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看马克思 对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扬弃

2024-06-03 05:02王冰洁
理论与当代 2024年2期
关键词: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费尔巴哈黑格尔

王冰洁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句话出自27岁的卡尔·马克思1845年所写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是西方哲学史上最小的文章之一,却是最重要和最经常被引用的文章之一。原文是马克思1844—1847年在布鲁塞尔期间笔记的一部分,标题是“1.ad Feuerbach”,1888年经过恩格斯的编辑修改后,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Ludwig Feuerbach und der Ausgang des klassischen deutschen Philosophie)中刊出,它是马克思在黑格尔辩证法的基础上对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学说的批判,是首份可以一窥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文献。

一、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共同背景

黑格尔哲学在19世纪20年代开始流行,在柏林普鲁士政府文化部的支持下,逐渐形成了包括青年黑格尔学派(左派)、老年黑格尔学派(右派)在内的流行学派。而费尔巴哈(1804—1872)和马克思(1818—1883)都曾是黑格尔学派的年轻追随者,且都从青年黑格尔学派中走出。

黑格尔高度评价宗教的地位,并认为基督教是宗教发展的最高阶段,青年黑格尔学派批判这一点,费尔巴哈本人因《关论死亡与不朽的事项》(原为其匿名发表)作者身份暴露而遭遇社会压力,失去教职。在当时无神论尚不普及的情况下,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均高度关注宗教的议题。

马克思撰写《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年代稍晚于费尔巴哈活跃的时期,当时黑格尔学派已经式微,但马克思运用黑格尔辩证法的脚步没有停止。1845年,也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合力撰写《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时间,马克思正试图把辩证法思想发展成为关于自然界、人类社会普遍规律的科学。黑格尔辩证法对马克思的思维模式和理论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马克思使用了辩证法,但没有像其前人那样用它来为唯心主义辩护,而是将自己从辩证法中分离出来,发展了他的关于社会和社会发展过程的历史唯物主义。

二、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在宗教批判上的扬弃

马克思被视为 19 世纪最重要的宗教批评家之一,但这一批评更早的先锋是费尔巴哈。费尔巴哈自己说“我在我的一切著作里面从来没有放过宗教问题和神学问题;它们一直是我的思想和我的生命的主要对象”。同出自青年黑格尔学派的马克思赞同费尔巴哈对宗教的批判,认同费尔巴哈关于宗教是一种人的异化的观点,并精到地总结为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尽管如此,与布鲁诺·鲍威尔或马克斯·施蒂纳等其他左派黑格尔主义者不同,马克思没有发表任何专注于宗教的著作。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宗教本身并不是一个问题,相反,在他的整个作品中,有他参与左派黑格尔宗教批判的影子,以及他对宗教伦理和人类学研究的继承。马克思对宗教的论述是放在他关于社会、历史的整体分析之中的。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第一行就对宗教的政治功能进行了批判:“就德国来说,对宗教的批判实际上已经结束;而对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但他接着说:“宗教是这个世界的总的理论,是它的包罗万象的纲领,它的通俗逻辑,它的唯灵论的point d'honneur〔荣誉问题〕,它的热情,它的道德上的核准,它的庄严补充,它借以安慰和辩护的普遍根据。”相比于费尔巴哈的尖锐,马克思的评价要和缓很多,并没有彻底否认宗教,相反他承认了宗教在社会文化方面的成就,比如宗教以大众形式向世界传达理论。马克思继续补充说,要与宗教作为人类苦难的表象进行斗争:“因此,反宗教的斗争间接地也就是反对以宗教为精神慰藉的那个世界的斗争。” 在他的表述中,他扩展了对宗教的这种理解,指出宗教不仅是人类苦难的表象,也预言苦难世界消灭是宗教消灭的前提条件:“宗教的苦难既是现实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没有精神的状态的精神一样。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废除作为人民幻想的幸福的宗教,也就是要求实现人民的現实的幸福……因此对宗教的批判就是对苦难世界——宗教是它们的灵光圈——的批判的胚胎。”除了宗教的双重功能外,马克思的修辞表现在这里也很突出,他几乎是用路德式的言辞来说明社会苦难。马克思借鉴了宗教为社会提供的“包罗万象的纲领”,利用宗教的能力将“这个世界的理论”以“流行的形式”投射出来,比如他吸收了他那个时代每个人都知道的圣经叙事和新教宣传方式。

