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左山下的牧羊人(短篇小说)

2024-06-06 08:41蔡吉功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5期
关键词:王三小子公羊

“此山灵俊,高耸入云,似住有神物……”地方志墨记。

喀左山住有神仙。小昌从小听大人说过,可没见过。喀左山很高,山巅常年祥云盘绕,传说神仙出行一般会腾云驾雾。小昌在山脚下的草地牧羊,兴致好时,下巴拄着牧羊铲,眺望喀左山,渴望见一回神仙。看不见神仙,就看天。天极蓝,虚阔得让人发晕。好在,天上有云彩。云彩是天上的一个个湖泊,星罗棋布,闪着金边,然后湖泊连成海子,阻遏住阳光,有一部分不堪重负似的顺山淌到地上。山坡的大片草场因雨水的浇灌,变得葱绿茂密。草场上盛开着数不清的白色花朵,有真的野花,也有流动的花朵——小昌放牧的上百只羊悠闲地吃草、行走,像天上动动停停的白云。

是天上的白云跌在碧绿的草丛中,还是成群的羊在天上跑?小昌有时也陷入认知的盲区,辨识不清是在赶羊,还是在追云彩。小昌不得不停下脚步,先使劲闭会儿眼睛,清空先前塞满的物体,再缓缓睁开——天上的云彩在变形,草场上的羊在打盹。一动一静,形成美妙的反差,让小昌怦然心动。他对云彩有了不同的理解:云彩是天上的衣裳,黑灰色面料华丽神秘,素白衣裙飘逸俊美。小昌又进一步想象,要是没有云彩这件衣裳遮羞,蓝天不就是个光着屁股的大人嘛。想到这儿,小昌羞涩地咧起嘴角,又怕被人看到,趕忙四处张望——除了周围的羊,只有热乎乎的风围着他打转。小昌呵呵笑了会儿,拄着羊铲,歪着头又想了很多事情,有些事情他想明白了,有些事情还是懵懂未知。小昌不想事情时,会追着羊群跑上一阵,边跑边欢畅地喊叫。

看得出来,牧羊人小昌整日沉浸在快乐之中。他真是个快乐的牧羊人!

一天中的多数时间,人和羊在忙各自的事儿。人和羊生活在不同的维度,路途虽异,追求的目标却是一致的:羊的快乐是吃肥美的青草,喝干净的水,相互间的追逐嬉戏;而小昌的快乐有时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要身在羊群和草场中间,内心便充盈着幸福和知足。

草场上常有陌生的男人出现,小昌管他们叫背包客。这些人大多数喜欢穿着迷彩衣裤,戴着宽沿的帽子和大墨镜。这些人很友好,从远处能瞧见对方时,便主动伸手打招呼。小昌不会回应他们的招呼,他提着羊铲,眼珠随着背包客的身形移动,直到眼睛容不下了。背包客递给小昌一根烟,两人抽烟,沉默几秒钟后,便开始了有趣的对话。

“这些羊全是你的?”

“至少,现在全归我所有。”

“呵呵,老哥说话可真逗,什么叫现在全归你所有?它们的归属权就是你的。”

“这是几家共有的财产,有三分之一是我家的,三分之二是我的雇主家的。雇主花钱买放心,我来放羊寻快乐,谁都没吃亏。”

“老哥说话可真风趣,闲着时读了不少书吧?”

“有时翻翻高中课本,温习一下,平时爱看武侠小说。”

“哦!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老哥这些年走的路快接近万里了吧?”

