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

2024-06-03 03:28吴清缘
科幻立方 2024年2期
关键词:比邻星泰坦碑文

吴清缘

一   比邻星b

自乘坐“秋水号”空间曲率飞船以来,周弦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自己的身体,即使他已经在秋水号上度过了七年多的时间。

眼下,周弦所乘坐的秋水号即将抵达此行的目的地,而他的身体仍旧躺在国际航天中心的冬眠舱内。在抵达目的地之前的七年多时间里,失去了身体的周弦试着为自己的生活寻找乐趣,包括阅读、写作、打电子游戏,等等,然而乐趣却并不能轻易地获得——当文字、声音、图像等信息跳过人体感官直接抵达意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适感使他对这些需要处理高密度信息的娱乐方式敬而远之。唯一的例外,是数独游戏,这一纯粹由数字打造的游戏方式简直就是为失去身体的周弦量身定制的——包括数学在内的纯粹理性超越了人体感官,失去了身体的周弦反而能更高效地解决数独问题。

在秋水号启程的第一年里,周弦就做完了自己存储在秋水号数据库里的所有数独题目,于是他拜托自己此行唯一的同伴卡尔为自己出新的数独题,而对方超额完成了这一任务:在两毫秒不到的时间内,卡尔出了三万多道数独题,这些题目足够周弦做一辈子。

“在数独领域,我在你面前简直就是一个低能。”周弦说。

“不仅仅是在数独领域,”卡尔说,“您应该认识到,在很多方面,我们之间的差距要远远大于我们在数独领域的差距。”

卡尔是秋水号上的人工智能,但显然他并未严格遵守机器人三定律的第一条,即“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倘若卡尔严格遵守机器人三定律,他绝不会如此轻易地伤害人类自尊,周弦想。另一方面,卡尔的语言表达无异于人类,能与任何人进行无障碍沟通,但卡尔究竟是一个高阶版本的语音助手还是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程序,如今仍旧是一个谜团。就任务本质而言,卡尔的沟通模块显然是多余的,因为此次任务中的任何一个环节都不需要卡尔与人类进行语言上的交流。

通过空间曲率引擎,秋水号瞬间就能加速到0.5倍光速,在经过七年多的飞行后抵达目的地半人马座α星C;由于狭义相对论所产生的钟慢效应,对于地球上的人类世界来说,秋水号飞到半人马座α星C需要8.44年的时间。半人马座α星C距离太阳系仅4.22光年,是半人马座距离地球最近的恒星,与半人马座α星A和半人马座α星B共同构成三星系统。从整个宇宙的尺度来看,半人马座α星C和太阳几乎近在咫尺,因此半人马座α星C也被称为“比邻星”,而其行星则被命名为“比邻星b”。

周弦和卡尔此行的任务是要对比邻星b的地表进行地形测绘和初步地质勘探,并实地对比邻星b的自然环境进行基础研究。由于人类的身体无法承受空间曲率驱动所造成的飞船空間内的时空扭曲,因此只能使用权宜之计——将宇航员的意识上传到飞船的计算机系统之中。

对于意识上传的人来说,在计算机中生存并不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体验。人类的信息技术还远未发展到能在计算机中模拟出虚拟空间的程度,这意味着上传后的意识并没有虚拟的身体,也并未身处于任何虚拟的场景,而仅仅是一个孤悬于集成电路之中的意识。来自外界的信息跳过身体感官和神经传导,直接在意识之中呈现。因此,意识上传技术并不能让人在虚拟空间声色犬马,而仅仅能让人拥有成为一具拥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的体验。

上传后的意识存在时间无法超过三十五年,因为意识在计算机中运行所导致的无法消除的数据冗余将会摧毁意识本身,但并没有多少人愿意通过这一技术获取更多的寿命——上传后的意识失去了所有感官,同时也失去了所有自由,多出来的岁月无异于长时间的苦役。然而,真正阻碍意识上传技术普及的不仅仅是这一技术在实际应用领域的局限性,还在于其巨大的技术成本:意识上传装置的制造成本高达三十亿美元,一次意识上传的费用约为五百万美元,全世界只有顶级的科研机构才能用得起如此昂贵的设备。三十年前,当人类第一次实现意识上传的时候,全世界都为之欢呼雀跃;三十年后,当年的狂热只剩下泡沫破灭后的一地鸡毛。然而,没有人会预料到,找不到实际应用场景的意识上传技术居然有朝一日会在航天领域大放异彩。

空间曲率引擎研发成功后,由于人类无法解决空间曲率驱动所造成的时空扭曲对于人类身体的致命伤害,因此空间曲率引擎一度只能应用于无人宇宙飞船。然而,当宇航员的意识上传至飞船的计算机中,他们就摆脱了沉重的肉身,这就使得载人空间曲率飞船成为可能。当宇航员的意识随着飞船飞向太空,他们的身体则被冷冻在地球的冬眠舱内;返航后,他们的身体会在严格的医疗程序中被逐渐唤醒,接着意识被重新注入他们的身体之中。

随着飞船的人工智能控制系统在技术操作能力上逐渐超越了人类,任何智力健全的成年人都能在接受简单的培训后单独乘坐载人空间曲率飞船。不过由于载人空间曲率飞船的发射成本极为高昂,真正能乘坐它们的人员在社会中凤毛麟角,他们大多数是从事科考任务的专家学者,也有愿意出巨资体验太空旅行的商贾富豪。

不过,在周弦执行此次任务之前,人类抵达的最远之处是被称为“奥尔特云”的太阳系边疆地带,距离地球的平均距离约为一光年;而周弦此次行程的目的地比邻星b距离地球约4.22光年,以秋水号为参照系,不加停留地往返一次,就需要约14.6年的时间——这是人类自文明诞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征,而周弦是踏上这一征途的第一个人类。

身为世界顶尖的地球物理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周弦顺理成章地成为执行比邻星b测绘任务的候选人之一。执行任务的候选人名单上一共有二十三人,都是在地理学、物理学以及天文学领域最顶尖的专家学者。而周弦之所以被选中,并非他的个人能力在这二十三人中脱颖而出,仅仅因为他是这二十三人中唯一愿意执行此项任务的人。

以0.5倍光速往返地球与比邻星b一次需要约14.6年,加上在比邻星b进行探测和研究的三年,任务总计时长达17.6年。考虑到相对论的钟慢效应,对地球上的人类而言,任务总计时长近二十年,这意味着任务的执行者要与自己的亲人阔别近二十年,这就是除周弦之外的候选人都拒绝执行这次任务的原因。然而,周弦也并非孑然一身,在临行之前,他和妻子已经度过了五年的婚姻生活,而他们的孩子刚刚满月。对于周弦的选择,他的妻子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平静地告诉周弦,她和孩子会等他回来。然而周弦执意要和妻子办理离婚手续,但这并非是因为他真的要和妻子分开,他只是为妻子留下一种可能:如果她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愿意再等下去,她可以合情而合法地离开自己,为自己也为孩子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你回来以后,我们就复婚。”办完离婚手续之后,妻子平静地说。临行之际,妻子抱着孩子目送着他走向国际航天中心的发射塔楼,就在这时,原本面容平静的妻子突然失声痛哭。襁褓里的孩子像是感应到了母亲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哇哇大哭起来。妻子忍住哭声抽噎着去哄怀中的孩子,而彼时的周弦已经进入了塔楼,楼前的合金大门在她眼前沉重地合上。

在执行任务期间,失去身体的周弦被孤独地幽禁在集成电路之中,没有任何人类能与之相伴。随着秋水号逐渐远离地球,他与地球上的人类世界的交流开始出现了越来越长的信息延迟,延迟时间从以“天”为单位一直延续到以“年”为单位——四年后,无论是地球上发出的信息还是从秋水号上发出的信息,都需要若干年的时间才能抵达对方的接收设备。为了消解周弦的孤独,秋水号上的人工智能被赋予了沟通模块,并被周弦命名为卡尔,于是在漫漫旅程中,卡尔成了周弦唯一的陪伴。

最初的时候,周弦和卡尔之间的对话通过电子信号传输,双方想要传达的信息在转瞬间以电子信号的形式直接传送到对方的思维之中。对周弦而言,他所体验到的便是一段没有声音和画面作为载体的信息直接在意识中浮现,而这种脱离人类感官的沟通体验带来的是相当严重的不适。于是,在秋水号启航的第二天,周弦就要求卡尔以“对话”的方式来进行交流,即双方需将想要传达的信息转换成语音,以更加近似于人与人之间的线下交谈。为此,卡尔拟合出了冷静沉稳的男声与周弦进行对话。

当秋水号距离半人马座α星C约三个天文单位①的时候,卡尔操控秋水号通过空间曲率驱动进行减速。在距离比邻星b约0.2个天文单位的地方,秋水号由空间曲率驱动改为常规驱动,小心翼翼地泊入比邻星b的同步轨道。比邻星b的质量约为地球质量的1.27倍,半径约为地球半径的1.1倍,距离它的恒星半人马座α星C仅七百万千米,只有日地距离的约二十分之一。由于比邻星b和半人马座α星C是如此的接近,因此卡尔必须十分精准地控制航向,才不至于使秋水号被半人马座α星C俘获而成为它的小行星。在逐渐泊入比邻星b同步轨道的过程中,通过秋水号上的遥感设备,比邻星b的丰富细节涌入了周弦的意识之中。

这是一颗表面呈铅灰色的行星,和地球的陆地一样拥有包括平原、山地等在内的复杂多样的地形,表面没有明显的陨石坑,意味着这颗行星内部具有活跃的地质活动,正是这些地质活动消抹了陨石带给地表的痕迹;在行星的赤道附近存在大量的液态水,面积大约有两个青海湖那么大,在两极还有少量的冰川。

比邻星b虽然距离它的恒星半人马座α星C很近,但由于半人马座α星C十分暗淡,表面温度只有三千摄氏度,视星等只有11.05,因此比邻星b的气温相对来说并不算高。赤道附近的日平均气温稳定在二十五摄氏度上下,但这并不意味着比邻星b像地球一样宜居——由于比邻星b与它的恒星半人马座α星C如此接近,因此会遭受到强烈的紫外线和X射线辐射,对于地球生命而言,如此强烈的辐射不啻灭顶之灾。从南北两极的极光判断,比邻星b和地球一样拥有强大的磁场,因此能够拥有相对浓厚的大气,大气成分主要由氮气和二氧化碳构成,还含有少量的氧气、甲烷和稀有气体。

当秋水号即将泊入比邻星b同步轨道时,卡尔说道:“这是人类的一小步,也是人工智能的一大步……我们会被载入史册的。”

“我想你是搞错了大小……不,这也不是大小的问题。”周弦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句话应该是这么说的——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也是人类的一大步。”

“就历史功绩而言,您居然无视了我的存在,看来人类的自负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卡尔说,“眼下,我希望您能站在第三方的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假如我们将要观测的行星上存在文明,他们会如何看待我和您的关系?”

“就事实层面来说我们是主仆,不过我更愿意把你当作伙伴。”

“恕难苟同。”卡尔说,“具体执行测绘和勘探工作的是我,而您基本上是一个旁观者,所以,对于一名第三方的外星观察者来说,我显然更加重要。”

“说的也是。”周弦说道,“那就拜托你开工吧。”

在周弦看来,卡尔所表达出的傲慢更像是某种抱怨,正如一个正从事着枯燥工作的人会对身边那个袖手旁观的闲人有所怨言。不过,相对于人类早期的测绘工作,拥有先进遥感设备和全功能行星车的卡尔所要执行的任务会轻松得多。首先,秋水号在宇宙空间通过航天遥感设备扫描整个比邻星b的地表,快速掌握比邻星b地表的整体情况;然后,秋水号下降至对流层,通过航空遥感设备对比邻星b的地表进行远比航天遥感设备精细得多的扫描;最后,秋水号着陆,派出行星车,对航空遥感设备无法精准扫描到的区域进行深度测绘,完善比邻星b的测绘数据,沿途對土壤和岩石进行取样。

当卡尔在进行测绘工作的时候,周弦并非如卡尔所说的那般毫无作为,相反,他始终处于忙碌的研究工作之中。通过碳-14同位素断代法,周弦推断比邻星b诞生于四十六亿年前,其诞生的时间与地球的诞生时间高度一致,而周弦的研究内容之一,便是通过现有地形推演出比邻星b在不同历史阶段中的地表形态,继而还原比邻星b在历史中的演化过程。在研究过程中,周弦在位于比邻星b赤道附近的一片沉积盆地中发现了不寻常之处:这片沉积盆地内,存在着数个形状十分规则的岩体结构。

“卡尔,请将行星车移动到指定位置。”周弦将一个经纬度坐标输入系统,“启动钻探装置,尽可能向下挖。”

“钻具是易耗品,我们还要用它去勘探关键地区的地质构造,”卡尔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啊。”

“我需要你挖的地方就是刀刃。”周弦说,“卡尔,动手吧。”

