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章叠句,一唱三叹

2024-06-03 19:46叶芳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期
关键词:留白错位

叶芳

[摘  要] 《秋天的怀念》是当代散文家史铁生的名篇,歷年来读者对其细腻动人的刻画、质朴凝练的语言、真挚深沉的母爱和睿智的人生思考赞许有加,却往往忽视了隐藏在故事和细节背后的反复艺术。无论是情节的建构、人物的刻画、细节的呼应还是词语的运用,反复艺术无处不在,正是这种多重反复艺术的巧妙运用,将母亲的爱和作者的怀念沉淀成意蕴深长的歌,让文章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关键词] 反复  重章  错位  留白 见微知情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121-04

史铁生是当代著名作家,也是一名特殊的作家。钱理群先生对其评价:“他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一个用生命写作的人。”他将自己有限并且残缺的生命与无限的人类生命相结合,以独特的视角和深沉的情感,探讨深刻的人生和宇宙的哲学问题,创作了《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病隙碎笔》等广为传颂的作品。其实对于生命的理解,史铁生也曾迷惘过,尤其是在他21岁因病瘫痪时,曾经忍受不了生命的厄运而三次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在这段令史铁生痛不欲生的日子里,他的母亲用自己最真挚而朴实的爱和坚忍不拔的精神引领史铁生走出了人生的苦难,完成了生命的重大转折,从而也铸就一篇感人至深的散文小品——《秋天的怀念》。

《秋天的怀念》最初发表在1981年广州的《南风报》上,篇幅不长,只有800余字,语言简练质朴,笔墨细腻深沉。如果说更受大家关注的长篇哲思抒情散文《我与地坛》是一条波澜壮阔、奔腾不息的大河,那么《秋天的怀念》如同一汪澄澈而深邃的清泉,流淌吟唱着人间至真至纯至善的亲情小调。读者(在阅读这篇散文时)往往会沉浸在被母爱的感动和对细腻而质朴的语言地品味之中。但是,如果过度关注细节的刻画容易让人物形象支离破碎,如果只关注文章语言的质朴隽永又会让人忽视文章的谋篇布局,从而缺乏对文章架构的整体领悟以及其他表现手法的重视。例如文章所采用的“反复”艺术就被众多读者忽视。多重“反复”手法的独特运用,使这篇散的建构更加精美,使人物形象在反复渲染中更加立体和鲜活,从而深化了文章真挚情感和深刻思想的表达,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

“反复”这种艺术表现手法源自《诗经》中的“重章叠句”。所谓“重章叠句”,指上下句或者上下段用相同的结构形式反复咏唱以更好地表情达意。在漫长的文化流传与演变过程中,“重章叠句”这一概念通俗化,成为大家耳熟能详的“反复”,并作为常见的艺术表现形式被文学创作者继承和发展。

首先要明确:“反复”不等于简单的重复,而是为了意旨的沉淀和深化。凌焕新先生在《微型小说艺术探微》中指出:“重复,是艺术上的大忌,特别是情节上的大段重复,往往标志着艺术上的单调和贫乏。然而,有意的重复,重复中显出不重复,重复处见出作者独特的艺术匠心,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艺术魅力,则是艺术技巧的娴熟与高超。”[1]《秋天的怀念》无论是在谋篇布局、人物刻画还是细微的句子乃至词语的表达,都巧妙地运用了“反复”这一艺术手段。

