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舍雷唯物主义批评的理论阐释及其意义

2024-06-06 08:19:32刘进胡江涵
关键词:皮埃尔

刘进 胡江涵

摘  要: 文学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批评的重要问题之一。作为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批评家,马舍雷在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上,对人道主义批评范式与结构主义批评范式进行了批判,并在“结构”概念中通过斯宾诺莎的“迂回”,提出了“缺场的外在性”这一唯物主义结构观,申明结构概念与唯物主义传统的理论联系。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重构了文学批评及其对象之间的关系,以批评的科学化为旨归,在客观性和有效性两方面同时进行阐述。唯物主义批评的科学分析通过承认文学作为一种不断参与再生产实践的特殊劳动产物,在实践过程中重新确认文学批评的对象,并以回到问题的方法解释具体的文本内容。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强调了再生产诗学在马克思主义艺术生产论中的重要性,既凸显了再生产诗学对“纯生产”理论的拓展,又提供了一种从文学生产到现实历史的认识路径。重新审视马舍雷唯物主义批评将深化关于马舍雷文论思想的既有认识,并进一步将马舍雷纳入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发展谱系当中。

关键词: 皮埃尔·马舍雷;文学问题;唯物主义批评;艺术生产论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4)03-0098-10

作者简介:刘进,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胡江涵,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助教(乐山  61400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诗学研究”(19BWW003)、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义美学史”(21&ZD066)

①  See James H. Kavanagh,et al.,“Interview: Etienne Balibar and Pierre Macherey,” Diacritics,vol.12,no.1(1982),pp.46-51.

②  Pierre Macherey,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trans. Geoffrey Wall,London:Routledge,2006,p.4.

③  這一评价来自马舍雷于1962—1963年期间撰写、1964年刊发在法共官方刊物《思想》(La Pensée)上的《乔治·康吉莱姆的科学哲学:认识论和科学史》一文,在后续研究中又被马舍雷自我批判为是“失真的”。

皮埃尔·马舍雷(Pierre Macherey)作为20世纪法国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和阿尔都塞学派的代表性成员而为学界所熟知。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在早期著作《批评与意识形态》(1976)中率先阐明了马舍雷的批评范式在整个马克思主义批评中的意义和地位,并在《文学生产理论》(法文初版,1966)英译本再版序言(2006;英文初版,1978)中再一次申明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在20世纪60年代理论语境下的革新意义。自1982年6月《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第一卷首次刊发马舍雷的《列宁——托尔斯泰的批评家》中译文以来,国内学界对马舍雷的研究业已取得丰硕的成果,对其《文学在思考什么》《从康吉莱姆到福柯:规范的力量》等著作的研究也日趋丰赡。总体来看,已有研究多注重在马克思主义艺术生产论的历史脉络中,讨论马舍雷文学生产论的继承性及其对以伊格尔顿为代表的文化生产论的启发意义。

然而,马舍雷在80年代即明确指出,英译本题目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中暗示的“theory of literature”(文学理论)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误导性。他谨慎地强调自己并非要建构一种理论,而是倡导认识文学问题的科学化倾向,因此在题目中更应当译为“towards a theory”(走向一种理论)。①在《文学生产理论》中,马舍雷将文学批评定义为“文学生产的科学”(science of literary production),②并且承认他的这一做法是对法国科学认识论传统的借鉴。法国科学认识论极为重视历史在认识论中的限定作用,以至于曾被马舍雷视为是“辩证唯物主义的”。③这一科学认识论的代表人物就包括法国哲学家、科学史学家乔治·康吉莱姆(Georges Canguilhem),而马舍雷与康吉莱姆有着直接的师承关系,他的硕士论文《斯宾诺莎的哲学和政治学》(Philosophie et politique chez Spinoza)正是在康吉莱姆的指导下完成;并且,马舍雷还撰有《乔治·康吉莱姆的科学哲学:认识论和科学史》(La philosophie de la science de Georges Canguilhem: pistémologie et histoire des sciences)一文,被阿尔都塞视为法国第一篇系统性研究康吉莱姆的文章。因此,法国科学认识论与马舍雷的文学批评有着深厚的渊源与关系,尽管国内学界的相关研究对此有所涉及,但仍然存在着值得探讨的空间,本文认为有必要以科学视角重新回到马舍雷本人的著作,深入地研究和把握马舍雷的批评思想。

一、文学批评范式的双重危机

20世纪中叶,法国理论界盛行人道主义批评和结构主义批评,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文学批评正是以这两种批评范式作为主要论战对象。60年代,阿尔都塞以“保卫马克思”为口号,以科学主义为理论追求,开启了马克思主义理论“批判的古典主义”时期。参见弗朗西斯·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4页。维护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立场是阿尔都塞及其学派的主要特征之一,安德森(Perry Anderson)也由此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中将马舍雷的思想定位为:将阿尔都塞哲学思想应用于文学领域的尝试。参见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高铦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99-100页。可见,以科学化的视角研究马舍雷的思想具有内在的历史逻辑与理论逻辑。1963年,法共内部出现了以阿尔都塞为代表的非人道主义与以加洛蒂(Roger Garaudy)为代表的人道主义之间的理论对立。这一对立缘于法共内部的共产主义信仰的失范,而这一失范又与更为广阔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密不可分。苏共二十大以后,普遍的信仰危机促使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展开了对斯大林教条主义的批评与纠正。理论上的纠偏为马克思主义内部带来了一场思想解放,在某种程度上也促进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非马克思主义思想对话。在党内普遍的信仰危机与各种意识形态谬误的双重压力下,重申马克思主义批评的科学性成为一种历史必要。

