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儿:《铁木前传》里的“天使”和“魔鬼”

2024-06-06 06:50卫建民
南方文坛 2024年3期
关键词:孙犁作家

引言

孙犁的中篇小说《铁木前传》,最初发表在《人民文学》1956年12月号。从当时杂志的栏目编排看,《铁木前传》排在小说栏头条位置,标题字号是黑体大号字,十分显豁突出。作品的编排,显示编辑部对这篇作品的肯定和重视。

本来,孙犁最初是将这篇新作送给天津的《新港》杂志的,《新港》没有采用,作者才转给北京的《人民文学》。《新港》拒登孙犁新作的理由是什么?据王林日记透露:“《铁木前传》要在《人民文学》上登载。梁(梁斌——引者注)说他听见秦兆阳向康濯说那个风流女人比肖洛霍夫写的那个女人还好。可是鲍昌和张学新看小说原稿后的印象,只是说这个不好,那个不行,并认为发表了对老作家孙犁的名声不利。可是它的好处一字未提。今天说要到《人民文学》上发表,张才说那个女人写的是不错。”①看来,在1956年,《新港》编辑不能接受小说中小满儿这样的艺术形象;他们也是出于好心,担心“发表了对老作家孙犁的名声不利”。

《铁木前传》,这部由中国作家创作、可进入世界文学经典之林的小说,在20世紀50年代的中国文学新潮流下,就是这样出世的。

一、从人之初探索人性和人际关系的变化

孙犁在《关于〈铁木前传〉的通信》中坦言:“它是我有关童年的回忆,也是我当时思想感情的体现。进城以后,人和人的关系,因为地位,或因为别的,发生了在艰难环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很为这种变化所苦恼。”②人际关系的新变化,应该发生在作家生活的半径,是近距离的。作家为此苦恼,怎么会回忆起遥远的童年,并以童年作为小说的序曲和尾声?

作家生长在农村,长期生活在农村,熟悉北方农村生活。参加革命后,在革命根据地工作和战斗,活动范围还是在平原和山区。农村的风俗习惯,农民的生活态度、价值观念,上学读书后接受的新文化,参加革命后对理想的向往,已经烙印在作家心里,培植、塑造了作家的性格。从小娇生惯养、身体孱弱的作家,参加革命后亲身感受到革命团体里的平等和友爱。虽然长期处于战争环境,但中国农村数千年延续下来的道德秩序基本没变;实际上,因为外敌入侵,中国人民团结一心浴血奋战,大公忘私,不怕牺牲,更使传统美德升华。作家就是在民族精神的感召和鼓舞下从事文学创作,并在创作过程中提升了自己的精神境界。作家一直说他喜欢他的抗日小说,与其说是文人爱惜羽毛,不如说是珍惜自己的青春岁月和中国人民伟大的抗日历史。在其作品里,作家写过很多与战友在太行山的羊圈背靠背而眠,在山顶养伤受到当地山民的照顾,行军路上同伴帮他拿行李,等等。战争环境里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友爱关系,是作家进城以后,在和平的环境里的参照。

1949年初,孙犁随队开进解放了的天津,参加接管、筹办《天津日报》。刚刚进城时,还是供给制,薪酬是小米。币值改革,干部开始定级别后,他是行政九级,月薪200多元,属于高级干部。虽然职务仅仅是副刊科副科长,但级别比较高,工资加稿费,收入也比较高。当时,中共七届二中全会的决议,宣告党的中心工作要从农村转入城市,转入城市就要依靠工人阶级。作为党报的一员,孙犁自觉地、积极地投入新的生活,每天清早就去工厂采访,接触他以前不了解的工厂和工人,不断给报纸写散文和速写。这一批散文小品、生活速写,后来结集为《津门小集》。新生的天津,新社会的气象,每天都引起孙犁的好奇;产业工人对新社会的热爱,普通劳动者的精神面貌、工作积极性,感染了孙犁。这时,他已开始长篇《风云初记》的创作,精神专注,无暇顾及人际关系。1951年,他又以作家的身份参加冯雪峰为团长的访苏代表团,写了6篇访问记。回国后,应邀在电台和学校做报告,忙碌、风光。那么,敏感的孙犁,从什么时候感到人与人的关系已与战争年代不同,从而导致他苦恼呢?

