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草书

2024-06-06 14:05赵建平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5期
关键词:狗尾草茅草百草

世间的草,结成了草的王国。冬天的冰寒退去,王国的草在泥土里苏醒了。

草不是孤独者,它们以集体的方式按照自己的秩序在流淌的日子里活着。比如茅草、蔓草,比如狗尾草、芨芨草,虽然每一株都很渺小,它们却构建出世界上最庞大的草的体系。

春风刮过之后,万物的气息便有了明显的律动。明亮的色彩首先从阳光开始,然后是水,继而是树上盛开的各种花儿、大地上冒出的青草……“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是每年的三月和四月,目之所见草的纤弱和细碎,但那不是草的本质,它的本质在于比地面部分更有隐秘性的突破力和生长力。

人们忽略了草生长的仪式,它们只是草,也仅是不出众的草,即便被赋予更多高贵的意义,本质也不过为草芥。可是,在不知不觉中,这些草以最快的速度、铺天盖地的气势,让山岭、丘壑、荒野、滩涂、草原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活力。并且,它们还会绽放出最精致的花儿,让世界充满风韵。它们先是构成一个完整的生态,继而又以草的形态、芳泽、姿色、风情,经营出属于它们的完美世界。这样的世界,无草不花。其实,自然界真正具有美和力量的,不是其他,而是铺展在大地上的草。此时,芳草具妙,它们是草,是花,更是天地间所有生灵的象征。

初春的草,纤细弱小。其实,最是滋长繁荣的时候,它们也保持着惯有的柔弱。它们没有绝色,可是,有馥郁之香,有风情,兼柔劲和韧劲于一体。它们因为纤柔而努力刚强,因为弱小而努力强大,因为小我而努力大我,因為含蓄而努力开放。它们具备和表现出来的这种特性,反而让人们辨识出某种关乎生命的矛盾性、斗争性,以及统一性和通透性。

寒潮撤离了,草和万物一样,在春风里变得极不安分。风雨惊醒了它们的梦,很快,它们冒出芽头,又很快让土地变得葱葱郁郁。它们打量着周围的世界,首先是天空,天空又高又远,有时是蓝,有时是白,有时彩云翩翩,有时乌云滚滚。不过,对于草来说,这些都是新奇的事物。接下来,它们努力挣脱一切束缚,向着天空和阳光生长,努力生长为这个世界的主角。虽然,它们的周围有众多的绿植,比如树木、荆棘、蓬蒿、藤蔓,高大的、低矮的、阔叶的、针叶的,巨大的、纤小的……但草和其他绿植一起,为这个世界装扮出欣欣向荣的模样。它们铺展开来,让自己真正地匍匐在地,根本不担心长成低矮的草芥。在春风的催促下,它们铆足了劲,在自己的空间聚积生气,收敛内力,养精蓄势。对于它们而言,这样的生长是一项声势浩大的工程。

一旦进入夏天,风更加活跃,和阳光一样,热情的程度更让草生长的速度进入疯狂的状态。夏天,一株草完全可以酝酿出一棵树的威仪,一块草地也完全可以酝酿出一片草原的气场。这个时候,鸟在其中获得了生存和爱的足够经验,它们成了鸟和其他生命的摇篮。鹅肠草、藤草、蕨草、灰灰草、龙胆草、稗子、野草莓……因为有了充足的水分和肥料而新鲜光亮起来,它们开始在泥土上恣意展现自己的风采。草一旦成熟了,便开始懂得了招摇。于是,这些草交织在一起,以花的方式和姿色,尽情地呈现出生命的妖娆和热情。

月亮挂在空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蟋蟀也不安分起来,隐蔽在草丛的某个角落,和蛙一道,发出美妙的和声。这个时候,草的生长速度好像比白天快得多,如果侧耳倾听,或许能够听到这些草努力生长时气息流动的声音。随着夏季的脚步不断迈进,草开始展示出最迷人的一面。茎和叶一下子生出无限的情意,那是一种别有风致的妩媚与婀娜。更何况,许多草还会开出各色的花儿,比如狗尾草的,比如蒲公英的,比如山莴苣的,比如铁刷把的,又素又雅,娇小玲珑,风吹起来,摇摇晃晃,又娇又媚,仪态万般,却又无半丝的艳,也无半丝的俗。夏天的草结着伴儿,它们的花也结着伴儿。它们在一起,有许多的话要说,有许多的秘密要公开。它们的亲近,不需要风,它们拥有太多单纯的思想和纯粹的行为,它们可以公开地表达。在白天和在夜晚,草与草,花与花,它们简单,却又自由自在。它们可以随时进行一场爱情的告白,可以随时去亲近它们爱恋的一株草和一株草上绽放的花朵。

