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迁徙中的融合与创生

2024-06-06 03:01王会青
南方文坛 2024年3期
关键词:文学理论现代主义文学

“何谓文学”与“文学何为”的命题在中西文化迁徙的融合与创生阶段,文学发展中形成的相对稳定且权威的认知观念遭受了历史境遇性的瓦解,尤以“五四”前后的翻译热潮,以及文学观念的革变与新旧文学秩序的确立为重要契机,二者同步推动了中国式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发展。文学现代性与本体论的问题至此从学理的层面浮出地表,成为中国现代文艺理论批评及作家群重新思索的话题。一方面,从文学理论发展的规律来看,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引入”提供的是文学理论融合与创生的契机,是研究者运用西方现代主义理论考量并审视“中国问题”与“中国经验”,借助异质文化的“眼光”与“思维”获得对本土文学的新的解读。就文学生产机制而言,现代主义文学理论将文学置于动态的现实语境中,文学生产与中西文化迁徙催生出契合时代观念、审美价值、社会风尚为先导的文学样态。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理论对中国文学及其理论建构形成的“影响的焦虑”,不仅从积极的方面完善着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的双向建构,推动了中国文学完成“世界性”与“民族化”的合体。从另一方面来看,中国文学传统惯例及其相对稳定统一的文学观,成为呼应文学本体论与现代性问题的重要参考。以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理论为主流的文学思潮,凿开了形式、语言、叙事结构等多重视角构成的建构文学与审视批判的路径,还原了“文学”复杂的观念集合。而对本土文学固有的审美趋向、文化向心力、阅读习惯等因素,以及受众在面对外来文化资源的吸收、借鉴、转译过程中的“排异反应”,都不同程度地改变了中国式现代主义文学发展的面貌和整体态势。因此,文学的世界性与民族化问题在中西文化迁徙的历程中,与之相伴而生的是中国文学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艰难适配。

一、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本土化发展

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本土化发展成为20世纪理论传播与发展的典型代表。文学理论与文化变迁之间互相作用、互相影响的复杂关系及西方理论的引入,加速了中国文学的理论与创作发展,主要体现在文学的解释空间在既有的理论框架中得以拓展更新。与此同时,文学的阐释路径受到异质文化语境中生成的阐释路径的阻滞或干预,文学的创作和批评不再被某种思潮主导,多元的认识论、方法论涌现,派生出对文学多维度的观察与审视。现代主义文学理论在中国的本土转化的发展历程中,文化传统和审美观念与西方的现代主义思潮之间存在的显著差异,致使现代主义文学理论进入中国文化语境后,在被接受和解读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处理文化隔膜与文化互融的现实问题。在此意义上,中国问题以及中国经验在“在全球化已成既定事实的局面下,如何保持中国文学理论自身的特性?如何建设葆有鲜明‘中国特色的中国人自己的文学理论?在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刺激下,一些学人开始不约而同地关注这些根本性问题”①。

在中国现代文学初创时期,鲁迅、郭沫若、茅盾、郁达夫为首的一众文化先锋将传统与现代文化相融合,从理论到实践不同程度地建构并完善着中国式的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特别是在形式创作与思想改造方面为西方文化的本土化发展贡献了一个全新的开局。施蛰存、李健吾等作家学者大量引入西方现代主义的思想理论和作家作品,在相对成熟的白话文学基础上继续拓展、深化,将传统观念影响下的文学观予以反思和批判,融合更具先锋意义的文学叙述理念,改变了相对陈旧的叙事模式和文学风格。为建立新的文学主张,重塑国人与本土文化的接受态度,在新文学的创建中,这些举起新文学大旗的先行者和追随者平衡地把握着传统与现代、新与旧、东方智慧与西方文明的“存续”与“拿来”。