干部定级别,是革命党成为执政党后的工作需要,其中的资历比较、职级高低、工作岗位,是对干部队伍的一次考验。孙犁过去的一些同事、战友都分配在不同的工作岗位;有的还在别的省市。过去朝夕与共的战友,由于空间的隔离和工作的忙碌,彼此之间的关系可能就疏远了。新政权建立,中国社会发生根本性的大变化,城乡二元对立,生活质量差别明显,孙犁进入大城市,有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切都感到新鲜,一切都不适应。在《两天日记》里,他记述自己和朋友去电影院看电影,因正片开始前要放映新闻简报,简报内容是皖南正在发生水灾,他感到难过:“难过我同他们虽然共过一个长时期的忧患,但是今天我的生活已经提高了,而他们还不能,并且是短时间还不能过到类似我今天的生活。”这种与同胞心连心,将心比心的慈悲,是孙犁从农村进入城市后的苦恼之一。次日,他又在日记上写道:

午后小风。听说郊外草树已绿,约张同志去北站外宁园。园中有小水泊,中有许多游艇,游船与在岸边饮茶的,从服装外表来看,多是昨晚在光明影戏院看《青灯怨》的人们。

不知昨晚,他们有没有和我共同的感受。今天,我很想到那长堤上站一站,吹吹久别的农村原野的风沙。我把那感想同张同志略谈了谈,张同志说:

“你有些观点是不正常的,落后的。玩玩耍耍,滑冰驳船,饮茶谈心,口红糖香,正是生活的正常现象,也就是我们战斗的理想。我们从青年就参加了游击战争的生活,习惯于山峦漠野,号角枪声,勺饮壶浆,行军热炕,其实这都是反常的,都不是我们生活的目的。我们生活的目的,就是像眼前这个样子,康乐富强。”③

孙犁虽对朋友的意见唯唯诺诺,但内心深处还是因自己过上了优裕的生活,而皖南灾民还在水深火热中而不安。朋友认为安定、富裕的生活,玩玩耍耍是正常的,孙犁却有疑问。朋友之间对新生活的认知不同,彼此之间的关系自然就发生变化。

还有几件让他感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让他苦恼的事是,他写《风云初记》,是随写随在《天津日报》发表的,笔者称为“前店后厂式”的作业法。“一次开会,老邵曾提出,我写的长篇小说,是否不要在报纸连载了,因为占版面太多。我告他,小说就要登完了。他就没有再说什么。”④以孙犁之敏感,他会想,在战争年代,作家诗人都是相互鼓励创作,并向报刊推荐朋友新作,帮助朋友印集子、写评论。朋友去前方了,把稿子交给他,他负责任地帮朋友做这一切,朋友都不知道。现在,自己的创作正在高峰期,正在奔跑,你老邵作为报社领导怎能叫停呢?另有一件事,是他养病期间和一位穷愁潦倒的朋友去天津干部俱乐部遛鸟,这时,曾熟悉的市委文教书记远远看见他们,马上转身远去。多病、敏感的孙犁,这时会想,过去的朋友、同志,看见你病了、倒霉了,一定会走上前来问候一声,现在却因为地位或别的原因,看见还装作没看见,转身走了。这对一个珍惜友情、多愁善感的作家来说,是大刺激!

冀中農村是孙犁创作的基地、灵感的源泉。1953年,他到安国县下乡,呼吸乡野的新鲜空气,酝酿《铁木前传》的创作。在《铁木前传》里,小满儿名叫齐满花,安国下乡的收获,有一篇纪实作品的主人公就叫“齐满花”。不过,纪实的齐满花是军属,是作为正面人物写的,但作为艺术形象,纪实的齐满花也可以说是小满儿作为天使的一面;作为“魔鬼”的小满儿,在《铁木前传》里大放异彩,是全部作品里的“热能”。从1953年到1956年,中国农村经历了粮食统购统销、互助组、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的社会主义改造过程。粮食统购统销,是计划经济的基础,实际上是消灭私有制。这是新社会对农民的第一次“教育”。合作化运动,并不仅仅是改变农业的生产经营模式,而是引导、教育农民走集体主义的道路。《铁木前传》里的黎老东、傅老刚,主要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彼此的“亲家”关系从密变疏,朋友之间的友谊出现裂痕。这个时期的小说作品,从赵树理的《三里湾》、孙犁的《村歌》、李准的《不能走那条路》,还有刘绍棠、从维熙一批以合作化为题材的作品,都是为农民走集体主义的道路唱赞歌的。李准的成名作,更是毫不含糊地喝断要走回头路的落后农民,小说直接为现实政治服务。孙犁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来到农村,正如小说中的“干部”在深夜对小满儿说的,他是“来了解人的”⑤。孙犁以自己心中的问题为导向,观察小说中的人物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变化,从而为他在解放后所苦恼的问题求解。创作时,他用在安国下乡的新体验,调动自己长期在农村生活的积累,特别是童年的记忆,他的想象力是广阔的、自由的。但是,在回答傅老刚和黎老东的关系变化时,他却搬运自己上高中时学过的初级社会科学知识,从马克思主义“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社会意识”作为标准答案。我曾当面向孙犁提出这个问题,他说:“是啊,政治经济学。那时人家要求你这样。”小说第四章写到黎老东政治经济地位的变化:

土地改革以后,黎老东因为是贫农,又是军属,分得了较多较好的地。后来,二儿子在解放战争里牺牲了,领到一笔抚恤粮。天津解放了,在那里做生意的大儿子又捎来一些现款,家里的生活,突然提高了很多。⑥

黎老东财大气粗,开始做起发家致富的美梦,自己要打做一辆马车,驴换成马,准备搞运输赚钱,还计划盖新房。在十二章,富贵骄人的黎老东以逐客的口吻对傅老刚说:“亲家,我过日子越来越细了,你不要笑话我,我要积些钱给六儿他们把房子盖好。我想,你是不争这些的。”接着,他又说了一句伤害傅老刚自尊心的话:“这些日子,就当你们是在老家度荒年吧!”傅老刚是外来户。过去,因为穷朋友的关系,他重新来到黎老东身边,并没有寄人篱下的感受,当听到老朋友这番对他带有施舍、同情的话,小说写道:“最后一句话,十分激怒了傅老刚,他把饭碗一推,立起身来,说:‘亲家,我不是到你这里来逃荒呀!”小说写道,傅老刚毅然离开了要走个人发家致富道路的黎老东,是农村新生的力量——四儿和青年钻井队接纳了他。两个老朋友的决裂,是两条道路的分野。

孙犁在以小说形式探索人际关系变化时,虽有丰富的农村经验,但却出现概念化、公式化,结论是肤浅的。其中原因,就是盘踞在他心里的社科知识限制了作品中的人物向人性深处开掘。王尔德说:“理智的表情在哪里露头,美,真正的美就在哪里告终。”⑦

小说以童年的回忆开篇,是一种能展示人物情感发展的叙事方法,更是孙犁在精神苦恼时期的自我安慰。九儿和六儿的两小无猜,天真快乐,一直到六儿长大后受到小满儿的诱惑和杨卯儿等人的拉拢,从一股清水变成一股浊水,并在浊水里快活。小说告诉读者,人的变化有一个过程:童年的单纯、朋友的友情,是会随环境的变化而变的。

二、主角小满儿

小满儿是《铁木前传》的主角。

从小说的结构分析,这部作品是按两条线来布局的:一条线是黎老东和傅老刚友谊的建立与破裂;另一条线是九儿和六儿之间由近到疏的情感发展。这是两代人随社会变化而变化的平行路线。其他人物——除小满儿外,都是在这两条主线里活动,是作品的配角。试想一下,假如没有小满儿,这部作品就是一篇平淡的乡村故事;假如作家是把小满儿当成所谓反面人物、风流少妇,当作其他正面人物和乡村传统伦理的对立面,那么,小满儿的形象就必然显得公式化,缺乏鲜活、饱满、火烈,仅仅成为一个干瘪的符号。对作家来说,小说的中心发生位移,是小满儿的引力太强——她是拽着作家进入她的隐秘世界的。这个从外村来的少妇一出场,作家就从她身上看到了泼辣、美丽背后人性的复杂性。最值得注意的是,小满儿从出场到退场,贯穿全篇,并不涉及作家要探索的人际关系的变化,有点“跑题”。可以说,小满儿是作家摆脱不掉的一个幽灵,也是作家人到中年后情感危机、爱欲压抑在艺术对象身上的投射和发泄,是白日梦的满足。杨联芬说:“《铁木前传》以叙述上难于自圆的艰涩,突出地体现了五十年代中期孙犁精神上的巨大危机。”⑧这个观察是敏锐、准确的。与同时代的作家相比,其他以农村题材从事创作的作家,恰恰是没有精神上的危机感,他们都在毫无保留地、热情地歌颂合作化和农村中的新气象。这个时期的代表性作品,以“图解政策”为工艺法则,影响了20世纪80年代前期的文学创作。比孙犁更熟悉农村生活的赵树理,最多也是对一些干部的工作方法,对某些脱离实际的农村政策产生疑问,并温和地提出批评。他们的创作,都没有从人性深处探索人作为人的内外处境。孙犁的精神有危机感,有苦恼,正是他超越生活表象后又一时找不到生活本质的心理状态。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和蔼理士的《性心理学》、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里,我们固然能找到相对应的理论依据,但是,研读孙犁作品,不需要理论包装,需要的是研究者的感受和领悟。小满儿的美学特征带点白居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的不可理喻,不好捉摸,似梦似幻。作家投入自己的生命塑造小满儿,以人道主义精神理解小满儿,让笔下春情荡漾的女性艺术形象笼罩全篇,成为作品中全部人物能够站立活动的引力场。