“没数过。”

“哈哈,这要是准确无误地数下来,不是痴,就是憨。”

小昌没笑。

背包客收敛了笑容。

一根烟吸到底,背包客随手扔到地上。小昌赶忙弯腰拾起来,连同自己早已熄灭的烟头一并塞进玻璃瓶中,再放回随身的行囊中。牧羊人身后都有一个帆布兜子,放置雨衣、干粮和清水,还有若干防身脱困的物件,以备不测。

临走时,背包客将剩下的半包烟塞给了小昌。

小昌在原地想了想,又追上背包客,送了他一袋自己捡的口蘑。这可是草场上的珍馐美味。背包客道谢一番,很快半个身子淹没在高草丛中。

日光向晚,小昌朝着村庄的方向,驱赶着羊群。羊群散发出的热量,加重了羊膻味,这味道也钻进小昌的口鼻中。小昌仰头嗅嗅,又笑了起来,这才是生活的味道,小昌心想。早上,老婆说晚上做浆水面条,这是他最喜欢的饭菜。一道上,小昌吼着五音不全的嗓子,从秦腔开始,逐个唱到当地人爱听爱看的二人转。虽然五音不全,张冠李戴,好孬不济,寻个开心才是真的。自觉唱得好时,拿羊铲在地上敲两下,自己给自己鼓掌。小昌的听众只有这些呆头呆脑的肥羊,还有回巢的倦鸟。

到家时,老婆正守在门洞,留下仅容一只羊挤进去的过道,开始一只一只地点数,小昌在后面驱赶不老实乱跑的羊。羊归置到圈后,小昌关好门,又仔细检查了院墙。现在的羊肉卖价高,羊就变得金贵了。小昌放羊快三十年了,最开始羊肉便宜时,在地里随便用砖石垒个圈,拴条狗,也不用人看管。

现在不担心狼,主要是防贼。农村院子大,拾掇拾掇,容得下百来只羊。虽说羊膻味冲,但与可观的收入相比不算什么。

半夜,小昌两口子被狗叫惊醒,小昌随便披件衣服来到院子。自家狗叫停止后,远处的狗还在狂叫,隐约有人愤声怒骂。小昌又检查了一遍院子。星空下,羊群像河滩的鹅卵石,还在原来的位置卧着。偶尔有的羊打喷嚏和起来撒尿,才会引起羊群的小范围骚动。小昌这才放下心来,穿上老婆从屋里拿来的裤子,走到街道,碰到其他村民,站着聊了会,无非是农谚桑麻、天气旱涝的话题,感觉口干才放心回屋。

老婆没睡,拿眼神询问。小昌说:“老胡家里来贼了,多亏老胡警醒,没损失什么东西。”老胡家羊多,不卖,全部供给在市里开连锁饭店的儿子,倒也赚了不少钱,难免让心怀不轨的贼娃子眼热。

老婆重又躺下,骂着缺大德的贼。近些年,老婆发了福,像个大树墩一样胖,但做饭很好吃。饭桌上,两人经常鸡同鸭讲,偶有争辩,闹得不愉快,临撤桌时却总会找个理由大笑一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刚才两人在饭桌上,老婆絮叨个不停,说刘庆家办丧事,村庄几个人在伙房帮厨。志选和连永军两人互相打趣,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后来争执升级,两人言语中都开始夹枪带棒。志选说不过连永军,拿起碗砸在连永军头上,上医院缝了几针……

小昌一门心思地吃饭,吃了半碗,举着筷子说:“浆水咸了。”

“我尝尝,没咸呀。”老婆被打断,很不高兴。

小昌吃第二碗时,老婆还没动筷,又说起村里的其他事。上岁数后,老婆的话就变多了,可以连着说上一个多小时。

小昌明显跟老婆没在同一个频道,说:“今天两只公羊顶架,我好歹给分开了,哪天给你好好讲讲。”笑了笑,又说:“那个湾子草好,羊吃饱了,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别提多勾人了。”吃饱了,小昌放下碗筷,摩挲把脸,冲老婆说:“啖羊的盐快没了,明天让食杂店的老杨起货时,给捎来几十斤。”

老婆一碗没吃,光顾着叨咕村里的那些事了。小昌知道,老婆是个好女人,不嚼舌根,不爱站在大街上瞎谝段子,就是听别人说说家常,至多报之一笑。人常说“妻贤夫祸少”,小昌对这点很满意。