从文学理论发展的规律来看,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引入”提供的是文学理论融合与创生的契机,研究者运用西方现代主义理论考量并审视“中国问题”与“中国经验”,同时,借助异质文化的“眼光”与“思维”获得对本土文学的新解读。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它是中国特有的文化语境和历史背景形成的文学经验与想象,在经过理论批评群体、作家创作群体,包括阅读作品的受众群体,几方合力的作用下,对中西方经验的“过滤”与“改造”“加工”,包含着受众对于现代主义文学理论及其思潮的影响范围、认知深度,以及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具体经验的本土化改造。因此,在接受“影响”、消除“焦虑”的双线并行的运动中,突出表现为西方现代主义作家作品的译介。比如,叶灵凤介绍《作为短篇小说家的海明威》的文章,刊登在1934年《现代》第5卷第6期;赵家璧的《海明威短篇小说》一文,发表在《新中华》三卷7期等。这使以海明威为代表的“迷惘的一代”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再比如,在对赛珍珠的译介中,以《大地》为代表的作品引发了中国本土受众的极大不适。鲁迅则明确指出赛珍珠的文化立场存在严重问题。在1933年11月15日致姚克的书信中,鲁迅的言辞不无犀利地揭示了在文化互融与创生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分歧与摩擦,而这也是文化差异以及国族身份的选择带来的某种隔膜,更进一步说,这是中西文化迁徙中,民族身份的找尋以及文化立场的选择对本土受众接受度、包容度的试探或挑战。所以,一切文化的交流互融都是对文化的考量,西方现代文学与中国本土文学的历史遇合,也意味着文艺批评者与作家群体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到对西方文化理论审视与批判的审美活动中。

时代文化语境下搭建的“桥梁”之所以成为通往“理解”的通途,正是基于“中国经验”的统摄下包含的集体无意识的情感经验与独特的思维表达形式,在无意识的“本土化”转译机制运作下的结果。所以,“本土化”不是自觉的文化选择,而是自动化的反应,是任何民族的文化建构者在接受异质文化时潜意识中便完成的“基本动作”。所谓“失语”与“重建”实非始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而是在文学本土化的历程中转化吸收异质文化时,应有的停顿、滞后性反应,是异质文化进入中国文化的“食道”中产生的短暂排异现象。从整个人类文明的演进历史回溯,文学确如歌德所预言的,势不可挡地朝向“世界文学”的趋向逐步完善。基于此,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本土化过程是“影响”与“焦虑”共生,并且长期处于此消彼长的关系中,至于“替代”或是“置换”的关系,如果说在现代文学初创期还尚有余绪。那么,随着本土文学的日渐完善,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也在中西文化资源的融合与创生中确立起自身的价值定位,在对异质文化的探索、吸收、借鉴、转化的过程中,对本土文学的建构与发展逐步找到了明晰的方向感,以及兼有世界性与民族特质的总体设计。当然,本土化的发展始终是处于进行时,是在逐步对过去的西方经验与中国经验在总结与反思的角度上,不断复盘与完善的良性循环中此消彼长的过程。因此,即便存在短暂的“排异”,但终究是现代主义文学理论在跨越文化差异、吸纳异质话语等方面,为世界范围内呈现具有民族性的现代主义文学版本提供了解释的可能性。而现代主义文学理论在其自身内部完成横向更新与纵向深耕的同时,因其发展规律的需要,伴随着在异域文化的传播与运用中实现本土化转型的必然趋向,呈现复杂而微妙的文化交融与内部的转化。因而,现代主义在异域妥善落地,通常代表着该“陌生”观念得到了“诚挚邀约”,并受到异质文化的“嘉许”。

不过,现代主义文学理论本土化的过程中,也存在其他因素获得特殊关注,甚至被放大和扩展、延伸的情形。纵观20世纪中国文学,很难在众多作品中找到纯粹的某一主流思潮主导影响下的“主义”创作,不管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抑或现代主义,都以“介入”的方式而存在,勾连其他。因此,在中国的文学发展过程中,多元思潮交织融合,形成了“百家衣”式的观念集合的文学形态。这里包含着主动的文化选择与明晰的建构意图,如有论者所言,21世纪以来,文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呈现出鲜明特征,即“多元与自觉。所谓多元,指这一时段不少理论家都试图以编写教材为中心来建构个人化的文学理论体系……所谓自觉,指体系建构开始脱离模仿阶段,建构者有了一定程度的理论自主性。这也表明文艺学学科体系建设逐渐走出了唯国外马首是瞻的学步阶段”②。在此意义上,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本土化发展过程就自然而然地在“多元”与“自觉”的历史激变中,含摄了理论与创作实践之间的适配问题。这种异质文化观念与本土文学传统适配的过程,意味着现代主义思潮对本土文学解释空间的扩展,以及文学阐释路径的裂变。如此一来,文学的创作和批评不再被某一种思潮所主导,而是在多维文学结构视域下,被观察和审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多种解释路径的干预和阻滞,有助于促动文学交流与对话。