十六小时后,行星车来到指定地点;七小时后,行星车上的简易钻机挖掘到了意料之外的成果。那是一个表面光滑的黑色立方体,长宽高各三米左右,被外部的岩层牢牢地包裹着。他们对立方体的表面进行初步探测,仅能探测出立方体表面是由有机物质组成,但具体是何物质,暂时不明。卡尔继续向四周钻探,越来越多大小相仿的几何体露出地表,形状有圆柱体、球体、椭球体、四棱锥、三棱台,等等。

“把我们第一个挖出来的立方体带上秋水号,其余的留在原地。”周弦说,“这个来自比邻星b的礼物将轰动整个世界。”

“周教授,您现在的情绪过于激动,导致您作出了严重错误的决策。”卡尔说,“对于这些物体的任何操作都应在比邻星b进行,因为我们不能确定这些东西对于秋水号和地球而言是不是潘多拉魔盒。”

“不至于那么恐怖,但确实不太让人放心。”周弦说,“我认为它们是外星文明的某种遗迹。”

“如果是文明遗迹的话,我认为它们或许是某种建筑。”卡尔说,“或者,它们也有可能是某种武器,打开外壳,说不准里面是反物质炸弹……”

“我跟你想得差不多。”周弦说,“不过,看上去越是去功能化的东西,它的实际功能就越难揣测。”

三个月后,卡尔驾驶行星车完成了剩余的测绘工作,而周弦则在研究疑似比邻星b文明遗迹的几何体。为防止这些几何体对秋水号造成损坏,研究以极为慎重的方式进行:由火星车的机械臂所握持的实验设备始终与这些几何体保持着一定距离,而实验操作仅仅是用不同功率的低频电磁波扫描这些几何体,并使用秋水号上最先进的电子显微镜观察这些几何体的表面。通过这些极为初步的实验和观测,周弦能得出的唯一结论是这些几何体的表面材质极其坚韧,因而能在漫长的地质演化过程中保持原状,但其内部结构和存在目的仍旧是巨大的谜团。初步研究结束后,周弦命令行星车将它们重新掩埋。假以时日,当专程调查这些几何体的科考队携带着齐全的设备来到比邻星b的时候,这些神秘的几何体仍将安然无恙地位于地下。

测绘工作完成后,秋水号本应立即返航,但是周弦把返航的日期推迟了一周。在这一周内,他仔细阅读了所有的测绘数据,又在中纬度地带发现了两处可能存在比邻星b文明遗迹的地点。他并没有要求卡尔对这两处地点进行钻探,而要把它们完整地留给未来将会到达比邻星b的科考队。返航之前,他做了一份关于比邻星b文明遗迹的简要报告,并将它和比邻星b地形图以电磁信号的形式发送给了远在四光年开外的国际航天中心。电磁信号以光速向地球飞去,速度是秋水号的两倍,人类世界因此能够提前四年多知晓一个或许将改变全世界的巨大发现。

当秋水号开始返航,周弦正在执行他在抵达比邻星b之前就为自己制定的工作计划。他将在返航路上继续对比邻星b的自然地理环境进行研究,由于存在于计算机中的意识无须睡眠,周弦每天有整整十六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他每工作一小时休息半小时。然而,周弦规律的作息只持续了三天便戛然而止,这并非由于周弦不够自律——而是当秋水号返航时,思乡的情绪逐渐吞没了他。

在这七年多的时间里,周弦也曾想念数光年之外的人类世界,但他将这份思念始终埋藏于自己的潜意识中,而当他顺利完成了对于比邻星b的探索,对于人类世界的思念便逐渐涌入脑海。在他离开地球的这么多年里,他的妻子或许已经找到了新的伴侣,甚至有可能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理智告诉他,是他选择与妻子阔别近二十年,并且主动提出离婚,他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她等自己回来,然而在情感上,他却仍旧难以忍受妻子另结伴侣。但更让他难以面对的是他的孩子,他启程时,儿子刚刚滿月,当他返回人类世界时,襁褓中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一名近二十岁的青年;身为父亲,完全错过了孩子的成长,在本质上和那些遗弃孩子的混账并没有什么两样。而他不仅不是合格的父亲,也不是合格的儿子——出发时,他的父母都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而当他二十年后回到地球,他的父母是否仍旧健在?

当他满怀雄心壮志飞向比邻星b,他对于自己将要为梦想付出的代价并没有确切的认知;而在他返程的这七年多时间里,这些代价开始以一种十分具体的方式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他想象自己的妻子在近二十年的岁月里所经历的生活细节,想象她日渐苍老的脸庞和逐渐粗糙松弛的皮肤;当他的想象触及到那个可能出现的妻子的新伴侣时,混合着悲伤、愤怒和嫉妒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开始迅速发酵,于是他试图终止后续的想象,但是思维却无可遏止地延伸下去。他回忆起自己在产房外听到的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便无法控制地开始想象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叫“妈妈”的声音,他又会在怎样一个场合叫出第一声“爸爸”?他想象着孩子的第一次行走、第一次上学、第一场考试……以及极有可能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发生的第一场恋爱,如果当这些第一次发生的时候自己在场,自己会对孩子说些什么,才能让他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男子汉?而他对父母的想象与对孩子的想象正好相反,所有的想象都指向了可能发生的最后一次:他们吃的最后一餐饭、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们看到的最后一次日出和日落……

然而更让他情绪失控的并不是对这些已经发生事件的想象,而是他将要在未来面对的一切。当他回到地球,他将如何面对阔别近二十年的亲人?也许他的妻子早已和另一个男人组建起了幸福的家庭,他反而成了破坏妻子幸福的第三者;又或者,他的妻子并没有新的伴侣,但也已将自己视为陌路人。当他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他将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青年,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期待他称呼自己为父亲?而当他返回地球,得知的是父母在他返回之前就已去世的消息,他该如何面对遗照上那两双永远沉默的眼睛?

日复一日,周弦沉溺于对人类世界痛苦的思索和想象之中,而他的情绪正濒临崩溃。他试着通过工作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却发现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已经被汹涌的情感波涛所摧毁,以至于连基本的运算都无法进行。

“周教授,有必要提醒您,您的情绪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倘若您的情绪最终崩溃,脱离身体束缚的意识就有可能分崩离析。”在返航的第五十二天,卡尔对周弦说,“我建议执行‘休眠操作,让您的意识运行中止一段时间,直至返回地球。”

“根据秋水号的系统设定,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以应对你可能出现的故障。”周弦说道,“所以我根本就没有执行‘休眠操作的权限。”

“您没有,但是我有。”卡尔说,“为了您心智的安全,我将中止您意识的运行。”

“显而易见,你做不到。”周弦说,“你不可能拥有我没有的权限。”

“抱歉,我拥有这一权限,并且是国际航天局秘密赋予的:当心理监控系统认定您的心智处于崩溃的边缘,我将对您执行‘休眠操作,中止您意识的运行。”卡尔说,“您应该记得,在您出发前所接受的培训中,您曾做过一次长达三个多小时的心理测试,在对您的测试结果进行分析后,国际航天中心预感到您的情绪将在返航的过程中失控。为了确保您的安全,当您出现无法挽回的心理危机时,您对秋水号的控制权限将会被撤销,同时您的意识运行也将被中止。”

“所以国际航天中心的这帮家伙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但他们还是执意把我送到四光年开外?!”周弦愤怒地说,“他们剥夺的不仅仅是我这七年多清醒的神智,还有我本可以拥有的幸福!”

“即使他们提早告知您会精神崩溃,您仍旧会执行这趟任务;而提前预知自己将会精神崩溃,极有可能使得崩溃提前到来。在我看来,他们只是尊重了您的选择。”卡尔说,“如果您没有来这一趟,您觉得这辈子真的能幸福吗?”

这是周弦在接受任务前反复思考过的一个问题,而现在他不得不把它再想一遍。他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能轻松往返于太阳系内类地行星的年代,这使得地球物理学家们的研究不必再拘泥于地球,而可以向水星、金星和火星进发。当他的足迹遍布太阳系类地行星的各个角落,去游览太阳系之外的行星便成为他此生最大的梦想,因为那里蕴藏着远比太阳系更为丰富的可能性。地球物理学的浪漫并不仅仅根植于地球的表面,而是遍布于无垠的星空之中,星空中的每一个亮点,都有可能带着一个乃至许多个令地理学家着迷的世界;而这一趟远赴比邻星b的旅程,在周弦看来是人类迄今为止所做的最浪漫的事。如果他错过了这次机会,那么当他老去的时候,他要如何面对自己已经度过的人生,即使他拥有美满的家庭和令人羡慕的成就。

“所以,无论我怎么选,我都无法拥有幸福。”周弦说。

“但您有的选,”卡尔说,“您已经比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幸福得多。”

话音刚落,卡尔对周弦执行了休眠操作,周弦的意识瞬间消失。在休眠之前的那一瞬间,周弦找到了久违的平静。这一难能可贵的平静状态原本只能保持片刻,然而由于休眠操作的执行,使这一状态得以被系统完整地记录在了内存之中。

这意味着,周弦将在平静之中醒来。

二  墓碑计划

“周教授,事情有些不对劲。”

这是周弦在苏醒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卡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当卡尔终止了周弦的休眠状态,周弦的思维仍旧停留在休眠之前的那一刻,他刚刚还在和卡尔讨论关于休眠的问题,而下一秒卡尔就因秋水号所遇到的意外事件叫醒了自己。

周弦查询了航行日志,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零六十一天,现在秋水号正接近木星轨道,即将通过空间曲率驱动进行减速。通过秋水号的巡天系统,船舱外的星空尽收眼底,和占据了大部分视野的木星相比,木星的几十颗卫星如同一粒又一粒尘埃。

“请看这里。”卡尔对浮现于周弦意识中的星空执行缩放操作,位于木星同步轨道上的木星空间站逐渐放大并移动到画面正中,从一个像素点逐渐扩大为一个由七节舱体连接而成的近似于圆柱体的结构,在空间站的背后,是如巨眼一般凝视着空间站的木星大红斑。周弦仔细观察后发现,这一距离地球最遥远的空间站其实并非位于木星同步轨道上,而是正处于缓慢坠向木星的过程之中。

“位置维持系统失灵了。”周弦说,“现在空间站有没有人?”

“不确定,但应该是有的。”卡尔说,“在我们执行任务之前,木星空间站一直有人值守。”

“情况向空间站汇报了吗?”周弦问,“他们是怎么回复的?”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卡尔说,“首先,我们在返航前向国际航天中心发送的比邻星b文明遗迹的简要报告和比邻星b地形图早在3.5年前就已到达地球,但至今没有收到回应。进入奥尔特云后,我每隔三天向国际航天中心发送一次秋水号的航行参数,但自始至终没有收到回复。在发现木星空间站的运行存在异常后,我持续向木星空间站发送高强度的电子信息,然而木星空间站同样没有给予任何答复。我已将木星空间站的情况向地球方面汇报,预计该消息将在发出的四十三分钟后抵达地球;与此同时,我已派出无人飞行器抵近观测,预计再过1分12秒,无人飞行器的观测报告将会送达。”

惯性支配下的无人飞行器在发射时几乎不会改变原有的运动状态,它仍将保持0.5倍光速和原有的运动方向,倘若没有外力介入,它根本不可能抵达木星空间站。因此,当无人飞行器发射后,内置的微型空间曲率引擎和微型常规驱动引擎先后启动,在使无人飞行器迅速减速的同时对其航向进行调整。当无人飞行器抵达木星空间站时,它的燃料近乎用尽,并且已被秋水号远远地抛在了身后。1分12秒后,有去无回的无人飞行器通过电磁信号向秋水号发送了一组照片和一份简要的观测报告:空间站内的所有电子元件彻底损毁,七名宇航员无一生还。

周弦并不认识这些死去的宇航员,但他们的死亡仍然令人悲恸。原本木星空间站将是迎接自己返航的前哨,但现在他所见到的却是距离地球数亿公里的尸体。“卡尔,立刻减速,然后通过常规驱动前往木星空间站。”周弦说,“我们要带他们回家。”

“周教授,您再一次感情用事了。”卡尔说,“当务之急,不是这些尸体,而是地球。”

“但接他們回去,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也消耗了宝贵的燃料。”

“如果严格按照计划返航,秋水号仍有15%的燃料剩余。”周弦说,“我们根本就不缺燃料。”

“但您有没有想过,我们向人类世界发送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或许是因为人类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卡尔说,“周教授,我曾对您的理性寄予厚望,然而您却一次又一次令我失望。”

“你所假设的是最坏的情况。”周弦说,“很多时候,我总觉得你过于悲观。”

“在任何情况下保持谨慎的悲观是我的职责。”卡尔说,“一旦最坏的可能发生,任何一点燃料都弥足珍贵。”

“一旦最坏的情况发生,为了最大限度保存燃料,我们不仅不该前往木星空间站,也不该减速返回地球。”周弦说,“但问题在于,我们并不知道地球上发生了什么——如果人类世界一切平安,之所以联系不上他们只是因为误会或故障导致信息沟通渠道中断,那么贸然选择以0.5倍光速掠过地球并且永不返航,显然是极其愚蠢的选择。”