夏天的草,太懂得表达。这个时候,懂得这种情绪交流的,还有那些鸟儿。夏天是鸟儿欢快的季节,它们在草地上走路,总是一跳一跳的样子,轻盈、敏捷,又富有节奏。它们在草地上空飞来飞去,无拘无束。在鸟儿的眼里,世界是由草构成的。它们栖落于草,衔草成巢,以草为食。

夏天的草地,是一个天然充足的能量场。蜂儿、蝴蝶、蟋蟀、蚂蚱,它们在草丛中活泼着,就连泥土中的蚯蚓也开始活跃起来,它们从草场里源源不断地获取着能量。这些草,也为牛、马、羊等提供着丰富的草料。牛、马、羊是易养的食草动物,也是一个家庭的巨大财产。农耕岁月,善待这些牲畜,可以承载更多的希望与期待。百草丰茂,把这些牲畜赶上山去,它们将获取生命需要的一切。草把它们养得体格健壮,它们的肌肉和骨骼充满了力量。

吹草叶,是夏天的娱乐。村里的男女老少,谁不会用草叶吹几首曲子,抒发生活的酸甜苦辣?能吹歌的草叶,细长、片薄。熟地草和狗尾草的叶,最适宜用来吹曲子。旋律和音色与气息有关,与叶子也有关,高亢激昂有,低沉婉转也有。草叶可以吹出生活的苦涩与辛酸,能把人的情绪从音符里排挤出来,吹草叶的人便会获得短暂的慰藉和释放。

夏天,我们要去割草。夏天的草,能给牲畜带去口食之乐。最好的是,籽粒饱满、浆汁充盈的草。这些草大多生长在向阳的地方,比如狗尾草和茅草,它们便长在地埂和山坡上,它们的根有甜味,口渴之时,我们会掘其根以解渴,虽然汁液稀少,却甘甜如蜜。这些都是牲畜喜食的草料。每次割草,人各守一方,彼此呼应,以山歌乐。其时,我们也会在草丛之中发现蛇,或者蛇蜕下的皮。蛇是让人害怕的动物,它们爬行的动作、舌信子吱吱的声音,以及它们的柔软和冷性,常让人生出恐惧。一旦在某个地方发现蛇,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会把那个地方当作危险区域。但在草丛中发现鸟窝,则是好玩的事。如果窝里有鸟蛋,或者有毛茸茸的幼鸟,那一定是让人兴奋的事。我从不掏鸟窝,直至现在,我仅是高兴而已,这是一种缘分,我不愿在这种相遇中破坏任何一份美好,不愿让我的出现给它们带来如同蛇带给我的那种惊恐与不安。彼时,那个世界不是我的,它是属于鸟的。芳草萋萋,是鸟的乐园。

草的风情是风吹出来的。在风的作用下,成熟的草更具备让人陶醉的气息。它们的成熟,常常与稻谷、玉米、粟子,与原野上其他的果实一道。这个时候,草的颜色开始沉淀,芳香变得沉郁。时间的味道,从草丛中散发出来,有着泥土醇正的气息。更重要的是,成熟的草籽散发出的香也掺和在里面。阳光的滋养令草迅速成熟,草籽日渐饱满,这意味着它们完全能够为食草的动物提供充足的营养。到了秋天,这些动物的皮毛很快光滑起来,牛啊羊啊,身子滚圆,毛色顺溜。对于人来说,这是吃肉的最佳季节。百草为药,牛羊吃过百草,肉有浓烈的香味,肉质极好。从牛肉和羊肉的醇香里,人们可以感受到大自然丰厚的馈赠,那是百草的味,是风霜雪雨和阳光混合百草炼制出来的浓郁之味。

空旷的秋天,时间和空间总显得比夏天更加辽远。大地染上成熟的颜色,苞谷、洋芋、稻谷、荞子,这些美好的事物给人带来丰收的喜悦。颗粒归仓,人们的生活因此变得富足、从容和安适。这个时候,草也开始吸入秋天的风气,茎是枯黄的,叶子是枯黄的,就连茅草的花、狗尾草的花也白生生地顶在草尖上,有着枯寂的气息。不过,这只是单纯从色彩上来看。有人说,那些草枯死了。可是,你去剥开它的茎,里面流淌的汁液,刚好证明了草的不会泯灭的生命力,它们只是被季节制造出一段时间的沉寂。此时的泥土里,草也并不安静,它们正在开展另外一种形式的生长,它们的根茎显得充盈饱满,它们聚积了更多的生气和力量,以致在泥土中无法沉寂下来。这些力量让它们在泥土里不断奔突,不斷拓展。这是一种被隐蔽的生命力,此时它们的活跃度绝不逊于春天和夏天呈现出的生命力。