二、改造的“现代性”:现代中国与现代文学

现代文学的观念和理论是从外部引进的,实践经验一定程度上通过模仿外国文学而获得。在“五四”前后,即思想和文化全面西化的潮流中,本土文学的民族性和传统性超出文学的范畴,引起广泛的社会变革。20世纪上半叶,中国经历了现代政治的萌芽阶段,而西方现代思想观念的引入,影响并改造着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制度,使之发生深刻变革。这一时期,中国文学进入了“现代化”的历史激流,新的思潮和艺术风格迅速涌现。与此同时,中国文学也陷入了新旧文学之争的激烈对抗。新旧文学观念的冲突和碰撞反映出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下社会思潮的复杂多元,而文化观念分歧集中的焦点更是反照出中国社会处于全面现代化的历史转折期,是文学创生演变中的真实镜像。

首先,西方文学理论与创作的介入引发了人们对传统文学观念、形式、内容、美学原则等诸多方面的批判和质疑,亦是探索和创新的开端。由此,中国文学进入了新旧观念的较量,在文学界和知识分子群体中引起了广泛的论争,如反对封建专制,支持进步和革命,将推翻旧文学视为己任,解构偶像,打倒权威,批判否定封建礼教。革新文学观念的发起者与实践者虽然有着不同的经验来源和教育文化背景,但在与旧派文人进行的文化博弈中,形成了反对旧文学的统一联盟,在对旧文学的批判立场上,达成普遍共识。尽管表现形式各异,但都反映出对旧文学的拒斥,形成多源共振的声音。这个“源”是不同源头,而非“多元”。粗略来看,对旧文学的批判和对新文学崛起的助力,导致了“新”与“旧”文学阵营的分化和对立,呈现出明显的两极态势,但也是任何一种文学在“脱困”中必经的险境,况且回溯历史文化发展的总体脉络,不难发现:任何文学观念的迭代更新,从来都是作为社会变革的表征之一。

其次,在社会变革的推动下,文学成为反映社会现实与表达个体情感的重要手段。不同文学观念的分化与对立形成了多元的文学形态,展现出中国社会变革时期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为后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并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中国文学的时代风貌。一些新派知识分子意识到在西方文化冲击下,民族传统文化面临的危机,转而开始重视民族文化的重建工作,强调保留传统文化的根性和国家特征,并重视思想文化对民族国家形象建构的重要作用。比如,梁启超撰写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以及运用章回体小说形式创作的《新中国未来记》,从文学现代性的角度上,宏观地勾勒出中国文学发展的基本路径,贡献了一种使中国文学与旧文学脱胎,走出现代的可能性。以胡适为代表的现代知识分子则充分意识到保留民族文化对于维护国家和民族形象的重要性。其中,文字是文学的基础,所以在他们看来,文学革命的第一步就是解决文字问题,主张在全民范围内使用白话作为文学的工具来创作“活”的文学作品,以此消弭“死”的文学及其“过时”的思想观念。与此同时,仅有白话并不能创造出新的文學。新文学必须有新思想作为内涵,同时,实现文学体裁的大解放,改变传播媒介与信息载体的“工具理念”。文学革命的目标本质上是重建民族与国家的想象,以具有现代意识的观念疏通文学及其他领域,在精神文化层面“化”掉旧有文化对人们思想的钳制与禁锢,换言之,解放文学即是重塑民族文学、变革其形式与内容。胡适从整理国故到发表反对旧文学和旧文化的言论,进行白话文创作的理论与实践探索。茅盾在对新文学运动的发展进行阐述时,更加明确地指出:“新文学运动也带着一个国语文学运动的性质。中国的国语运动此时为发展试验的时候,实在急需文学来帮忙。我相信新文学运动最终的目的虽不在此,却是最初的成功一定是文学的国语。”③这段话明确指出现代文学重建的首要目标是建设一种现代国家的语言,而文学则是实现这一目标的主体,也就是说,对于现代文学的努力在新文学运动中体现为文学的“最终目的”是通过塑造现代民族国家的思想精神,建设新的民族、新的国家想象和文学传统来实现。