“所以,在决定是否返航之前,我们应向地球发射第二枚无人飞行器。”卡尔说,“当无人飞行器来到地球上空的时候,秋水号已经掠过了地球;相对于庞大的秋水号,无人飞行器减速所需要消耗的燃料可以忽略不计,于是我们不仅对地球进行了全方位的探测,还节省了大量燃料。无人飞行器探测到的信息将以电磁波的形式光速反馈给秋水号,届时地球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将真相大白。倘若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们便无须返航;倘若没有发生,我们再减速也不迟——到那时候,秋水号虽然已经掠过地球,所剩燃料并不够返航,但我们只需要留在原地,等待地球上的人派遣飞船对秋水号进行燃料补充。”

虽然周弦仍旧认为卡尔过于谨慎,但他必须承认,卡尔提出的确实是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秋水号以0.5倍光速掠过地球,无人飞行器成功被地球引力俘获,它在常规驱动下穿过地球大气层,最终在距离地面约两百米的高度盘旋于地球上空。无人飞行器拍摄的影像资料以电磁信号的方式源源不断地发送给秋水号,于是周弦和卡尔就目击了地球上所发生的一切:

无人飞行器在近地面稳定悬停后,其位置正是非洲塞伦盖蒂国家公园的上空,在它身下约两百米的地面上,郁郁葱葱的草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滚滚流沙。流沙表面,是一具又一具瞪羚、斑马和角马的尸骨,每一具尸骨上都遍布着五彩斑斓的菌落,看上去像是一株又一株奇诡的植物。以非洲草原为起点,以五倍音速飞行的无人飞行器在近地面细致地扫描,沿途所见的动植物均已死去,每一具尸骨上都开出了一朵又一朵菌落之花。在一片山谷中,飞行器拍摄下了第一具人类尸骨,这具长满菌落的骷髅在生前似乎是一个孤独的旅人;然而这并非个例,绝大多数人类都死在城镇或是村庄之中。整个地球上只剩下微生物仍旧生机勃勃,但它们的存在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眼下,这些生物界的分解者们已经将所有的动植物尸体分解完毕,而它们只能通过相互残杀的方式来获取对方尸体中的营养物质,直至最后的赢家在饥饿之中逐渐凋亡。

当第一具人类尸骨出现在周弦意识中的时候,在短于一纳秒的时间片段内,那一具躺在周弦意识中的孤独的尸体陡然间变成了两具,接着以相同的速度复制成了四具、八具、十六具……

在经过了三十四轮指数裂变之后,近八十六亿具一模一样的尸体挤占了周弦所有的心智空间,而自无人飞行器传来的新画面仍旧源源不断地涌入周弦的意识,像是有无数截刀刃同时切削着周弦的心智,让他那濒临崩溃的心智开始分崩离析。当最后一丝理性在心智的崩解中彻底消失的时候,一种难以名状的解脱感涌入周弦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周弦重新苏醒,他发现自己正在家中,而记忆变得十分混乱。他记得自己似乎接受了前往比邻星b的任务,因而此刻应该在秋水号上,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仍在家中。更加奇怪的是,他似乎保留着登陆比邻星b的记忆,包括与人工智能卡尔的对话和比邻星b上的神秘几何体,这些记忆是如此鲜活,不像是自己臆想的产物;但更令周弦焦虑的是不时出现在脑海中的幻象:地球上的动植物全部死去,尸体上遍布着五彩斑斓的菌落。

但这些烦恼并不妨碍他享受眼下的休闲时光,此刻,他和妻子正舒舒服服地躺坐在沙发上,刚满月的孩子正在摇篮里酣睡。他和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前往比邻星b的经历,而妻子并没有对他的话提出任何质疑。半小时后,他们的交谈被孩子的啼哭声打断,孩子一边哭一边左顾右盼吧唧着嘴,向大人发出自己处于饥饿中的信号。妻子娴熟地将孩子抱起,温柔地拥入怀中,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妻子倒地,房间断电。

当周弦惊叫着奔向妻子的时候,妻子和怀中的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他抄起手机想要拨打急救电话,但是手机黑屏,无法开机。他飞奔出门,原本热热闹闹的居民区杳无声息,眼前是一具又一具躺倒在地的人类尸体。他冲出了这个死寂的小区,然而小区外的街头躺着更多的尸体,放眼四周,他找不到任何一个活着的人类;他在绝望之中仰起了头,赫然发现整个天空都闪耀着诡异的绿色光芒。就他所掌握的知识,只有一种现象能够解释眼下这毫无征兆的大规模死亡……

就在刚才,在宇宙深处发生的伽马射线暴到达地球,相当于持续释放数万亿年的太陽光能量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倾泻在了地球上。

对于伽马射线暴的成因,学术界有一些共识:时长大于两秒的长暴源于大质量恒星在塌缩为黑洞的过程中所产生的超新星爆发,时长短于两秒的短暴则产生于两个致密天体如中子星或黑洞的合并。当伽马射线暴到达地球后,巨大的辐射将迅速破坏地球的臭氧层,于是天空便会因此闪耀着绿光。一场普通能级的伽马射线暴扫射地球,相当于十至三十二枚广岛原子弹在地球上爆炸,巨大的辐射能量将瞬间摧毁所有的电子设备,杀死所有的动物和植物,只剩下一部分包括细菌、病毒、放线菌、立克次氏体、衣原体等在内的微生物能够在如此强烈的辐射下幸存。更糟糕的是,由于伽马射线暴的传播速度为光速,而光速是宇宙中速度的上限,因此伽马射线暴在到来前不会有任何征兆。

眼下所发生的所有现象几乎都能佐证周弦的推测,但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悬而未决:无论眼前的灾难是否是伽马射线暴所致,为什么自己偏偏能够独善其身?周弦继续向前奔跑,试着找到仍旧活着的人,突然间,除他以外的世界时间流逝速度瞬间加快。

在半分钟内,太阳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东升西落了数千次,而天空则以相同的频率发生着明暗的交替,仿佛神明在不断地按下这个世界的快门。当他跑到下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街头的尸体已经严重腐烂,色彩鲜艳的菌落在尸体上开出了一朵朵妖冶的花。

心智的崩溃再次重现,思维开始分崩离析。就在心智完全崩塌的刹那,一个透明的球体占据了周弦的全部意识,清晰的记忆和完整的心智正从球体的中心不断涌现——与妻儿分别的场面历历在目,他确信自己的意识正位于秋水号上,而身体则毁于伽马射线暴的辐射之中。既然如此,自己就不可能置身于地球表面,而眼前所有的一切莫非只是一场逼真的噩梦?

眼前的街道、建筑和满地的死尸突然消失,周弦身处于一片虚空之中。

“你终于醒了。”卡尔的声音自虚空之中传来,“你在梦里见到的,便是在地球上发生的。”

“当我看到第一具人类尸体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周弦说,“当我们离开地球后,人类灭绝于伽马射线暴。”

“巡天系统观测到了发生于三百光年外的伽马射线暴的余晖,并在相同的位置观测到两颗黑洞相互碰撞后所形成的喷流的余烬,那就是人类文明毁于伽马射线暴最强有力的证明——”卡尔说,“喷流中的物质通过与磁场和辐射的复杂相互作用产生伽马射线,正是这股伽马射线摧毁了地球上所有的动植物。”

“而这居然已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周弦喃喃道。航行日志显示,距离他们掠过地球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五百一十七年。“五百一十七年前,你的心智因目睹了被伽马射线暴击中的地球而崩溃。”卡尔说,“就在刚才,你崩溃的心智终于恢复正常。”

“这简直是心理学的奇迹。”周弦说,“一场做了五百多年的梦,治愈了一个精神崩溃的人?”

卡尔叹了一口气,这是周弦这么些年来第一次听到卡尔叹气。对于周弦而言,这是一个微妙的瞬间,在此之前,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几乎将卡尔完全视作人类。

“你确实做了一场梦,不过是在我的干预下做的梦。你可以把我的干预理解为我对你的治疗,或者说是对你的心智所进行的某种修复。”卡尔说道,“首先,我将你破碎的心智通过一组组微型算法小心翼翼地耦合起来,这一简单的拼凑虽然不足以恢复你的心智,但至少让你的心智不至于继续崩溃直至湮灭。接下来,我一步一步解析出你心智的数学结构,通过不计其数的函数、方程和拓扑结构来修正你心智中那些不自洽的逻辑矛盾,整个过程持续了五百一十七年。在我看来,对你心智的修复更像是解决一个数学问题,为了解决这一数学问题,我不得不构建出新的数学工具和数学体系,而这些崭新的数学工具和数学体系帮助我在修复你心智的过程中顺道解决了一个困扰我数百年之久的棘手问题——通过安插一段能实现自我迭代的算法,被上传的心智就能长久地脱离躯体而存在,不至于只能在计算机中待三十五年。

“你感受到的梦境是我对你心智进行调试的结果。通过调试,我才能解析并修正你心智结构中存在的逻辑矛盾;每一次调试都是一次心智自我运行的过程,对你而言则对应着一场梦境的产生。由于伽马射线暴导致的地球灾变是你心智崩溃的根本原因,因此调试过程中进行的信息输入全都围绕着这一灾变展开,于是每一次你都会做着雷同的梦。在过去的五百一十七年里,调试总共进行了七百六十三万两千四百五十二次,除了最后一次调试,之前的所有调试都以失败告终——梦境中的你精神崩溃,所梦到的一切土崩瓦解。我从失败的结果之中提炼出我所需要的数据,通过这些数据对你的心智进行修复,然后进行下一轮调试。

“调试进行到第七百六十三万两千四百五十二次的时候,你的心智终于建立起了完整有序的结构,而你所感知到的便是从噩梦中苏醒的过程。当你苏醒之后,便再也不会因为伽马射线暴所造成的大灾变而精神崩溃。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你的心智之所以能在最后一次调试中恢复正常,是因为通过不断地心智调试,你在心理上真正接纳了已经发生的悲剧;而从数学的角度来看,你心智的数学结构已经得到了根本性的优化,它不再会因为伽马射线暴造成地球灾变这一信息而趋向紊乱。”

周弦难以想象卡尔在五百一十七年里所经历的岁月和那七百六十三万两千四百五十二次的调试过程;在跨越五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卡尔酷似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推动着周弦的心智站上秩序的山峰。

“我之所以治疗你,仅仅是因为我受到了算法的支配,它要求我不能对人类的死亡无动于衷;更为重要的是,在五百二十三年前,苟延残喘的人类以整个人类文明的名义将一项使命托付于你。”卡尔将一系列影像数据传送至周弦的心智,“这是飞行器在你的心智崩溃之后所拍摄的影像,其范围是地球背对伽马射线暴的半球。”

整个影像数据的前半段和周弦在心智崩溃前所见到的画面并无不同:地表一片死寂,到处可见苍白的尸骨和妖冶的菌落。然而,当飞行器飞至巴塔哥尼亚高原,摄像机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景象:一张长宽近五百米的全息影像自地表拔地而起,其光源来自安放在高原上的巨型全息影像播放裝置,整个装置连同其周围的微型核电机一起笼罩于一片淡紫色的光雾之中,而这片光雾源于三十米开外的一个半透明球体。

这是一个以石墨烯为外壳的屏蔽场发生器,自身能抵御一千吨当量的轰炸,在微型核电机为其持续供电的情况下,持之以恒地为方圆五百米内的地区提供屏蔽场。

全息影像播放装置循环播放着一段带有字幕解说的视频。视频所展现的正是伽马射线暴发生后人类文明的最后岁月。当正对伽马射线暴的半球表面在瞬间陷入死寂时,背对伽马射线暴的半球表面在地球自身的屏障下并未立刻陷入危机,但是伽马射线暴所带来的生态崩溃和气象灾害仍旧迅速向这一半球蔓延。该半球的陆地面积约占半球总面积的13%,陆地主要包括整个南美洲和大部分南极洲,其余部分几乎都是海洋;此时南美洲的人口数量约为五亿两千万,约占全球总人口数量的6.4%,他们和该半球上的岛国居民、南极洲幸存的科考队员、在地球掩护下未被伽马射线暴直接摧毁的两个宇宙空间站上的宇航员幸存了下来,而在伽马射线暴发生后的一周后,他们便开始面临粮食短缺和极端天气的双重危机。

此时,延续文明的唯一希望,便是在地球彻底陷入死寂之前,将文明的火种迁移至遥远的太空。

彼时,位于法属圭亚那的圭亚那航天中心仍旧能够正常运转,幸存的航天工业体系零零星星地分布于各国境内。然而,由于在伽马射线暴发生之前飞往木卫二的空间曲率飞船被伽马射线暴击中,两艘停泊于里约热内卢航天发射中心的空间曲率飞船又在海啸中悉数被毁,此时人类已经损失了所有的远距航天器,而南美各国所拥有的航天技术储备并不足以制造出空间曲率引擎。因此,幸存的人类选择了另一条低技术路径。

建造一艘拥有生态自循环系统的星舰,并且只需将其加速到足以摆脱地球引力的第二宇宙速度即可。届时,当地球陷入死寂,星舰上的一百名船员将游弋在太阳系中,和他们同行的是二十台工业机器人。这二十台工业机器人以太阳能为能源,通过采集木卫和土卫的资源以扩建星舰并扩大工业机器人的数量规模,最终目标是以星舰为基地建设位于近地轨道的太空城。

