的位置随其流通与阅读模式共振通变,“世界文学……是一种流通和阅读的模式,这个模式既适用于单独的作品,也适用于物质实体,可同样服务于经典名著与新发现的作品的阅读”16。莫莱蒂则对“民族文学—世界文学”进行场域研究,他认为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存在着彼此对应、转化、拮抗的复杂关系,因此二者动态平衡、互相补充。“地方”文化马赛克具有强烈内部多样性,机制是分化、进化,持续活跃、创新。世界文学被国际文学市场所统一,机制是相同、趋同,向外荡开以期同化17。莫莱蒂以“民族文学—世界文学”场域论证了地方文学与世界文学关系,地方文学的蓬勃生命力与世界文学的市场制式是一组同存共在的矛盾体。卡萨诺瓦在《文学世界共和国》中通过“文学世界共和国”与“文学资本”等命题洞见了世界文学的他者建构与异化形态。受政治、民族、语言等多个因素影响,世界文学最终演变为各国凭借文学角逐权力的场域,文学资本是“在这个空间里只通行和交换唯一的、所有参与者都一致认可的价值”18,也是这个场域最大的操盘手。文学资本不仅以“全景监狱”的形式窥视着文学逐鹿,并且以强力身份和本质力量主导了世界文学对它的代言。
综上,世界文学的发展不断远离自身的初衷与艺术本位,从世界文学探索的空间维度——“地理空间—社会空间—场域空间”可以发现世界文学的他者建构日益明显,以此为基础产生了如文学启蒙、文学认知、文学美育、文学解放等诸多问题。可见世界文学如何回归文学本位,回归作为人学的文学,是世界文学发展亟需深究的论题。
二、人类命运共同体:
作为世界文学难题问解的关键
面对世界文学的发展难题,中国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能够做出有效解决。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直接面对当代世界环境和人类诉求,以实践为基础,统合了中国传统“大同”思想、科学马克思主义、中国现代化建设经验等。它作为共同体思想发展的最新成果,以回归人类本位为核心,必能重铸世界文学的“世界性”与“文学性”。
首先,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赓续与发展,尤其是对大同思想的当代转换与实践运用。《礼记·礼运》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及至近代,面对民族危机,康有为曾言:“世界大同者,实现人类博爱平等生活之理想制度也。”19孙中山将“大同”明确拆解为中国大同与世界大同两个目标,明确了人类大同社会发展的路径方式与历史走向。
其次,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科学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发展。早在1926年,毛泽东便将民族革命与世界革命进行了融合:“现代殖民地半殖民地的革命,……其终极是要消灭全世界的帝国主义,建设一个真正平等自由的世界联盟(即孙先生所主张的人类平等、世界大同)。”20及至21世纪,习近平以“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为世界谋大同”21为核心,创造性地提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这个世界,各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22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更是成为马克思主义新时代“为人类求解放”理论总主题下的分主题之一23。马克思曾论到“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24;“无产阶级只有在世界历史意义上才能存在,就像共产主义——它的事业——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实现一样”25,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创造性发展与当代人类社会实践的理论升华。当然,这一思想也获得了国际的认同与肯定,如英国史学家汤因比就认为,东亚有很多历史遗产,这些都可以使其成为全世界统一的地理和文化上的主轴,其中的遗产之一便是:“在漫长的中国历史长河中,中华民族逐步培育起来的世界精神。”26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始终以求得全人类的解放为最终历史任务,它以马克思主义和人类社会构成为思想起点,在实践方式与终极目标上获得了高度统一,显示出思想的前瞻性与未来发展的方向性。