回溯历史,这一时期的文学发展为后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廓清了现代中国文学的整体面貌和发展的总体路线。中国现代文学始于欧风美雨的洗礼,中国现代文学理论被看作是一种多元同构互补的理论话语体系,而非仅仅是西方现代主义经典定义的附属。中西理论互融与创生的基础是从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文本的译介中获得的,从底层向上探索中国本土化现代主义文学的文本形式、审美理念和哲学基础,并逐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④。这样的努力有助于确立中国式现代主义的诞生,并让文化殖民主义趋于失效。这意味着必须摆脱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惯性依赖,自觉地探索和发展符合自身特点的现代主义文化,从而颠覆文化殖民主义的垄断,确立独立自主的文化立场,形成足以正视并回应“中国问题”,且具有“中国经验”的现代主义文学。

三、介入式现代主义与中国文学的框架

茅盾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将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称为“新浪漫主义”,并将此概念引入中国文学领域,这标志着西方现代主义第一次访问中国⑤,对中国的文学创作和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留日期间接触到现代主义文学的郁达夫在广泛阅读中,深受近代欧洲和日本各种社会思潮与文艺作品的影響,对于广泛流布于欧洲的现代主义文艺思潮深以为然。郁达夫的创作就明显传递出作者试图打破固有文学传统与思维模式的创作意图,而浪漫主义的基本特质均见于他的文字。在此意义上,可以把郁达夫在当时,实现了文学创作的“自成一家”理解为这是郁达夫吸收异质文化、实现现代主义文学本土化的明证。而从整个历史发展、文化变迁、观念更新的历程中,审视“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或白话文学的创建,事实上这只是“开创”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总体框架。虽然旧有的文学框架拆解,但是新的文学秩序仅仅是从理论层面确立了“新”或“现代”的性质,取得“实绩”真正是从鲁迅或仅仅只有鲁迅一人的创作可以被认定为是“全面实现”。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创作,鲁迅翻译介绍外国文论或作品,从另一个面向为中国现代文学在初创期的成就做出极大贡献,仅仅是他译成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这部著作成为日后的读者了解和把握现代文论的重要文本。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鲁迅另起炉灶地从创作中实践了对文体与语言的形式自觉,从《狂人日记》《阿Q正传》《伤逝》等文本中,特别是《故事新编》的创作,总结并升华了《呐喊》《彷徨》为前站的现代白话小说的经验,实现了民族经验与世界文学交互作用下的一次文学突围。

整体观之,“五四”时期的文学创作能够提供的仍然很难称之为是成熟的现代主义文学,更多的是呈现写作者的“感觉”或知识分子群体的精神现象。作品中,不管是对于人物的塑造还是社会世态的描摹,抑或人性的探秘等,从严格意义上去审视,都是不能称其为现代主义文学,充其量可视作西方现代文学理论或现代主义文学创作影响下的感性模仿。它们不是脱胎于“成熟的理论”,归结起来与当时的翻译者有着直接关系。翻译的质量影响着受众接受的质量。“林译文学”虽然一度成为社会的风尚,波及的社会面之广达到历史新高,而周氏兄弟的《域外小说集》销量的惨淡也说明了译介者与原著之间的互动关系,特别是对流通、传播的覆盖面,起到决定性的影响。因而,当时成形的作品充满不成熟的思想与创作痕迹,充其量是集中书写中国现实社会激变中的某种情绪、时代风尚、普通人的苦乐等内容,某种程度上可视作是具有现代意识和现代精神的思想者、受益者、体验者的随感式的文学表达,也就不足为奇。

总体而言,现代主义理论或现代主义文学在“五四”小说创作者这里,普遍呈现出“学理不足,感性有余”的问题。不过,深究下去也很难确证中国现代创作者对于西方现代文论或现代文学创作的吸收与借鉴是失效的。毕竟郁达夫、丁玲、冯至或新感觉派等诸多作家的创作,更像是西方现代文论或文学创作影响之下的民族化、个人化的实验结果。但无论何种情况,都不能消弭的事实是,文学以外的发展严重阻滞着现代性的全面实现,或者说,思想的先进性并不能促动现实社会的实际变革摆脱“滞后的命运”——新文化运动标举的“科学”和“民主”未能彻底贯彻,先进知识分子所期望的理想状态并没有按预期实现。虽然“五四”运动及其推动者为追求科学知识和民主价值付出了巨大努力,但社会变革和制度转型依然揭示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根本性的难题。因此,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虽然西方现代主义思潮与其作品介入,中国文学的框架也基本建立,但是中国现代文学想要在理论引入后切实铺开实践,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中国式的现代主义文学及其理论建构不得不在中国现代文学创建与深化的艰难历程中求生。