第一,小满儿,十九岁,已婚,丈夫常年在外。她到开包子铺的姐姐家,原本是来当个帮手。她的姐姐和姐夫的人品,作品里有交代,是属于农村中好吃懒做、名声不好的一类。作品里小满儿的正式亮相,是她来到石碾碾米时的身姿和村里青年的挑逗,还有吵架的场面。这是作品里有声有色的一章。孙犁喜欢京剧,也会唱,戏剧艺术的表现手法,他用在小说创作上,作品里小满儿的出场亮相,是戏剧里旦角出场的艺术手法,仿佛还带锣鼓点:“小满儿头上顶着一个箔箩,一只手伸上去扶住边缘,旁若无人地向这里走来。她的新做的时兴的花袄,被风吹折起前襟,露出鲜红的里儿;她的肥大的像两口大钟似的棉裤角,有节奏地相互摩擦着。她的绣花鞋,平整地在地下迈动,像留不下脚印似的那样轻松。”⑨这一段描写,是生活,也是艺术作品里的人物造型。淡化、虚化背景,聚焦主要人物,是孙犁的艺术手法。读者可看到,哪怕是宏大的抗日战争的大背景,小说里也只写傅老刚和女儿不断给越聚越多的骑兵打马掌。这就是传统戏剧的特色表现。

從乡风分析,村里的青年敢于在公开场所挑逗从外村来的小满儿,是因为她姐姐、姐夫名声不好,在村里没威信,不受人尊重。表面看,这只是乡村里的娱乐,但却是对小满儿的伤害。那个叫大壮的青年,叫声最响,很快就被他媳妇叫停了。大壮是不自由的,他不能也不敢追求小满儿。六儿和小满儿走在一起,并相约在月下捉鸽子,大胆在麦秸堆里相爱,是农村青年冲破传统的道德约束,追求自由生活的权利。他们在场院的麦秸堆里待了一夜,“当黎明以前,天空弥漫着浓雾,树枝、草尖和柴垛的檐顶上结满霜雪的时候,六儿和小满儿才决定回家。他们站起身来,各自弹扫着头发和衣服上的草末儿,发见那珍贵的外国种鸽子,有一只压死在小满儿的身下了”⑩。当被人爱的时候,小满儿才显得“明丽媚人”11。在碾房旁,小满儿是发怒后的美;在月下与六儿幽会,是被人爱后的美。这一段描写,与《牡丹亭·幽媾》相仿,是节制、含蓄、象征的艺术手法。

小满儿正在青春年华,受情欲的驱策,像《聊斋》里那些美丽的狐仙,多是在黑夜出现。第十四章,作家写道:“夜晚,对于她,像对于那些喜欢在夜晚出来活动的飞禽走兽一样。炎夏的夜晚,她像萤火虫一样四处飘荡着,难以抑止那时时腾起的幻想和冲动。”12第十五章,她在深夜潜到干部的房间,要干部给她倒一碗水。干部是她家的客人,她是主人,哪有主人让客人倒水的道理?何况是在仅点着昏暗的油灯的深夜?小满儿的举动,明显是欲望作祟。在这个一触即发的时刻,干部的克制显然使小满儿失望,所以,第二天清晨,她又跑到干部的房间,“她好像正在洗脸,只穿一件红毛线衣,挽着领子和袖口,脸上脖子上都带着水珠,她俯着身子在干部头起翻腾着,她的胸部时时摩贴在干部的脸上,一阵阵发散着温暖的香气”。昨晚挑逗失败,今晨再开始进攻,红毛线衣就是斗牛士手中那块红布——这就是勇敢的小满儿。干部与小满儿在黑夜里的另一个回合,是小满儿领路和干部去开会,她故意走偏僻的、布满荆棘的路,经过一个住过尼姑的庙,小满儿引导干部进来,谈起尼姑恋爱不自由的话题,这又是一次试探。干部没有回应,小满儿随即行动:

“我害怕。”小满儿忽然转过身来,几乎扑到干部的怀里,她的声音抖颤着,干部听到她的牙齿发出“得得”的打击声音,他扶住她,用手电一照,她的脸色苍白,眼睛往上翻着。她说着听不明白的话,眼里流出泪来。13

小满儿的行为,显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因为她的婚姻不幸,到了名誉不好的姐姐家又得不到村中人的尊重,这就导致她的情感依赖,不完全是情欲的肆虐。

第二,作家爱着小满儿这个艺术形象,没有像划分阶级成分一样把她简单归类,从而将人物的行动归于她的政治成分,而是以人道主义精神来理解既是天使又是魔鬼的少妇,企图拯救这个已走在悬崖的女性。作品写到,她的母亲让她回娘家,告诉她男人要回来了,她顶撞一句,拒绝回家,但听到村里宣传婚姻法,她就积极,听到男女平等的新词就好奇。在新社会的风尚里,沉睡的小满儿在苏醒。小说尾声,小满儿坐上六儿的车走了。这个结局安排,留下人物命运的悬念,是小满儿这个艺术形象的完成。

孙犁说他写小说的方法是,开始只有一个朦胧的念头,故事是慢慢展开的。我认为,塑造小满儿照样是从一个朦胧的念头开始,并没有开头和结尾的事先构思。这个形象的成功塑造,因此显得复杂。铁凝说:“小满儿是《铁木前传》里的一个重要女性,我一直觉得她是孙犁先生笔下最富人性光彩的女性形象。单用艳丽、风骚不能概括她;单用狡黠、虚荣不能概括她;单用热烈、纯真更不能概括她,因为她似乎是上述这种种形容词的混合体,而作家在表现她时,也是用了十分复杂的混合感情。”14在20世纪50年代的社会环境和文学时风下,孙犁能坚持自己的美学观,毫无顾忌地创作小满儿这样复杂、容易引起争议的艺术形象,是作家独立思考、自由思想的结果。《铁木前传》经受住了时间检验。

第三,当年,担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的秦兆阳读过《铁木前传》后,兴奋地对人说小满儿比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里的阿克西尼雅还要美。作为一部长篇巨著,肖洛霍夫的阿克西尼雅只是个配角,但秦兆阳的这个比较,证明那个时期的中国文学里还缺乏类似的艺术形象,这本身就是对小满儿的肯定。1990年,我和汪曾祺先生有一个关于散文的对话,当谈到小满儿时,汪先生说:“这是卡门性格!”15两位作家都不约而同地用外国文学作品里的人物来评价小满儿,至少说明中外文学的普遍性特征。梅里美的《卡门》,是考古人类学家对波希米亚人生存状态的考察,卡门的爱情观,不习惯安定的生活,对生命和爱情的冒险,在小满儿的身上也有一些。库普林的《阿列霞》、艾特玛托夫的《查密莉雅》,都是勇敢地追求爱情的女性,她们和小满儿也有相似的性格。阿列霞受歧视和迫害,坚强、勇敢、美丽纯洁,敢于热烈地爱。查密莉雅和正在服兵役、后又负伤的丈夫并没有真爱,是旧式婚姻。残疾军人丹尼亚尔的出现,唤醒她的真实感情,她把旧道德甩在一边,勇敢地和丹尼亚尔结合了。小满儿和六儿相爱,最后又在路边跟着六儿远走高飞,同样是冲破道德藩篱,大胆地往前走。孙犁写他们在月下幽会,是以审美的态度表现他们的行为,并没有道德上的谴责。按乡村里的旧道德,六儿追求外村来的有夫之妇小满儿,抛弃童年的女友九儿,是违反传统伦理的。

我曾听在外文局《中国文学》工作过的老朋友说,《铁木前传》当年翻译成外文输出后,外国读者很喜欢,因为那个年代的中国文学,政治多于艺术,而孙犁的小说写的是普遍的人性。从我个人的阅读经验判断,《铁木前传》和小满儿早已超越国家民族,进入世界文学之林。

三、多棱镜里的诸家评论

《铁木前传》的发表,早期就得到好评。代表官方的评论是冯牧、黄昭彦在《新时代生活的画卷——略谈十年来长篇小说的丰收》里写到的:

孙犁的《铁木前传》仅仅是一部长篇(或中篇)的开端,但是我们不能不有点性急地提到了它,因为它表现出作者独特的细腻、清新而明快的艺术风格已经达到成熟的境界,比起作者过去的作品来,显然深厚得多了。16