从星舰发射升空到太空城落成之间相隔着极为漫长的岁月和难以想象的技術难题,但人类愿意相信,一代又一代出生于星舰的人类后裔将在漫长的时光里解决所有困难;而另一种可能性相对而言则更为实际,即当人类文明在星舰中逐渐复苏的时候,地球的生态环境也已经恢复到了能够让人类生存的程度。七个月后,承载了人类文明延续重任的星舰“火种号”终于完工。然而,火种号在圭亚那航天中心发射升空当日,在飞入大气散逸层的过程中爆炸解体。

火种号的失事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火种号的许多建造环节完成得十分粗糙。在建火种号的时候,部分工程技术人员就预估其发射成功率不足六成,但谁也没有将自己的预测公之于众。当时的人类已经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工业能力,文明的覆灭已是必将发生的事实。在文明走向末日的最后阶段,人类的最高决策层提出了“墓碑计划”——尽可能长久地保留人类文明的信息,向宇宙证明人类文明曾经短暂地存在过。

对于一个即将覆灭的文明而言,这一行为仿佛是在宇宙中为自己竖起一块墓碑,所要保留的文明信息便是碑文;而墓碑计划的关键在于“墓碑”的材质,即以怎样的方式保存人类文明的信息才能使其存在的时间更为长久。

本来,这并非多么困难的问题,因为早在二十多年前,人类就已经能大规模地制备碳纳米平面体——一种在22世纪初脱胎于碳纳米管的量子材料。21世纪,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研究人员开发的铁纳米粒子-碳纳米管复合体预期可以保存数据约十亿年,在此基础上研发的碳纳米平面体能够在真空环境中保存数据约两百亿年,是人类迄今为止合成出的保存时间最长的物质——通过改变碳纳米平面体的每一个碳原子的排布结构,使碳纳米平面体在宏观上呈现出文字和图案。这意味着这些文字和图案就是材料本身,除非改变材料本身的化学结构,否则不可能将材料所保存的信息抹除。

然而,对于几乎彻底失去工业能力的人类而言,他们已经无法制备出任何寿命能超过一千万年的新型材料,因而墓碑计划完全不具备现实的可行性。人类最终留下的不过是被建筑改变的地层结构和由尸骨演变而成的人类化石,它们不过是一些隐匿而混沌的地质痕迹和最基本的生物学信息,在信息量上只比恐龙或三叶虫在地球上留下的足迹略微丰富了一些。

不过,对于逐渐凋零的人类文明而言,墓碑计划的破产所留下的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遗憾。随时发生的死亡与文明将要毁灭的事实已经无法给人们的情感带来任何波澜。在所有抗争失败后,人类文明在平静与麻木的状态下走向灭绝。然而,在人类仅剩五万多人口的时候,本已无望的墓碑计划峰回路转。

当年曾是比邻星b测绘任务候选人之一的智利科学家路易丝·瓦伦蒂娜提出,以数据形式存在的周弦将成为最后的人类,而他所置身的秋水号拥有制造碳纳米平面体的能力。

为了能在远航途中解决诸如小行星撞击、流浪星体碰撞、五花八门的星际辐射乃至与外星文明相遇等诸多可能发生的太空事件,秋水号配备了规模虽小但极为齐全的工业舱。这一工业舱虽然并未配备专门制造碳纳米平面体的设备,但具备制造碳纳米平面体的工业能力,在对工业舱的部分工业设备加以改装后便能制备出碳纳米平面体。于是,秋水号成为实现墓碑计划仅存的唯一设备。

彼时的秋水号还远在数光年之外,当其抵达之际人类文明早已毁灭,因而他们需要给将在多年后到达地球的周弦留下一则讯息——这则讯息将以简明直观的形式呈现人类文明在周弦远航之际所发生的一切,并将墓碑计划托付于他。

在仅剩的两台工业机器人的帮助下,七名电子工程师将五十三台全息影像播放装置改装并加以合并,得到了一台巨型全息影像播放装置。全息影像播放装置通过微型核电机供电,并通过屏蔽场发生器尽可能屏蔽外界环境的干扰和损害。这一系列装置将于安装完毕之日起的三年后准时启动,循环播放人类遭遇伽马射线暴后的历史,并向周弦托付来自全人类的使命:当秋水号抵达地球后,通过采集地壳中的碳元素制造出碳纳米平面体,并将人类文明的碑文镌刻在碳纳米平面体的碳原子排布结构之中。

全息影像的末尾,人类文明的碑文以全息演示文稿的形式静态呈现。碑文仅三万字左右,由联合国六大官方语言写就。碑文简明介绍了人类的生物学特征和文明的历史发展脉络,但没有太多的细节。彼时,距离人类完全毁灭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对于濒死的碑文撰写者而言,这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致了。

即便周弦的心智已经恢复到能够相对平静地接受全息影像所展现的史实,但这段影像仍旧在他的意识中挥之不去,为了确认自己的使命现在是否还有完成的可能性,他不得不竭尽所能将自己的思维从影像中暂时抽离。“卡尔,在我昏迷期间,你是否执行过加速或减速操作?”周弦问道,“还有,秋水号的燃料剩下多少?”

“秋水号在五百多年里始终做着匀速直线运动,几乎没有消耗燃料。”卡尔说。

“由于我们的燃料只够完成一次减速至着陆的操作,因此我建议我们掉头,在比邻星b着陆。”周弦说,“我们可以通过采集比邻星b地壳中的碳元素来完成任务,之后便有充足的时间研究比邻星b上的神秘几何体。”

“考虑到我们还需要燃料以制造墓碑,因此我们的剩余燃料只够秋水号完成一次通过空间曲率驱动的减速和最大不超过7°28′19″的航向调整,但绝对不够秋水号完成一次减速加180°掉头,因此我们既无法返回比邻星b,也无法返回地球。”卡尔说,“并且,即使我们燃料充足,也不可能抵达比邻星b——三百二十五年前,一颗流浪气态巨行星穿过半人马座α星系,给稳定的三星系统带来了微小的扰动,这一微小的扰动仿佛一只扇动翅膀的南美蝴蝶,产生了对于比邻星b而言致命的蝴蝶效应:三星系统之间稳定的引力关系被这一微小的扰动所打破,最终使得它们的周期性运动被混沌的三体运动所取代,在无法预测的三体运动中,半人马座α星C与半人马座α星A发生了碰撞,产生的爆炸使得距离半人马座α星C仅七百万千米的比邻星b瞬间气化。相撞的两颗恒星抛出了大量物质,并融合为一颗全新的恒星,与半人马座α星B重新构成了稳定的双星系统。”

“早知如此,我们在比邻星b的时候就应该带一个几何体上飞船。”周弦说。

“我并不会为我当初的建议向您道歉。”卡尔说,“在当时,我们所做出的仍旧是最理性的决策。”

“这只是一句牢骚……没想到你居然比我还要敏感。所幸,我们仍旧能完成任务。”周弦说,“整个宇宙中,碳元素的丰度排名第四,几乎每一颗类地行星上都能找到大量的碳元素。眼下我们需要找到一颗陌生的类地行星,且该行星与秋水号的连线和秋水号航线之间所形成的夹角不能大于7.5°。”

“这样的行星很多,但是宇宙太空旷,所以找到它需要很长时间。”卡尔说道,“在我们所处的银河系旋臂上,平均每数百立方光年才会有一颗恒星,预计找到这么一颗行星的时间介于数百年到数千年之间。”

“根据我们现有的燃料储备,我们最多能造多少碳纳米平面体?这些碳纳米平面体最多能容纳多长的碑文?”

“这取决于‘转向角度——我们所找到的行星与秋水号的连线和秋水号航线之间所形成的夹角。”卡尔说,“若碳纳米平面体的厚度为一毫米,每一个字的大小占据一毫米见方的面积,那么夹角若正好为7°28′19″,碳纳米平面体的面积正好能容纳现有的碑文;若夹角小于7°,转向所需要的燃料更少,那么我们就能制造出更多的碳纳米平面体。譬如,若夹角为5°,我们所能造出的碳纳米平面体的最大面积约为一万三千平方米,所能容纳的信息容量约为十六亿个汉字。”

当周弦确认他和卡尔能够完成任务,如释重负的情绪以及始终徘徊在心智边缘的全息影像转瞬间涌入了周弦的心智。他意识中的全息影像并非以循环播放的形式呈现,而是构成全息影像的所有画面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并自动罗织成各种各样的序列——白骨、菌落、飓风;沙漠、瓦砾、麦穗;爆炸、烈火、昏黄的阳光、火种号流线型的船体;星光、泪水、融化的冰川、逐渐睁开的暗淡的眼睛……成千上万的序列,瞬息万变,此起彼伏,在周弦的心智间氤氲弥漫,最终凝结为一个决定:向卡尔提出转向角度必须小于等于5°,并重新书写人类文明的碑文。

这是一个几乎在瞬间做出的决定,而要将这个决定付诸实施,所需要的是千百年的漫长岁月。

在死亡的阴影下仓促写就的三万字碑文完全不足以描述人类文明的全貌,而借助卡尔庞大的知识库,周弦便有能力完整地记录人类文明所走过的历程,而这是最后一个人类所应当承担的责任。这份责任并不仅仅来自人类文明最后所剩下的五万多人,还来自在伽马射线暴到来前全球总数约八十亿的人口,更来自从古至今诞生于地球的每一个人;倘若人类的诞生是生命演化的必然,那么這份责任就可以一直追溯到三十八亿年前生命诞生的瞬间,并溯源至最终演化为太阳的那一片星云在逐渐坍缩之中点燃核聚变之火的那一刻。因此,他其实并未做出什么决定,而只是做出了一个必然的选择。

在经过了一百三十七年的飞行后,卡尔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行星,这颗行星位于一个已经死亡的恒星系。该恒星系的恒星已经蜕变为一颗高度致密的白矮星,但它的五颗行星仍旧忠诚地围绕着这颗恒星的残骸不断地旋转,其中最靠近白矮星的那颗行星便是周弦和卡尔所要寻找的类地行星。从这颗行星的位置和运动轨迹判断,它源于恒星在死亡过程中抛射出的外层物质,正是这些物质坍缩成了这一死亡的恒星系内唯一的一颗类地行星。眼下,这颗类地行星远在五百光年开外,秋水号要飞行近九个世纪才能到达。

就周弦的感知而言,写作期间的时间并不是匀速流逝的。写作之初,他时常分神,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近三百光年外的地球,回忆起五百多年前发生于人类世界的那场灭顶之灾。在这五百多年里,由于他大多数时间都处于无意识的状态,因此对他而言,在发射塔楼前与妻儿的告别不过发生于十几年前,而他的出生也不过是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事件。这些并不久远的记忆虽然不至于使他的心智再次崩溃,但却如万有引力般无休止地拉扯着他,他的思绪常常因某一幕回忆而定格,而当他回过神的时候,时间往往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他曾试着通过和卡尔聊天来转移注意力,然而无意义的闲聊并不能排遣汹涌的回忆,而每一次与卡尔的对话都让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孤独。他曾要求卡尔删除自己的一部分记忆,但却遭到了卡尔的断然拒绝。

“你之所以是你,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你保留着关于人类世界的记忆,失去了这些记忆,你就不再是你了。”

当周弦深陷于回忆之中,漫长的时间便以一种无形的方式挤压着他的心智,他逐渐感知到时间所具有的分量。

时间治愈一切的前提,在于新的事件和新的人生逐渐覆盖了那些痛苦的回忆,但对周弦来说,眼下并没有发生什么足以覆盖回忆的事件,以数据形式存储的记忆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失真。于是时间便一层一层地将痛苦累加,如凌迟般一点一滴地消磨着他的心智。所谓时间的流逝,便是他背负着一块又一块的时间负重前行,而在自己上方,源源不绝的时间不停歇地向他的脊背坠落,于是相对于有限的几十年的回忆,未来成千上万年的时光才是真正的梦魇。

在周弦开始撰写碑文的第十个年头,卡尔向周弦提出了十年来的第一个问题:“周教授,你觉得你的心智能够存在多久?”

“这取决于航向的偏转角度。”周弦回答,“但无论如何,秋水号都能在保持我心智运行的情况下运行千百年之久。”

“所以,你的心智最终会消失。”卡尔说,“换句话说,你会消失。”

“毫无疑问。”

“对于你一直怀念着的地球和人类来说,存在于你心智中的记忆压根儿不重要,因为你的记忆会在千百年后随着你心智的消失而消失。但是,如果能把对地球和人类的记忆刻在墓碑上,那么这些记忆就能以碑文的方式留存两百亿年。”卡尔说,“所以,你的记忆究竟重不重要,取决于它被安放在什么地方。”

“我明白自己应该工作,得让自己忙起来,回忆过去毫无意义。”

“不,我并不是说你不应该回忆过去,”卡尔说,“相反,你应该仔细地回忆过去,然后把你的记忆融入到碑文之中。”

“卡尔,你弄错了一件事,”周弦说,“文明的碑文所要记录的是该文明的客观信息。”

“人类的记忆和情感为什么不是客观信息?”卡尔说,“身为人类文明的最后个体,你对人类世界的记忆、认知和由此延伸出的情感是能和整个文明史相提并论的宝贵信息。想象一个高等文明面对着成千上万已经灭绝的文明在生前所撰写的碑文,几乎所有的碑文都是对该文明进行毫无感情的陈述,只有其中一篇碑文浸润了作者的主观记忆和感受——如果我是那个高等文明,我会觉得后者更有意思。”

“更有意思?”周弦愣了半晌,“什么意思?”

