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哲学视域下孙犁小说创作的双重语境分析

2024-06-05 22:20:55胡宝丽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7期
关键词:孙犁叙事

胡宝丽

[摘要]叙事是艺术表现和保存情感的基本方式,由此引发对叙事语调与文学创作语境的探讨,作者对生存体验的感悟也在对作品的创作中有所澄明与表现。作为一名怀有满腔爱国热情的文艺工作者,孙犁通过对其体验的构形与创作,实现了对作品的完成。双重语境下的生存世界、对超越性存在的体悟与凸显,也在其笔下徐徐展开。

[关键词]孙犁  双重语境  叙事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獻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94-04

叙事是艺术表现和保存情感的基本方式[1]。作为一名创作生涯横跨半个多世纪的作家,孙犁继承了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结合其个人经历与写作感悟,在文体选材的把握和叙事技巧的研磨上,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其大众化、通俗化的叙事语言中蕴含了清新隽永的诗性美学风格。在他的文学语境中,题材实事语境与形式完成性语境相结合,共同完成了作品,在此基础上,一个优美清隽、朴素亲和的世界清晰可见。

一、生活化题材叙事美学

叙事作为文学作品中用以表情达意的基本方式,在不同作家笔下有着不同表达形式与表达技巧,而形式技巧的意义也正是在于它能形成一种特定的语调。所谓语调,就是给作品中的叙述以一种确定的节奏、措辞的倾向,以及一种造句的风格。

在孙犁的小说创作中,以其独特的叙事题材选用为首要特点,配合通俗化的语言、诗性的描写,共同形成了其含蓄隽永、质朴清新的叙事语调。

从题材选取来看,孙犁的小说创作大致遵循了当时的文学创作主流,即突出对现实农村题材的刻画,但不同于革命战争时期大部分作家对于现实斗争的揭露与强调,孙犁对于虚伪造作的概念化写作一向深恶痛绝。在孙犁的文学观念里,若仅仅以某一特定政策为遵循,脱离农村生活实际,无法真正深入理解农民的生活变迁与思想渊源,就无法在真正意义上实现对真实农民生活图景的把握。在他的认识中,真正要写现实、写农村,不一定非要从重大斗争中汲取素材,而应该从日常生活细节入手,从零碎日常的生活片段中探求生活真正的内涵,体悟人物真实的情感变化。在题材的选取上,要坚持选用日常平凡生活中最能体现人物生活与情感的细节,以艺术的手法作出加工与诠释,从而成为文学表现的手段。

在短篇小说《正月》中,孙犁通过对农女多儿家祖传织布机的描写,折射出农村所发生的重大变化:“机子从木匠手里出生到现在,整整一百年。在这一百年间,我们祖国的历史有过重大的变化,这机子却只是陪伴了三代的女人,陪伴她们痛苦,陪伴她们希望。”[2]一台普通的农家织布机,既见证了多儿母亲以及姐姐们婚姻不幸、人生悲惨的痛苦生活,也见证着多儿的觉醒与成长,这是多儿家的变迁,也是千千万万个类似于多儿的新青年以及新农村的变迁。再比如小说《村歌》,以农村女青年双眉参加生产组为线索,对双眉参加生产组的前因后果作出了全面的描写与解释,也对此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与阻碍作出了一定的描写与表达,折射出以双眉为代表的农村青年在权利与义务方面的觉醒与探索,以及农村人民对于社会变迁的认识与接纳。孙犁正是凭借自己对农村生活与农民需要的认识,结合自身对于革命斗争的感悟,将历史的变迁浓缩于农村生活的点滴小事之中,使原本微小的题材于历史变迁中绽放出现实之光,以小见大,见微知著。