我是喜欢草的,秋天常常怀着轻松的心情去亲近它们。周围的山上长满了草,稗草、青蒿、白蒿、茅草、马刺根、熟地草、狗尾草……形成了连绵起伏的草的海洋,又刚好是天高云淡的秋天,一个人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山顶上,以草为伴。我在极安静的环境里,极安静地成为一株草。我的所处,只是草的世界,一个纯自然的世界。那时,我与草一起,共同守着群山,守着秋天。苍穹之上,鹰翱翔其间,如同在天际滑翔般自由自在。我完全能想象到,鹰在高空中呈现出来的王者气概和风范。此时,风声四起,带着呼呼的声息,我像听到了草丛中一应虫子发出的美妙声音。

我喜欢并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来完成和大地亲近的每一场仪式。一切希望总是在安静里获得愉快的体验。

草熟了。然后,我嗅到了秋天浩荡的风气。

格桑花开了。沾益花山湖一带,宣天路的两侧,当百草染上浓重的秋色,格桑花以一种光鲜的姿态悄然绽放,不多,稀稀疏疏的,却是饶有风情。路两侧更多的是干枯的茅草,茅草的叶缘仍然如刀刃一般锋利,茅草的花被风干了,一小团一小团地顶在草尖上,白绒绒的,包着成熟的草籽。两种花在此共存,都有着秋天的风情。可是,一种有活气,一种没有活气。从花山湖经过,这样的两种花同时进入视线,常常让我无由地生出感慨,草非草,花非花,一切似是而非,一切又不是似是而非。

花山湖是个美丽的湖,蓝莹莹的湖水映着天空、白云,大片的松树林染着苍翠的颜色。某一年的秋天,我和朋友相约去彩云洞。回来时,在花山湖的草地上,我与朋友席地而坐。其时,众多的草已被染上时光留下的苍白,也有绿色的。不过,这些绿色的草,在秋天里见生气也能见冷凉,见活性也能见凝滞。有一种很弱小的草,一到秋天,便活泼起来,开着黄色的小花,与遍地的枯草相比,颇能见草的精神和花的风情。彼时,这些小黄花开在面前,这儿一朵,那儿一朵,开得温馨,也开得让人感动。大自然为每一种植物都准备了一场盛大的生长仪式,不在乎其弱,不在乎其小。朋友指着小黄花,很正经地说:“但凡热爱大自然的人,一定是从热爱草开始的。”说完这句话,朋友摘下一朵小黄花,使劲嗅了一下,那神情,很抒情也很陶醉。

我生活在云南,却靠着贵州的六盘水,这儿的冬天与秋天并没有明显的界线。虽然进入冬天,可是秋天的明朗和空旷还在延续,如果不是遇到冰天雪地,冬天的景与秋天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仅是落在草上的霜重了一些,草的枯寂重了一些,寂寥的气息重了一些。可是,冬天总要有冬天的样子,总要有几天极端的天气,寒风吹着,冰雪覆着,草茎断叶枯,展露出草脆弱不堪的一面。

可是,作为草本身,时令的更迭,不可能掩藏住它的生命的锋芒和顽强。它只不过是顺应了自然的规律,以不可明见的方式积蓄着力量。它总需要这样一个机会,以待来年春天迸发出非凡的生命力。正所谓“春风吹又生”,谁阻挡得了这些草的新生?

冬天,草凋敝了。可是,生命依然存在,力量依然生长。在冬天的草地上,我不去想雪花,不去想寒冷。我仍然爱着阳光,爱着伏在草地里的雀鸟,以及由它们制造出来的各种美妙的声音。这些草,一批接着一批地枯萎,又一批接着一批地萌芽,再一批接着一批地繁荣。这样的荣枯更迭,它们给我留下了什么呢?永生,永远的生命,永恒的存在。冬天,对于草来说,它们的形状、颜色、气息和味道,也仅是以不同的方式发生了改变而已。它们要用这样的方式,重新酝酿和创造一个由成熟到新生的完美的新过程。

人生无闲事,自然无闲时,山河无闲草。

我常常惊叹草的存在,其种类之多,其分布之广,其生命力之强大。在我心中,世间之卑微莫过于草,世间之丰盛莫过于草,世间之高大莫过于草,世间之威仪也莫过于草。这些草,仅是世间最简单的物种。它们的柔弱、渺小,它们的似乎无以为用和似乎无以为是,偏偏让人没想到,正是这样的物种,创造了占据世界最广阔空间和最久远时间,最具有无限生长力和最具有无限征服力的生命奇迹。这可谓无处不草,无草不强。一株草可以创造力量的奇迹,那么,无数的草芥连片成天,则完全能够创造出壮观的奇迹。草的体量,完全可以让这种关乎大地的壮观具有震撼的意义。

草在生长,在公开地生长和隐秘地生长。只要吸收到营养,草就一直具有保证创造和热爱这个世界的信心和力量。这种创造和热爱,绝不逊于一个人对一个人,一个世界对一个世界的深情。

春天到了,人们总能看到,这个世界的草总是有新的模样。

作者简介:赵建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中国文化报》《云南日报》《民族时报》《春城晚报》《散文》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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