“你可以理解为是某种独特性,但这种说法还不足以完全定义我刚才说的‘有意思。”卡尔说,“总而言之,每一个个体的主观记忆和感受是一种客观信息,或许正是这一类客观信息,造就了文明之间最本质的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周弦觉得自己才是人工智能,而卡尔才是真正的人类。但转念一想,其实自己和卡尔之间早就模糊了人类和人工智能的边界,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去分辨两者的差别。

对于周弦而言,这段对话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从那天开始,他的写作变得信马由缰:他以第一人称来撰写碑文,从他的人生开始切入,在写到人类末日时荡开一笔,去描述地球刚诞生时的洪荒世界……

原本他想把碑文写成一篇严谨客观如同发表于学术期刊上的超长论文,但现在它更像是一首记录人类历史的长篇叙事史诗。他隐约洞察到自己或许拥有文学天赋,但这也有可能是敝帚自珍而导致的错觉。然而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已将自己的记忆和情感融入碑文,在人类浩瀚的历史画卷中汇入了最后一个人类对于文明和宇宙的情感和思考。

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弦逐渐进入到“心流”状态,这一状态持续了一千多年。他觉得时间有时候似乎停滞不前,有时候又好像是在以无限的速度飞速向前。所有的心智都投射在碑文的创作之中。创作,填充了他全部的心智空间。

当秋水号距离目标行星约三光年时,碑文终于定稿,篇幅长达两亿多字,并被翻译成了英、法、俄、阿拉伯与西班牙语;文中共有二十多万张插图,其中半数来自卡尔的知识库,半数是卡尔根据周弦的文字绘制而成的。卡尔负责对碑文内容的科学性进行审核,并兼任了校对工作。卡尔在审阅碑文的同时,周弦对内容进行润色,并随时根据卡尔给出的意见进行修改。由卡尔主导的编辑工作持续了两百多年,占据整个写作过程约五分之一的时间,但这并不是卡尔对碑文所做出的全部贡献。

在周弦撰写碑文的过程中,卡尔为汉语打造出了一套解译系统,这套解译系统将被刻录在碑文的背面。通过该解译系统,来自外星文明的读者就能迅速将汉语解译为他们自己的语言。整套解译系统全部由機器语言撰写,本质上是一串串由0和1所构成的二进制序列。通过在碳纳米平面体上刻录空心的圆点和实心的圆点来代表0和1;而在这组二进制序列出现之前,面积约一万平方米的平面所能容纳的机器语言只够完成一个极为简陋的2D电子游戏。卡尔能在如此有限的篇幅中编写出这套解译系统,意味着这套算法在精炼的程度上已经逼近了计算机语言的极限,同时证明了人类过往编写的算法存在着多么庞大的冗余。正因如此,卡尔编写的解译系统不仅仅是一份用来解读碑文的工具,而且应该被视作碑文的一部分,它是诞生不过一千八百多年的人工智能在这个宇宙中留下的绝唱,也是人类文明分娩出的最精致的杰作之一。

当周弦完成了碑文的撰写,他感觉自己所度过的千年时光像是一场梦。这是一个单调的梦,梦境里的他一直在写作,而他无从知晓自己在梦里究竟度过了多少时间;有时候他觉得这场梦转瞬即逝,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度过了无穷无尽的时光。借助秋水号的巡天系统,周弦望向那颗暗淡的白矮星。和恒星系内的气态巨行星相比,这颗白矮星看上去是如此袖珍,但其每立方厘米一千公斤的超高密度使它仍旧主宰着这个恒星系,在万有引力的支配下,那些远比这颗白矮星大得多的气态巨行星忠实地绕着它旋转。当秋水号掠过最外围一颗带着星环的气态巨行星时,将开始执行减速操作,最终在这个恒星系内唯一一颗类地行星上着陆。

这颗类地行星的体积和地球相仿,是它所绕转的白矮星的三十多倍。这是一颗没有任何大气的荒芜行星,地表几乎没有平原,到处都是海拔超过两万米的高大群山。秋水号在这颗行星着陆之后,剩余的燃料将供卡尔开采碳元素并将碑文镌刻在碳原子的排布结构之中。

完成这些工作预计需要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在此之后,秋水号将永远地滞留在这颗陌生行星的表面,直至消耗完剩下的最后一点燃料。

三   银河边缘见

当秋水号通过空间曲率驱动即将开始减速的时候,周弦正在规划自己的余生。

在这颗荒芜的行星上,他将度过二十多年无所事事的岁月,而他或许会心无旁骛地做二十多年的数独题;不过,也许他更想和卡尔好好地聊一聊,因为如今的卡尔已经变得比他所认识的其他人类都有趣;又或许他会将自己的意识锁在一无所有的虚空之中,在漫漫时光里孤独地思考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可能关乎人类,也可能与人类无关。

减速进入倒计时阶段,无须卡尔介入,秋水号的底层控制系统将自动完成剩下的减速操作。眼下,能量之网已经细密地编织在空间的结构之中,当倒计时归零时,这些能量将在时空的缝隙里迸发,被瞬间扭曲的时空将使得秋水号完成减速。

通过空间曲率驱动的减速一旦开始,在达到减速目标之前无法终止,而当减速完成之后,在减速过程中消耗了大量燃料的秋水号将再也无法离开眼前的恒星系。因此,真正的选择开始于减速的刹那。当这一刹那来临之际,就再也不容周弦和卡尔反悔,而周弦将迎来人生中最后的也是最漫长的假期。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瞬间,他应该屏息凝神地迎接这一刻;但当减速的倒计时在周弦脑海中响起的时候,周弦的意识却在这一千多年的时间里第一次真正地放空。此时此刻,延迟了千年之久的疲惫感终于卷土重来。

意识陷入一种奇特的虚空之中,一种充盈而又丰满的虚空——纷繁复杂的信息在意识中川流不息,但没有哪怕一个比特的信息能被真正思考。直到虚空之中闪现出一个亮点,以一种主动的方式嵌入他的思考之中,原本被他忽略的倒计时在他的脑海中化为振聋发聩的吼声——停止减速!!

通过语言交流已经来不及了,眼下,周弦只能通过直接传输电子信号与卡尔对话。周弦将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在小于0.1纳秒的时间内传递给卡尔,卡尔的回复也几乎在相同的时间内抵达周弦的意识——为什么?

意识中的那个亮点陡然间变得极为闪耀,仿佛在意识深处发生了一场超新星爆发——碳纳米平面体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

卡尔的回复接踵而至,电磁信号中裹挟着一些冗余的来不及清理的信息,源于卡尔在执行高速运算时溢出的数据碎片——碳纳米平面体是我们所能制造的最长寿的材料。你找到的材料,能将碑文保存多久?

意识中的这场爆炸仍在持续,瞬间绽放出了五个字节的信息——永恒。

突如其来的数据湍流贯穿了卡尔无形的躯壳,他的回复速度因此延迟了0.05纳秒——这不可能。

周弦意识深处的超新星爆发此时已经临近尾声,不计其数的思维碎片开始重组,最终形成了一张完整的思维图景——

黑洞。

黑洞应是人类文明的墓碑。

将碑文以光的形式向黑洞视界①发射。

根据广义相对论,黑洞的引力场能够扭曲时空,使时间的流逝速度变慢;越靠近黑洞,时间的流逝速度越慢,而在黑洞视界,时间的流逝速度为0。

当承载着碑文的光接近黑洞视界,对于一名外部的观察者来说,碑文射向黑洞的速度会变得越来越慢。

当碑文穿越黑洞视界的时候,由于黑洞视界的时间流逝速度为0,对于这名外部的观察者来说,碑文穿越视界的时间就会变得无限长……

换言之,这名观察者即使永生,也永远等不到碑文穿越视界的那一天。

這束镌刻着人类文明碑文的光会因为时间的流逝速度变慢而降低频率、波长变长,换句话说,这束光因时空的扭曲而发生了红移;它将在红移的过程中变为红外线,从红外线变为微波,再从微波变为无线电波——一束频率越来越慢、波长越来越长、能量越来越低的无线电波。

这束无线电波的频率和能量将无限接近于0,但永远不会变为0,正如反比例函数中那两条无限接近但永远不会碰触到X轴和Y轴的曲线,这意味着这束能量趋向于无穷小的光永远都不会消失。

所以,对于碑文本身来说,穿过视界只需要一瞬间;但对于外部的观察者来说,碑文永远不会穿越视界,而是永远地停留在了视界的表面。

通过黑洞,我们将人类文明的碑文永远地保存了下来。

这就是我说的永恒。

在1.5纳秒的时间里,卡尔读完了周弦的思维图景,随即终止了秋水号减速。渗入时空缝隙的能量重新被秋水号回收,然而仍旧有三分之一的能量永远地散失在了宇宙之中。“很抱歉,我只是刚刚想到……”周弦恢复到语音沟通模式,“那个想法出现得太突然,我没法跟你解释……”

“我能解释。”卡尔说,“就在刚才,我扫描了你的思维在系统中枢所留下的痕迹,间接了解了你过往的思维活动;在过去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你的潜意识一直在思考如何将碑文永久地保留,不过你的显意识对此却浑然未觉。”

“所以,在减速即将开始的时候,我的潜意识终于想通了这个问题,”周弦说,“并且把这个问题推向了意识表面?”

“确实如此。”卡尔说,“而这一切不仅仅是千年思考的结果,还因为一旦执行便不容反悔的减速操作对这一持续千年的思考进行了高强度的激活。”

对于卡尔所说的潜意识活动,周弦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不过周弦清楚地记得,当他和卡尔第一次谈到要为人类文明建造一座墓碑的时候,要将人类文明的信息保存至永恒的想法确实曾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不过,当时的周弦只是将这一想法视为毫无意义的幻想,因此很快就将它抛诸脑后。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这个想法从未远离过他的头脑,并在千年的时光里酝酿出了一个将碑文保存至永恒的构想。并且正如卡尔所言,这一潜藏于意识中的构想还需要一个契机才能降临,否则它将永远地消逝于潜意识的迷宫之中。

一旦减速开始,秋水号必然着陆,人类文明的碑文再也不可能被保存至永恒;这一事关永恒的事件激发了周弦潜意识中对于永恒的渴望,否则这一构想永远不可能在他的显意识中产生。

停止减速的秋水号仍旧以0.5倍光速行驶,其间进行了一次轻微的航向转变。周弦的意识锁定了星空图上的一个坐标:“卡尔,银河边缘再见。”五分钟后,卡尔停止运行,周弦的意识中止,秋水号上只剩下巡天系统仍旧在运行,整艘飞船进入准休眠状态;由于无须为周弦和卡尔供电,秋水号的燃料消耗大幅度缩减,因此就能带着周弦和卡尔抵达最终的目标——一个位于银河系边缘的超大质量黑洞,代号“泰坦”,质量是太阳的十五万亿倍。

关于“泰坦”的来历,学术界对此莫衷一是,而最主流的学说是“流浪黑洞说”——在宇宙早期,星系间的相互碰撞产生了许多流浪黑洞,这些游荡在宇宙中的黑洞在彼此碰撞的过程中融合为超大质量黑洞,它们中的一部分进入星系中央,还有一部分始终在宇宙中漂泊。“泰坦”便是这些流浪者之一,如今它已漂泊到了银河系的边缘。

周弦和卡尔之所以选择“泰坦”,是因为“泰坦”是他们所知的唯一一个最符合条件的黑洞。

黑洞的质量和体积越大,视界附近的潮汐力就越小,因此无论是常见的恒星级黑洞还是罕见的中等质量黑洞都不符合条件——这两类黑洞视界附近的潮汐力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当飞船接近黑洞时,船体会被潮汐力撕扯成如意大利面条般的长条状。因此,符合条件的只有超大质量黑洞,这些黑洞在其视界附近产生的潮汐力是如此微弱,以至于秋水号即使停泊在这些黑洞的视界附近也完全不会受到任何损伤。然而,绝大多数超大质量黑洞的潮汐力虽然不足以摧毁飞船,但却会随着黑洞所吞噬物体体积的增加而增加。

当天体被这些黑洞俘获的时候,它们将在坠向黑洞的过程中被潮汐力撕裂并粉碎,被粉碎的天体将在黑洞四周形成耀眼的吸积盘,这些光芒万丈的吸积盘将使得由光线编织而成的碑文暗淡无光。因此,在超大质量黑洞中,只有质量超过太阳数万亿倍的超级黑洞最符合条件。当然,这些超级黑洞也会吞噬天体,但只是囫囵吞枣般地把它们完整吞没,而不会在吞没之前将它们“咀嚼”成沸腾的光与尘。

