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明
[摘 要] 欧阳修的《秋声赋》作为著名文赋,具有极强艺术价值和审美意境。王国维的“境界”理论是古典诗学词学的典范之作。本文的主要思路是以王国维的“境界”说作为理论依据,来分析和研究《秋声赋》的审美意境。
[关键词] 秋声赋 审美意境 真切自然 有无之境 造境写境
[中图分类号] I222[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6-0088-04
欧阳修的《秋声赋》作为描写秋声的经典之作,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审美价值,这与作品独特的意境描写密切相关,那何为意境呢?意境是我国古代文论独具特色的一个概念,主要见于诗歌、辞赋、散文、小说等抒情性文学作品中,指抒情性作品中呈现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形象系统,及其所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空间,是文学形象的高级形态之一。[1]本文欲运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提出的“意境说”探析欧阳修经典作品《秋声赋》的意境,进而欣赏这首词深远的审美意境。
一、王国维的“境界”论
王昌龄在《诗格》当中提出“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的看法,[2]这个理论成为后来诗词评论的重要基石,被司空图等后继者接纳并发展。司空图进一步强调了思维与境界之间的和谐,将“思与境谐”作为诗歌评论的标准,将“境”作为评论诗歌的指导。[3]随后,刘禹锡提出了“境生于象外”的观点,突出了意境的独立性,这标志着意境开始作为一种独立的文艺术语在诗词评论中广泛流传。[4]同时,“境”和“界”的结合形成了“境界”理论,被广泛运用于诗词评论中。[5]比如叶燮评价苏轼的诗歌时提到“境界”,指的是情景与事物交融形成的审美意境,是艺术的高度表现。[6]
到了清代王国维,他在前代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探本”之说的“境界”理论。强调了意与象的结合、情景的交融,并通过多个方面展示了对“境界”的独特理解,包括从“境界”核心出发、物我关系、判断标准、创作方式和人生境界等。从核心关系理解境界,从“真”的角度出发区分“真切”与“自然”两个方面;在物我关系之间提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根据境界的有无提出“隔”与“不隔”;从创作方式上区分“写境”与“造境”;以及人生的三种境界。[7]以上是关于王国维“境界”说内涵的简述,接下来将结合欧阳修的《秋声赋》具体论述“境界”论的体现和运用。
二、秋之肃杀——真情真景
“真”作为王国维“境界”论的核心,在《人间词话》中给予了很好的解释即“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8]因此,“境界”的“存在”实际是“真实的景物”与“真切的情感”相融合。“境界”说并不是单纯地指“意境”,而是将“意境”和“情景”都包含其中,因为“真”的核心不只是自然景物的描写自然天成,不假雕饰,也是指作者感情的真切,而且“情景交融”;同时“情景交融”中都以“真”为前提,是被“真”限制住,所以境界说是由景物与感情这两大元素构成,“真”貫穿在境界说的各个方面,是境界说的根本之处。
王国维在评论李后主时,认为李后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也正是这种与普通人不一样的境遇和身份导致了李后主“性情愈真”,从君王到阶下囚的翻天覆地的生活反差也给他的人生感悟带来巨大变化,他将千变万化的人生经历及真实的生活情感熔铸于诗句中,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正是王国维所谓的“真”,因此正是这种真实可感的情绪才有真的“境界”。[8]
从欧阳修的人生经历来看,正如他在自己所作《读书》一诗中写道:“自从中年来,人事攻百箭。”[9]遭受着各种不公的待遇,尤其是仕途政治的不顺给他带来极大的打击,加上瞬息万变的政治风波带给欧阳修致命的人生冲击,种种不幸的遭遇刺激着一个文学家敏锐的神经,也正是因为这些独特的人生经历造就了欧阳修诗赋“深致”的特点。
从《秋声赋》中可看出欧阳修此时此刻沉重的心情,凄楚悲凉之情油然而生。《秋声赋》作于作者53岁时,虽然此时仕途渐入顺境,但欧阳修年过半百,回望过去的数十载光阴,屡遭贬谪,难以释怀,面对朝廷的黑暗、污浊,看见国家日渐衰微,对政治和社会复杂的情绪悄然流露。秋天在古代本就是肃杀的象征,回忆起过去的数次贬谪之苦,于是借助这凄凉之秋告诫后人:无须悲秋、怨秋、恨秋,应当自我反思。
“境界”追求浑然天成,反对过于人工,在《秋声赋》中最经典的体现就是童子所言“星月皎洁……声在树间”。[10]477大概意思为“星光灿烂,月色明亮皎洁,浩瀚的银河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中,四处都没有人的声音,听见的声音是从那树林间传过来的”。童子的话简明质朴,完全不加修饰,毫无雕琢地描写夜色。