随着时代变迁与社会变革的演进,新的历史时期到来,现代主义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的确立,面临西方现代主义与中国现实主义的遇合后的融合与创生。当现实主义以其严谨而全面的姿态影响到中国当代文学的方方面面,逐渐成为文化领域的主导:文学史的叙述、文学创作的取材来源以及作品的形式和美学风格等,相对统一地倾向现实主义,与此同时,成为主流文学典范的现实主义对其他文学流派和创作方式形成潜在的影响与制约,这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基本形态。众所周知,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活水源头”基于生活的真实。作家深入社会底层,体验人民的苦难与挣扎,并将切身经历融入作品之中。而现实主义在顺应时代需求的同时,对作品的形式和美学风格施加了严格的规范。作品力求真实地揭示社会现象,反映人民的心声,要求作家以客观的眼光观察社会,以真实的笔触刻画人物和情节,展现社会个体的真实形态。因此,在文学史的叙述中,现实主义占据了主导地位,塑造着历史的总体形貌,表达了对社会现实的关切,以及集体与个人之间的家国情怀。需要补充的是,任何一种主义或思潮的发展,都牵涉到“度”的问题。现当代文学倘若过于强化现实主义文学的基础性特质,就会导致其他特质的弱化。比如,在中西文化互融与创生的历史阶段中,现实主义曾短暂地经历被过度强化的历史时期,以至于当现代主义逐渐介入时,经历了艰难的适配。可见,现实主义的主导地位对其他文学流派和创作方式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使之受到不同程度的发展限制。尽管如此,也反映出现实主义在中国文学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强调文学反映现实的真实性和文学关注社会的人文情怀,通过揭示社会问题和人民的生活状况,为读者提供了深入思考和反思的材料。同时,现实主义也为后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转型与变革的基础,为中国文学的民族性、世界性、现代性的表达提供了一种便于受众广泛接受的言说方式。

当然,文学发展的规律使然。尽管占据主流地位的现实主义受到长时的青睐,并在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中无疑是“中坚力量”,但作家及受众对传统文学的“一成不变”也会使读者感到审美疲劳,渴望通过相对自由、宽松的表达方式来传达更具个性化的生命经验,同时,重新审视与改造传统的文学叙述方式,追求艺术形式上的多样性和独特性。于是,以现实主义为主流的文学创作开始大量出现非线性叙事、碎片化的文本结构和多重意象混糅的运用,打破了传统的时空观、常规逻辑的认知方式对叙述的限制,促进语言的革新与实验。中国作家开始尝试以陌生化的语言形式探索作品创作的可能性,比如对语言的创新,丰富了文学的表达,也为受众提供了与传统审美经验迥然有别的陌生化体验。当然,西方现代主义的介入覆盖了文学之外的其他领域,对其他艺术形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绘画、音乐、电影等艺术形式受到现代主义的启发,艺术家聚焦于探索具有先锋性的艺术语言和表达方式:绘画中出现了抽象派的风潮;音乐中出现了另类的和声与节奏的实验;电影中出现了意识流的手法和反传统的叙事结构。这些艺术形式的相互借鉴和影响,共同形成了不同以往的文化氛围与审美风尚。

20世纪80年代,现代化目标再度被提出。创作者在现代主义的旗帜下,开创文学新天地。作品不仅在思想上具有深度和复杂性,同时也在艺术形式上展现出了混杂性与前卫性相融合的特点。创作者运用错综复杂的叙事结构,将线性和非线性的元素巧妙地融合,使作品呈现出更加立体和丰富的层次。通过意象的碎片化和隐喻的运用,勾勒出一个个富有象征意义的文学世界,引發读者深入思考和解读。作品包含了丰富的文学符号、魔幻的现实图景,它们以隐喻的方式映照出人类对现代社会、人性和个体生存境遇的深度思考,创作者试图以更具文学性的方式“打开”受众认知“自我与外境”的想象路径,进而探寻个体内心世界的复杂性与丰富性,不过,这些作品的确从文本深层传递出现代性带来的焦虑感与矛盾,同时探索现代社会中个体面临的现实问题或呈现的境遇式情状中,现代社会人类面临的困局。无疑,通过这些作品的创作和传播,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联系更为紧密,在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中势必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