再次,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整个人类思想的精粹。共同体思想拥有着悠久的人类积累与历史传承,雷蒙·威廉斯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分别从客观存在与主观构建的方面对共同体进行了论述。齐格蒙特·鲍曼认为,共同体研究的背后是现代社会引发的心理焦虑。利维斯提出理想的共同体是小规模、前现代、从事农业的共同体。德里达发现了共同体暗含的排斥机制,认为共同体在排外的同时亦对共同体内部进行着纯洁性的维护与反向助力的发展。米勒构想了全新的共同体模式,将人类共同体视为多个共同体的集合:“这些共同体之间彼此交叉、相互联系,没有任何一个共同体完全隔绝在其他共同体之外。”27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则拥有更广阔、切实、可行的内涵:“建设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保护好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家园。”28人类命运共同體思想从经济上互利共赢、政治上和平安全、文化上美美与共、环境上清洁美丽等维度对未来进行了构想与准备,表现出把各种反命题“统一成一个合命题”29的伟大思想体系。
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以中国哲学中的“人”作为认知起点,并以空间思维作为关联“人、自然、社会”三者,使其共生的方式,回答了重构“文学主体”的问题。它摒弃了西方理性哲学下的主客二分、交互主体的认知模式与本体思想,体现出中国哲学意义上的空间同在性体验与认知,文化意义上的万物协同化生存与共建并举的美学价值、实践价值。第一,因人类独特的认知、社会实践形式,“人”是三才之一,“参(赞)天地之化育”,立足于存在与运动的场域结构与形式,在情感想象与价值诉求中孕生场域意义与美学维度上的飞动之势,进而形成意境。所谓“意境”是以情景交融、物我同一为核心,是自然客观属性与情感、理性的主观属性密附形成的审美空间。王国维道:“境非独谓景物也。情感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30在意境中,“人”、“物”以万物存有表征出结构关系与实践形式,单向凝视转为双向阐发,在去主体化的进程中拥有了把握万物本源与历史连续的可能性与圆融性。第二,万物存有间的互动互构与和谐共振使“人”处于动态生成之中,万物互为条件与构成要素,相互渗透、动态转化。互为主客、主客一体、主客交互、主客弥合的万物运动,实际上消解了二分的主客关系,构建了新型的人类—世界存在关系。在此关系结构之下,任何存有物均是世界的本质表征,人类存在与他物存在一样,都是世界本质与表象的共生性运动。第三,“人”是具体、实在、常在而非抽象的主体,是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生态事实、社会产物。在万物存在的模式之下,人与世界其他存有之物一样,也在表征自我的同时显现他者。故而在老庄“齐物论”哲学下,“人”虽非物却可“齐物”,因而得以实现“以物观物”,“物我同一”,以同质性统筹异质性,从而显现世界整体性。万物存有、万物齐一显现了人类本体存在、人类生存方式、人类认知三者一体的人类学思想。
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使人类创造的一切文明中优秀文化基因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把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优秀文化精神弘扬起来”,才能实现“推进人类各种文明交流交融、互学互鉴,是让世界变得更加美丽、各国人民生活得更加美好的必由之路”31。基源于此,重塑文学的人类本位,凸显万物存有、万物齐一,强化世界共生,追求人类美好未来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消解世界文学的他者异化建构,还原文学本真,和融世界空间结构关系,修正世界文学发展歧向的本体思想、实践原则与美学旨向。
三、“新南方写作”: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
的世界文学模式
“新南方写作”是后全球化时代学术界与创作界的热点问题,在世界文学视域下,以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为底蕴和理论依据,“新南方写作”迸发出新的理论思想与实践意义,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当代文学表征。关于“新南方写作”的定义,张燕玲从地理学的角度出发认为其“是向岭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粤港澳大湾区,乃至东南亚华文文学”32。朱山坡认为,“新南方写作”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文学概念33。杨庆祥则将“新南方写作”的特质界定为“地理性、海洋性、临界性、经典性的相对缺失”34。王德威认为新南方的拓扑结构是:潮汐、板块、走廊、风土35。针对后全球化语境,“新南方写作”拥有着作家创作的现场性、肉身体悟性以及文学书写的在地性特征,并且这一系列空间特征呈现为由地方文学空间向全球文学空间发展的脉络趋势,体现出文学关怀现实、介入社会、凸显人性的文学主体性与人类学意义,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在后全球化时代的自觉性文学实践。