而在欧阳修眼中这个风轻云淡的夜晚却是暗潮涌动,“闻有声自西南来者……风雨骤至”,[10]477大概意思为忽然听到有声音从西南方向奔来,刚开始听起来像淅淅沥沥的雨声,其中夹杂着风吹动树林发出的潇飒声,忽然间变得像波涛般汹涌澎湃,好像在寂静的夜晚江面上突然涌起的波涛,骤然之间到来的狂风暴雨。全文用第一人称的笔法来写,欧阳修的悲凉凄清和童子的天真无邪形成强烈的对比,给读者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哪怕在明月皎洁的夜晚,欧阳修眼中的也是秋风肃杀,是一种可以穿透衣服、直刺肌肤的秋风,是让人心生冷颤的秋天,这是因为欧阳修将国家即将面对的风雨飘摇带入到文章中,可谓是王国维的“真切之情”。
“其色惨淡,烟霏云敛……木遭之而叶脱”,[10]478作者从秋天的颜色、容貌、气候、意境四个方面描写了秋天给自然景物带来的影响,秋天到来之后自然万物凋敝零落呈现的状态及秋天给人萧瑟刺骨的肌肤之苦等一系列感受。只要秋稍施加威力,便将繁郁葱茂的树林瞬间凋败,描写出一种充满了肃杀、悲凉的秋之意境。这种客观实际的描写中夹杂着一丝个人主观感受,折射出秋气的逼人和残酷,以便引出下文秋的威力会给人带来怎样的感受。
紧接着作者从社会与自然两个方面对秋声进行深入地探析:“夫秋,邢官也,于时为阴……物过胜而当杀”。[10]478中国古代朝廷多选择在秋天进行练兵工作,这就是所谓的“沙场秋点兵”,从自然万物生长规律来看,“天地万物,春生秋实”意味着生命由繁盛走向衰微,秋天也自然意味着死亡和生命的终止。这样的季节变化和自然界相映成趣,因此欧阳修在秋夜秋声中如此感叹生命,让自然与社会统一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最后作者面对秋声发出“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的感叹,这看似是为自然万物发出的无奈之叹,实则是因为自己在面对朝廷无可奈何时发出的感叹。所以何必去埋怨秋声呢?这是作者对自己前途和国家危难发出的沉重忧思。所以这是将生命的感叹与季节联系起来,写景抒情融为一体。面对秋声有感而发,抒发内心真切可感的愁绪。
三、虚实结合——造境与写境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11]可见,“境界”包含多层含义,首先,“境界”是由“写境”与“造境”组成;其次,“写境”和“造境”的区别就是“理想”和“现实”;最后,虽然“境界”有“理想”和“现实”的区分,但是二者并不是独立开来而是相辅相成的,“造境”也是依赖于“写境”存在的。如果对“造境”与“写境”追根溯源的话,其实不难发现这二者最早源于西方国家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12]正如周锡指出,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论及写境和造境,其实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这两者美学原理的结合。[13]
“写境”与“造境”可以通过西方美学理论解释。“写境”就是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描写与再现,而“造境”是通过主体的主观想象虚构出来的世界,运用夸张、想象、虚构等手法构造出作者脑海中想象出来的世界。王国维也解释过“写境”与“造境”的区分,自然万物都是相互牵制,但又相互联系的,“写境”是自然世界的客观再现,“造境”是在依赖自然、顺应自然法则的基础上侧重于主观个人感受的表现和想象虚构。
歐阳修《秋声赋》中,将“写境”与“造境”运用到淋漓尽致,并且鲜明地体现了“造境”对自然材料的高度依赖和顺应,秋声本是无形为虚的,“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但闻人马之行声”,[10]477听到风声的时候,欧阳修在第一部分连用四个比喻,风声、波涛、铁器、军队由远及近,多角度形象地描绘出秋声的状态。可见欧阳修的想象丰富,将秋声、金铁和行军相互联系起来,营造出一种急促,萧瑟的氛围。立足于秋声本身萧瑟的特点联想到路上行军,充分利用比喻、联想,虚构出一个令人惊悚的秋夜奇声现象。
很快引出童子与欧阳修的对话,从浮想联翩一下拉回现实世界,欧阳修对童子说“此何声也?汝出视之”,[10]477童子的回答是此秋夜的真实景象再现:天上的星月皎洁,明亮的星河高高悬挂在天空,周围不见人的声音,只有那从树林中发出的声音。这是对秋夜的真实客观再现。童子的话朴拙幼稚且真实,以此衬托出欧阳修对秋声的敏感和浮想联翩。这是由“造境”到“写境”、由“理想”到“现实”、由“虚构”到“真实”的自然过渡。
到了第三部分,作者运用“造境”与“写境”相结合的方式写出秋声的更多艺术特点,秋声本身是无形,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是可以具体感知,“草拂之而色变,林遭之而叶脱”,[10]478大概意思就是秋风拂过之处,草地会变色,秋风吹过森林,树木便落叶,这是实写秋风带来的具体效应,化“无形”为“有形”。而秋之自然气息是无形为虚的,“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其气栗冽,砭人肌骨”,[10]478这寒冷刺骨的气候可以针砭人的肌骨,并导致山川变色,秋风扫出的落叶零落满地为实写,这种色、容、气、意都是容易感知或者肉眼可见的变化。依赖于自然规律的变化,联想到人生或者国家由盛而衰,这是“造境”。而“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却是现实描写,作者营造出秋声肃杀、悲凉的氛围,结合自然世界自然景物的具体变化引申出人生的兴衰变化,将“写境”与“造境”相互融合,互相联系。