马舍雷首先以批评的科学化要求,直指当时法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内部将文学宗教化的人道主义批评范式。当时加洛蒂为法共政治局委员、法共中央理论刊物《共产主义手册》的领导人,他从1959年开始主持法共内部的“马克思主义学习研究中心”,是法共内部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思潮的主要代表人物。苏共二十大后,加洛蒂重新回到马克思、列宁等理论家的著作本身,在哲学上提出“关于人的问题”,并在美学上强调“艺术创造”的中心问题。加洛蒂的人道主义在斯大林模式解体的历史语境下,对法国马克思主义新道路的探索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但是他将现实本质归结于创作者的自我肯定、将人作为审视现实问题的一切标准,这使得他的理论陷入了主体中心论的泥淖。对于这一以创作主体为中心的唯心主义观点,马舍雷鲜明地指出,“将作家或艺术家视为创造者的观点是一种人道主义意识形态”,Macherey,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p.75.并由此将加洛蒂提出的关于艺术创造的思想视为一种艺术的宗教(the religion of art)。在马舍雷看来,加洛蒂的理论使艺术成为宗教的替代物,其理论虽然表面上通过艺术实现了对人的解放,但实际上却通过“简单颠倒”将神置换为人、将宗教的神转换成“人神”(man-god),指向了一种创造者神话。这种创造者的主体中心姿态是笛卡尔式主体论的一种延续,它使得所谓艺术创造过程及其条件的现实性和物质性被宗教意义上的“人神”所取消。在20世纪的现实语境下,笛卡尔式的沉思主体在认识论上的稳定地位,与其在处理现实问题时所体现的偶然性、无常性形成了鲜明的矛盾,彰显出笛卡尔式的主体在新的历史语境下的失效。创造者并不是能够自我赋权的主体,而是某一环境或某一过程的构成元素,只有重视构成主体的可能性条件,承认主体问题中的限定性维度,才能使僵化的主体问题得到新的阐释——这便是马舍雷等人在主体问题上表现出来的“反人道主义立场”。

在摒弃人道主義批评的唯心主义谬误后,如何进一步确保讨论文学问题的科学性?对此,马舍雷采取的策略是系统性地以“生产”取代“创造”,以生产范式的唯物主义批评取代唯心倾向的人道主义批评。马舍雷认为,“作品不是由一个意图(客观或主观)创造的:它是在确定的条件(determinate conditions)下生产出来的”。Macherey,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p.88.以生产范式看待文学问题,不仅是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重要传统,更是马舍雷一贯坚持的原则。马舍雷不但用生产范式反拨了主观意图的唯心主义倾向,更以此取消了抽象意图的中心论调。马舍雷在《文学生产理论》英译本的再版后记中,不仅申明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与结构主义之间的复杂关系,他还进一步指出,结构主义在60年代法国理论界的主导地位,促使法国马克思主义者不得不回应结构主义所提出的问题——何以同时成为唯物主义者与形式主义者?结构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对话关系在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史中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当时不仅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内部有以阿尔都塞为代表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同时,正如詹姆逊所言,结构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把握也“几乎到了随时都可以歪曲马克思的地步”。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语言的牢笼》,钱佼汝、朱刚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87页。客观上说,在对结构主义批评范式的批判上,马舍雷与结构主义也保持了一种“含混不清”的关系,弗朗索瓦·多斯:《从结构到解构:法国20世纪思想主潮》上,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第387页。其《文学分析:结构之墓》一文的主要目标,就是对将一切社会关系简化为语言模式的结构主义进行批评。Warren Montag and Audrey Wasser,Pierre Macherey and the Case of Literary Production,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22,p.195.在马舍雷看来,这种对语言模式的直接借鉴存在着一种“误用”,其结果是取消了文学自身的客观性,使抽象意图成为人道主义批评范式中主体意图的替代物;同时,结构主义批评将语言学结构观直接挪用到文学领域,也使得一切文学活动都可以简化为语言,而被提升到唯一解释模型的语言结构抑制了动态的生产过程。结构主义批评的出场是对传统人道主义批评的批判,这是一种在理论上所做出的自觉反思。但问题在于结构主义者将作品本身当做“信息”和服务于“解码”的这一行为,其理论预设(premeditation)使得作者和评论者的意义都不是由其现实劳动来把握的,而是由他们所把握的语言密码来定义的。如此一来,在作者与评论者的解密行为中,作品便只能作为“纯信息”(pure message)的文学。结构主义分析就仿佛是恢复一种隐藏的意义,作品意义成为先验性的,先于作品本身,即深层结构始终是统摄作品最终意义的唯一目的,作品永远不会说出深层结构之外的东西。蒙塔格曾指出,马舍雷从斯宾诺莎哲学中接受了对深度、秩序等前设的拒绝,See Warren Montag,Althusser and His Contemporaries,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13,p.78.而关于深层结构的前设正是所有结构主义批评模式的旨归。任何叙述都是在历史语境中发生的,而在结构主义批评看来,任何对历史的认识只能复归到深层结构中,这种抽象意图的中心论调仍然是一种唯心主义谬误。

应当注意的是,马舍雷并没有拒绝“结构”这一概念,相反,他对结构主义的批评是为了摒弃各种唯心论、先验论的弊端,而将结构问题纳入唯物主义视野当中。在马舍雷等马克思主义者看来,结构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涉及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革新。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中曾提出,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是一个隐喻,其真正的革命意义在于对辩证法结构的改造。因此,以唯物主义视野重新审视结构问题是实现一种马克思主义批评的题中应有之义。那么,马舍雷又提出了怎样的结构观,并且这种结构观与其唯物主义批评有何内在联系?