两位评论家注意到作家风格的变化,只是官方点名表彰式的评价,没有深入评论作品和作家创作的初衷。

1961年,冯健男在全面评论孙犁的小说艺术时,专门辟出一章评论《铁木前传》,对这部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做出高度评价。他注意到孙犁是在剖析朋友之间关系的变化,指出“傅老刚和黎老东始终只是朋友关系。阶级兄弟关系,孙犁所写的虽然只是这个友谊和兄弟关系的建立和破裂的历史,但就在这一页历史中,农村在土改后的阶级分化的景象,两条道路斗争的萌芽状态,却也得到了充分深刻而又自然的表现和揭露”17。他用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的分析方法为小说中人物关系的变化寻找理论根据,在思想方法上与孙犁合拢了。当小满儿的艺术形象受到一些评论家争议时,这个“政治正确”的理论根据打了掩护,也为他肯定、赞美小满儿这个艺术形象提供了大前提。在20世纪60年代初,冯健男的评论是有学术价值的重要文献。

孙犁的知音、一直关注孙犁创作的黄秋耘,与冯健男在同一时间发表对《铁木前传》的评论。黄秋耘有很高的艺术鉴赏力,在性格上也和孙犁有相似的地方,冯健男、黄秋耘都学习过马克思主义理论,在对小说的艺术标准做出高度评价时,不忘“政治标准”,把作家没想到的,或说作家有意压低的调门抬高了:

从表面上看来,《铁木前传》所着重描写的似乎只是老年人之间的友谊,青年人之间的爱情,平静的农村日常生活和劳动,甜蜜而有点辛酸的童年往事,在人生历程中常常会遇到的一些离合悲欢……可是它的思想意义却是十分深刻的。这部未完成的中篇小说真实地动人地写出了农村在土地改革后的阶级分化,农业合作化初期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以及这些变化和斗争怎样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中,影响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细心的读者不难看出:黎老东和傅老刚友谊的决裂,六儿和九儿爱情的波折和分离,黎老东和四儿父子间的龃龉,甚至小满儿那种奇特的性格和命运……无一不是和整个社会的阶级关系息息相关,尽管在作品中写得比较含蓄蕴藉,但是在深刻和动人的程度上,远非那些浅入浅出、一览无余的作品所能并比。18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儒家学说中曾是“吾日三省”的内心修炼,其中,有二省就是“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这是中国人的傳统道德实践。检验朋友之间的关系,忠信是主要的衡量标准。准此,黎老东在政治经济条件发生变化后弱化和傅老刚的关系,是失于忠信,谈不上是两个阶级、两条道路斗争的结果。两个乡村手艺人,也不会认同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化是阶级关系的变化。黄秋耘的评论,是时代的局限性使然。

真正摆脱理论枷锁,从文学主体欣赏、评论《铁木前传》的重要文章,是阎纲在1979年写给孙犁的一封信中的观点:

为了思考中篇写作问题,阅读了《铁木前传》。但读完之后,它教给我的东西还要多些。读这种作品,一点不吃力,因为它是那样诚挚、率直、多情和富于奇异的表现力。我进入一个生活境界、艺术境界、作者和读者完全平等的境界,远离“政治”却不知不觉透出爱憎的境界。然而,它绝不是“轻音乐”。它是风云的时代中人情世故的生动写真。如音乐之悦耳,却非一味的轻松。当一部文学作品,它的作者的政治与艺术高度融合之后,人们看到的既不是政治,也不是艺术,而是生活,生活的美。

描写是如此简洁、隽永、秀丽。然而,绝不刻意雕饰。你把白描的手法运用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你把绚烂的五彩云霞,用清澈见底的水色映衬了出来。你寥寥几笔就可以使人物神情毕现的手法,实在高超。你运用文字经济到了极点。“绚丽之极,归于平朴”,你把聪明和文采藏在平朴的背后。“红装素裹”就是孙犁的艺术形象。

你在处理叙述和描写,高大与平凡,政治与生活,正写与侧写,烂漫与朴素,人物与事件,表扬与批评,爱与憎,恨敌人与恨铁不成钢,人的完整性与复杂性,理智与感情,生活的直录与诗意的发掘,高调与强音,动辄说教与平等待人等等关系方面,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艺术风格。你的这种已经成熟了的艺术风格,在历经动乱的文坛上,显得分外动人。19

阎纲的信,厘清过去把文学艺术作品作政治、艺术“二分法”的教条主义式评论,从《铁木前传》里看到孙犁小说艺术的“政治与艺术高度融合”。这是对孙犁小说的评论,更是对文学理论研究的新贡献。从这封热情洋溢的通信可以看出,阎纲读罢《铁木前传》,歌之咏之,在得到极大的艺术享受后生发出对作品的赞美、评论,准确地摸到了孙犁的艺术脉搏。