总体来说,20世纪80年代,现代主义介入中国文学为中国文学带来了新的生机,“重勘八九十年代文学,可能依循的更多的是知识生产的路径”⑥。“传统”成为需要被反复打量和重审的对象,而西方现代主义为主的思潮、文论、作家作品对“传统”的拆解和重构,某种程度上重建着中国文学的总体框架和内部肌理。在意识形态领域,促进中国文化走向多元包容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相融合的理想形态。正如赵园在《艰难的选择》中所言:“文学,在艰苦地探索人生。即使‘流弊,也有其产生的历史的和文学史的原因。不因‘流弊而简单地否定一种文学现象,才是现代文学作为一种学科成熟的表现。”⑦同理,任何一种思潮或理论在另一个国家的文化语境中,想要完成磨合、适配等一系列适应的阶段,都需要足够的时间。而其中的“差异性”,“并不是替代关系,而是一种对话和张力”⑧。因为时间在流逝,关于“何谓文学”与“文学何为”的探索也在向前曲折推进。

四、现代主义文学中的“个人主义”

“个人主义”作为欧洲启蒙运动中形成并广泛存在于西方文化传统中的重要思想资源,标识着西方现代精神及其文学的思想基础。20世纪80年代初期,西方文学理论及其文本的大量引入,使改革开放后成长的读者受众和学者均受到“个人主义”的观念熏习。“个体”的主体意识增强,“个体”与“社群”的关系开始调整为更具个性化与生机的生命经验,人们逐渐意识到家国、家族、家庭或其他群体性结构关系只是个体存在的某一面向,而一旦作为个体的人从社会关系中短暂抽离,卸脱了一切复杂的社会身份、标签,回归人的基本属性时,另一面向则得以恢复,也就是无限趋向于自然的自我。因此,当社会发展的前景是工业文明试图取代农耕文明,人类社会走向全面异化,关注个体的欲望和自我表达的诉求便应运而生,成为多数作家广泛认同与接受的价值观。与此同时,与笛卡儿的“我思”(cogito)、康德的“我想”(ichdenke)、费希特的“我”(ich)不同,在中国语境中“个人主义”所含摄的“主体性”不是指向“对趋于自给自足的渴望”⑨,而是对“个人主义”的精神产生了偏误,导向另一种极端功利的价值认同中,使之成为独裁、自私和自我中心的世俗利己观念。在此意义上,“个人主义”离开本土语境,在中国的文化与文学的视域中演化为自私、排他的价值观,在过度强化和偏误的接受中,最终受到一定程度的质疑和批评,便是情理之中的事。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对主体性问题的讨论愈加必要而显得尤为重要。

不过,需要留意的是,20世纪80年代人们并没有广泛讨论像霍布斯、哈耶克等个人主义思想家的观点。事实上,直到90年代,这些个人主义思想家的名字才开始逐渐进入社会文化的视野。然而,尽管个人主义的理论在中国的学术界并未引起广泛关注,但在文学创作中,个人主义的主题却开始浮出地表。在实验文学的潮流中,一些创作者尝试突破语言的限制,探索语言的多样性和创造性,试图以个体的独特表达方式来打破传统的语言规范。尝试通过创新的语言形式和结构来呈现个体的内心世界和思维过程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在这种情况下,以结构主义为核心的语言观念成为主流。结构主义学派的观点认为主体并不是在语言之前存在的,也不能自由地操纵语言,而是语言的产物,被语言结构所制约的微小组成部分。这种观点强化了语言作为一个独立的系统的自洽性,同时,也需注意主体的意识和表达必然地受到语言结构的限制和塑造,这就导致主体被置于语言系统的边缘位置。而另一个冲突的源头是学者或创作者对语言的应用,比如表达的自由度与创造性的追求。一些批评家认为,语言作为一种表达个体内心世界的工具,可通过语言来实现对自我思想、情感和生命体验的全面表达。换言之,强调主体的能动性与创造性使得语言不再是基础性工具,也脱离了工具理念的偏狭范畴,而延伸为个体思想的载体和情绪的表达出口。