对于“结构”,马舍雷首先做了概念的澄清,不仅摒弃了结构主义的抽象意图,同时也促进了阿尔都塞关于“潜在结构”的自我批评。在马舍雷看来,阿尔都塞的“潜在结构”(latent structure)概念使马克思主义批评与结构主义的立场含混不清,因为这个概念一会儿接近抽象意图的内在统一体(interiority),一会儿又指外在性结构(exteriority)。为此,马舍雷建议阿尔都塞参考斯宾诺莎的文本,特别是1665年斯宾诺莎与奥尔登堡的通信。在此通信中,奥登堡提出了部分是如何与整体保持一致,以及整体是如何与部分保持连贯的问题,斯宾诺莎回应说,一致性和连贯性所暗含的秩序是人类想象的产物,只存在更大或更小数目的奇异性(singularities)组成另种奇异性,直至无限。换言之,诸奇异性个体(部分)依据自身存在而遇合在一起,任何假定的内在秩序的统一(整体)都是不可信的。按照结构主义的方法,任何批评都只能是对隐藏意义的寻求,而正是这一隐藏意义构成了作品的内在预设。但在马舍雷看来,各要素在隐藏意义的支配下趋同为一个和谐的有机体是一次美学失败,是对作品多样性的消融。因此,他拒绝作品内在的统一性,而这也就意味着对预设秩序的拒绝,如此则各要素结合的必然性就不能在作品之中,而只能在作品之外,这样才能维护各要素不可化约的复杂特征。结构相较于“诸要素”来说只是外在的而非内在的,此即马舍雷的所谓“外在性”(exteriority),这一外在性摒弃了任何秩序和前设。同时,马舍雷认为,“复合的奇异性通过一种必然性才得以存在,这个必然性促使诸部分结合,并保障各部分在结合中的持存”。以上引文参见Montag,Althusser and His Contemporaries,pp.91-92.也就是说,使得奇异性个体能够相聚和的原因在于“一种必然性”,这种必然性不是通过“秩序”而是通过“失序”表现——“一种新的必然性可以被定义:通过缺场、通过不足”。Macherey,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p.174.换言之,使得诸要素得以遇合在一起的原因是不在场的(absent)。综合以上两方面,就可以进一步理解何以阿尔都塞将马舍雷的结构观称为“缺场的外在性”(absent exteriority)。如果用马舍雷的这一结构观来解释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那么这一命题可以转换为:作为具有奇异性的上层建筑(区域结构)聚合在一起的必然性是不在场的经济基础(总结构)。在马舍雷关于“奇异性”的说明中,上层建筑保存了自身的相对独立性而不能被简单还原为经济基础;对应于马舍雷关于“必然性”的说明,经济基础则成为上层建筑起作用的原因。这一结构观,促使马舍雷等人更为关注批评中的“缺场”,因为它正是起着最终决定作用的经济基础的指标(index)。

马舍雷对阿尔都塞“潜在结构”的批评和对结构概念的澄清,无疑借鉴了斯宾诺莎的哲学概念。实际上,对斯宾诺莎思想的系统性引入也正是马舍雷对阿尔都塞学派的重要贡献。但应当注意的是,这种引入目的不是对马克思主义立场的抛弃,而是通过斯宾诺莎的“迂回”回应马克思主义理论命题。阿尔都塞在哲学上就是通过激活斯宾诺莎哲学,重新刺激出历史唯物主义与主体性哲学之间的理论界限。参见祁涛:《阿尔都塞的“迂回阅读”:马克思哲学的回顾性建构及其意义》,《学习与探索》2020年第11期。作为阿尔都塞的学生及合作者,马舍雷无疑也认可这种迂回的方式;或者说,阿尔都塞对斯宾诺莎的重新发现,在某些方面可以归功于马舍雷的工作。参见路易·阿尔都塞:《来日方长:阿尔都塞自传》,蔡鸿滨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5页。马舍雷曾坦言,他的针对结构主义的文章《结构分析:文学之墓》有一个潜在的对话概念,即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概念。阿尔都塞在论证“多元决定”时,曾将列宁提出的“薄弱环节”视为一个典型的例子——革命的爆发“必须有一系列‘环境和‘潮流的积聚,并最终‘汇合成促使革命爆发的一个统一体”。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87页。可见,马舍雷在澄清“结构”概念时所用的斯宾诺莎术语并不外在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视域;相反,这正如阿尔都塞将斯宾诺莎视为马克思在理论革命意义上的“唯一祖先”。阿尔都塞对多元决定的分析和马舍雷对结构的澄清,同时体现出其内在的理论脉络——此即他们所称道的斯宾诺莎-马克思共同构成的“唯一的唯物主义传统”。Montag and Wasser,Pierre Macherey and the Case of Literary Production,pp.92-93.因此,马舍雷对“结构”双重序列的强调正是其唯物主义批评的出发点。

