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作为明代戏曲的泱泱大宗,书生所写居多,当然不能没有文人化、案头化倾向,不似元杂剧当行本色,不过两者之间区别也并不那样绝对。其实汤显祖酷嗜元人杂剧,传说收藏元曲不下千种,而且能一一评说各家之长、各本之妙,元杂剧的熏陶可谓自在其中。《牡丹亭》也叫作《还魂记》,得名于全剧的核心情节:女主人公杜丽娘为情而死,死前留下一幅自画像传世。她的爱人柳梦梅辗转得到画像,发其坟而丽娘重获新生。
“后二梦”写尽汤显祖的大彻悟
汤显祖一生学识广博,著述丰赡,于诗词文赋,无不精当。但是,他之所以彪炳史册并为后人所熟知和激赏的,主要还是他的戏曲作品。他创作的《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和《邯郸记》,因其中都有梦的情节,所以被合称为《临川四梦》或《玉茗堂四梦》。这四梦,前二梦《紫钗记》和《牡丹亭》讴歌人间至爱至情;后二梦《南柯记》和《邯郸记》揭露官场黑暗,感叹“人生如梦”。
“后二梦”分别以人们熟知的南柯梦、黄粱梦为题材,通过淳于棼、卢生荣辱兴衰的一生,写尽了封建官场尔虞我诈、相互倾轧、贪污腐化的种种丑行。从“后二梦”中可以看出,封建社会黑暗体制下的官场是一个大染缸,它把踏上仕途的读书人染成肮脏色。在这些当官的士子身上,善情退而恶情长,最终堕入“极恶”之境地而不能自拔。“二梦”还写尽了仕途的凶险。在当官的路上,到处潜伏着危机,成败浮沉,不可逆料,一切都是荒唐颠倒、不可理喻的。可惜在名利场中奔逐之人,往往利令智昏,不思进退,只有当他们遭受灭顶之灾时方有所惊悟。“二梦”深刻而又生动地揭露与讽刺了封建社会的科场、官场,这正是汤显祖对二十多年来官场经历的反思,同时也是他对人生的一大彻悟。
若仔细体味临川之笔,我们还是可以看出,汤显祖对于在功名之路上拼力挣扎的士子是怀着普遍的同情与怜悯的。《紫钗记》中的书生李益以自己的德才在仕途上努力,却无故遭受权势的迫害。《牡丹亭》中纯情的柳梦梅长期贫寒困顿,勤政为民的杜宝却遭逢家庭悲剧。《南柯记》中曾建功立业的淳于棼最终授人以柄,前功尽弃。《邯鄲记》中在官场弄权营私而历尽宦海风波的卢生,无异于自掘坟墓,终究难逃作为牺牲品的命运。我们在这里可以真切地感觉到作者对现实人世的彻底失望与决绝态度,同时也可以感受到他关怀人生并总是希望救助人生的博大悲悯情怀。
汤显祖与莎士比亚
在《牡丹亭》问世前的三四年,在万里之遥的英格兰,在伦敦戏剧圈中崭露头角的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书写了一段感人至深的爱情悲剧。阴差阳错,两人双双殉情而死。
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两人,一个生活在晚明时期,中国古典文明早已过了创造力的巅峰,沐浴在烂熟的文明夕阳般绵软的余晖中;另一个则处在英格兰国势上升时期,百废待兴。他们俩的经历、社会地位、学养各各不一,但都敏锐地嗅到了新时代隐隐飘拂而来的气息。天理、上帝等昔日散发着神圣光彩的词语黯然失色,彼岸世界的允诺和内圣外王的楷模变得遥不可及,他们俩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身边生机盎然的感性世界,人的自然生命便是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被严苛的戒律、习俗锁闭在箱笼中的男女之爱瞬间激活了,它已不单单是人类繁衍后代的媒介,在他们俩的笔下,本身便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价值。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皆大欢喜》等喜剧中为爱情唱出了绝美的歌声,而汤显祖在《南柯记》中也以浓彩重墨渲染了淳于棼的痴情,在与早已杳然升天的瑶芳公主重逢时,他仍一往情深,执意要她下凡重做夫妻。
他们俩的肉体生命囚闭在16世纪下半叶和17世纪初期,无法穿越到其他时空区域中。然而,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瞻望未来,超越各自局促狭促的现实,飞升到一个美丽的新世界,以酣畅灵动的笔墨将人类的种种痛苦、激情与梦想,他们的高贵与卑下,他们的智慧与痴狂一一展示无遗。
(摘编自《解放日报》张文澍 叶长海,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