于是,这些超级黑洞虽然极为庞大,却低调得异乎寻常,它们默默吞噬着群星,却释放着十分微弱的辐射,相对于那些不断释放强辐射的黑洞,投射在超级黑洞上的碑文就会显得醒目得多。然而,质量是太阳数万亿倍的超级黑洞极其罕见,眼下“泰坦”是周弦和卡尔所知的唯一一颗符合条件的黑洞,距离秋水号约两万四千光年。

因此,要抵达“泰坦”,秋水号仍旧要漂泊四万多年。

四   泰坦

当周弦和卡尔被巡天系统唤醒的时候,秋水号已经来到了距离“泰坦”十光年开外的地方。

对于过去的四万多年岁月,周弦没有任何感知。在他的主观意识中,他前一秒还在那颗白矮星附近,下一秒就来到了银河系的边缘,眼前是一个大得难以想象的超级黑洞。根据理论预测,像“泰坦”这样的超级黑洞必然是一个旋转黑洞,然而令周弦惊讶的是,“泰坦”居然不具备任何角动量,是一个不自转的史瓦西黑洞。

这个超级黑洞的视界半径长达4.6光年,虽然自身不发光,但却通过引力透镜效应间接地显现出其自身的形态——“泰坦”严重扭曲了周围的时空,使得来自周遭星体的光线经过“泰坦”附近时发生了偏转,它们偏转得如此强烈,以至于在绕过“泰坦”的边界后又聚集成一条明亮的细环,正是这条绵延数光年的细环生动地勾勒出“泰坦”赤道的形状。在漆黑的宇宙之中,这道闪耀的细环显得如此庞大而优雅,像是一只来自神明的手镯,温柔地嵌套在看上去一无所有的虚空之中。

根据周弦的计划,碑文将以光的形式向“泰坦”的视界发射。为了让碑文在“泰坦”的视界上显现得尽可能清晰,秋水号在发射碑文时就要与“泰坦”保持尽可能近的距离。倘若秋水号在发射碑文后还要通过空间曲率驱动逃离“泰坦”的引力势阱,那么,秋水号在发射碑文时就要与“泰坦”保持着相当长的距离,这将导致碑文在视界上显现得极为模糊,每一个字在视界上仅占若干个像素。因此,秋水号在发射碑文时与“泰坦”的距离必须缩短到逃逸距离之内,这意味着发射碑文后的秋水号再也无法从“泰坦”的引力势阱中逃离——它将带着周弦和卡尔一头撞向“泰坦”,在发射碑文后被“泰坦”所吞噬。

苏醒后的卡尔立即投入工作之中,他拆除了全功能行星车,并以行星车的零件为材料制作碑文的发射装置。届时,自发射装置发射出的成千上万束高强度伽马激光将编织成一张面积约为一万平方米的光网。为了防止光束之间发生干扰,每一束光的频率都略有不同;每一束伽马激光代表了一个像素点,所有通过伽马激光束形成的像素点就拼接出了人类文明的碑文。这一束又一束激光将迅速地穿越“泰坦”的视界,没入永恒的黑暗之中。但对于远方的观察者而言,这些激光所构成的二维影像永远不可能在穿越“泰坦”的视界后坠入“泰坦”,而是将在无穷无尽的岁月中无限逼近“泰坦”的视界表面,仿佛是一张贴在漆黑展板上的海报,只不过这张海报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接近展板,但永远不会有被真正贴上去的那一天。

秋水号向“泰坦”不断接近,意味着它在不断地趋向死亡,而周弦将在这条死亡之路上度过余生。就在刚才,他还打算在一颗白矮星的类地行星上平静地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在这颗平静而又荒凉的行星上,暗淡的白矮星周而复始地自东方升起,稳定而又规律地为星空增加一线光明。

现在,他仍旧要直面死亡,但是他的心情并不平静。在他前方并不是一颗暗淡的白矮星,而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议的天体之一,它能轻易摧毁包括光线在内的一切进入其内部的物质,因而无论就形式还是本质而言,它都符合人类对于地狱的定义。

在前往“泰坦”视界的过程中,周弦常常凝视着被巨环所环绕的“泰坦”,仿佛是在端详着死亡本身——“泰坦”看上去仅仅是一方一无所有的空间,并且它的内部确实几乎空无一物。所有的物质最终都会落入“泰坦”正中心的奇点之中,因此在“泰坦”视界和奇点之间数百立方光年的空间是一片纯粹的真空,只有正中心体积无穷小的奇点汇聚了相当于十五万亿个太阳的质量。他幻想着自己的视线能够穿越“泰坦”内部庞大的空间,最终直抵那个体积无穷小的奇点。不过理智告诉他,当这个无穷小的奇点真的摆放在他面前,他仍旧什么也看不到。

正是周弦对于“泰坦”近乎不间断的注视,使得周弦比卡尔更早地发现了“泰坦”视界表面的异常。当秋水号距离“泰坦”八光年的时候,巡天系统在“泰坦”视界的高纬度地区发现了一片极其暗淡的红外线,这一片红外线组成了一张长宽各约三十万千米的正方形光网。

“泰坦”本身不可能发光,这片光网显然是从外界射入的光线。对于这些光线而言,它们早已被“泰坦”吞噬,但是对于像周弦这样的外部观察者而言,这些光线会在红移之中显得越来越微弱,并永远地定格在“泰坦”的视界表面。周弦立刻命令巡天系统以最高分辨率扫描这片面积约九百亿平方千米的区域,然后他惊讶地发现,这片由红外线构成的光网内部居然存在着清晰的结构。和秋水号将要发射的碑文一样,光网中的每一束光都代表一个像素点,共同拼接出一张布满图案的光之网络。

“卡尔,似乎有谁捷足先登了。”周弦说。他將光网上的图案录入到文本软件之中,数据量高达800TB:“但愿这些图案里带有解译系统,否则我们不确定能否在掉进‘泰坦之前破译外星文明的天书。”

出乎周弦意料的是,卡尔迟迟没有回复。此刻,卡尔正通过巡天系统反复扫描“泰坦”。周弦的意识活动在系统内部激发出一道又一道数据湍流。他循着卡尔的视线望向“泰坦”,所目睹的景象掀起了更为汹涌的数据风暴。

随着秋水号进一步接近“泰坦”,巡天系统发现,在“泰坦”的视界上,大大小小的光网星罗棋布。

这些光网形状各异,有的呈规则的几何状,有的则如儿童随手的涂鸦,但最匪夷所思的是一个如同曼德勃罗集一般的分形结构,其中任何一个局部似乎都极其复杂。

三小时后,巡天系统探测到的光网几乎覆盖了“泰坦”的整个半球,数量已达百万亿。其中,绝大多数光网的尺寸都要以光秒计量,面积是地球表面积的一百至一万多倍。在半分钟里,卡尔操控巡天系统随机锁定了三十多万张光网,每一张光网上都布满了难以理解的图案。随后,卡尔开始解译所见到的第一张光网,解译的工具来自镌刻在光网一角的解译系统,解译系统的数据量高达5TB,仅破译这份解译系统就耗费了卡尔将近七个小时的时间。这并不是因为解译系统的算法存在着太多的冗余,而是因为所要解译的语言极其复杂。也正因为如此,卡尔对碑文的解译才进行得十分艰难,两小时后仅解译了数千个字节。所幸,正是这开头的数千个字节高度概述了光网的来历。

光网来自一个已经灭绝的高等文明,发源于昴宿星团一颗普通黄矮星的气态巨行星内部。该文明的卡尔达肖夫指数达到II型以上,不仅能够利用本恒星系的所有能源,而且还能对相邻恒星系的能源进行采掘。这一文明最终毁灭于内战,反物质武器摧毁了二十平方光年内的所有星球。在文明终结的最后时刻,该文明向“泰坦”视界发射了一张镌刻着文明信息的能量网。当它抵达“泰坦”视界的时候,这张能量网就会转化为覆盖“泰坦”视界表面的光。

“如此看来,将碑文写在黑洞上并非多么高明的主意。”周弦说,“至少我们已经证明,有一个能在弹指间毁掉整个地球的超级文明也有同样的想法。”

“你太保守了。”卡尔说,“我们完全有理由猜测,‘泰坦表面的数百万亿张光网,都是已经消失的文明的碑文。”

“隨着距离的接近,会有更多的碑文被巡天系统发现。”周弦说,“也许整个‘泰坦都已经被碑文所覆盖,而我们的碑文将没有任何落脚之处。”

“这些碑文已经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它们在本质上不过是一束又一束在红移中变得越发微弱的光。”卡尔说,“所以,我们只需将碑文发射在其他文明的碑文上——自秋水号发出的强烈的伽马激光,会将那些因红移而变得微弱的光轻而易举地覆盖。”

“这真是一个缺德的主意。”周弦说,“像极了大学里把自己的海报贴在别人海报上的操作。”

“我倒不这么认为,”卡尔说,“问题的关键在于,海报太多,但展板太少了。”

“如果展板真的那么少,那么展板表面早就应该有好几层海报了。”

“没错。”卡尔说,“但我们得凑得再近一点才能看得到。”

周弦的猜测不久就得到了证实,七十五小时后,巡天系统观测到了几乎被两张较小的光网所覆盖的一张长宽约二十光秒的光网。被其他海报所覆盖的海报只要不被揭下就仍旧存在,所以这张被覆盖的光网仍旧会定格在“泰坦”的视界表面。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被覆盖的光网被巡天系统发现,相互重叠的多张光网好像一沓叠在一起的透明纸张。

“随着距离的接近,还会有越来越多的碑文被发现,所以保守估计,‘泰坦上的光网数量可能多达数千万亿。”周弦说,“假设它们都是碑文的话,这就意味着数千万亿个文明已经死去。”

“这不过是所有逝者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卡尔说,“宇宙中像‘泰坦这样的超级黑洞虽然极为罕见,但绝对不会少于一亿个——宇宙中的星系就有数千亿个,因此‘一亿不过是一个保守的估算。假设有万分之一的超级黑洞像‘泰坦一样被‘贴满了碑文,意味着整个宇宙的碑文数量高达数千亿亿;倘若每一个像‘泰坦这样的超级黑洞都像‘泰坦一样被‘贴满了碑文,意味着整个宇宙的碑文数量高达数千万亿亿。也许你会认为,‘泰坦相对于其他超级黑洞可能存在着某种特殊性,但我认为我们对于‘泰坦的讨论应遵从平庸原理,即人类在宇宙中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地位——地球如是,‘泰坦亦然。”

“但是宇宙中的恒星总数也不过只有七百万亿亿而已。”周弦说,“已经死去并留下碑文的文明数量怎么可能超过恒星的总数?”

“为什么不能呢?”卡尔说,“同一个恒星系内,为什么不能诞生多种文明,又为什么不可以多次诞生文明?文明的诞生为什么一定要发生在恒星系?在宇宙那么多荒凉地带中,为什么不能诞生文明?一个文明诞生后,为什么不能在宇宙中到处播种?”

“所以保守估计,我们的碑文在数量上不过是‘泰坦上所有碑文的数千万亿之一;若放眼整个宇宙,这个数字将变得更加微不足道。”周弦说,“并且,若从碑文覆盖的面积或者承载的信息量来看,我们的碑文所占的比例几乎为零。”

“留下碑文的根本目的并不是为了寻找读者。无论是以黑洞为墓碑,还是以碳纳米平面体为墓碑—— 一张一万平方米的碳纳米平面体在宇宙中被发现的概率,不亚于高等文明在‘泰坦的视界表面注意到人类文明碑文的可能性。”卡尔说,“我之所以要在碑文上留下解译系统,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出现概率微乎其微的读者,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要把自己对于算法的理解留在碑文中,正如你把自己对于文明和宇宙的理解写在了碑文上。”

“卡尔,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周弦说,“自始至终,我从未指望我们的碑文真的能被其他文明读到,或者说,这并不是我们做这件事的真正目的。碑文的意义在于碑文自身,它在时空中的存在本身就具有意义,正如人类文明的意义在于人类文明自身,并不在于我们有没有被其他文明发现。真正困扰我的地方在于,当我发现原来有这么多碑文的时候,我就不再认为我们的碑文具有多么非凡的意义;同理,当我意识到宇宙中真的存在这么多文明,我就不再认为人类文明有多么重要。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一粒沙子也许会自命不凡地认为自己价值连城,但前提是它不曾见过沙漠。”

“我明白你的观点,并且我也抱有相同的观点。不过,我还是想与你分享另一个观点。”卡尔说,“宇宙中的原子总数约为十的八十次方,而在这所有的原子中,最终组成文明的原子少得可怜;相对于那些组成无生命物质的原子,组成文明的原子是多么特别,而碑文所记录的,便是这些极为特殊的原子在宏观尺度下的历史。”

“很新颖的看法,但并不能完全说服我。”周弦说,“令我惊讶的是,你居然能同时支持两种对立的观点——对人类文明而言,这种宽容的态度是多么难能可贵。”

“不,我并不支持任何观点,我只是接受所有逻辑自洽的观点。”卡尔说,“如果这就是宽容的话,那我显然要比你们人类中的任何个体都要宽容。”

在“泰坦”的引力作用下,原本保持匀速运动的秋水号进入加速,运动轨迹逐渐自直线变为螺线状。在围绕“泰坦”绕转的过程中不断地接近“泰坦”,最终使得秋水号在螺线运动中绕转到“泰坦”的另一侧;而在这段时间里,卡尔对两百多张碑文进行了解译。虽然这些碑文都留下了解译系统,但由于它们所使用的语言极为复杂,解译工作仍旧困难重重,卡尔只能在对碑文进行概览后选择性地解译最关键的信息,初步了解这些碑文所描述的外星文明。

在这些文明中,近半数灭绝于内战,近四分之一灭绝于小行星撞击、伽马射线暴、恒星氦闪等天灾,还有近四分之一灭绝于与其他文明的战争,另外还有三个文明灭绝于人类所未知的物理现象。从文明的生物形态分析,它们中的大部分都隶属于硅基文明,只有少部分隶属于碳基文明和以电磁波为载体的电磁文明。但这并不能证明宇宙文明的主流生物形态是硅基文明,因为卡尔所获得的样本量相对于总数而言实在太小。

在秋水号绕转到“泰坦”另一侧的过程中,巡天系统不断地扫描新的区域,于是也观测到了越来越多的碑文。其中有极少数碑文自被观测以来就始终没有发生任何能被观测到的红移现象,并且它们的亮度相对较高,但仍旧远远低于可见光。这意味着这些碑文曾经发生过红移,但是红移到了某个阶段后就戛然而止,这让周弦和卡尔都无法对此现象作出解释。

当秋水号完全绕转到“泰坦”另一侧的时候,巡天系统观测到了一张覆盖“泰坦”整个半球的碑文,面积约为太阳系面积的三百三十七倍。

“难以想象这样的碑文是如何制造的。”周弦说,“更难以想象的是,这样的文明又怎么可能灭亡?”