二、马舍雷唯物主义批评的理论阐释

对唯物主义批评的提出,是马舍雷以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对结构主义所提出的问题的回应,这既是他在对结构主义方法论的借鉴下对马克思主义批评范式的更新,也是其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提出的新问题。固然这种对立理论之间的交流十分复杂,但也正是这种对立所形成的张力才使得马舍雷站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立场上来审视结构主义提出的问题,并由此丰富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内涵。“能不能有这样的文学批评呢?它不是评注(commentary),而是科学的分析(scientific analysis),对文学话语增加真实可靠的认识(an authentic knowledge),同时还不否定它的存在”,Macherey,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p.167.正是基于这一思路,马舍雷尝试进行一种新的文学批评以规避唯心主义的基本论调,在批评的客观性与科学性的双重思考上提出一种唯物主义的文学批评,而他对文学批评的科学化追求则是由两个不可逆的秩序构成——批评的客观性和有效性。

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首要讨论的是对象的客观性。换言之,就是讨论什么可以构成唯物主义批评的物质对象。对马舍雷来说,文学批评的客观性首先在于坚持物质先于思维这一唯物主义立场,二者之间有不可逆的顺序。作为批评对象的文学是一种劳动产物,马克思主義的观点就是坚持把文学纳入整体社会实践的组成部分。因而文学的客观性与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实践是不可分割的,其所强调的不仅是物质性的生产要素,也包括处于特定现实关系中的物质实践活动。并且,批评的对象从来都不是给定的,而是逐步发现的。因此,正如马舍雷系统性地用生产范式替代创造论一样,他也认为应当将“什么是文学”这个传统唯心主义论调排除出去。在他看来,人道主义与结构主义批评范式的弊端突出表现为唯心主义倾向和还原性分析,前者实际是对主观意图的复归,后者是对抽象意图的还原。为了将文学从唯心主义的泥淖中解放出来,马舍雷认为应当从文学自身的生产实践出发,讨论文学何以成为文学,即“文学的特殊性”问题。See Pierre Macherey,“The Problem of Reflection,” SubStance,vol.5,no.15(1976),pp.6-20.因为要科学地认识文学问题就必须从文学自身出发,也即从文学的特殊性出发。他指出,“严谨的知识必须提防各种形式的经验主义,因为任何理性探索的对象都不会是一种先验的,而是生成性的”。Macherey,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p.5.作为一种特殊劳动的产物,文学处于不断被阐述(elaborated)、使用(used)的具体实践当中。由此他认为,“艺术作品是过程(processes),而不是事物,因为它们从来都不是一劳永逸地被生产出来的”。Macherey,“The Problem of Reflection,”p.10.这里,马舍雷强调了“过程”,再一次体现了他的文学批评思想对批评对象物质性、生产性的坚持。在这种生产性的视角下,马舍雷所试图进行的唯物主义批评,更多的是使“文学”作为一个具有空间性的概念——“领域”(domain)而介入文学批评当中。马舍雷所提出的“领域”概念,与康吉莱姆的“场”(champ)概念表现出一定的相似性。康吉莱姆的“实践场”概念来自科学史分析,如他对甲状腺功能的研究,就是在生理学、病理学和临床学等多学科交叉维度展开的,并且在各学科的联合和区别中保存了现实的丰富性。而在马舍雷的文学“领域”,他也肯定了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提出的“文学空间”(space of literature)和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提出的“文学场”(literary field),他认为这两个概念都包含一种“场”的空间隐喻。“场”或“领域”概念为文学生产过程的复原提供了现实方法,在其中不但能够保存差异,并且各要素的同一性与差异性也使得“所有事件都不再是模糊的巧合,而是成为清晰易懂的事实”。皮埃尔·马舍雷:《从康吉莱姆到福柯:规范的力量》,刘冰菁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61页。而达到对事物清晰的认识,正是唯物主义批评在客观性原则下所考虑的第二序列。

在保证批评对象的客观性的前提下,需要继续探讨的是,批评何以有效或者在什么条件下有效?简而言之,即讨论批评的准确程度问题。马舍雷承认,自己试图将康吉莱姆等人对科学史的分析应用到文学领域,因为文学批评需要区别于语言学、历史学等其他理性认识,需要充分考虑到文学批评对象的特殊性。康吉莱姆的科学史分析主要是通过对“概念”(concept)的起源性追溯,探察“概念”实际产生的历史情况,以此复原“概念”的生成过程。马舍雷认为,“回到概念的起源,就是要指出问题的永恒性、阐明问题的现实意义。……定义一个概念,就是要形成一个问题;对起源的定位也是对问题的确认”。在他看来,康吉莱姆的科学史分析力图复原概念的客观构成过程,通过对最初问题的揭示显现其批判的向度,实现“对直接连续性的不合常理的扭转”。但在对象上,马舍雷认为文学不是通过“概念”而是通过“图像”(image)进行的,在“图像”中概念习惯性隐藏自身,只会在关键环节显现。以上引文参见皮埃尔·马舍雷:《从康吉莱姆到福柯:规范的力量》,第61、67、43、62页。因此,科学史对概念的起源性分析,在文学批评中就只能转换为对文学中某一位置的确认。并且,在方法上,科学史分析重视对研究对象的历史连续性中的非连续性进行阐释,马舍雷则要求文学批评必须凸显一种推论性特征(the discursiveness characteristic),即强调批评对象与批评之间的距离。对“距离”的确认早已在布莱希特的“间离”美学中得到承认。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艺术生产论的首创者,布莱希特重视艺术与现实的距离,认为只有在这种距离中“自然的”根源和法则才能够敞露出来。对“距离”的强调凸显了艺术理论在科学时代的批判立场,正是出于这种批判的立场,布莱希特希望艺术能够对现实产生“移置效果”,也是在这一点上,阿尔都塞认为布莱希特的戏剧革命与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一样具有现实的革命意义。路易·阿尔都塞:《论布莱希特与马克思》,《阿尔都塞论艺术五篇(上)》,陈越、王立秋译,《文艺理论与批评》2011年第6期。马舍雷一方面继承了这一距离美学和批判立场;另一方面也将布莱希特的距离说进一步系统化。而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批评带回“理性的领域”,因为只有科学的方法才能产生严格意义上的知识,进而产生改变现实的实践效果。因此,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不但要求正确认识对象,也要求客观地解释(explain)对象。在他看来,这种解释“不是发现或重建一个被遗忘或隐藏的潜在意义。它是新提出的东西,是对最初现实的一种补充”。Macherey,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p.5.也因此,唯物主义批评不是对某种唯心主义意图的还原,而是揭示对象的物质生产条件,以提供一种正确的认识。

