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部分汉语官话方言中存在着与普通话四声调格局不同的两声调、三声调格局现象,本文称之为少声调官话方言。前人对这种声调格局形成的原因有过一些探讨,如:受阿尔泰语系语言影响而导致的“阿尔泰化”或不同声调调值较近而导致了合并。本文首先将汉语少声调官话方言划分为两大主要片区:西北片区与环渤海片区,然后分别对这两个片区声调格局形成的原因进行了分析,认为语言外部力量与语言内部调整机制在这两个片区内分别起到了主导作用,并讨论了相关问题。
关键词:官话方言;声调格局;发展过程
中图分类号:H1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24)04-0052-04
一、问题的提出
李荣给出了当下汉语方言学界广泛接受的汉语方言分区方案,其中北方官话分区依据为古入声字今调类的归派情况,详见下表:
这种区分方式实际有一定的预设,即认为中古时期的北方官话在声调特征方面保持一致:平上去入四声俱全。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当下北方官话区的一些方言只存在三个声调,有的方言甚至只有两个声调。由于它们相较四声调而言缺少一到两个声调,本文暂且称这类方言为少声调方言。据罗自群的统计可知,少声调方言主要分布于我国的新疆、甘肃、山东等十个省份[2]。这些方言的声调格局发展历程究竟如何?若将语言产生之初假设为无声调状态,其发展先后次序大致有如下两种情况:
表2的假设认为,汉语少声调方言从最初始的无声调格局,发展成为中古时期的多声调格局(四声俱全),后来由于某些原因逐步衰减至如今的少声调格局,未来会继续减少,也许还会达到无声调的地步;表3的假设则认为,少声调方言在历史上未曾发展出四声格局,而是逐步缓慢增加,未来可能会继续增加至四声格局。
从汉语语音史的研究角度来看,当下学界基本赞成第一种假设。但同时还有几个问题值得进一步思考:第一,这些少声调方言历史上究竟是否存在过四声格局?亦即,我们是否掌握了足够多的、可以证明这种假设的材料?第二,这些少声调方言声调减少背后的原因究竟为何?是语言接触的缘故,还是语言内部调整的机制起了主导作用?第三,这些方言的声调在未来是否会进一步衰减而最终达到无声调格局?
二、有关上述声调问题的思考
在展开讨论之前,有必要对汉语少声调方言的地理分布情况进行初步简单区分。本文认为,首先依据地域与发展背景可分为两大类:西北片区方言与环渤海片区方言。前者包括分布在新疆、宁夏、内蒙古、青海与甘肃几个地区的少声调方言,后者包括分布于山东、河北与辽宁几个地区的少声调方言。两者在地域上有集中分布的倾向,且此两类少声调方言背后发展的推动因素不尽一致。
(一)少声调方言发展的历时材料问题
1.西北片区少声调方言的历时材料
能够对声调发展历程做出不同假设的根本原因在于缺乏历时文献,汉字的非表音特征也给假设带来了更大的挑战。好在当下尚存一定反映中古时期西北片区方言声调概貌的文献:罗常培主要借助《开蒙要训》还原唐五代时期西北地区语音面貌。王新华根据敦煌变文等相关材料对唐代敦煌语音情况进行分析,主要结论为:入声在唐代西北地区存在,但浊上已与去声合并。这其实蕴含了一定分析汉语语音史问题方面的方法论:不可将不同地域的语音情况视为“铁板一块”。{1}以上还原中古时期西北语音面貌的文献传达出一条重要信息,即该地区声调发展不应是从无到少的过程,而应为从无到多再到当今的少声调格局。
2.环渤海片区少声调方言的历时材料
相较于西北片区,环渤海片区的历时方言材料就显得相对匮乏。现存较具代表性的文献如丁惟汾《俚语证古》等,主要反映的也只是方言词汇情况,语音,尤其是声调面貌,基本难寻踪迹。不过张世方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新中国成立后早期方言调查的材料可以作为依据:
该文所引的罗福腾同时指出,1984年调查烟台方言时注意到,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尚能分清四个单字调,四五十岁人群则只剩三个单字调,由此而推导出牟平方言的三声调格局应为晚近才形成的。{2}这种老年人到青年人方言使用的声调差异实际也是一种历时方言的“活”语料。
(二)少声调方言发展的原因探讨
关于语言某要素演变的具体原因,宏观来看大致可从外部接触和内部动因两个角度考察。
首先,提到北方官话方言少声调现象,就不得不考虑北方的阿尔泰语言与所谓“阿尔泰化”问题。“阿尔泰化”一词据我们可掌握的文献来看,最初由桥本万太郎提出,原文摘录如下:
我们相信,经过周密的调查,人们将会发现迄今未被这方面专家重视的北方汉语阿尔泰化的一些有力证据。{3}
该文利用北方汉语(北京话等)与阿尔泰语言的语法结构进行对比,揭示了北方汉语与阿尔泰语言间的深刻互相影响。不過桥本万太郎本人在充分考虑汉族与操持阿尔泰语言诸民族近代以来的接触历史基础上,于文章结尾处也对“阿尔泰化”一词进行了反思:
因此,我们倒不妨这么说,是阿尔泰语取代了汉语的句法或汉语取代了阿尔泰语的词汇、词法,而不说“汉语的阿尔泰化”或“阿尔泰语的汉化”。{4}