老婆拉下脸,说:“我一口饭没吃,说得口干舌燥,你倒是应个景啊!就知道打岔。”面条泡得时间过长,黏成了一坨,老婆随便囫囵了几口。

小昌有办法哄女人。两口子相处了几十年,谁对谁都拿捏得很准。小昌说:“我给你表演个大老虎吧。”说着,还真像模像样地表演起来。小昌干瘦,窄条脸,演猴有七分像,扮老虎咋看咋像狐狸。小昌学虎吼叫,边叫边不停地炕上地下蹿跃,那股灵活劲确实像只狐狸。老婆叽嘎大乐,脸上的肉把眼睛都挤没了,嗔怪小昌越老越没正形,说:“你是个放羊的,吃草的羊最怕吃肉的狼和狐貍啥的,这个道理你不知道?”小昌这才故作醒悟地停下来。

躺下后,小昌又跟老婆吹嘘,说他放的羊是全村最好的,个顶个的肥;还说他从不把羊当牲畜看待,他把羊当成自己的伙伴,不打羊,不骂羊,给羊唱戏,给羊讲道理,羊也知恩图报,能听懂主人的话,用长膘来报答主人的好。老婆听腻了,给他个后背,不一会儿打起了鼾。小昌推了推老婆,见没反应,然后一侧身,也睡着了。

早上,天阴雾重,零星小雨时下时停。雨天放羊最遭罪,羊不怕,小昌怕,因此决定放羊的时间往后推迟一个小时。

恰好这时,王三打来电话,问小昌:“走没走?”小昌说:“躲雨呢,一会儿走。”“那正好,市里的‘羊贩子要买十只羊,我一会儿领他们过去抓。”小昌压低声音劝道:“那几个人在身边不?你出来说话,现在的羊价低,跟冬天比,一只差三四百块呢。”电话那头没动静,可也没挂断。约莫两三口烟的工夫,王三才说:“我那闺女跟人合伙开美容院,差两万块,我这不是手头不够吗,才想起卖羊。”“那倒也是。”小昌嘶哈几下,说,“我等你们过来。”

为做好区分,每家的羊都有标记,王三家的羊背上是红印记。两个买羊人冲进羊圈,受惊的羊直往羊群里挤。两人是抓羊老手,一人钻进羊群瞄准目标,一人守在外围连拖带抱扔上车。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照这速度,十几只羊吸一根烟的工夫准能完活。偏偏这时出现意外,一只壮硕的大公羊突然冲出来,挡在羊群的前面。公羊弯曲的犄角有两斤沉,顶一下就是一个跟头。站在圈外的小昌和王三刚想提醒,公羊猛地将一个壮汉撞倒,然后倒退几步,原地磨起蹄子,不时将羊角转过来。被撞的人很有经验,俯在那儿没敢动。公羊这才像个得胜的将军,踏着小碎步走回羊群中。其实,这不过是几秒钟的事儿。突来的变故,让王三哈哈大笑起来,小昌也直拍大腿。壮汉恼怒,爬起来,前后转看身体,确认并无大碍,这才开始骂起羊来,并朝另一个人比画,他们要从两侧包抄公羊。公羊眼神凌厉,昂起犄角,再次顶向两人。两人大喊着扑上去,一人抱头,一人扯尾,羊和人纠缠在一块。公羊不甘就擒,顶着一个人的腰,满圈乱跑瞎撞,带倒了喂草料的槽子,撞歪了一段木栅栏。羊圈里尘烟四起,人喊羊叫,乱作一团。圈外的小昌和王三急得高呼小叫,还是小昌有招,忙让另一个人骑上去。最后,羊和人都折腾得没了力气,公羊才被制服,四蹄被紧紧捆住,躺在地上咩咩叫。两人也灰头土脸,坐在地上呼哧大喘。

这头公羊原本没在他们的购买计划中,因为这场人羊大战,两人非得买下。王三不卖,说:“这头公羊是种羊,留着繁殖。”然后,掐着指头开始算,一年配多少羔子,有多少收益。两人死活就要,说:“你开个价,多少钱都行,非得买回去烤全羊。”一个不卖,两个非买,小昌居中调停,最后三千成交。小昌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好公羊什么价,这俩“羊贩子”说回去烤全羊是假,实则转手稳赚不赔。小昌也没提醒王三,至于原因不能说。