马舍雷认为,批评在具体操作上有两种方式,一是满足于对答案的重复,并在不断的重复中忘记问题;另一种更为隐秘和艰难的方式就是重新恢复、寻找和辨别出问题。在他看来,后者才是科学的方式,也是唯物主义批评所必须坚持的方式。这一科学的方式,也体现在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对法国科学认识论与马克思的艺术生产论传统的融合中。康吉莱姆的科学史分析方法曾被马舍雷视为“辩证的和唯物主义的方法”,虽然对康吉莱姆的这一定位后来被他自我批评为是“冒失的”和“胆小的”,但仍然可以看出马舍雷对马克思主义思想与法国科学认识论理论资源的借用和融合。在马舍雷看来,康吉莱姆对科学史的分析与马克思的“历史的科学”是同路的,他们都是要在真实的历史而不是抽象的概念和法则中思考历史。那么,如何能够坚持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而使唯物主义批评的客观性、科学性、历史性有机统一?对此,马舍雷提出了“回到问题的方法”以上引文参见皮埃尔·马舍雷:《从康吉莱姆到福柯:规范的力量》,第55、7页。这一唯物主义批评的具体策略。他解释说,文学的生产原料是意识形态话语(ideological utterances),意识形态以话语流形式存在并被文学文本所赋形,形成文本内部的虚构话语(fictional utterances),同时借此成为被认识的对象,因此“为了认识意识形态意味着什么并表现这种意义,我们必须超越意识形态,……给没有形式的意识形态以形式(give form)”。Macherey,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p.148.這里的构成性的“形式”概念,在马舍雷的后续论文中被进一步表述为“意识形态构形”(ideological formation),See Pierre Macherey and Etienne Balibar,“Literature as an Ideological Form: Some Marxist Propositions,”Oxford Literary Review,vol.3,no.1(1978),pp.4-12.并被严格区别于形式主义理论下与内容相对立的形式概念,这种构形的动态视角也是马舍雷对内容-形式二元论的一种超越。其理论思路是,通过对话语实践(utterance)的考察,揭示意识形态的规定性,并确认意识形态的问题式(即question 1)。在此意识形态问题式下,文本以同一性逻辑表现为现实矛盾的解决形式,但能够给予答案的历史只能是部分历史,因此要达到科学的认知,必须在对文本最初意识形态条件的追溯中,重新恢复意识形态问题式发生的具体条件,即以回到问题的方法在历史叙述的连续性中找到断裂之所在。也就是,要在文本中确立“沉默”这一矛盾激发点的具体位置——表现为“异常”“断裂”的位置,由此形成的突变便成为科学认识的生产条件,同时也意味着“意识形态的问题式”跨越到“科学的问题式”(即question 2)。一方面,作为批评对象的文学是一种特殊的生产过程;另一方面,对于这一继承了马克思的生产范式与法国科学认识论的文学批评,也需要以问题化的方法讨论其有效性。正因为马舍雷融合了马克思的生产范式与科学认识论的构形范式,唯物主义批评才能够既以科学的立场重新确认文学批评的对象,又以问题式的分析方式讨论文学问题。由此,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也在批评客观性与科学性的双重思考上重构了文学批评及其对象之间的关系,并且正如马舍雷对康吉莱姆客观性和理性的强调一样,其最终的目的是“历史的分析”。以上引文参见皮埃尔·马舍雷:《从康吉莱姆到福柯:规范的力量》,第73、87页。

三、马舍雷唯物主义批评的意义

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拓展了马克思在艺术生产论中关于“不平衡关系”的讨论。在马克思主义的艺术生产论视域下,艺术生产的不平衡关系和希腊艺术永恒性魅力成为具有生命力的经典议题,其所关注的不仅是文学生产的历史条件,更提出了关于再生产的持续性问题。参见弗朗西斯·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第6页。面对马克思主义艺术生产的“不平衡”难题,尧斯(Hans Robert Jauss)认为,马克思主义美学传统过于关注生产美学,他要求将文学史扩大到影响和接受中寻求新的出路。See Hans Robert Jauss,“Literary History as a Challenge to Literary Theory,” New Literary History,vol.2,no.1(1970),pp.7-37.面对同样的理论难题,马舍雷区别于尧斯之处在于,他摒弃了生产美学的传统,再次坚持了生产范式的基本立场,将“不平衡关系”转换为一个结构问题——区域结构的相对独立性和总结构的最终决定作用。当我们将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放置在艺术生产论传统中讨论其意义,便是审视其对客观性和有效性的强调如何丰富了马克思主义批评的内涵。

