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灶·柴火·炊烟

2024-06-06 14:05刘峰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5期
关键词:土灶柴草烟囱

土 灶

天气转凉,我又想起了老家的土灶。一想到它,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灶,是土灶,是一家人动手垒的。那年秋,见老灶已朽,父亲牵着那一头老牛,拉着碌碡,将一块收割后的稻田碾平,母亲紧随其后,将压实的田土切成一块块土坯,晒干成砖。尔后,花上一天的工夫,一家人有说有笑,和泥巴、砌土灶、竖烟囱,垒就了一个崭新的土灶。末了,还贴上一副对联,置于灶神左右:“米面如山厚,油盐似海深”。横批:“丰衣足食”。

黄昏时分,母亲在灶里点燃了第一束柴火。须臾,一缕稻田新鲜泥土与陌上秋日柴草混合的清香,从灶里弥漫开来。全家欢呼雀跃,如同过节一样高兴。

流年里,一日三餐,母亲围着灶台转,那一件蓝围裙被灶台磨得发白,却永远那么干净。清晨,我们在锅碗瓢盆声中愉悦醒来;黄昏,我们迎着屋瓦上的那一柱炊烟快乐回家。虽是粗茶淡饭,母亲却总是变换着花样烹饪,使我们的味蕾绽放出美味芬芳的花朵,让后来漂泊在外的我,总也忘不了母亲的那些拿手菜,忘不了那些地地道道的老家至味。

老灶,煨出的莲藕排骨汤最香。小时候,缺乏营养的我们,总盼着过年过节,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有好吃的、有汤喝。总在节日的前一天黄昏,当吃罢晚餐,母亲会将爆炒好的排骨连同莲藕汤汁一起倒入汤罐,然后慢慢移开砂锅,微微探下身子,用长长的火钳在灰烬里掏出一个小坑,让汤罐坐进坑里,随之把红红的灰烬捂上,最后小心翼翼地将砂锅还原。

此时,柴草燃烧后留下的灰烬温度很高,有一种特有的芳香,能持续加热一个晚上,是煨汤的上等燃料。夜里,灶里的汤越煨越香,香得令人睡不着,辗转反侧,当我不知不觉睡着后,又沁到我的梦里。

不知不觉,我们习惯了母亲在灶前灶后的忙碌。没想到,皱纹悄悄爬上了她的脸颊,岁月染白了她的鬓发,日子压弯了她的腰身。

家有土灶不觉寒。每到冬天,多少个寒夜,守着一方土灶,一家人暖暖融融。母亲纳着鞋底,我们兄弟姐妹读书写字,小花猫眯着眼慵懒地打着盹儿,翻书声、朗读声盖过了屋外的风声、雪声。

我们长大了,父亲走了,母亲老了。“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当不得不离开家时,母亲仿佛老燕送小燕,依依难舍。每送走我们其中的一个,母亲总会提前几天准备,在土灶上做出好吃的,让那独特的烟火味道陪伴一路。

那个黎明,将从此走出乡关的我,早早起了床。没想到,母亲已在水汽氤氲里的土灶前忙乎开了。一盏昏黄的灯泡,半壁橘色的火光,将母亲的影子映在粉墙上,拉得很瘦、很长。一想到母亲从此独自留在老家,一阵酸楚泛上心头。我喊了一声“娘”,母亲转过身,露出一脸笑,双眼却是红红的。那是母亲背着我第一次垂泪。

如今每次归来,我最喜欢坐在土灶旁,沐浴在暖暖的火光里,一边给灶膛添柴,一边与母亲说悄悄话。照例,母亲欢天喜地,给我做出满满一桌好吃的。其中,少不了小葱拌豆腐、蒸虾鲊、煎稻花鱼,再加上一盆锅巴粥,尽是儿时的味道。当吃饱喝足,再躺在晒满阳光的被窝里睡上一觉,感觉天下幸福尽在老家。

人到中年,渐渐明白,平平淡淡才是真,最温暖人心的莫过于烟火气。土灶在,家在,母亲在,真好!