这只公羊归属王三家,是这群羊的头羊,实打实的羊一号。羊二号也是只公羊,是小昌家的。两只公羊都觊觎头羊的位置,这些年没少较量。现在羊一号把自己折腾没了,羊二号顺理成章变成头羊。王三数钱时,小昌心里偷着乐,凭空又多一笔配种钱。

收羊的车已经开出很远了,但王三还没走,说要跟小昌说会儿话。两人坐在门口的青条石上。王三的意思是,他的三十六只羊变成二十六只了,里面有些怀上羔子的母羊七八成是羊一号配的种,人情大不过买卖,往常都是小昌每只羊收一百五十块放牧钱,比别人的二百块少收五十。问题是,今后他家的母羊全部由小昌家的公羊配种,这个费用怎么收。王三说得很隐晦,小昌还是听明白了王三的意思,很大度地说,还按一百五十块收,配种钱不要了,都在一个村里住了这么多年了,提钱伤感情。王三握着小昌的手不放,说:“老弟,你是好人,我今年高低给你家大小子说门亲事。” 后来,小昌算明白了账,他比羊还傻呆。

这些傻呆羊,前一秒刚从掠食者尖牙下逃生,转眼间立马胡吃海塞,琥珀色的眼仁清澈水灵,全然忘了刚才的险恶。这就是羊。

小昌在后,羊群拧着小碎步,一步一颠着行进在去往草场的路上。羊二号固守在之前的位置上,在羊群的一侧边缘,规规矩矩地迈着小方步,它是被羊一号凶怕了。小昌喊了它几回,并把它扯到了头羊的位置。小昌刚一放手,它就哧溜又滑到了边上。反复了几次,小昌气得开始骂它。

草场上的味道太好闻了,不光羊拼命地咬草大嚼,小昌也忍不住薅下几根草尖放进嘴里。汁液渗进口腔,有点酸涩,附带有草蘑的香气。

小昌仍不死心,跟着羊二号,数落它:“你现在不是替补了,懂不懂?你这只傻羊。”羊二号依然用力撕扯着草,嘴巴下是密集的草茎断裂声,顾不上搭理啰唆的小昌。“你如今是羊群的头儿,是老大……”小昌瞪眼训斥着。

小昌家的大小子,在县城开店卖茶叶,村里人没少照顾,大小子三十大几了,说亲多次没成。反观大小子通达,劝父母说:“好人自会有好报,成不了家,我就在你俩膝前尽孝道。”二小子和闺女毕业后留在了外地工作,基本不让父母操心。小昌就经常因为大小子的婚事烦恼。

放羊时,小昌多数时间都是干待着。后来,小昌在随身的包里揣了幾本武侠小说。羊吃草或卧休倒嚼时,基本不爱动,小昌就靠在树荫下看书,看到精彩处,竟也学着侠客挥着羊铲呼哈比画几招。看书看累了,就看天上多变的云,看草从油绿到熟黄的演变,看翩飞的蜂蝶追逐嬉戏;或者为爬到他腿上的长须甲虫拨正方向……虽然是成年人,小昌却沉迷于此类孩童的乐趣中。不过也确实管用,小昌能够听见身体内部断裂的声音,积攒的种种不愉快逐一脱离身体,留下的只有生活的百般好。

从那时起,小昌成为笑呵呵的牧羊人。一天,一月,一年,小昌还是那个快乐的牧羊人。小昌没再被烦心事搅扰过。就这点,连老婆也佩服。“只要不生气,就会有福气。福气是啥?就是健康,我父亲活了九十七岁,你见过他老人家生过气没有?”小昌对老婆说,“这可是我放羊几十年琢磨出来的。”确实,小昌成天和羊在一起,比和老婆在一起的时间都多。