四、有影无踪——有我无我
王国维“境界”说中还有一对极具特色的概念就是“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这是从“我”和“境”的关系这一角度提出的概念。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解释,“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而“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14]学者们关于“有无之境”的观点和看法各持己见,有的学者认为应该是“有我之境”占据主导地位,有的学者则持相反观点,认为“无我之境”更为重要。以季羡林先生为代表的学者认为“无我之境”是自我矛盾的,[14]而朱光潜先生的理解是“我”更为重要,在文学创作中占据主体地位,由两位代表性学者的理解可以看出来“有无之境”的分歧根本上是对“我”的意义理解。
根据笔者理解,不论是“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都是成立的,“有我之境”是一种境界和氛围,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主体,充分发挥个人主观能动性,个人的思想情感得到充分宣泄,“我”的感情得到充分体现,言外之意就是在情景交融的情况下,是以“我”为主体的意境结合。相反,“无我之境”就是“我”不再作为主体出现在情景描写或者故事中,客观陈述书写“境”“我”退居幕后,这个时候反而“以景为主”。总之二者是相互成立的,只是在不同的情况下有不同的主导地位。
在欧阳修的《秋声赋》第一部分中,作者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动静结合、令人惊悚的秋夜,营造着悲凉萧瑟的氛围。在欧阳修安静读书的时候忽然听到阵阵风声,“初淅沥以萧飒……但闻人马之行声”,[10]477由远及近、由大到小、形象地描绘了秋声的状态,融入作者的主观感情,将日常的秋声化为具体可感。作者联系当下的国家局势,联想到战士们奔赴战场,将秋声描绘得萧瑟悲凉,赋予自己悲凉忧虑的主观感情,正是“有我之境”的具体体现,并且全篇作者以第一人称描写将自己融入其中。
接着询问童子此声乃为何声,童子回答“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10]477童子认真淳朴地回答,正是这个秋夜的真实状况,童子并未有那么多感受和经历,所以看见的都是真实景象,此时作者不再参与其中,只是简单的夜晚描写,这就是“无我之境”。正是童子对一个寻常秋夜的真实回答与作者内心悲凉之情形成对比,二人对秋声的不同感受,衬托出作者心中的悲凉之情已经外化到一个普通的秋声之中了,这正是“有我之境”的具体描写。
就整篇文章来看,不言而喻,“有我之境”的描写是占据主导地位的,从自然变化来看,“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其意萧条,山川寂寥”,[10]478秋之气是可以伤人肌骨的,并且伴随着季节更替,人的生命也在其中走向衰亡。将人的兴衰变化与秋天景物联系在一起,将自己的生命融入大自然,将自己的感情融入秋声。
再从现实社会来看,“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物过盛而当杀”,[10]478在古时候,秋天是行刑的季节,也是练兵打仗的季节,所以秋天充满了杀戮和死亡气息,营造了一种悲秋之境。作者从个人感受出发体会自然与社会,本就无影无踪,看不见、摸不透的秋风却凝结着这么多的悲伤之事,引发作者心中的悲涼感情。
最后作者心中郁结无处宣泄,“但闻四壁虫声唧唧”,[10]478再次回到现实世界,童子睡去,虫声唧唧,本就是正常的虫声,欧阳修却觉得这样的叫声好像也在附和他的叹息,将自己的主观感情深深融入自然现象,全篇运用写景、抒情、议论手法,将内心积蓄已久的沉重苦闷和悲凉借助秋声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五、结语
本文以王国维的“境界说”为理论依据,从“真情真景”“造境写境”“有我无我”三个层面出发深入探析欧阳修代表性赋作《秋声赋》,深入阐述了《秋声赋》独具特色的审美意境。欧阳修阅世甚深,早年仕途坎坷,在本该安享晚年的重要人生阶段却遭受长期的政治斗争,这让他看到世事的变化无常,积攒于内心的苦闷无处宣泄。秋天在中国古代是肃杀、悲凉、是生命终结的象征,世间万物始于春,终于秋。欧阳修因屡次贬谪而抑郁,看到秋天便引发一系列联想,将人生悲叹融入眼前的秋声,借助秋声营造出肃杀萧瑟的悲伤意境,将写景与抒情高度融合。这便是“意境说”的深刻诠释,内心感情外化于自然景物,这让悲凉的感情更具传导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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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范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