除了更全面地评价宗教之外,马克思还指出了费尔巴哈宗教批判的不彻底性。费尔巴哈的“人类学唯物主义”将宗教从精神领域引回到人的领域。他把人类的自我认识作为所有宗教的根源:“对上帝的意识是人的自我意识,对上帝的认识是人的自我认识。” 费尔巴哈分析,人之所以能够通过上帝实现认识自我,是因为他在自己身上进行了双重物化:他把神性变成自己以外的东西,以便反过来成为神性本身的对象。通过双重物化的分析,费尔巴哈认为人是上帝的生产者,这个观点在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1844年)中得到更深入的论述:“人创造宗教,宗教不创造人。事实上,宗教是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人们要么还没有获得自我,要么已经再次失去自我。”但是,马克思没有止步于此,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说,费尔巴哈“做的工作是把宗教世界归结于它的世俗基础。但是,世俗基础使自己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并在云霄中固定为一个独立王国,这只能用这个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来说明。因此,对于这个世俗基础本身应当在自身中、从它的矛盾中去理解,并在实践中使之革命化”。马克思试图进一步探寻宗教产生的社会基础,而费尔巴哈仅止步于从上帝观念的角度摧毁宗教的有神论根基,因此落入了他提出的“爱的宗教”的替代方案的窠臼,企图以一种无神的宗教取代基督教,没有能够像马克思一样挖掘出宗教的社会层面的根源和最终归宿。

三、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在人与社会关系批判上的扬弃

如前所述,费尔巴哈仅把神学解释为理论层面的人类学,而马克思认为应该把神学理解为一种实践中的社会批评。对宗教的批判不仅要在理论上进行,还必须改变人的世界。费尔巴哈将人视为个体、个人,而马克思把人看作是集体存在、作为社会的一部分。对于宗教产生的原因,费尔巴哈认为在于个人不完美所引发的渴望,即人类的渴望创造宗教,而马克思认为宗教产生的原因在于具体的社会结构、社会情境,即人、国家或者社会造就宗教。与费尔巴哈一样,马克思认为人生活在异化之中,宗教是这种异化的表现之一。比费尔巴哈更为深入的是,马克思研究了这种宗教异化的社会原因。只要人屈服于一种幻觉,他就不是他自己;他是异化的,生活在与自己不断的矛盾之中。因此,对上帝的否定是人能够肯定自己的条件。不公正的社会产生了颠倒的宗教意识,因此宗教的异化只能通过社会革命来克服。关于宗教批评的后果,费尔巴哈的观点是废除上帝,希望人们认识到上帝只是一个投影,因此不必将自己置于较低的水平,人应该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马克思则没有将重点放在上帝认识上,而是想要逆转社会和政治的关系。

费尔巴哈更关注个人,而马克思则关注社会。例如,马克思要求改变社会,而费尔巴哈要求从神学转变为人类学。马克思是一个观察家,他分析了社会和经济状况;费尔巴哈则更多地将自己表现为一个哲学家。这体现在宗教存废问题上,费尔巴哈和马克思之间的差异也很明显。马克思认为,对人类的剥削和压迫停止时,宗教就会自动消解;而费尔巴哈则认为人们把自己的欲望投射到更高的存在(上帝)上,当人们意识到这种投射时,宗教就会通过自知之明自行消解。对一般的宗教看法方面,费尔巴哈认为,宗教是人邪恶的根源;而马克思则认为资本主义是人的痛苦的原因,宗教只是人们陷入困境的一个标志。

根据费尔巴哈的观点,上帝的所有特征都要追溯到人的特征(“归谬法”)。因为人和人个体之间的差异性,所以人的个体有可能把人的特征夸大成上帝,而没有意识到上帝其实就是整个人类。马克思批判了费尔巴哈的属人概念,反对费尔巴哈对宗教的批判中存在的宗教形象。在费尔巴哈的理论中,上帝被追溯成为一个类似上帝的人的抽象,马克思认为这个人的抽象必须被追溯到真正的人,人不是存在于世界之外的抽象存在。 “人”是人的世界,是国家,是社会。因此,他把这个问题放到人类社会的社会经济关系中。马克思认为对宗教的批判必须始终与对社会关系的批判齐头并进。