由于东西方文化传统、意识形态以及现实社会带来的实际困境与问题存在根本的差异,因此,在面对战后的先锋派与实验派的态度上,积极模仿与盲目追随不可避免地成为中国文学,特别是先锋文学创作者普遍呈现的特征。他们将“混乱”“奇谲”“夸张”“变形”等表面看来极具现代性的做法施加在中国本土文学的创作中,由于理论与文本接受的渠道无法更好地满足对原著、译作的高质量阅读,导致在整个接受过程中,一切的变革与吸收、借鉴都是建基在文化隔膜、语言隔膜的基础上,而失却了深厚扎实的根底,最终将西方现代主义理论与文学作品的引入未能有效地传输并运用,实现创造性地转化吸收。与此同时,带来的是思想的某种混乱、文学创作中的乱象、对形式的过分简化的模仿,以及对理论的误读,这些都不同程度阻滞了中西文学交流发展的进度。

此外,受到本土资源的限制,专门从事外国文学理论批评研究的学者非常有限,这本身就为中国文学视野的打开形成阻力。由此成为了重审本国发展内情的契机。在对西方原著、译作进行转译、介绍的过程中,亦是本国学者、作家研读外国文化资源的重要学习阶段,是将西方文化资源本土化的实践探索过程。这其中不可避免地需要直接对话西方现代主义理论,构建适配于本土文学特质的批评观念或模式。因此,即便是对外国文化资源、文学理论的创造性转化,都不同程度地裹挟着某种偏狭的理解与误读,但从整体来观照各个思潮的传播、流布,实质上也是无法保证不是在“东施效颦”的可能性上,做着擦边球的尝试与探索。只是从文化传播与接受的角度来看,学界对文学本体的认知和把握势必回归到柏拉图所说的“影子的影子”上去,因为对真理的逼近同时也是对真理的某种背离。但是,不管是对西方现代主义理论与文学的再接受,还是对变体本身的构建,都在澄明一个事实,即任何一种思潮或理论,都会在接受与传播中遭遇“流失”和“增益”,即消解与建构并存。一方面是对本体的转译流失,对思想本身的削弱和损耗,另一方面是在“流失”的同时“增益”对思想本身的修复和完善,而这种行为本身是无须苛责的。这是思想传播必然经历的宿命,即接受被接受者对它的“制裁”。而以中国的文学与文化实践为基本内容的文学在面对西方文学与思潮的介入时,西方中心主义式的思维模式也随着中国文学的成熟发展而逐渐被消解,由仰视转向平视,由西方中心主义转向中国经验为主的理论话语。