第一,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拓展了艺术生产论中“纯生产”(pure production)的理论内涵,强调了“再生产”(reproduction)的有效性。唯物主义批评的客观性原则,要求批评者不能从文学生产虚假的统一性入手,而应当研究文学生产的物质分歧。马舍雷将博尔赫斯的写作视为一种“再生产诗学”(a poetics of reproduction)的典型代表,正是在于凸显其差异性的生产运动,因为在他看来,“作品根本不是被‘生产为某物,而是从它们被‘再生产的那一刻才开始存在,这种再生产具有内部区分的作用,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追踪作品话语的细微差异,使得文本中出现了一个完整的间隙和游戏空间,其中渗入了无限的变化可能性”。Pierre Macherey,In a Material Way,ed. Warren Montag,trans. Ted Stolze,London:Verso,1998,p.47.再生产运动以差异性为原则在作品内部构建了自我对抗的空间,文本在一开始所提供的便不是既定的答案,而是“可能性”(possibility),当这种可能性随着历史条件的变化在文本内部产生“错位”(décalage)时,再生产运动的意义也得以体现。博尔赫斯的小说具有十分鲜明的智性色彩,其中充满了假设、概念和不确定的结局,简练的话语和主题的含混成为博尔赫斯写作的重要特征。如在《〈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中,博尔赫斯虚构了一个20世纪的小说家皮埃尔·梅纳尔。梅纳尔有意识地重写了《堂吉诃德》其中的两章,但他重写的《吉诃德》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一模一样。通过这种方式,博尔赫斯将这一再生产运动推向极端,使得后出者确确实实构成前在者的“复本”(double)。然而,在文学再生产运动中,这一复本何以具有意义?对此,马舍雷引用了柏拉图《克拉底鲁篇》中的一个命题——“我们能正确地谈论一直流逝着的美吗”《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32页。来说明这个问题。

马舍雷认为,柏拉图在此命题中暗示了一个基本原则——相似的本质是差异(the essence of similarity is dissimilarity),只有在差异中才能把握意义。如希腊艺术的持续魅力不仅存在于某一确定的历史时期,更体现在独立于这一时间环境而不断激活自身的再生产运动中。换言之,这些作品不是在古希腊时期的生产条件下只生产一次而具有现实性,而是在变化的再生产条件下以差异性的复数形式才成为现实。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劳动过程,不是现实、理念或某一主体的附属物,而是遵从差异性原则的现实物质相冲突的发展过程,因此,后续文本是以差异性为原则的“戏仿”(parody)。即“复本”的再生产意义不是在同一性中实现的,而是在历史语境下通过历史的“不合时宜”实现的。就此而言,作为时间上的后续者,梅纳尔在历史上享有更大的行动自由,他之所以仍然选择逐字逐句地重写,恰恰是因为他的重写相对于原作构成了在历史意义上的不合理并由此而成为“他者”。如马舍雷所说,“每本书有很大的不同,因为它隐含着无限的‘分歧。这种对‘同一(the same)和‘他者(the other)关系的微妙沉思便是皮埃尔·梅纳尔故事的主题”。以上引文参见Macherey,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pp.70,279.文学的再生产运动不可避免是一种时间意义上的再生产,但所面对的是具有空间形式的物质文本,同一与他者的关系必须借助客观形式说话。正如博尔赫斯在小说中所说:“三百年不是白白过去的,这期间发生了许多十分复杂的事情,只要提其中的一件就够了:《吉诃德》本身。”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王永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35页。梅纳尔重写《堂吉诃德》构成自己在历史上的不合理之处,但正是由于这种他者身份才使《吉诃德》在文本内部形成可以容纳其不同变体的空间领域。文本就仿佛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最初的咏叹调在变奏的循环中无限地调整、变化,形成拓扑学意义上的动态结构。这种动态构成性形式,既不像经济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仅仅作为现实的附庸,也不像形式主义者所认为的那般文本形式决定一切意义,而是不断返回写作劳动及其再生产劳动的回环形式。在此,我们明显再次看到馬舍雷对文本结构空间问题的解决——不是建筑学意义上的空间,而是拓扑学意义上的空间。也正是这一拓扑学意义,打开了其唯物主义批评在价值上的另一维度。