柴 火

在乡村,烧柴是一件大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摆在第一位。日常储备一垛柴火,对庄户人家很是必要。

从前的乡间燃料,常见的是稻草。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黄澄澄的稻子收割后,一捆捆挑至打谷场,经碾压脱粒后,变得轻盈盈、软绵绵、亮闪闪的稻草,被高高堆起,成为稻垛。

舊年的父亲,对一垛草,有着十二分的敬意。日子清苦,少柴火,无煤炭,天然气在当时更是一种奢望。要保障一家人平稳过冬,稻草简直成了“救命草”。

每次烧灶,都由奶奶把关。三束稻草,炒三盘菜,煮一锅饭,煨两罐开水,是老人家定下的家规。担心稻束燃烧过快,她用一把大火钳压着。

一日三餐,火塘红红,火焰蓝蓝,火光黄黄,火烬苍苍。用稻草烧出来的米饭,真香!白糯糯的粳米、黄亮亮的锅巴、浓稠稠的米汤,再佐上地地道道的农家小菜,就着橘红色的火塘的余光,香香喷喷,吃得人微微冒汗,感觉是那么的暖心。

稻草,不仅是燃料,到了冬天,还是牛的饲料,而且农人们还要用它结草绳、苫房顶、搞编织。显然,光烧稻草肯定不够,得砍柴。

往年,为了防备稻草不足,村里人挖空心思砍柴,田塍、塘埂、河滩、山坡、沟渠……只要有柴草的地方,绝不放过,起早贪黑,砍得一干二净。父母很勤劳,见周围的柴草被砍净,于是黎明即起,去几十里外的湖滩,砍黄芦苦竹、白茅香艾,然后披星戴月一捆捆背回家,汗涔涔的脸上,写满了如获至宝的喜悦。

在我的记忆中,离村庄三十里的大山上是有柴的。大山,是有名字的,因其大,在方圆百里显得突兀,因此乡人直呼“大山”。登临山顶,南可眺望城市,北可一览平川,其地理位置十分险要。

山上到处长有白茅、芦苇、艾蒿、苦竹等柴草。山柴长得又高、又旺、又密。一镰下去,满满一束,修修长长,足有两米。

砍回的柴,经山中太阳一晒,香烘烘的。越晒越亮,越晒越香。混合在稻草里,扎成柴草,整整齐齐地码在灶池里,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心安。这样的柴草,不但好烧,而且耐燃。做完了饭,过了一会儿再去瞧,仍可以看见灶膛中猩红的火烬,如栖了一塘粉霞。这么好的热与光,母亲绝不会轻易浪费,烧上一锅热水,能让一家人舒舒服服地泡脚,让我们兄弟姐妹美美地将心爱的书看个够。

袅袅的水汽里,含着柴草香,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满足与幸福。

炊 烟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甜润优美的歌声,将我的思绪带回了往日的烟火岁月。

炊烟,与黛瓦、粉墙、小巷、池塘、草垛、竹篱、老井一样,是旧年乡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民以食为天”,由食生炊,由炊生烟,于是炊烟袅袅而起。

犹记得无数个清晨,在喔喔而啼的鸡鸣声中起床,将哞哞而叫的牛群赶至牧滩,蓦然回首,只见一柱柱乳蓝色的炊烟,正从青灰色的鳞鳞屋瓦上升起,飘在桑竹间,浮在晨曦里,恰似一幅水墨画。

炊烟,在雨天更有风情。蒙蒙细雨,结成一张水银色的网,笼在家家户户的屋瓦上,瓦墙竹树,蓑笠伞影,在雨里泛着湿漉漉的幽光。从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慢慢踱向河边的水埠头,整个村庄尽收眼底,皆倒映在河心。