这里反映出桥本氏认为北方汉语与阿尔泰语言间的关系应为直接的“借用”,而非缓慢的渗透性“影响”。我们在此需要慎重反思的是——究竟何者才是影响的主体?还是说根本就分不出影响的主体,自始至终都是两者彼此互相影响?桥本万太郎依据南北汉语方言“连音变调”的差异推导出:北方汉语的声调受到阿尔泰语的影响产生了“阿尔泰化”现象,这里的北方汉语方言含括了我们上文提到的两大少声调方言片区:西北方言与环渤海方言片区。本文认为,这种观点是值得商榷的。
单单一个“连音变调”的差异其实不足以证明南北方言声调的差别在于“阿尔泰化”与非“阿尔泰化”。有关南北方言声调数量差异值得关注之处不少:北方官话方言入声调与入声韵的消失,南方方言入声调与入声韵的保留,中部过渡地带的声调过渡情况等等。“连音变调”作为解释一种无声调语言学习有声调语言而产生的现象未尝不可,但同样需要思考的是:这些北方少声调方言地区是否都与阿尔泰语言产生过接触?假使产生过接触,到底是深度接触还是浅层接触?同样都与北方阿尔泰语言有着地缘的邻近条件,缘何西北地区存在着大量少声调方言点,而东北地区却只有虎林一个少声调方言点?{5}再如前文提及的部分山东方言,短短二十余年间声调格局产生了简化,这应当不是语言接触导致的结果。如此种种,不能不让我们重新反思这种认为北方方言全部是“阿尔泰化”导致的声调简化观点。
本文提出的猜想主要为:应该区别看待两个片区声调简化背后的原因。西北方言可能是汉语方言与周边阿尔泰语言的深度接触导致的声调简化,而环渤海地区则主要是语言系统内部调整导致的声调简化。
1.外部接触——西北少声调方言的声调简化
外部接触问题追究到底,还得看两种语系使用人群的接触及移民情况。邓文靖在介绍西北地区三声调方言分布情况时指出,新疆地区有74个三声调方言点,而刘俐李恰好对新疆汉语方言的形成进行了细致介绍,可以作为西北少声调方言使用者渊源的参考:自清朝乾隆年間以来,新疆地区发生过三次移民浪潮,前两次移民潮奠定了当今新疆南北两片汉语方言的基础。其中第一次移民潮发生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至嘉庆十三年(1808年),移民主要来自当今陕甘地区,移往北疆和东疆,人口达每年十余万。此五十年间,彼时汉语西北方言得以与周边阿尔泰语言产生密切接触,而中国境内的阿尔泰语系诸语族中恰好处于西部的突厥语族使用人口最多,为两种语系语言深度接触提供了契机,也为当地汉语方言的声调简化提供了充足的动力。
2.内部动因——环渤海少声调方言的声调简化
环渤海地区方言是否也受到了阿尔泰语言影响呢?本文认为,在辽金之际可能受到过阿尔泰语系语言较强的影响,但在语言层面的体现并不明显,因此并不是环渤海地区方言声调简化的最主要原因。宫钦第指出:“(明代)驻军始迁地的语言是影响胶东方言的重要因素之一”,{6}而这些驻军移民来源情况大致如下:
可见,安徽、江苏、河南及北京等地方言都对胶辽官话的形成产生过一定影响,其中江淮官话的影响力从比例观之可能相对最大;随后宫钦第又点明:“明代前期基本上可以看作是一个方言的融合形成期,也就是说胶东方言的官话性质大约就是在这一时期定型的。”{7}胶辽官话在清代得以向其他环渤海地区扩散,黑龙江虎林地区则是自清光绪年间起开始有移民进入,民国时期后则以辽宁丹东与山东东部等操持胶辽官话的移民为主。这也很可能是桥本万太郎的小小疏漏之处。
如果外部接触因素不是主导力量,我们便需要把目光调至语言内部的调整机制。张世方已经有了较为精当的推测:胶辽官话某些方言阴平与阳平调值类似,但合并条件尚不成熟(牟平);荣成方言的阳平和去声都在向平调发展;威海方言则是第三阶段:阳平与去声合并,完成了声调简化。
三、余论:相关问题的提出与思考
以上,我们简要探讨了汉语官话少声调方言两大片区彼此形成的不同原因,同时也对前人学者的一些观点进行了商榷。不过仍有一些问题值得进一步思考:第一,作为新疆地区移民的源头——陕西、甘肃方言声调简化的源头为何?个人推测,一方面可能与阿尔泰语言的早期接触有关联,另一方面也可能与周边藏缅语系语言的接触有关。第二,汉语少声调方言会不会产生进一步的声调简化,成为无声调方言?钱曾怡认为,语音的简化是有限度的,但又指出:“但是在汉语音节的要素中,声调这种非音质音位的简化与音质音位的元音、辅音是可以存在不同的:元音、辅音必须有一定数额才足以构成一个音系;而声调则即使减少到零,也仍然可以交换思想,世界上多数语言音系就是没有声调区别的。”{8}
综上,我们认为:首先,世界上纵使有许多无声调语言,也并不意味着这些语言都经历过有声调又发展成无声调的情况;其次,声调能否减少到零,可能也得考察周边语言声调的“大环境”。个人不成熟的猜测为:如果大环境是无声调语言占主导地位,那么有声调语言很可能也会发展成无声调语言。但如果周边大多数语言都具备声调,那么一旦打开了“声调”这个“百宝盒”,也许就难以彻底关闭了。当然,这种假设还有待更多方言、语言语料的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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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1}有关汉语语音史的框架构建相关问题,详细可参考何九盈(2003).
