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炳
我对城市不感兴趣,像一个素食主义者对肉类不感兴趣一样。每一次进城,总感到头昏眼花,这让我对城里人肃然起敬,他们把头昏眼花玩得很正确,在生活上又很有品味。一位朋友喜欢带我到咖啡馆喝咖啡,咖啡的苦,口中的天下,苦苦地向一个又一个下午致敬。对一个乡村诗人而言,白糖就是白白的唐僧,要到咖啡里取经。除了对城市有一杯咖啡的好奇,我与城市构成一种陌生化关系。
陌生化的好处在于我的写作永远是遵循了一个优良传统:从农村包围城市。
我装着很优雅地进城喝咖啡,他们却一眼看出,我的口中含著一棵青草。
小时候我经常被教育劳动是光荣的事,认为劳动的核心就是种庄稼,等待时间、阳光和雨露带来成熟的快乐。一个农民是急不得的,一急就会拔苗助长,一急就会进城,就会头昏眼花。所以总觉得一个乡村诗人进城之后也许视野开阔了,但口中那棵青草却可能会枯黄。
有人说乡村最后的诗人叶赛宁到了彼得堡就像一头牛闯进了餐厅,带给大家意外的惊喜。但叶赛宁终究是食草动物,他的悲剧结局就是他口中的青草被生活换成了手枪。我曾经收藏过叶赛宁的几个翻译版本,他的语言又使他口中的青草复活,这是极少数诗人才有的幸运。诗歌真是春天的事业,绿色的事业,我们在夏天的城市中谈论诗歌的时候,往往不得要领:读者会误认为诗歌就是金钱。
诗有因果,诗是一句一句种出来的。城市和乡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土壤,城市在火中的时候,乡村又常常在水中。这并不是水火不容,而是相互影响。有时水与火谈情说爱,无论是遭遇过水灾的诗人还是遭遇过火灾的诗人都应该支持,伪诗人喜欢包办婚姻,把好好的语言糟蹋成鸡汤。我非常服气的就是一个诗人在火焰中而不被炙伤,在水中依然可以呼吸,这主要是想象力在起作用。唯有想象力是一座城市的后花园,一棵青草上的螳螂到城市中的电杆上捕蝉,诗人正在用一行诗调动语言的黄雀,黄雀在后是一个诗人的技巧。
现代读者已经可以像诗人一样指鹿为马,逼得诗人进退两难。诗人的难度就是修改一首诗的前世今生:城乡接合部的败笔在于道德至上。
诗人天马行空的时候主要是想取消城乡差别,这是一个现实的难题。向空姐求爱,向虚无求爱,两者异曲同工。如果诗人被人戏称为龙王的话,他必然会为在城里和城外施雨多少颇费踌躇,该做减法时做减法,该做加法时做加法,最终是获得一种平衡的力量。
《西游记》里龙王因在施雨中失误而被斩首,所以诗人必须回到大地找到的文化的根基,诗意的传统。大地的属性和赤子之心一样,保证了一个诗人的源头不会被斩首。一座城市不管有多发达,肯定有一条河在自己身边,一条源于大地,回归大海的河,是一座城市最重要的亲人。诗歌肯定是另一条河,它可能会淹死一部分读者,但却让一座城市因诗歌获得高于电视塔的文化标志。
我对城市不感兴趣,偶尔夜宿城市,看见满城灯火,我总是失眠。我的一部分诗歌源于在城市中看百万飞蛾扑火,内心感到不安。不安是现代诗歌的本质,写完了,挥霍了有惊无险的激情,于是心安。更多的诗歌是在乡村的黑夜中,像青草一样默默发芽。青草,野草,荒草,无名。诗人无趣的时候,功力已废大半。
有一年在衡山,一个诗人对我说,我吃素。接着又大声说,但我不是吃素的。我在一个古镇上,睡的是雕花床,半梦半醒中听见青草对根部的蚂蚁说:词语的雨点像女人的小拳头,温柔地敲击着大地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