在地方文学空间书写上,“新南方写作”有两个基本特征:第一,“新南方写作”以“人”为书写起点与创作机制,以主体感受为中心表现出特定地理创作对象的空间属性。黎紫书的《流俗地》以盲女银霞的听觉世界为线索,“将焦点导向日常生活,……将题材下放到‘流俗,以及个人化的潜意识闳域”36,实现了以个体感受、生命体认为基础的对“人”的回归。第二,“新南方写作”根植于作家的审美经验与生活经历,寻求与之恰切匹配的艺术形式,追求内容形式化、形式意义化、创作地理空间化的立体性书写,这在语言学领域表现得尤为突出。林培源提出,“新南方写作”召唤对“南方”的新想象和新叙述37,这主要体现为作家对方言的使用,语言发生就是思想和文化的显现。林白在《北流》中以主角李跃豆的粤语乡音作为唤醒记忆,重回“北流”世界,链接故乡与游子、历史与现实的契机。第三,“新想象和新叙述”还在体现对文本形式的创新与实验。霍香结的长篇小说《日冕》以史诗结构、“语言的织体”,作为岭南本土魔幻现实主义的尝试,形成一种地方性、时代性、世界性三者并重的新南方书写形式。在“新南方写作”中,以作家为中心,以生命实践重现地方根脉,以语言书写传达自我、复现历史、再生文化,充分实现了文学语言、地理空间与作家主体的高度统一,构成了“新南方写作”的勃勃生机。
可以说,“新南方写作”以相对稳定具体的地理板块、作家自身的空间流动状态,连接起其他空间范域,以此为基础实现审美经验的复合。在这维度上,“新南方写作”突出以人的具体感受与具身现实为纽带,以特定空间连接整个世界,以具体指涉一般,从而构建了由地方性空间写作向全球化空间写作的融通,主要显现为两个基本模式:第一,是以具有复合空间特点的人物形象及其相应事件,或是以具有多种空间交汇的特点区域为表现对象来形成二者的融通。黎紫书在《告别的年代》中以女性个体的人生经历,呈现历史创伤和族裔离散,暗示马来西亚华人的社会地位。小昌在小说《白的海》中,以“模仿死亡”“借名重生”等手法串联人物,并以此实现时空链接与地方化与世界化的统一。张贵兴的《野猪渡河》以马来西亚砂拉越地区的抗日历史为写作背景,构建了海外华人的集体记忆以及婆罗洲雨林的文化、生态空间。林棹在《潮汐图》中以“虚构之物”——“巨蛙”作为叙述者,以“巨蛙”在海皮—澳门—伦敦的地理空间位移,暗示“自然—现代起源与文明中心”的历史运动过程。施叔青在“台湾三部曲”中以地理景观书写重返历史,将其作为历史、记忆、族群、共同体、创伤、身份的生命符号。黄锦树着笔于民族国家主导的历史场域,在热带树林的舞台上,以文学召唤这一不在场的“无”,撕碎国族、历史的虚伪假面,进而显现作家对国家和民族的深入思考。馬华诗人游以飘以汉字象形思维、汉语语言形式,流寓于多元族群文化空间,以跨国家、跨族群的离散书写,重新反思了文化交流、文明互鉴等重大问题。第二,“新南方写作”以流动、交互的空间要素为基础,以个体生命作为载体,以生命游历、情感流动作为走向世界、思考后全球化的创作线索,成为融通二者的典型性行旅式写作模式。广西瑶族女作家纪尘正是以行旅式文学,以自身的感受为起点和中心认识世界,以生命共振为依托,将个人足迹、民族文化、文学创作相互融通,不仅是对瑶族“东方吉卜赛”民族血脉的回应,也造就了纪尘用艺术烛照、关怀人类的全景性方式。周洁茹则以人生为“流动的现代性”作注,其散文集《在香港》回顾了“常州—美国—香港”的人生游历之旅,诠释了她对以空间承载时间的生命叩问。马华女作家戴小华的小说《忽如归》以“家庭罗曼史”刻画了时代流离和集体创伤记忆,表现了“爱的力量”;散文集《因为有情》更是记录了作家行旅世界时的心灵感动与铭心记忆。葛亮的《燕食记》以“食”为线索,着眼于历史的变迁,探寻不同地理空间、文化空间之间的共有共通,呈现了不同文化文明间理解和误解并存的双向启发与双向渗透,辩证地实现了岭南大亚湾空间与江南空间的深层会通。马华文学新秀邓观杰在《故事的废墟》中立足“双乡”,以悖狂、荒谬、肆意反思了现代性、文化废墟、精神困境等问题。台湾少数民族作家夏曼·蓝波安则以海洋书写开创了“环太平洋”的视角,在全球化语境下为少数民族参与话语构建、实现多维共生提供了基于海洋传统的可行方案。
由以上不难看出,“新南方写作”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自觉实践,为后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文学创作提供了有益借鉴,显示出浓郁的地方风情与人类普世价值相统一的艺术精神与美学旨趣,主要表现为:第一,“新南方写作”强调多元、包容的世界精神,联通了自我与他者,正是对后全球化时代“断裂”的弥合。“新南方写作”的文脉沟通精神,显示了其创作的空间自足性、稳定性与开放性的深度糅合。也正是这种自我与他者的互通方式,使得“新南方写作”在承传历史、锐意革新的基础上,形成了审视后全球化的多文化艺术视角。