在人物塑造上,解放战争胜利初期的作家们热衷于塑造新农村与新农民形象,并对农民身上原本存在的缺点进行了一定的省略处理。与此相反,孙犁在人物的塑造上,竭力避免片面化与极端化,其笔下人物既没有完美的道德圣人,也没有粗鄙的刻意贬低,不浮夸、不造作,有血有肉,饱满丰富。以《村歌》为代表,女主人公双眉身上既饱含对革命的热情,也存在盲目、鲁莽等性格缺点;另有面对参军临阵脱逃的兴儿,在双眉的鼓励重新回归军队。正因存在缺点,也因此而更加真实生动。参加抗日斗争,在所有革命战士心中都是一项光荣而伟大的使命。但在《光荣》中的小五看来,这种“光荣”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更不能当男人一起过日子。在这种思想影响下,加之坏人的挑拨与怂恿,小五最终与外出作战数年、作为抗战士兵的丈夫原生分道扬镳。而与此相反,原生的青梅竹马秀梅则怀有对革命的无限责任感与光荣感。在小五与秀梅这一组对照上,我们既能看到在特定时代背景下农村人民思想上的矛盾与落后,也能看到底层民众的善良与质朴。正是对“美”与“丑”皆有所涉及,作为读者的我们才能更好地去接近那个时代,去接近时代背景下真实的农村人民与农村生活。

在叙事节奏上,孙犁并未选取高低起伏的叙事风格,而是通过省略、概述等写作技巧,将重大矛盾冲突隐身植入故事的背景层中[3]。因此,在孙犁的小说中,我们看不到同时期小说中残酷的战争场面,也看不到严酷的阶级对立。从对节奏的把控来说,孙犁并不倾向于对时代与斗争进行正面刻画,而是倾向于控制故事情节的发展,以此来突出表现情感、凸显小说主题。在遇到能表现自身情感与体现小说主题的场景时,他并不急于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而是紧紧抓住某一场景乃至某一点,在此基础上进行放大与突出,同时利用省略、停顿、反复等叙事技巧,将满腔感情浸润在字里行间。孙犁在刻画场面与回忆前事时,常常表现出真挚的感情,同时他将这种感情熔铸于小说舒缓的节奏中,呈现出强烈的抒情性,真挚而不造作,动人而不泛滥,从而使得整体的叙事与抒情呈现出诗性的质朴,热烈而不凝滞,动人的同时又带给人以诗意的享受,从而达到节奏上的舒缓、情感上的动人、语言上的质朴、叙事上的含蓄。

基于艺术哲学视域,从孙犁小说的叙事方式来看,其小说对于题材实事的选取与描写,以及自身叙事抒情的表达,一方面体现了事物自身的对象性语调,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作者作为叙事主体的情感评价语调,二者紧密结合,既表现了晋察冀人民的革命与生活变迁,也表达了作者的满腔深情。

二、基于叙事语调下的双重语境

以艺术哲学视角出发,文学创作的本质即为创立语境。文学家遣词造句,表面来看是尽可能深入地对事物作出生动的描写与刻画,但这些描写与刻画往往具有深层的目的论结构,即语境的呈现。借用物理学概念,“语境”可理解为“场”的呈现,我们也可称之为“生存场”,对语言艺术化的用法,就是借用文字的搭筑,说出那个“生存场”,揭露出一个真实的生存世界。

从具体的创作实践上看,语境是在作品中诸多语调的相互交融、相互作用与关联下所形成的,语调的统一关系构筑了作品整体的语境。基于语调的双重性,语境也同样具有双重性质,其一方面是由众多对象性语调所构成的“题材实事语境”,另一方面則是由众多情感评价语调所构成的“形式完成性语境”。后者主导着前者的制作,从而形成作品的整体。