还记得那天王三卖羊时,曾许诺过给小昌家大小子提亲这档子事不?当时,小昌就当一笑话听,没往心里去。王三这人精明得很,没点好处他能上赶着帮人办事?小昌全然不信。事实却是王三真把这事办了。有天晚上,王三兴冲冲地来找小昌,小昌两口子正准备吃饭。王三自打一进院,便开始使劲清嗓子。小昌两口子赶紧从屋里迎出来。小昌笑着打趣:“老哥无事不登三宝殿,请坐,请上座。”房檐下有张小方桌,两个石凳,夏天外面凉快,适宜喝茶聊天。小昌随即让老婆泡上六百多块一斤的好茶。王三横了眼小昌说:“茶太热。”“那就切西瓜。”小昌重新吩咐。

该说正题了。王三说,他媳妇有个远房表亲,也自己干,许是挑花了眼,二十八了还没出阁,正愁嫁呢。恰好前几日几家亲戚聚会时,女方家长问他有没有条件相当的小伙子帮忙介绍一个。“我就想起你家大小子了,情况一说,女方家挺满意。这不是来问问你的意见,行的话,选个日子,两家人见见面。”

小昌认真听着,他听明白了,但事发突然,又不敢百分百信。王三啃着瓜,眼睛却瞄着那盒茶叶。见王三这副模样,倒让小昌放下心来。小昌将茶叶推给他说:“若真能成,那你就是我家的‘活菩萨。”

事情就这样敲定下来。选了个日子,两家人就在王三家见了面,两个年轻人互有好感,又都是大龄,彼此留下联系方式,答应着处处看。小昌还是不放心。为防节外生枝,王三告诫说:“行不行,看俩孩子的相互了解和缘分,父母别跟着瞎掺和。”最终,事情一直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小昌的一块心病落了地,放羊时,眼里的笑能酿出蜜来。有一天,小昌跟老婆说:“照这情形,年底准能把婚事办了。”

一只羊独自到山沟吃草跌断了腿,羊是小昌家的,小昌索性杀了。半扇焖成五香羊肉,羊杂洗净熬成浓汤。小昌给王三打去电话,叫他过来吃肉喝酒。王三乐得说话带颤音,问:“都有谁?”小昌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反问:“现在就咱们俩,你还想招呼谁来?”“挺好。”王三说,“我一会儿就到。”

王三来时,提溜着一瓶酒,隐隐透着香气,很有些年代感。

“闻闻,闻闻。”王三打开盖,往小昌鼻子跟前递,“我平时都舍不得喝,也就是你小昌,其他人连味都闻不着。”

小昌难得受人重视,瞬间优越感涌上心头,酒还没喝,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老婆端来肉,偷偷踢了下小昌的腿。小昌吃痛,没敢叫出声,稍稍恢复些理智。

夏天的羊,肉松,缺少冬天的紧致口感。小昌炖煮时间长,香料入得透,吃起来却也口滑。

两人吃肉、喝酒、划拳。酒入唇齿,再到胃肠,反过来往上贯到头顶。王三醉眼打晃,他有个毛病,喝多了,好转着酒杯高深莫测地笑,谁也不知道他因何发笑。今天也是如此。小昌看得心里发毛,就想掩饰自己的窘态,于是恭维地对王三说:“老哥,你可是咱村的能人,村里谁家有啥难事,找你出主意,准没错。”小昌跟王三打交道多年,知道王三经不住别人说几句好听的。

“你是明白人。”王三拉长音说,腮上神秘的笑容慢慢被脸吸收了,坐在炕上,半眯着眼,身子左右慢摇。

小昌脸上堆笑又补一句:“要不是你,我家大小子的亲事至今难有着落。”

王三很高兴,看得出来,王三真的高兴,他的嘴就像豁开的堤坝,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小昌不想再听下去。他忽然觉得一点也不快乐,心里堵得慌,人也很疲乏。王三还在一个劲地白话,连碗里的羊汤都顾不上喝。