孙绍振谈到孙犁的作品,说:“解放区小说唯一能吸引我,长期反复阅读的是孙犁的小说。从《白洋淀纪事》到《铁木前传》,还有《风云初记》,表现农村女性的优美、坚韧、活泼、多情、纯洁,在我看来,当代作家至今无人超过。”20李敬泽说小满儿“她太饱满太有活力,她是风是荡漾的月光,她自己都不知自己要干什么,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正因如此,她的活力中包含着忧伤与脆弱的因素,她太美了,美的事物总让人觉得无来历、无下落。”21用诗的语言赞美作为艺术形象的小满儿,是评论家的审美直觉。读孙犁,研究孙犁,感觉比理智更能接近作品的内核。

据统计,现在每年有百余篇研究孙犁的论文发表,其中,专门研究《铁木前传》的不在少数。如果加上网络读者对孙犁某本散文和某篇作品的读后感,可以说,这位半生寂寞的作家,他在孤独的创作活动中呕心沥血创作的作品,一直在静静地吸引学术界和普通读者。在他那一代作家形成的文化群落中,有的是植被,有的是灌木,孙犁却生长成乔木,高指文学天空。

四、赤子之心:用儿童的眼睛观照社会和人

《铁木前传》以童年回忆为序曲,以童年的不再为咏叹调。因创作时突发疾病,这部作品的结尾是匆忙终止的,也就是说,这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从文章学的角度说,作品前后照应,一气贯通,是一种技巧。让我费解的是,创作这样一部体量不大的作品,作家为什么要从童年开始?在自传性作品的书写里,从童年开始,记录生命成长过程,是社会、自然和人的有序呈现。《铁木前传》的书写从童年起笔,却不是书写技巧,而是作家在生命遇到阻力后的精神回归:回到童年,是精神上的安抚,也是赤子之心对过往生活的镜照。我由此联想,在现当代文学史上,有一批经典作品的书写,都是以儿童的眼睛观照变化中的社会和人。《铁木前传》赓续这一书写传统,是有前缘的。

鲁迅的《孔乙己》中写道:“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通过“我”的眼睛,鲁镇里的世态炎凉、孔乙己的穷愁潦倒、读书人没有考取功名后的命运就展示在读者面前。这个又酸辛又带点小乐趣的小镇故事,是“我”——12岁的小伙计看到的。沈从文《边城》里的翠翠15岁。如果没有进化到人类社会,翠翠就是边城深山里的一棵树、一朵花、一只善良的山羊。她会随四季变化而生长,“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22。自从进化到人类社会,翠翠心里有了那个年轻人,就有了期盼和不安:“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23翠翠在小说里,既是生活的观察者,又是生活的体验者。萧红的《呼兰河传》表现呼兰河人原始性的顽强,人与自然融合混一的生存状态,以诗心画笔描绘,成风俗长卷。“我”的好奇与祖父的溺爱依次展开画卷,展示人物各自的命运。以儿童的眼睛观察,以儿童纯洁的心体察,只一味对生活充满好奇,不议论,不评价。汪曾祺的《受戒》中写道:“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他是十三岁来的。”从童年到少年,小和尚明海在寺院里体验朦胧的爱情和世俗生活,让枯寂的寺院有了诗情画意和人间温暖。林海音《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她那双明亮纯洁的大眼睛看社会和人,是没有好与坏之分的。在她眼里,倚在大门口傻笑的女人是个谜,收破烂的哥哥为了弟弟能上学甚至出国留学,不惜去当小偷。在英子眼里,那不是偷,而是生存的手段。平凡的市井故事,因有兒童眼睛和童心的观照,就演绎成了高扬人道主义的故事。关于小说的成功原因,孙绍振说:“这是拉开心理距离的艺术手法。”24我认为,童心和生活本没有距离,反而更接近生活的本真。

现当代文学史上的这一批经典作品,作家之所以让儿童来看世界,我认为,这不是为了叙事的方便,是作家的赤子之心的归位。《人间词话》里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25孙犁也说过,作家如能保有赤子之心,就能听到天籁地籁的声音。

结语

《铁木前传》在《人民文学》首次发表后,第二年(1957)1月就在天津出版单行本。天津作家协会还召开座谈会,专题讨论这本“孙犁创作的最高峰”26。由于疾病和社会动乱,这部作品对孙犁来说是一个标志:它既是作家创作风格的转折,也是长达20年的创作空白的地标。当年创作时的无奈中断,作家已有构思的流产,使得孙犁对这部残缺的作品念念不忘。因社会动荡,他的藏书中已没有这部作品,1975年,他托出版社的人在书库中找了一本,当即写下一段“书衣文”:

此四万五千字小书,余既以写至末章,得大病。后十年,又以此书,几至丧生。则此书于余,不祥甚矣。然近年又以此书不存,颇思得之。春节前,见到林呐同志,为致此意。昨日,林以此交人带来,并附函喻之以久别之游子,“当他突然返回家乡时,虽属满面灰尘,周身疮痍,也不会遭遇嫌弃的吧”。呜呼,书耳,无知之物,遭际于彼并无觉怨,而常以非常反响于作者,而作者非谓无知也,世代多士,恋恋于此,亦可哀矣。27

评论界对晚年孙犁创作风格的变化发表不少论著。如果要标出早期和晚年风格变化的清晰界限,那就是以《铁木前传》为分界线。早期的作品,风格是明丽欢快的,哪怕是书写残酷的战争年代的生活,乐观主义的精神一直弥漫在他的全部作品中。到了晚年,他的思想进入反思阶段,不断对国家曾发生过的灾难、动荡,还有自己的遭际进行痛苦的思考。他以鲁迅为精神导师,以作家的良心、文坛老战士的姿态,激烈地批评文学界和社会的不正之风。由于批评不留情面,他用笔名写的文章曾被作家协会有关领导告到中央会议上。据顾骧回忆:

1983年4月30日与5月3日,中宣部召开部务扩大会议,研究文艺问题,胡乔木、邓力群、周扬等出席。一位文学界的负责人、文学评论家对当时文艺情况进行汇报,他在汇报中提到:“关于文艺批评的问题,作家与批评家关系,意见是很尖锐的,《新观察》上老荒的文章,基本上否定这些年文艺批评,在一部分批评家与一部分作家间出现了紧张状况。”28

孙犁(老荒)的短论,只不过是批评一些文学评论家见风使舵、前后矛盾,这就惹起别人的不快。但孙犁的直笔还是不断针砭时弊:他像鲁迅一样,既解剖别人,也解剖自己,犀利的杂文充满战斗精神。这时期的散文小说,大都是对过往生活的反刍;作品风格的变化,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是他长期的书斋生活沉淀,终身读书,终身成长,终于修成正果。是的,晚年孙犁还在成长,没有停滞。

《铁木前传》是诗体小说。在抒情风格上,很有点蒲宁的味道。这部以探索精神创作的文学作品,经受长期的时间考验,已经载入史册,成为常读常新的不朽经典。■

2023年10月26日

【注释】

①王林:《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第74页。

②孙犁:《关于〈铁木前传〉的通信》,载刘金镛、房福贤编《孙犁研究专集》,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第151页。

③孙犁:《孙犁文集》第8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第402页。

④孙犁:《记老邵》,载《如云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第70页。

⑤⑥⑨⑩111213孙犁:《铁木前传》,百花文艺出版社,1959,第65、15、26、43、43、59、79页。

⑦奥·王尔德:《道连·葛雷的画像》,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第3页。

⑧杨联芬:《孙犁: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年第4期。

14铁凝:《怀念插图》,载孙犁《铁木前传(纪念版)》,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211页。

15汪曾祺、卫建民:《闲话散文》,载《中外散文选萃(第一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

16冯牧、黄昭彦:《新时代生活的画卷——畅谈十年来长篇小说的丰收》,载《文艺报》编辑部编《文学十年》,作家出版社,1960,第96页。

17冯健男:《孙犁的艺术(中)——〈铁木前传〉》,载《孙犁作品评论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第98页。

18黄秋耘:《孙犁作品的艺术特色》,载《黄秋耘自选集》,花城出版社,1983,第689页。

19阎纲:《关于中篇小说〈铁木前传〉的通信》,载《孙犁作品评论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第119页。

20孙绍振:《谈枕边书》,《中华读书报》2021年11月6日。

21李敬泽:《近半个世纪,两个孙犁》,载孙犁《铁木前传(纪念版)》,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216页。

2223沈从文:《边城》,载《沈从文小说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第295、311页。

24孙绍振:《挑剔文坛——孙绍振如是说》,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

25王国维:《蕙风词话 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

26这个评论出自方纪之口,见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76页。

27孙犁:《书衣文录全编》,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

28顾骧:《晚年周扬》,文汇出版社,2003,第81页。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本文系作者向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孙犁诞辰110周年”学术研讨会递交的论文。交本刊公开发表时,作者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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