在实际创作实践上看,作品叙事往往于双重语调中进行,即在“对象性语调”与“情感评价语调”的叠加中进行,诸多情感评价语调中的相互作用与相互联系,构成了作品的“形式完成性语境”。形式完成性语境之形式,代表了作品的整体性存在。孙犁在小说创作中,往往选取农村生活中最小的组成单元,通过对真实生活细节的选取与加工,形成其独特的对象性语调,在此基础上,通过平缓、省略、留白等叙事技巧,熔铸其自身的深沉情感,形成整体的情感评价语调。语调的双重交融带给我们的是叙事技巧与情感的水乳交融,也在此基础上为我们澄明了作品的双重语境与存在方式。

作品是一种制作性存在,是作者通过自身的文学手法,以自我的追求与体验为制作对象,对作品中人物的追求与体验进行再体验,从而形成一种“对体验的体验”,这是将人物的体验构筑成形象的过程,唯有通过这种体验与构筑,我们才能真正达到“对体验的体验”。

孙犁在对小说题材的选取与叙事方法的研磨上,往往将其自身经历与文学艺术相结合,将自身对革命的热情与对新生活的憧憬希望与笔下的人物情节相结合,共同表现出对农村新风貌、新变化的赞美,对质朴民风民情的依恋,以及对理想革命道路的追求。

以短篇小说《渔民的生活》为例,孙犁通过对渔民生活变迁的描写,体现出土地改革对于农村大生产运动的重大影响。不同于同类型作品中对于重大政策的正面刻画与歌颂,孙犁通过对最底层渔民生活的改变来凸显重大政策对于底层人民生活的影响,既不过分夸大,也不矫揉造作,在对渔民生存命运的朴素表现之余,其本人的情感也得到了真挚的书写与叙述。再以《山地回忆》为例,作为追忆抗战时期人民美好情感的小说,其整体叙事与情感基调并不浓烈,却十分质朴动人。在小说中,孙犁集中渲染了开头就提及的“蓝色”,从孩子穿着破旧的蓝袄裤,再到蓝色衣服引出纺织布匹。由蓝色带出的衣服再到布匹,看似无关的内容却寄托了作者浓烈的感情,这种浓烈的感情并不喷发于文中的某一部分,而是通过舒缓的行文节奏慢慢弥散于全文,意蕴悠长,回味无穷。

所谓对体验的体验,即对生存体验的“歌唱”,在这一意义上,歌唱就是构形,是在想象中让一个生存体验的世界“现身在场”,在这样的世界展现与现身之中,生存体验就得以感性重构。通过对孙犁小说的阅读,读者往往感念于舒缓行文中所透露出情感上的人情美、诗意的节奏美,而我们正是通过孙犁对文中种种情节、画面、情感的描述与体验,形成了身为读者的我们的再体验,这种对体验的体验,构筑了我们对孙犁小说的理解,这种理解无关于所谓的情节设置与主题要求,也无关于所谓的中心思想。中心思想常可在作品的题材实事语境中被简单指认,但往往正是由于这种简单的提炼与指认,我们难以注意到作品的形式完成性语境,难以进入到作品的核心语境,从而错失了对作品本质的体悟。

三、双重语境背景下的优美意蕴

艺术作品之所以给我们以愉悦体验,正是在于其能引起我们对于美感的体验,在于其优美。优美之为优美,是人在感性世界中呈现了自身对自由的生存体验,自由总是超越现实的,但又在大地中现身——此之谓优美。优美,乃是我们在对自由领悟的欢愉之中观照外部世界,在此背景下,外部世界便形成欢愉。

孙犁的小说并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其魅力在于小说中人物的质朴情操与弥溢全文的诗情画意本身[4]。在孙犁小说创作中,其隽永清新的语言、质朴动人的情感无疑是优美的。抗战时期的孙犁小说创作,以《荷花淀》的审美表现最为典型,这样的审美表现并不局限于景色,也体现在人物与人情之中。在《荷花淀》中,质朴热情的冀中女性既具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新质朴,也具有“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达观勇毅,她们穿梭在荷塘蒲苇之中,或为丈夫,或为孩子,或为那份自己羞于置于嘴边的爱国情谊。白洋淀的碧波荷苇、冰晶寒色、苇丛花箭……壮阔清丽的自然景色,与质朴热情的人民相依相偎,共同构筑成一副和谐共生的图景。