忽然,外面的狗叫起来,先是一只叫,接着招来一大片吠声。小昌问:“是狗在叫吗?”王三说:“一群呢。”小昌说:“我怎么听不清楚呢?”刚说完就从炕沿边栽到地上。

也是寸劲,小昌跌到锅沿上,裂了一根肋骨。小昌住院了,打上了石膏,腰绑缚得像粽子。羊不能老关在圈里吃干草,长白肉。野外放牧的羊,肉丝鲜红,肥油少。“羊贩子”不好糊弄,一打眼就能分出好孬,而这直接影响卖价。王三跟另一户人家商量,两家轮流去放羊。

小昌躺着离开时,村里的颜色还好分辨,一水儿的绿。一个多月后,小昌坐车回到村里,大地的颜色已经变得富有层次感。大小子和女友开车载着小昌驶入村口的坡道时,小昌看向车窗外,先是看见不远处的一群羊,尔后是王三从羊群中间慢慢站起身。大小子停下车,扶小昌下来。王三一脸笑模样,驱赶着羊群涌向小昌。羊咩咩叫,从车两侧鱼贯而行。王三真能整景,就像能提前预知小昌几时回来一样,特意赶着羊群来迎接他。

王三握住小昌的手说:“可把你盼回来了,这差事还是你干吧,你瞅瞅我还有人样没?”边说边认真打量小昌。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小昌胖了不少。小昌没说话,全程不看王三一眼,表情寡淡,也可以说是呆滞——那是一副能从平常人身上看到的任何事都与己无关的神色。

大小子在一边叹气,说:“我爸胆小,摔怕了,住院后一直就这样,一天难见笑模样,也不爱说话。过去多么乐观的一个人,你看看现在。”

“还能放羊不?”王三明显和小昌家人不在一个调上,问小昌,又像是问他大小子。

“能!我又没傻。”小昌抢先回答。

“你不傻,你是咱村最灵秀的人,笨人能把羊放得这么好?”王三掩饰不住喜悦,他早想把这副担子卸下去了。

见小昌不怎么搭理他,王三也不去管羊,跟大小子和他的女友唠扯了一阵,大意是差不多把婚礼办了得了。到时,他一定去主婚。两个年轻人自然乐意,都感念他的好,说到时他这个大媒人一定要多喝几杯。王三还想说下去,不远处的庄稼地里传来骂声,他才慌急地叫起来:“坏了,羊吃庄稼了。”

秋收后的大地瞬间变得无比辽阔。羊摇晃着大尾走着小碎步,牧羊人押在后面慢慢跟着。小昌在家坐不住,跟火上房似的。老婆不耐烦,问:“想出去?”小昌答:“想出去。”老婆接着问:“跟羊待了大半辈子了,还不够?”小昌说:“羊不会说话,它们只会听我说。”老婆似乎明白了。

拾起有些日子没用过的羊铲,嗅着空气中的腥膻味,恍惚中就像做了一个长梦。现在是梦醒时分。只要跟羊在一起,小昌就会得到满心满肺的快乐和充实。这种感觉只有他知道。

草场还是以前的草场,不过,小昌发现了一些变化。有好多天了,每天都有几辆皮卡进进出出草场,从车上抬下来不少仪器设备,操纵它们的是一些陌生的面孔。这些人都操着外地口音,互相说着什么。小昌感到新鲜,又听不懂,凑上前问这问那。这些人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很愿意和小昌聊天。休息时,他们聊这里的地质条件,聊羊群,聊喀左山。后来,小昌弄明白了,他们是铁路勘探技术人员。他们说,用不了多久,这座山下会铺开一条高铁线路,到时乡亲们就能用很短的时间到很远的地方走走看看。

小昌忽然萌生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想法,他想问问是火车跑得快,还是喀左山上的神仙腾云驾雾走得快。这个想法在小昌的心里扑腾了几个来回,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作者简介:蔡吉功,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莽原》《北方文学》《黄河文学》《延安文学》《草地》《辽河》《短篇小说》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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