第二,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通过再生产诗学提供了一种从文学生产到现实历史的认识路径,丰富了艺术生产论的阅读理论。尧斯对“不平衡”的处理方式是摒弃生产美学,转向接受美学。然而,在马舍雷的视域下,生产与接受并不是对立的,而是充满了互文性。正如在博尔赫斯笔下,梅纳尔重写的《堂吉诃德》本身就是一次对骑士小说的戏仿,他的写作便成为变体的变体。在此,梅纳尔到底算生产者还是接受者这一选择,被马舍雷转换为文本自身的图书馆原则(the principles of the library)。在他看来,图书馆原则首先是一种语言上的重复,即每一部作品都不是在空白纸页上进行创作而是依赖于对前文本的再生产,这意味着作品自身蕴含了一个图书馆式的迷宫;其次,图书馆式的重复并不代表两部作品是完全相同的,而是暗示了即使是复本也存在生产条件下的差异,这一原则使得每一个叙述在说出时都构成了对自身的反叛。马舍雷借助“隐迹稿本”(palimpseste)的概念进一步体现这一图书馆式的原则。palimpseste的汉译现在并未统一,“隐迹稿本”“隐形纸本”等译名同时并存,如在赵子龙等所译米歇尔·福柯等的《文字即垃圾:危机之后的文学》(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35页)、邵炜所译蒂费纳·萨莫瓦约的《互文性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13页)中为“隐迹稿本”,而怀宇所译《罗兰·巴特自述》(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54页)中为“隐形纸本”。该词本意为擦掉旧字写上新字的羊皮纸稿本,通过化学方法而使原迹复现。在文学的领域中,这一词语所表达的概念更多地被理解为文本中的记忆问题,并且通常都出现在结构主义批评家的讨论语境中。1982年,法国结构主义叙事学家热奈特《隐迹稿本》一书出版,重点讨论“超文本”概念并确立了任何文本都是“二级文本”(the second degree)这一基本观点。在对博尔赫斯的文本研究中,马舍雷援引了“隐迹稿本”概念,并进一步提出了一个关于“引用”的问题:作品本身就处于不断的引用与被引用之中。正如博尔赫斯有意要模糊小说叙事的真假界限,在马舍雷这里,小说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真假关系也不再成为讨论的主题,他提出的引用问题实际是敞开了文学与历史的关系。如果说再生产运动的差异性,是马舍雷在注重批评对象的客观性原则下对内容的强调,那么更为辩证地认识这一差异,便成为其批评的科学化要求所试图实现的目的。相较于结构主义通过“隐迹稿本”对文本系统内部差异性的关注,马舍雷强调了这一差异观的关系性。他认为,“真正的差异是辩证的而不是静态的;它们是一个持续的、复杂的和重述的过程,它们展示了一种非常严谨的、非经验主义的关系模式,但因它们是特定劳动的产物而同样真实”。他举例说,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博尔赫斯将时间全部的可能性隐藏在迷宫这一意象中,具体表现为文本叙述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下与原生文本的不一致,唯物主义批评便有必要确认文本内部“悖论性的重复”(self-contradictory reprise)发生的位置。对“悖论性重复”位置的确认,肯定了断裂的必然性,从而为问题式的跨越提供了结构性空间,悖论的表象不是秩序的缺陷,而是对真理的索引。“叙述的目的源自将这一叙述与其‘复本联系起来的错位——当我们意识到‘复本不符合叙事的初始条件时,错位就变得越来越不可避免”。以上引文参见Macherey,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pp.60-61,280.博尔赫斯的小说叙事借用了侦探小说解谜的基本模式,但在其文本中,除了关于主人公的冒险计划这一谜局之外,小说至少还包含了另一个谜——彭所构造的分岔迷宫。这便是博尔赫斯所提供的再生产的叙事策略:作品打开了无数个时间的岔口,分别承载了多个结局。迷宫式的问题特征使得所有的解决方案成为一个既可独立枚举又相互统一的整体,在作者不稳固和悖论性的叙述中,文本自身不断被投入再生产运动当中。这种不断问题化的努力,不仅强调了历史的重要性,并且将历史的现实与科学的方法紧紧地联结在一起。正如阿尔都塞对康吉莱姆和马克思在处理历史问题上的认同——“他们通过大量的探索工作,对真正历史的现实本身,进行了深入细节的研究”。乔治·康吉莱姆:《正常与病态》,李春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83页。马舍雷通过对博尔赫斯的具体作品的分析,阐明了唯物主义批评在再生产运动以及历史互文性中的价值。他所谈论的文学以过程显现与自我揭示的双重性实则构成了一个关于历史的寓言,在处理历史问题时需要同时考虑历史的在场与缺场。博尔赫斯小说中的迷宫意象在某种程度上可谓“隐迹稿本”的历史化,对此结构主义重在阐述文本内部的互文性,而马舍雷则进一步打开了文学与历史的互文性。在马舍雷看来,“历史的运动……仅仅是通过其现实的缺席才能得到解释”,皮埃尔·马舍雷:《从康吉莱姆到福柯:规范的力量》,第83页。历史的在场与缺场不断转换。而文学则是关于历史的批判性寓言,通过对叙述中矛盾之处的确认以“回到问题的方法”认识历史现实,名副其实地扮演着对现实进行批判的角色。

回到問题的方法保证了批评的可靠性,这一方法契合于阿尔都塞在哲学上对马克思主义思想进行改造的“科学主义”大旗。因此,马舍雷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出发,将文学的历史性解释为在再生产运动中由同一性与差异性共同参与的矛盾运动的结果,并由此延伸思考文学与历史的关系,即文学同时关注历史的在场和缺场,通过对历史现实的补充凸显文学对现实的批判功能。正如弗鲁(John Frow)所言,马舍雷的做法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对文本历史性这一概念进行更为全面的建构,不仅解释它的过去性,而且解释它与历史上不同体制之间的互动,并将其中的差异作为历史认识的对象。See John Frow,Marxism and Literary Histor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p.171.