在《荷花淀》小说的开篇,孙犁就以清新质朴的笔调,勾勒出了一幅女人们月下编苇席的场景,在月光下,白洋淀仿佛成了一座舞台,女人怀中的苇席在清风传出的旋律下翩翩起舞[5]。作者以诚挚的情感,勾勒描绘出带有清新荷香的白洋淀月下景致。在作者笔下,白洋淀不是普通的生活场地,而是充满灵性的自然,它并非仅仅是衬托主角的陪衬,也不只是为人物提供行动的简单场景,更是与主人公联袂出演的重要角色,深度参与了一切叙事,也承载了一切情感。在这并不广袤的一方淀上,发生着震动一切的革命。

白洋淀作为故事的参与部分,作为叙事与抒情的重要组成,已成为一种特殊的审美意象,这个审美意象给予人以美的享受,也给予人对自由天地、革命道路的无限憧憬与幻想,这无疑是优美的。而这具有较深意蕴的优美,往往潜藏着伤痛的成分。革命中的流血与牺牲,惨痛与悲哀,掩藏在生活的情趣与胜利的喜悦之下,带来阵痛,也带来淡淡的沉重。

四、结语

作为一名将满腔热血与情感投入于国家与民族、革命与斗争、改革与发展的文艺战士,孙犁以文艺的方式与手段,以浓烈的情感、满腔的热情与抗战一线的人民战士并肩作战。他面向的是最广大的普通人民,所立足的是战友与兄弟般相互依存、相互扶持、相互信任的立场,所采用的视角是亲身参与并挖掘民众的战斗热情与革命精神,所重视的是对民众觉醒于心中的内在力量与革命运动中情感层面的艺术呈现。从道德关怀层面看,作为一位终生坚守人道主义立场的作家,孙犁基于对人生与文学创作、革命道路的思考,立足于道德关怀基础上的对生存的思考与探索,直接影响并形成了其小说的创作风格与思想内核[6]。

作为“荷花淀”派的代表作家,孙犁作品以隽永清新的艺术风格自成一家,并赢得一代代读者的关注与喜爱。不同于同时期其他作者对于革命与斗争的宏大描写,孙犁的小说中少有战争的残酷与血腥,展现的是一幅清新质朴的乡村生活图景,并具有细腻舒缓的情感叙事。但这并不意味着孙犁及其文学创作是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也并非代表着与现实社会与政治生活相背离。反而,它体现出孙犁基于自身人生经历,深刻介入现实与时代生活,拒绝片面化、机械化图解政治的文化与政治自觉。这是在真实的历史语境与创作实践层面上实现了文学与政治的完美结合[7]。从艺术哲学视角来看,孙犁的小说创作并非文字的简单堆砌,也并非机械的素材组合与展示,而是基于其自身的人生经历,敏于领会其包含于日常生存情感中的超越性存在,并通过高超的艺术技巧,将构型与体悟相结合,加以艺术化的组合与加工,从而进行文学创作。文学性与艺术性,在这一构型与加工中可见一斑。

参考文献

[1] 王德峰.艺术哲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

[2] 孙犁.白洋淀纪事[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

[3] 王月兵.变中之恒:论“十七年”孙犁小说的叙事美学[D].青岛:中国海洋大学,2014.

[4] 金梅.试论孙犁的美学理想和短篇小说[J].文学评论,1982(3).

[5] 张中良.孙犁抗战文学诗性叙事:“映日荷花别样红”[J].文艺争鸣,2022(6).

[6] 汪宏. 精神园田的执着守望与探索[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05.

[7] 陈联记.论孙犁抗日小说的情感叙事[J].河北学刊,2022,42(4).

(责任编辑  余    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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