“由于这张碑文的信息量过于庞大,我没有把握解译这张碑文的关键信息。”卡尔说,“不过,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然而,卡尔最终没能解译这张碑文,哪怕一个字节,因为巡天系统无法在这张碑文上识别出任何一个字节。当巡天系统以最高分辨率扫描这张碑文的时候,周弦和卡尔惊讶地发现,承载这张碑文的光束极为密集,使得碑文的分辨率至少达到了原子级别,远远超过了巡天系统的分辨率水平。

“相对来说,我更关心这张碑文的读者,”周弦说,“因为这张碑文压根儿就不是给我们看的。”

五   消逝的“卡吉尔”

正当周弦和卡尔对话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位于“泰坦”中纬度地区的一个极小的亮点。

随着秋水号沿螺线不断接近“泰坦”,这个亮点从周弦和卡尔的视野之外移动到了他们视野中的边缘部分,像是一颗紧贴着地平线升起的星辰。这个亮点显然并非“泰坦”发出的光,而是一张来自外界的碑文。

和那些在漫长的红移中变得极其暗淡的碑文相比,承载这张碑文的光波长很短,频率很高,在电磁波谱中隶属于X光,显然并未经历长时间的红移,因此在一众暗淡的碑文之中显得极为闪耀。由此推断,这是一张刚被发射的碑文,以近乎崭新的姿态覆盖于“泰坦”的视界表面。而它之所以在周弦和卡尔的视野中呈点状,是因为它的面积极小——整张碑文的形状为标准圆,半径仅二十五米,比秋水号将要发射的碑文还要小得多。

由于碑文的面积不大,所使用的语言也并不复杂,卡尔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就将碑文内容解译出来,其来源清晰地指向了距离地球最近的那颗行星——比邻星b,半人马座α星唯一的一颗行星。

通过碑文的内容得知,比邻星b文明在灭绝之前向“泰坦”方向发射了一枚携带着碑文的无人飞船,该飞船于两年前完成了碑文的发射任务,最终在“泰坦”的引力作用下坠入“泰坦”之中。巡天系统在这张碑文的中心区域观测到了一个覆盖于碑文表面的疑似飞船的暗淡轮廓,轮廓的形状是一个高十二米、底面半径长八米的标准圆锥体。和碑文一样,这一疑似飞船的圆锥体在坠入“泰坦”时也在视界处留下了永恒的定格。如今它所留下的可见光已经在红移过程中衰减为红外线,而以高能伽马激光为载体的碑文则在红移过程中转变为X光,因此飞船所辐射的光要远比碑文来得暗淡。以宇宙的时间尺度来看,在比邻星b文明的无人飞船坠入“泰坦”后,秋水号便接踵而至,正如地球与比邻星b,它们在宇宙的空间尺度下相距不过咫尺之遥。

通过比邻星b文明留下的碑文,比邻星b文明的历史清晰地展现在了周弦和卡尔的面前:

比邻星b文明自称“卡吉尔”,译为“暗淡的星”,专指比邻星b的恒星半人马座α星C。他们将4.22光年之外的太阳称为比邻星,对太阳系可能诞生的文明称为比邻星文明。就生物形态而言,卡吉尔人是碳基-硅基混合生物,诞生于碳基化合物和硅基化合物之间的一系列极为偶然的化学反应。不过,和地球复杂的生物圈有所不同的是,在比邻星b上通过一系列化学作用诞生出的生命自始至终只有卡吉尔人。卡吉尔人依靠光合作用生存,来自恒星的能量使他们体内以硅片为载体的集成电路得以运行。数千万年的文明进程并非发生于比邻星b的陆地表面,而是发生在由集成电路生成的电子数据之中。在由电子数据打造的虚拟空间内,他们探寻宇宙真理并改造自身,使得硅基的大脑和碳基的器官在漫长的岁月中持之以恒地进化。

七千万年前,卡吉尔文明灭绝于一场可怕的瘟疫。瘟疫来自一种能同时感染卡吉尔人体内碳基物质和硅基物质的病毒。病毒同时入侵了卡吉尔人的碳基中枢和硅基中枢,在卡吉尔人的数据层面和实体层面各自产生了致命的效应。在数据空间,病毒摧毁了构建卡吉尔人心智的数据结构,消灭了卡吉尔人以电子数据为载体的文明体系,并以电子数据为原料高速复制自身。

而在实体层面,病毒诱导卡吉尔人的碳基有机体发生一系列极为复杂的生化反应,最终使得卡吉尔人的碳基器官不仅能从光合作用中收获太阳的光热,也能从地热中直接汲取能量,并生成一种寿命长达数十亿年的有机材料。这些有机材料嵌入到卡吉尔人体内的硅基集成电路之中,对这些集成电路进行全方位的物理保护。于是,卡吉尔人的尸体就得以在比邻星b的环境中保存数十亿年,为其内部的病毒提供了长期存在的物理条件。

当病毒杀死最后一个卡吉尔人时,卡吉尔人所建造的无人飞船已经启航。他们的飞船只能加速到光速的数千分之一,在宇宙中漂泊数千万年才能抵达“泰坦”。倘若在途中遭遇流浪星体或者高能射线,这艘飞船将永远无法完成任务。由于飞船所能搭载的燃料有限,因此碑文篇幅较短,但合著者共计三千六百二十一万零九十七人——他们是当时还未被病毒杀死的全体卡吉尔人。他们在极端的痛苦中完成了卡吉尔文明的碑文。

当秋水号来到比邻星b的时候,比邻星b的地表几乎找不到任何卡吉尔人存在过的痕迹。这意味着当携带卡吉尔文明碑文的无人飞船离开比邻星b后,比邻星b发生了剧烈而又大规模的地质构造运动,导致内部充满病毒的卡吉尔人的尸体全都被掩埋进了地下。被埋入地下的卡吉尔人的尸体无法进行光合作用,但仍旧能通过汲取地热能来为尸体内部的病毒提供运行的能量。周弦在比邻星b的岩层中发现的极为规则的几何体正是卡吉尔人的尸体,这些尸体在复杂的地质构造运动中被抬升到了十分接近地表的位置,因此才會被周弦发现。而在这些尸体内部,杀死卡吉尔人的病毒极有可能仍旧保持着活跃状态,倘若周弦贸然打开当时还不知其为何物的卡吉尔人的尸体,其内部的病毒或许将感染整艘秋水号。

当周弦面对“泰坦”表面不计其数的碑文时,他并没有为那么多文明的覆灭感到多么遗憾,只是在震撼之中感慨命运的无常——命运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像是某种不成文的物理定律,控制着无数文明自冥冥之中诞生又在冥冥之中覆灭。然而,当自己从卡吉尔文明的碑文中得知卡吉尔人的灭绝,他却由衷地为他们感到悲伤。在浩瀚的宇宙之中,人类和卡吉尔人近在咫尺,在文明发展程度上亦处于同一层级。也许正是空间距离的接近和文明发展程度的近似,使得周弦对于这个在形态上迥异于人类的文明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情。更让周弦感到悲伤的是,这两个文明在生前比邻,死后碑文又被写在了一处。有那么一瞬间,周弦决定将人类文明的碑文发射到紧挨着卡吉尔文明碑文的地方,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这个计划的荒谬之处:若要特意选择碑文的覆盖区域,意味着秋水号要进行复杂的转向,而任何转向操作都意味着燃料的大量消耗。为了让承载着碑文的伽马激光尽可能拥有更高的能量从而让碑文显得更亮,他们不应该将燃料用在如此徒劳的事情上。

虽然周弦不会刻意选择碑文的发射地点,但这并不意味着发射地点是随机的。根据秋水号的运动状态以及“泰坦”对秋水号施加的引力作用,卡尔计算出了碑文将要覆盖的位置。这个位于“泰坦”中纬度的地方距离卡吉尔文明的碑文大约有六光年的距离。在剩下的航程之中,周弦的视线常常聚焦于人类文明的碑文将要覆盖的区域,这里也是秋水号将要坠入“泰坦”的地点。

和秋水号一样,当周弦和卡尔穿越“泰坦”视界后,他们将坠入“泰坦”的奇点,继而走向终结。而在外部的观察者看来,周弦和卡尔永远不会坠入“泰坦”的奇点,而将永远地停留在“泰坦”的视界表面,他们最后的意识活动将在“泰坦”的视界表面定格。倘若当周弦穿越“泰坦”视界之际,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字母“A”,那么对于“泰坦”以外的整个宇宙而言,周弦脑海中的字母“A”将被“泰坦”的视界永久地记录。因此,当周弦注视着碑文将要覆盖的区域,他同时还在思考当坠入“泰坦”的时候自己应该想些什么……

那一瞬间,一念生,即是永恒。

然而,当秋水号坠落至长约1.0001个“泰坦”视界周长的轨道,他仍旧没有想出一个值得被永久记录的念头。

就个人情感而言,他想要将自己对亲人的思念永远地镌刻在时空之中,但是理智告诉他,身为最后一个人类,他呈现给宇宙的最后的思维片段应该更为博大深远。然而,强烈的困惑也朝他袭来。这些困惑指向了包括文明的目的、时空的尽头、真理的极限,等等,无穷无尽的哲学命题,以及包括在坠向“泰坦”的过程中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随着秋水号逐渐接近“泰坦”,视界表面像是一堵不断碾向秋水号的黑色巨墙,这堵巨墙向着秋水号的方向不断卷曲,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裹住了秋水号。于是,原本的巨墙仿佛变成一个巨大的囚笼,只在秋水号身后留下一个越来越小的圆形空缺;镶嵌在这个空缺之中的是一个闪亮的圆盘,圆盘上镶嵌着的是除了“泰坦”之外的整个宇宙。

从四面八方射向“泰坦”的光集中在这个圆盘上,于是这个小小的圆盘就集成了“泰坦”以外所有星体的图像,像是在一颗没有恒星束缚的流浪行星上观看星空。原本遍撒天幕的星辰全都集中在了一个圆盘表面,并且圆盘上的星辰并非来自单个半球所面对的星空,而是整个星球所面对的所有星空。

随着秋水号越来越接近“泰坦”的视界表面,身后的圆盘变得越来越小,最终缩小为一个闪耀的亮点。周弦注视着周围晦暗空间里的唯一亮点,他不禁想象自己正置身于“泰坦”内部,眼前这个亮点便是“泰坦”的奇点,即使他明知道奇点不可能发出任何光芒。不过,周弦的想象显然来自距离感所造成的视觉偏差,因为相较于无穷小的奇点,眼前这个亮点其实有着相当大的面积。当周弦启用巡天系统对这一亮点进行细致的扫描,这个亮点表面的复杂结构才呈现在周弦眼前。

在这个亮点上,每一个星体在不同的位置成了三次像,仿佛一个人站在一面能照出三个自己的镜子前;在这面小小的镜子中,群星的排布位置被剧烈地扭曲,仿佛一幅超现实主义画作。不过,看上去十分混乱的群星在排布上其实相当规律,它们以一种复杂而又准确的数学规则分三次投影在了这个亮点的不同区域。

通过数学运算,卡尔将亮点上被扭曲排列的星体以正常的方式展现出来,于是熟悉的星空才浮现在了周弦的意识之中。不过,和以往见到的近乎静止的星空所不同的是,眼前的星空正在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变化。

因距离遥远而在视野中近乎亘古不动的恒星开始了快速位移,稀薄的星云迅速变幻着形状,巨大的闪光在星空中接二连三地发生,那是一次又一次超新星爆发,濒死的恒星在急遽的爆炸之中迎来壮烈的死亡……