四、马克思完成对费尔巴哈超越的实践论

马克思首先将实践界定为“感性的人类活动”,进而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对感性的理解在其作为人类活动的实际实现中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起点,马克思首先提到费尔巴哈的观点,费尔巴哈批判了黑格尔将真正的人还原为自我意识并理解为感性的观点。在黑格尔的概念中,人的现实是由人在思维活动的行为中对世界的占有而构成的,从而将其作为人的现实世界。马克思将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作为他批判宗教的出发点。黑格尔曾试图找出宗教和哲学存在的原因,费尔巴哈关注的是打破宗教作为社会世界中人们在其历史特殊性中进行的一种思想形式。由于黑格尔的哲学认知方式的结果,即逻辑上和概念上发展形式的重合以及它们在历史过程中作为主体和客体的统一,费尔巴哈认为,哲学认知最终退化为一种逻辑行为。费尔巴哈认为感性不需要证明,现实中的真实或作为现实的真实是感性的,真理、现实、感性是一致的。只有感性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存在,只有感性才是真理和現实。而在这一点上,马克思并不同意,他反对将现实与客观性等同起来。马克思认为,客体本身不是现实,客体、对象和感性只是同一事物的不同说法。正如马克思在文章中所批评的那样,费尔巴哈观点中的现实只在客体的形式下出现,因此,如果我们将自己局限于这种观点,那么由主观形式和客观形式转变所产生的现实多样性和动力及其实际生产力就会停滞不前。现实变成了一个由事物和人组成的被动存在的世界。根据马克思的观点,人作为一个苦难的存在,总是同时具有激情,激情是人的基本力量,是人类为它的目标而努力奋斗的能量。

马克思认为实践是人类的客观活动。费尔巴哈从“人类活动”的出发点扩展了活动的概念,提出了实践的社会性和物质性问题。与黑格尔相比,马克思与费尔巴哈一样关注宗教批判,即把人放在社会的中心位置上。马克思认为费尔巴哈没有把人类活动本身作为一种客观活动来把握,对马克思来说,人在社会世界中获得了自己的实践技能,并与世界和自己建立了某种关系。同时,这个世界并不是简单地存在,而是随人与自己的实际交往以及社会和文化发展进程而被塑造和改变。从这个角度看,实践应被理解为人和社会环境“自我改变”的过程。从这个角度来说,宗教实践也是有意义的,当前社会的构成也存在于每一个实践中。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批评说,在费尔巴哈身上,真正的人消失在抽象的人后面。在这种对历史的抽象中,人类现实的实际条件消失了,马克思因此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人在历史上作为生产者如何在社会实践中实践自己,以及这种自我生产如何在实践中发生。

五、对费尔巴哈的扬弃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上马石”

马克思以费尔巴哈的合理之处批判黑格尔的理论,又借鉴黑格尔理论批判费尔巴哈的理论,《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虽短,却反映了27岁的马克思正在通过扬弃这个“师出同门”的哲学家的唯物主义而建立起自己的理论,马克思在费尔巴哈的基础上将人类世界的社会构成与人类活动的客观性进行了一次拓展,历史唯物主义已经初见雏形。

马克思从人与他人有关的个人生产开始,假设人是社会化的存在,认为在人与人的对抗和合作中,人将自己有思想、有肉体的存在印刻在历史潮流中。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这种现实的、能动的社会实践阐释,充分揭示了人类的社会性,这是费尔巴哈未能做到的。

相比费尔巴哈,马克思抓住了实践的意义,将人类活动视为真实的实践、持久的社会和文化转变过程。马克思不再仅将人类社会活动片面理解为物质再生产或经济价值创造的来源,还包括人类自我生产的所有形式,包括“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这使得马克思的学说具有费尔巴哈所不具备的理论张力和实践指导性。

马克思相比于费尔巴哈的上述拓展,鸣奏了鼓舞人通过实践去消灭社会苦难的先声,相比于费尔巴哈只是停留在身体和灵魂、物质和意识的区隔之间,马克思坚决地推开了中间的实践之门。而他的出发点——“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足以成为启发我们反思如何连通理论与实践的一句座右铭。

作者系外交学院外交学与外事管理系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余爽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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