蒋述卓就曾指出,“新南方写作”是在多元文化形态环境中形成的观察世界的视角与表达方式,代表着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无穷探索38,这奠定了“新南方写作”对现实生活关注的宽度、厚度以及颇具先锋色彩的现实主义精神。第二,“新南方写作”以对“人”的回归,突破了后全球化时代的地方辖制,在秉承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之余,又对其做出了卓有成效的探索與发展。就作家与文学创作来说,“新南方写作”是文学观念、作家存在方式、艺术态度、生活观念乃至艺术认知、美学精神的统一体,这一切皆以“人”作为会通点。在其文学作品中,个体与人类集体意志的沟通与发展得以实现,人类间的共性共情、集体意志成为文学沟通你我、诠释世界的重要枢纽与桥梁。林森就认为,“新南方”从气候、自然、历史之中,挖出独属于自己的“南”39,这正是“新南方写作”的根基所在。曾攀也强调了“新南方”概念中地理与精神的同一性,代表了基于文化价值共同体的想象性整合40。在这个维度上,文学对人学的回归,也为读者接受提供了更为充裕的文本进入空间,展现出在以人为本的思想下,相互尊重、彼此认同、互相镜照且相互借鉴的人类学结构,成为共同体形成的实在性场域与思想、文化基石。第三,“新南方写作”强调文学创作对现实的回归与多维审视,以人类对空间的审美反应为艺术创作逻辑,直面后全球化语境下空间的流动性与交互性,实现了地方性与全球化的辩证一体,进一步深化了文学的自我解放。“新南方写作”注重自我对地理空间的能动性反映与审美经验的自然生发,突出地理空间之间的交互建构与相互支持。正如曾攀所说,“新南方写作”“打破了既往单一性的地方性路径,以更为广阔的界域、更为新颖的书写以及更为开放的姿态,建构自身的地方性与世界性意义”41。世界文学的形成有赖于实际存在的多元空间如地理空间、社会空间、文学场域等,世界文学写作在受制于且回馈于空间中显现出文学性及艺术价值。是以“新南方写作”以“新南方”为实地和艺术征象,以此来接洽、联通世界各地,文脉通达、诗史互蕴,以在场性的生命体认孕生集体通约意志与精神,催生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精神新质。
综上,在后全球化语境下,世界文学的困窘与“新南方写作”的崛起是不争的事实,“新南方写作”在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理论支持下,以共生的生命态势与人类意志,守护了文学的审美之维,以具体性、个体性、独特性塑造了世界的底蕴与色彩,并在对世界文学发问、反思、批判的基础上,推动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发展。因此,“新南方写作”以世界文学的构成身份提供了世界文学发展的知识逻辑与实践路径,为后全球化的“中国破局”提供了实践支持。■
【注释】
①芬巴尔·利夫西:《后全球化时代:世界制造与全球化的未来》,王吉美、房博博译,中信出版社,2018,第1页。
②鲍里斯·卡戈尔里茨基:《后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黄登学编译,《国外理论动态》2016年第1期。
③阿尔君·阿帕杜莱:《消散的现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维度》,刘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2,第4页。
④袁祖杜:《实践参与、文化圆融、生存规范与法度的主体性自觉——“后全球化时代”中国价值观念之公共性新规制》,《社会科学辑刊》2013年第3期。
⑤成中英:《中国哲学与世界哲学的发展——后现代化与后全球化》,《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
⑥爱克曼辑录:《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第113页。
⑦12Theo Dhaen,David Damrosch and Djelal Kadir(eds.):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World Literatur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Taylor & Francis Group,2012,p.xix.
⑧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35页。
⑨Pheng Cheah,What Is a World O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 as World Literature,Duke University Press,2016,p.60.
⑩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第13-14页。