比如,现代主义文学及理论思潮在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界产生巨大反响,吸引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学者进行讨论。经由主流学术期刊的努力、西方理论家的推动以及国内外国文学批评家的翻译和评论,现代主义作为一个前沿理论话题对中国当代文学和理论批评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影响。与此同时,表现主义的引入也改变了文学内部的秩序与语言本质的功能。存在于文学创作者内在能力范畴之中的“语感”,作为一种天生的能力以文学语言的底层结构,即文学语言的形成方式来外化创作者的内心体验。“语感”打破了传统观念塑造的文学结构和逻辑顺序,以另类的编排方式与秩序重塑着文学及其语言。表现主义一再强化着个体内在体验与文学创作之间的紧密联系。创作者运用文学语言,改变着人们惯常思维下对于“何谓文学”与“文学何为”的理解,创作者个体内在世界与作品形式之间的关系成为创作的焦点之一。这两种文学形式在“纯文学”中,起到了重要的实验作用。作家们经由探索与传统相悖的写作技巧和结构形式,有效实践着对传统的叙事框架和表达方式的突围。这种实验性创作使得文学作品呈现出前卫和先锋的特质,引发了读者对于文学的新鲜感和惊喜。同时,“纯文学”也着重探索内心世界、无意识和主体性的层面。作家们通过深入描绘人物的内心思想、情感和意识流动,展示了个体独特的思维过程和感知体验。这种对内心的探索使得作品更加真实和复杂,读者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和感受其中的人物与情境。比如残雪对于“纯文学”的重新定义,将“纯”的文学描述为毫不犹豫地转向内心,通过层层描绘精神的层次,引导人们的感受进入“那优美而透明的结构”,不断前进“向着那古老而混沌的人性核心”⑩。这种想象使得“纯文学”成为一种崇高而迷人的艺术形式,它承载着作家对于内心世界的探索和对于人性本质的追寻。在这种背景下,表现论的语言观念将语言、内心和纯文学融合在一起,认为语言是表达内心体验的工具,通过语言来表达和展示个体独特的内心世界。这种观念将语言和内心视为不可分割的整体,认为只有通过深入挖掘内心,通过精确的语言表达才能达到纯粹的文学创作。个人主义强调个体的独特性和内在体验的重要性,它通过对语言和内心的探索,试图在文学中寻找一种纯粹和独特的存在。在当时的中国文学语境中,虽然对主体性和内心世界的关注有所增加,但与心理学理论相比,文学作品在理论层面上对个体主体性的探索和呈现的结果相对较少。意识流小说虽然尝试在个人主义和内心探索方面的创新,但在心理主义倾向上的发展仍有待深入探索和实践。直到现代主义大面积地在中国本土文化语境中铺开以后,创作者对主体性和内心世界的关注才真正开始显现。创作者开始关注人物的内心思想、情感和意识流动,试图通过文学作品来呈现人物的主观体验和个体存在的独特性。然而,与心理学理论的深入研究相比,文学作品在理论层面上的发展相对有限。此外,心理学理论在当时的中国并未得到广泛传播和接受,这也限制了文学作品在心理主义方面的发展。

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的迹象表明,社会话语体系再次意识到“个人”的重要性。“故事固然是小说的基本面,但好小说绝对不会止步于故事性的。”11作家们开始关注个体的内心世界和主观体验,试图通过文学作品来探索和展现个人的独特性。这反映了对个体经验和内心世界的关注再次增强,个人主义的思考和探索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方向。欧洲现代主义中意识流的出现表明现代主义正在以这个主题进入中国文化领域,这显示了双方之间的共同兴趣。总体而言,“个人主义”在文学和艺术领域以及经济领域都具有一定的复杂性和争议性。尽管现代主义解放了一部分个人主义的表达,但它也对个人主义提出了批判,强调了社会责任和整体利益的重要性。在社会发展中,平衡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个体自由与社会公平的关系是一个具有持续开放性的社会话题与现实问题,当然,是与文学保持内在对话性的重要内容,文学的创作必然的与这些现实关系展开切实的互动。■

【注释】

①周红兵:《入思之基:中国问题或中国经验——南帆治文学批评与理论简评》,《南方文坛》2011年第2期。

②王瑞瑞、廖述务:《困境与突围——论新世纪文学理论体系的多元建构》,《南方文坛》2015年第4期。

③茅盾:《茅盾文艺杂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第28页。

④南帆:《五种形象》,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第137页。

⑤茅盾:《为新文学研究者进一解》,载《茅盾全集》第1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⑥⑧何平:《重勘,谁在重勘?——进入历史现场的身位和体感》,《小说评论》2024年第1期。

⑦赵园:《艰难的选择》,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第97頁。

⑨彼得·齐马、陈振鹏:《作为对话的主体性》,《中国比较文学》2022年第4期。

⑩残雪:《究竟什么是纯文学》,《大家》2002年第4期。

11贺绍俊:《面向未来的文学之心》,《小说评论》2024年第1期。

(王会青,延安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本文系2022年延安大学博士科研基金启动项目“鲁迅小说创作视域下的《故事新编》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YDBK2022-121)

猜你喜欢
文学理论现代主义文学
我们需要文学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萨义德文学理论中国化:“洋为中用”为人民
格特鲁德·斯泰因的现代主义多元阐释
鲁迅与西方现代主义
新课标背景下师范院校文学理论教学反思
新世纪文学理论与批评:广义修辞学转向及其能量与屏障
地域文学理论批评史的有益尝试——评《世纪转型期的湖北文学理论批评研究》
我与文学三十年
谈波特作品中的现代主义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