一、“重章”叙事,娓娓道来

《秋天的怀念》是一篇写人记事的散文,它不是按照完整的时间脉络来构建故事情节,而是采用《诗经》的“重章”(情节的反复)手法来构建文章,实现镜头“三重奏”。

正如《诗经》中名篇《关雎》《蒹葭》等作品反复选取男子追求女子的经典镜头一样,《秋天的怀念》截取生活中的三个片段来进行构建,围绕着“看花”二字来反复展开:“天上北归的雁阵”时(春天),母亲劝我去北海看花;“树叶‘唰唰啦啦地飘落”时(秋天),母亲劝我去北海看菊花;“又是秋天”时,我和妹妹去北海看菊花。三个情节不是单纯的重复,它在时间上实现了跳跃,从第一年的春天跳到了秋天,然后跳到第二年秋天;它在人物上实现了转换,前两个情节是母亲劝我去看花,第三个情节是我和妹妹去看花;它在结局上出现了变化,春天时母亲劝我去看花没有成功,秋天再次劝我时我答应了,可母亲因病去世。这种同中有异的情节反复,构建了一位伟大母亲用自己的爱使瘫痪的作者走出人生“瘫痪”的动人故事。阅读这篇散文,我们的情感随着作者构建的三个镜头不断升华:作者瘫痪的痛苦让我们忧虑怜悯,母亲逝去的悲哀让我们深切同情,“我”对母亲的深切怀念让我们感伤,执着的母爱扭转人生的伟大力量让我们叹服……

《秋天的怀念》在情节上所采用的“重章”手法,串起了一段段生命的记忆,打破了传统叙事结构的桎梏,使文章的节奏更加独特,文中人物形象更加鲜明,文章的情感表达更加深切,对生命的思考更加厚重,从而使这篇文章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与读者产生强烈的共鸣。

二、反复“错位”,母爱无私

孙绍振先生的“错位理论”认为:“艺术的感染力在于审美价值与科学认识和实用价值之间拉开距离,三者之间产生‘错位,才能有审美情感的自由可言。”[2]《秋天的怀念》首先存在情感与理性的错位。

从理性的角度来看,任何人面对自己身体的疾病都会予以足够的关注,这属于每个人的本能。母亲重病缠身,却完全不顾自己生命的“憔悴”,只是全身心投入到对儿子的照料和激励之中,她的心里完全没有自己,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只挂念着“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在对待自己的疾病这一方面,母亲情感与理性出现“错位”,理性完全让位于情感,而恰恰是这种“错位”,塑造出一位母亲忍痛前行、舍己爱子的光辉形象。

在对于人生的态度方面,母亲和儿子都出现了情感与理性的“错位”:儿子虽然瘫痪,但并未面临生命的终结,可是儿子“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喊着,‘我可活什么劲儿!”在儿子看来,双腿残废就等于人生的终结,因为他失去了生的希望;母亲呢,面对自己的不治之症,却说“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在母亲心中,不管生活有再多的磨难,只要娘儿俩在一起,他们就一定能“好好儿活”,因为她有面对苦难的坚韧。可仔细一想,这“好好儿活”四个字是针对自己吗?完全不是,因为母亲的心里只有孩子,只有千难万难也要让孩子“好好儿活”的人生信念,甚至孩子“好好儿活”才是她生命的终极意义,才是她能“好好儿活”的唯一标准。正是这种无坚不摧的信念和对“好好儿活”的独有理解支撑着母亲陪着孩子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也正是这种对人生苦难不屈的精神最终感染了史铁生,让史铁生战胜了人生的苦难,走出颓废,活出了璀璨的人生。

正是因为情感与理性的“错位”,也导致了母子身份的“错位”。从中华民族传统道德伦理上看,孩子本应是孝顺尊重父母的,可是作者因为瘫痪而“暴怒无常”,甚至对母亲病情的严重性一无所知。母亲呢,没有任何埋怨,只是小心翼翼地照料儿子。母亲这时候的身份是非常卑微的,单单是第二次劝告儿子去看花时“脸上现出央求般的神色”一句中的“央求”二字就可见一斑,这种“错位”的卑微更是让人心疼而又充满敬意。

多角度“错位”手法的运用,凸显了文中人物性格的多个方面,让母亲的形象更加立体,字里行间充斥着作者对母亲深深的感念和对自己行为的忏悔,时刻调动了读者的阅读体验,让读者对文章所表达的母爱和人生的思考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和认识。