11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第1页。
13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第235页。
14韩怀珠、韩志伟:《从“底层文化资本”到“底层的文化资本”——基于布尔迪厄场域理论的分析》,《中国青年研究》2021年第3期。
15郝岚:《当今世界文学理论的系统论倾向》,《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3期。
16大卫·丹穆若什:《什么是世界文学?》,查明建、宋明炜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5-7页。
17弗兰克·莫莱蒂:《进化,世界系统,世界文学》,张子荷译,《跨文化研究》2022年第1期。
18帕斯卡尔·卡萨诺瓦:《文学世界共和国》,罗国祥、陈新丽、赵妮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8页。
19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新星出版社,2010,第458页。
20毛泽东:《毛泽东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第25页。
21中共中央宣传部编《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学习纲要》,学习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9,第10页。
22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1卷,外文出版社,2018,第272页。
23田鵬颖:《论二十一世纪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主题》,《世界社会主义研究》2023年第1期。
2425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502、539页。
26池田大作、阿·汤因比:《展望二十一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荀春生、朱继征、陈国梁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第287页。
27J.希利斯·米勒:《共同体的焚毁:奥斯维辛前后的小说》,陈旭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第41页。
28《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汇编》,人民出版社,2017,第47页。
29冯友兰:《冯友兰选集》上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第229页。
30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28页。
31习近平:《论坚持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央文献出版社,2018,第160-162页。
32张燕玲在“批评论坛·新南方写作”中的主持人语,《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33朱山坡:《新南方写作是一种异样的景观》,《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34杨庆祥:《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35王德威:《写在南方之南:潮汐、板块、走廊、风土》,《南方文坛》2023年第1期。
36王德威:《盲女古银霞的奇遇——〈流俗地〉代序》,载黎紫书《流俗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第17页。
37林培源:《“新南方写作”的经典如何可能——关于黎紫书〈流俗地〉》,《南方文坛》2021年第6期。
38蒋述卓:《南方意象、倾偈与生命之极的抵达——评林白的〈北流〉兼论新南方写作》,《南方文坛》2022年第2期。
39林森:《蓬勃的陌生——我所理解的新南方写作》,《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40曾攀:《“南方”的复魅与赋型》,《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41曾攀:《汉语书写、海洋景观与美学精神——论新南方写作兼及文学的地方路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1期。
(李志艳、唐晨曦,广西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