{2}该段论述引自张世方(2000),未能获得罗福腾(1998)的原文.
{3}{4}[日]桥本万太郎.北方汉语的结构发展[J].语言研究,1983(01):91.
{5}此处的“东北地区”指与阿尔泰语言有较多接触机会的黑龙江地区,主要针对桥本万太郎(1986)提到的“黑龙江虎林话”相关论述.
{6}{7}宫钦第.胶东方言的历史演变[D].杭州:浙江大学,2008.
{8}钱曾怡.从汉语方言看汉语声调的发展[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0(02):1.
参考文献:
〔1〕李荣.官话方言的分区[J].方言,1985(01):2-5.
〔2〕罗自群.语言接触影响下的北方汉语方言的声调[J].晋中学院学报,2016(02):79-85.
〔3〕邓文靖.西北地区三声调方言分布特点透析[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03):66-72.
〔4〕宫钦第.胶东方言的历史演变[D].杭州:浙江大学,2008.
〔5〕何九盈.汉语语音通史框架研究[J].民俗典籍文字研究,2003(01):18-38.
〔6〕刘俐李.新疆方言的形成[J].方言,1993(04):265-274.
〔7〕罗常培.罗常培文集·第2卷[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163-170.
〔8〕亓海峰.虎林方言濒危趋势的个案研究[J].南开语言学刊,2011(01):132-141.
〔9〕钱曾怡.从汉语方言看汉语声调的发展[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0(02):1-9.
〔10〕[日]桥本万太郎.北方汉语的结构发展[J].语言研究,1983(01):88-99.
〔11〕[日]桥本万太郎.汉语声调系统的阿尔泰化[J].晋中师专学报,1986(02):112-115,120.
〔12〕王新华.唐五代敦煌语音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08.
〔13〕张世方.汉语方言三调现象初探[J].语言研究,2000(04):48-61.
(责任编辑 赛汉其其格)
Thinking on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ess Tone Mandarin Dialects
LIU Chengcheng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Some Chinese mandarin dialects have two-tone or three-tone patterns, which are different from the four-tone pattern of Putonghua, which are called less-tone mandarin dialects in this paper. Previous studies have discussed the reasons for the formation of such a tonal pattern, such as "Altaicization" caused by the influence of Altaic languages or the merging of different tonal values. This paper first divides Chinese less-tone mandarin dialects into two main areas: the northwest area and the Bohai Rim area, and then analyzes the reasons for the formation of the tonal patterns in these two areas respectively. It is believed that the external forces and internal adjustment mechanisms of language play a dominant role in these two areas, and some related issues are discussed.
Keywords: Mandarin Dialect; Tone Pattern; Developing Process
收稿日期:2023-11-07
作者簡介:刘宬成(1999-),男,辽宁省大连市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方言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