三、反复留白,隐显相生

留白是中国艺术作品创作中常用的一种手法,指书画艺术创作中为使整个作品画面、章法更为协调精美而特意留下相应的空白,留有想象的空间。在文学创作中,留白也是一种常见的表现手法。读者欣赏文学作品是以自己的人生体验和情感为基础的再创造过程,留白手法的运用给读者提供了广阔的想象和联想的空间,能够以“空白”为载体给读者创造出更美的意境。

《秋天的怀念》中处处存在着留白。首先是故事情节的大片留白:文章截取的是第一年的春天、秋天和“又是一年秋天”三个时间节点,而对第一年的夏天、冬天和第二年的春夏两季的故事进行了留白。查阅资料可以得知:北海公园养荷育荷的历史悠久。从春天和秋天的两次劝说儿子去看花的情节来推理,在夏天荷花盛开的时候,母亲也一定有再次劝说儿子去看花的言行。作者为何不写呢?因为一来容易有赘笔之嫌,二来更是为了留给读者以想象的空间:不仅能让读者想象母亲在夏天荷花盛开时再次劝我去看花的言行和我的回应,还能让读者想象母亲悉心照料孩子的情景。而对于母亲去世后的冬天到第二年夏天这一段时间的留白,客观上是因为母亲已经逝去,接下来就是作者直面人生“好好儿活”的故事。从相关资料来看:母亲病危时,26岁史铁生在母爱的激励下,已经能坚强地面对生活。他不仅自己摇着轮椅四处寻药同时还照看10岁的妹妹。这些故事在读者阅读了文章最后一段我和妹妹去北海看菊花的情节后也不难猜想出来。朱光潜先生认为“无穷之意达之以有尽之言,所以有许多意,尽在不言中。文学之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言,而尤在无穷之意”[3]。一千个读者就会想象出一千种剧情,这种剧情的留白既简洁了文章,又激发了读者绵绵无尽的想象和创造,给人以“无言之美”的感受。

其次,文章在细微之地也处处留白。“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的,看着我”一句中的“眼边红红的”意味深长,我们可以由此猜想母亲躲在外面偷听儿子动静的情景。俗话说:“痛在儿身,疼在娘心。”史铁生在后来对母亲的追忆中曾说过:“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儿子双腿瘫痪、痛苦压抑在心里,母亲何尝不想痛哭一场,却怕自己的哭声被孩子听到会更加刺激孩子,她或者选择了轻轻啜泣,或者选择了强忍泪水。这种全力压制自己,全心呵护孩子的细节是多么令人震撼!“邻居的小伙子背着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艰难地呼吸着,像她那一生艰难的生活”中“她那一生艰难的生活”也语焉不详,留给读者去想象的空间和查阅相关资料的兴趣。

省略号的运用是一种常见的留白方式,文中共有四处采用了省略号:

(1)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

(2)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

(3)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4)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

第一处省略了母亲后面所说的话。母亲当时一定有千万句想安慰的话,但是面对儿子拼命捶打自己的双腿时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只能强忍哭声重复“好好儿活”。读者虽然不知道母亲重复了多少次,但是这个省略号可以让我们想象母亲的悲痛欲绝和深深的无奈。第二处省略号是母亲因说出“踩”字生怕触起儿子内心的悲伤而戛然而止,这里包含了母亲对过去与健康的儿子相处的点点滴滴美好时光的诸多追忆。然而就是这一点暂时美好的追忆也不能延展,因为一个词的忌讳又回到残酷的现实,读起来是多么悲怆!第三处省略号也许是病危的母亲没有说完,也许是母亲说了很多话作者没有写出来,但不管哪一种,都包含着母亲对儿女无尽的牵挂。第四处省略号是我和妹妹去北海看菊花时想起了母亲的话而对生活充满了信心。这一省略号在文章结尾,可以让读者想象作者和他的妹妹如何按照母亲的期待“好好儿活”的情景,使文章有“余音绕梁”的效果。