马舍雷的文学批评是以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以科学化的努力向各种唯心主义文学批评范式发起的一次挑战和反拨。马舍雷也提到他在撰写《文学生产理论》时延续了自己在《读〈资本论〉》中对马克思《资本论》进行的唯物主义分析的方法,See Montag and Wasser,Pierre Macherey and the Case of Literary Production,p.104.并一直持续到其后的文学研究。可见,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综合了马克思主义的经典命题、斯宾诺莎的哲学思想和法国科学认识论传统,意在使马克思主义批评摆脱各种唯心主义、本质主义的陷阱。这种重构体现为马舍雷以不断问题化的方式实现其批评理论的客观性与科学性,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本尼特(Tony Bennett)将马舍雷的思想视为马克思主义批评史上一次质的飞跃。See Tony Bennett,“Extended Review: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The Sociological Review,vol.28,no.1(1980),pp.215-224.在具体策略上,如果挪用詹姆逊所提出的令人振聋发聩的口号“永远历史化”,那么马舍雷的理论诉求便是“永远问题化”!马舍雷要求不断返回问题的努力,是他对20世纪后半叶苏共二十大等一系列社会事件、60年代法国马克思主义以及各种非马克思主义思想进行充分思考与交流的产物。通过这一重构,马舍雷也进一步回应了马克思主义美学传统中艺术生产不平衡关系的理论难题。文学不是以本质主义的定义而具有永恒性,而是作为以差异性为原则的再生产运动而不断使具体生产条件参与其中。在此,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以问题式分析的策略进一步运用到对文本断裂处的确认中,并通过对这一断裂位置的确认真正实现对历史的认识,也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批评与哲学得以打通。

综上,马舍雷的《文学生产理论》(Pour une Théorie de la Production Littéraire)自1966年首次出版后,深刻影响了一代英美理论家,然而在法国本土却直到2014年才再次出版,编辑格里诺 (Anthony Glinoer)在法语再版序言中指出,《文学生产理论》在英美学界被广泛接受,而在法语学界却被冷落,这本著作之所以未能在法国扩大其影响,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归因于阿尔都塞自1968年起在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圈子中的失信,以及70年代初以来杜歇(Claude Duchet)的社会学批评、布迪厄的文学社会学理论的兴起。可见,法语学界对马舍雷理论的接受受到各种外在因素的影响,为此格里诺呼吁说,对于马舍雷的研究“现在是时候从整体上重新开始了”(Il est plus que temps de retourner puiser dans son ensemble)。Glinoer Anthony,Présentation,in:Pierre Macherey, Pour une théorie de la production littéraire,Lyon,ENS ditions,2014,p.8.由此,无论是用“文学社会学”“唯物主义”的方法,还是以“文学哲学”相关讨论,参见Binoche Bertrand,Pierre Macherey, philosophe littéraire,Actuel Marx,vol.63,n°1,2018,pp.188-201.的视野,都应从整体上回到马舍雷本人的著作,唯如此才能够实现对马舍雷的去蔽,重新发现马舍雷与阿尔都塞等理论家之间的合作与论争,并且在现有研究之下进一步丰富对马舍雷理论的阐释,全面理解马舍雷的唯物主义批评在马克思主义批评传统中的理论意义。

(责任编辑:庞  礴)

Masherys Materialistic Criticism: A Theoretical Interpretation and Significance

Liu Jin, Hu Jianghan

Summary: The discussion of literature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issues in Marxist criticism. As a French Marxist philosopher and critic, Macherey criticized the humanitarian critical paradigm and the structuralist critical paradigm from the basic position of materialism, pointing out the creator tendency of humanitarian criticism to focus on subjective intentions, and the teleology of structuralist criticism centered on deep structure. Macherey systematically put forward materialist criticism represented by the production paradigm and dialectically accepted the concept of “struc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tructuralis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aterialism, he borrowed Spinozas philosophical concept and proposed “absent exteriority”. This view of structure reaffirms the theoretical connection between the concept of structure and the materialist tradition, not only adhering to the material basis of literature as the superstructure but also preserving its relative independence.

Under this structural view, Machereys materialist criticism reconstruct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ry criticism and its objects, aims at making criticism scientific, and elaborates on both objectivity and effectiveness at the same time. The scientific analysis of materialist criticism reaffirms the object of literary criticism in the process of practice by recognizing literature as a product of special labor that continuously participates in reproduction practices, and interprets specific text content in a problematized manner. Machereys materialist criticism emphasizes the importance of the poetics of reproduction in the Marxist theory of artistic production. It not only highlights the expansion of the theory of “pure production” by the poetics of reproduction, but also provides knowledge from literature to real histo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oetics of reproduction, works do not have reality only once under certain deterministic production conditions, but become reality in the plural form of differentiation under changing conditions of reproduction. Therefore, by confirming the specific position of “decalage” in the reproduction movement, we can complement the historical reality and highlight the critical function of literature on reality by paying attention to the presence and absence of history at the same time.

To sum up, re-examining Machereys materialist criticism will deepen our understanding of his literary thought, and help to integrate Macherey into the development pedigree of Marxist literary criticism. Moreover, re-grasping the overall theoretical context and connotation of Macherey can further enrich the interpretation of Machereys theory based on existing research, and comprehensively help us understand the theoretical significance of his materialist criticism in the tradition of Marxist criticism.

Key words:  Pierre Macherey; Literary problem; Materialistic criticism; Theory of artistic produ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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