在细细密密、缠缠绵绵的雨水作用下,炊烟难以升向空中,而是横铺屋瓦,笼在村巷,像浪一样涌动着、如雾一样翻滚着、似云一样缱绻着,仿佛有一支巨毫在一层层恣意渲染,或浓或淡、或舒或卷、或沉或浮、或交或织,气象万千,风情万种,变化无穷,曼妙无比。

此时的炊烟,倒映在河心,与青黛色的山影揉在一起,萦青缭白,云遮雾绕,别有一番风情,让人仿佛置身于水墨色的电影镜头里。

当雨霁天晴,经雨水洗濯,天空蓝莹莹的,蓝得仿佛要滴下来。再瞧村庄,清简安宁,空气清新,鲜润明丽。中午时分,只见一柱柱炊烟次弟升起,升得匀匀的、静静的、高高的,像乳白色的梦一样融入蓝天,宛如海底的火山吐出的一串串烟气——这样的时刻,惹人遐思,仿佛回到千年前的村庄,回到祖先的身旁,将诗情画意的炊烟仰望。

至今忆起,炊烟最美的时分,是在腊月。

那时,父亲会提前做两件事:一件是清烟囱,另一件是劈柴火。他上屋清扫烟囱,命令我当下手。只见他手持长竹竿,竿梢绑着芦苇扫帚,蹬着梯,蹑手蹑脚上到屋顶,生怕一不小心踩破了瓦片。到了烟囱边,他将绑着扫帚的一头朝下,将竹竿插进烟囱,转着圈儿慢慢地清扫。守在灶下的我,只见烟尘簌簌而落,仿佛置身云雾里。

父亲一边清扫,一边大声问:“烟灰落完了没?”我眯着两眼,捂着鼻子,大声回答:“差不多啦!”父亲又喊:“拎桶水上来。”我拎着半桶水,扶摇而上,递给父亲。父亲又命令我下去,他要冲洗烟囱。只听轰的一声,一团黑雾过后,一摊黑水滚滚而来。我成了小花脸,烟囱倒干净了。

该劈柴火了。腊月跟平时不一样,要烧硬柴,火猛,耐烧。父亲是个有心人,平时积了不少木桩、树蔸,贮放时间一长,上面竟长了不少白蘑菇、黑木耳。脱掉棉袄,抡起开山斧,他仿佛变成了程咬金。只听见一声“让开”,眼前白光一闪,咔嚓,木桩已被一分为二。此时的我,兴奋极了,不停拍着小手为他鼓掌加油。

两件事一做完,父母开始张罗烧灶,摊豆丝、打糍粑、杀年猪、蒸年糕、炸丸子、熬米糖、炒花生……硬柴一旦燎着,就会蓝焰熊熊,越燃越旺,火星四溅,不时噼啪作响,如同燃放爆竹一样好听。

一闻到灶上的香气,我会不时伸出小脑袋,问:“好了没?”母亲就答:“好啦,好啦!”然后,将好吃的递上嘴,有糍粑、鱼丸、肉糕……平时,这些东西是很难吃上嘴的。快过年了,大人一般由着小孩吃,小嘴流油,管够。

新鲜劲儿一过,我又坐不住了。趁大人不注意,我就到屋后转悠,看村景。凑巧的是,我竟发现了炊烟之美,并留忆一生!

那炊烟,经曲折幽暗的烟道,由下而上,袅袅飘出,干净、轻盈、笔直,像一束薄纱巾,似一首朦胧诗。一缕,又一缕,缕缕不绝,隐没天空,渐渐消失不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转眼间,我已漂泊异乡多年。可不管离故乡多么的遥远,炊烟在梦里离自己还是那么的近,轻、静、柔、暖,早已与乡愁融为一体。

多少的流年迢迢、多少的依依难舍、多少的愁肠百结、多少的魂牵梦绕,化作了老家屋顶上空这一串串感叹号、一轴轴水墨画。

多想,在橘红色晚霞的陪伴下,一步步朝老家方向走去。炊烟下,站着母亲!

作者简介:刘峰,湖北省作家協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农民日报》《长江文艺》《湖北日报》《长江日报》《松江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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