综上可见,《秋天的怀念》的留白艺术可谓运用得登峰造极,无论是整体情节的布局,还是细微之处,乃至标点符号的运用,可谓胸中有丘壑,眼中有草木,不仅层次分明,而且因前后呼应而显得浑然天成。

四、细节反复,见微知情

《秋天的怀念》成为经典,大家都认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文中的细节刻画。其实更绝妙的是多次细节前后反复,反复之中又彼此呼应,如同一点点涟漪在静谧的湖泊中泛开,然后又彼此交融,在交融中展现人间真情,创造了绝美的意境。

文中反复出现了“花”这个意象,分别出现在以下四处:

(1)“听说北海的花儿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她总是这么说。

(2)母親喜欢花,可自从我的腿瘫痪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

(3)“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

(4)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海看了菊花。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

这四处“花”有所不同,第一处是北海春天开放的花,是母亲希望孩子能走出房间,让美丽的春光驱散儿子内心的悲伤。第二处是母亲喜爱并侍弄的花都死了,这是因为母亲全身心投入到对儿子的照料之中而完全抛弃了自己的爱好。第三处是北海的菊花,母亲殷切地希望儿子去看看,隐藏着母亲的心思:希望儿子能感受菊花傲霜的精神从而也能像菊花一样坚强地面对生命的挑战。这就与第四处我和妹妹去北海所看到的菊花热烈烂漫开放形成呼应,暗示我理解了母亲的期望,走出了人生的阴霾。仔细品味这四朵“花”,母亲耗尽心力反复劝导孩子走出心理困境的执着是多么令人敬佩,而这份执着所产生的力量又是多么令人震撼!

再仔细研读第一处和第三处的两次劝解,我们会发现“北海的花儿都开了”前面有个“听说”二字,而“北海的菊花开了”没有。大概第一次母亲是听别人所说,也未必能完全确定;而第二次劝说却如此肯定,也许母亲是完全打听清楚了甚至是亲自前往过。这个细微的变化可以看出母亲为了让儿子走出心理的颓废而时时关注并寻找最恰当的时机,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是多么深沉。再比较后面的言语,第一次劝说中的“走走”在第二次劝说时变成了“看看”。这是为什么?因为“走”字是一种忌讳,“看”是更低的央求,后面还有个“吧”字,真是一字传情,把母亲字斟句酌的谨小慎微和苦苦央求的卑微展现得如此真切,每个读者都会为之心痛不已。

文章中还有两处容易被人忽视的细节:

(1)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经到了那步田地。

(2)我没想到她已经病成那样。看着三轮车远去,也绝没有想到那竟是永远的诀别。

这两处都是作者不知晓母亲病情的“反复”。“一直都不知道”强调自始至终都不知晓,“没想到”“也绝没有想到”反复强调自己没有任何预料,这三个短语的意思一层比一层更深,仔细揣摩,我们一方面能感受到作者写这篇文章时内心无比的愧疚和自责,另一方面我们也能感到母亲在孩子面前隐瞒自己病情的苦心和伟大。

文章中有一个词反复出现了三次,更是一绝。

(1)母亲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

(2)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进来……

(3)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母亲“悄悄”地进来,又“悄悄”地出去,一切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这种无声的呵护更显张力,深刻地表现了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精心呵护,正所谓“润物细无声”也莫过于此。

《秋天的怀念》是一篇爱的乐章,它没有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言与行的反复绽放,而正是这种多角度、多层次地反复积淀、反复酝酿,才让这篇文章成为淡远隽永的酒,永远氤氲着母爱的醇香,成为流传的经典。

参考文献

[1] 凌煥新. 微型小说艺术探微[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2] 孙绍振.美的结构[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3]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

(责任编辑 罗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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