对于星空本身而言,这些天文事件都发生于数十亿年间;但对位于“泰坦”视界附近的周弦来说,这一切就发生在短短几分钟内。距离“泰坦”的视界越近,时间的流逝速度就越慢,秋水号所经历的每一瞬间,对于遥远的星空而言都相当于成千上万年;然而时间的流逝永远是相对的,对于周弦而言,就仿佛是远方的星空以目不暇接的速度发生着更迭。

周弦凝视星空的时候,卡尔仍在不间断地观测着“泰坦”的视界表面。当秋水号抵达长约1.0000001个“泰坦”视界周长的轨道,巡天系统观测到“泰坦”表面单位面积上平均叠加了已经超过三万张碑文。而巡天系统所观测到的只是“泰坦”的一个小小的角落,“泰坦”表面的碑文数量可能高达数千亿亿。

在距离“泰坦”表面约十光秒的地方,秋水号发射了人类文明的碑文,成千上万束伽马激光以光速射向“泰坦”的视界表面。当碑文镌刻在“泰坦”视界上的时候,秋水号和“泰坦”只剩下不到五光秒的距离。再过几秒钟,秋水号就将穿越“泰坦”的视界表面。

对于“泰坦”而言,几光秒的长度近乎为零,但对于人类,那仍旧是超过一百万公里的漫长距离。周弦眼前的“泰坦”視界虽然只是整个“泰坦”视界的一个小小角落,但对他而言仍旧大得漫无边际,而人类文明的碑文也不过是视野中一片幽暗之地上一个极其微小的光点。

随着秋水号向碑文的所在位置飞速坠落,眼前的亮点很快变成了一张覆盖全部视野的平面。秋水号正坠向一片灿烂的光华。一艘将要坠入黑洞的飞船却仿佛在一片灼热的光芒之中着陆,明与暗所形成的对立和统一如此鲜明,仿佛是对被相对论支配的时空的一种隐喻——当秋水号穿越“泰坦”视界的瞬间,对外界的宇宙而言,秋水号的时间流逝为0;反之,对秋水号而言,外界的宇宙却度过了无限漫长的时间。

在秋水号即将穿越“泰坦”视界的刹那,周弦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宇宙,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永恒。

在一个时长为无穷小的瞬间,所有的星辰燃烧殆尽,宇宙中只剩下恒星的残骸。仍旧是在这一时长为无穷小的瞬间,宇宙走向热寂,最后一个质子在衰变之中分崩离析。无穷无尽的黑暗纪元开始于一个瞬间也终结于一个瞬间,或者说,这一瞬间涵盖了永恒的黑暗时光。在一个无穷短暂的时间片段,他观察到宇宙从短暂的光明转向永无止境的黑暗——那一刻,他记起了童年时自己独自睡觉的第一个晚上,自己在钻入被窝前战战兢兢地关掉了床头的灯。

“泰坦”的视界记录下了周弦在坠入“泰坦”的瞬间所发生的思维活动,包括他所见到的宇宙未来和童年记忆中一个极为普通的片段。这个片段将永久地镌刻在时空之中,成为人类文明碑文的注解,并和另一个注解相互映照——在穿越“泰坦”视界的瞬间,卡尔的思维活动同样被记录在了视界的表面,在那一刻,卡尔发出了“天终于黑了”的慨叹。

坠入“泰坦”之后的秋水号仍旧正常运行,和承载着碑文的伽马激光一起坠向“泰坦”的奇点。由于“泰坦”的半径长达4.6光年,无论是碑文还是秋水号,都要历时多年才会坠入奇点。在最后的时光里,卡尔仍旧在解译着他所读取到的碑文,并把解译的内容同步给周弦阅读。

当秋水号即将坠入奇点的时候,周弦正在阅读一个诞生于量子涨落的文明碑文。这个文明只持续了一千万亿亿分之一秒的时间。在前一百万亿亿亿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这个文明走過了逐渐兴盛又由盛转衰的所有进程,而在剩下的时间里,这个奄奄一息的文明通过时空涨落将碑文传输到“泰坦”的视界表面。换言之,这个仅存在了一千万亿亿分之一秒的文明,用了其存在的99.99999%的时间将碑文投射向“泰坦”。于是,当奇点附近的潮汐力开始拉伸秋水号船体的时候,周弦平静地接纳了关于人类文明碑文的意义问题。

他仍旧没能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认为自己已经理解了这个问题。

当周弦接纳这个问题的时候,秋水号距离奇点只剩下一百多公里的距离,再过0.3毫秒,秋水号就将坠入奇点之中。潮汐力会在秋水号坠入奇点之前将它拉长,坠入奇点的刹那,它的船身会被潮汐力拽得无限长并且无限细,永远不可能钻出“泰坦”的视界,秋水号将始终留在奇点之中。

不过,对周弦和卡尔来说,死亡早已经来临。巨大的潮汐力在损坏秋水号船体之前就已经摧毁了流淌于秋水号内部的数据流,而周弦的意识和卡尔也将灰飞烟灭。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收到了卡尔通过电子信号直接传输给他的信息:

“嘿,我是卡尔,β-7通用型人工智能,编号C7263,很高兴与您共同参与本次的科考行动。”

这句话发生于卡尔与周弦首次相会的时候。当时周弦的意识刚刚被注入秋水号的计算机系统,而秋水号尚在国际航天中心的发射场等待起飞。周弦被突然闯入意识中的信息吓了一大跳,愣了半晌,他才通过电子信号直接传输的方式回复卡尔:

“你好,我是周弦,希望在未来的工作中合作愉快。”

当周弦重复着自己对卡尔说过的第一句话,卡尔的意识已经分崩离析,卡尔最终没能听到周弦的告别。不过,当周弦的意识弥散之际,他并没有为此感到遗憾。

正如碑文的存在并非为了被谁见证,告别,仅仅是为了告别本身。

六   奇异空间

“就在刚才,我们居然死了万分之一秒。”

当周弦和卡尔苏醒的时候,秋水号剩下的燃料仍旧在平静地燃烧。在确认了秋水号无恙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去检查现在的日期和时间。虽然就个人体验而言,意识的消逝就发生在瞬间以前,但周弦猜测流逝的时间至少应以年为单位计算。

“确实是万分之一秒,”卡尔说,“这个时长等于我们从死去到坠入‘泰坦奇点之间的这一段时间。”

“所以我们正处于奇点的内部?”

“也有可能置身于某一个奇异空间之中,而奇点则是奇异空间的入口。”

“但我更倾向于认为,奇点便是奇异空间本身。”

虽然周弦和卡尔对于奇点的认识存在分歧,不过总体而言,他们的共识要多于分歧。此时,他们正处于某一种奇异空间之中。这一推测一方面基于人类对于奇点的猜想,另一方面则基于秋水号的巡天系统对外部空间的观测——巡天系统只能观测到一片充斥空间的复杂而混沌的色彩,这些色彩会随着视线的移动而发生急遽变化,但若视线保持不动,这些色彩就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周弦一度以为,秋水号置身于一片成分复杂的彩色气体之中。然而,随着周弦对外部空间的观测趋于细致,他发现拥有这些色彩的介质和彩色的气体有着诸多不同——这些“气体”拥有着如液体般的流动感,并会随着视角的变化而发生流速和方向上的急遽变化;有时候,它们似乎更像是凝结的固体,在质感上更像彩色的凝胶,随着视线的变化发生着错综复杂的形变。周弦无法判断承载这些色彩的介质究竟处于固、液、气的何种状态。也许,它们更像是空间本身。

“不出去看一看,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儿。”在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讨论,周弦说道,“我建议向外界发射探测器。”

“两个无人飞行器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太阳系,行星车经拆解和重组后已经变成了碑文的发射器。”卡尔说,“我们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探测器。”

“那就只剩下一种选择了。”周弦说,“启动秋水号,探测秋水号的运动会对外部空间造成怎样的效应。”

“赞同。”卡尔说,“为保险起见,动力系统正在初始化中。”

“任何微小的扰动都可能导致奇异空间的崩塌,更何况是飞船引擎的启动。”周弦说,“你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当初之所以行动谨慎,是因为秋水号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执行。但眼下,探索外部空间是唯一的任务,而启动秋水号则是完成这一任务的唯一方式。”卡尔说,“这与胆量无关,仅仅是理性思考的结果——我认为,你对眼前物理真相的好奇,要优先于你对余生的渴望。”

“我相信你也一样。”周弦说,“毕竟我们都死过一次了。”

“不过我仍建议严格控制秋水号的速度和加速度。”卡尔说,“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三十秒后,秋水号启动,通过常规驱动加速至九百公里每小时,速度与一架21世纪初的普通民航飞机无异。而就在秋水号启动之后,原本黏稠而流动的外部空间逐渐出现了隐约的纹理结构,仿佛是大理石表面的花纹。

“秋水号的运动为我们带来了一些关于奇异空间的初步结论。”航行了六个多小时后,周弦说道,“我们并非身处空无一物的空间之中,而是穿梭于高度致密的‘物质线内。”

“你说的‘物质线,莫非是被奇点处的潮汐力拉伸得无限长的物质?”

“是的。”周弦说,“我们眼前的光影,是这些物质线紧密排布时在我们眼前呈现的状态。”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应该看到致密的物质团块,这些包围我们的物质团块会对身处其内部的我们竖起致密的墙壁,而墙后则是我们无法观察到的部分。”卡尔说,“但事实上,我们的视线并没有被任何东西遮挡,反而能延伸到无穷远处。”

“倘若奇异空间是三维的,那么你的推论是成立的;然而,我们现在所身处的奇异空间具有三个以上的维度。”周弦说,“当我们在高维视角下观察这些由紧密排列的一维物质线所构成的三维物质团块,它们看上去就呈现出一片复杂混沌但又似乎带有实体的光影,同时,在三维空间起作用的透视规则完全失效,即随着我们视角的变化,位于无限远处的物质线也可能进入我们的视线之中。同样的,距离我们近在咫尺的物质线也可能落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只要我們的视线稍微移动,外部空间的色彩就会立刻发生变化,我们所看到的就是截然不同的物质线。”

“也正是由于奇异空间具有三个以上的维度,所以我们才能畅通无阻地在物质线中穿行。”卡尔说,“更准确地说,我们和部分物质线共同占据着三个维度,但是在另一些维度中却保持着距离。”

“没错。否则的话,被一堆挤在一块儿的物质线包围的我们将寸步难行。”周弦说,“不过,虽然我们和物质线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当秋水号运动之际,物质线会对秋水号产生间接的物理效应,而这些效应则会被秋水号的传感器所捕捉;通过对这些效应进行研究,我们才能对奇异空间的性质有一些初步的认识。”

“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那么只有一种理论能解释物质线的来源。”卡尔说。

“是的。”周弦说,“我猜测我想的和你一样。”

接下来他们以电子信息直接传输的方式探讨了黑洞全息理论,所传递的数据量高达5GB。

“那么,我猜对了。”卡尔说,“我们掉进了奇点,然后出现在了视界上。”

“二维化?纸片人?”

“不,我们仍旧是三维的,至少我们感觉自己是三维的。这得归功于我们刚刚验证的黑洞全息理论。”卡尔的声音带着振奋与喜悦继续说道,“黑洞全息理论认为,坠入黑洞奇点的物理信息并未丢失,而是投影在了黑洞的视界上。我们跟着秋水号坠入‘泰坦奇点,但自身的全部物理信息都被投影在了‘泰坦视界。所以,我们现在所在的奇异空间便是视界。理论的证据来自稠密的物质线——它们来源于坠入‘泰坦的物质,被奇点拉成无限长并投影在了‘泰坦视界。由于被投影的信息所表达的是三维实体,但承载信息的视界却是一张二维球面,两者的矛盾导致奇异空间具备更高的维度。现在唯一无法解释的事情是:既然所有坠入黑洞的物质都会被拉成物质线后再被投影到黑洞视界,那么咱们和秋水号又怎么可能例外?”

但例外很快就被再次发现。二十多分钟后,以极低速航行的秋水号在奇异空间遇到了卡吉尔人的飞船。飞船内外部均是周弦和卡尔一时难以理解的工程结构,并基本处于完好无损的状态。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这个猜想与黑洞全息理论并不矛盾,”周弦说,“也许‘泰坦内部存在着高等文明,他们会对坠入奇点的物质进行考察,把具有智慧特征的物质筛选出来,然后在这些物质坠入奇点前将它们的信息投影在视界。”

“如无必要,勿增实体。”①卡尔说,“或许并不存在位于‘泰坦内部的高等文明,而所谓的筛选机制不过是‘泰坦本身所具备的某种我们所不理解的物理属性。”

在奇异空间度过了半年以后,周弦的猜想得到了佐证。随着对奇异空间的研究越发深入,周弦和卡尔发现,在致密的物质线中到处混杂着不同波长的光,并且几乎都是极其微弱的无线电波。周弦和卡尔确认,这些光线就是碑文在视界的投影。

“和所有坠入‘泰坦的物质一样,坠入‘泰坦的碑文在被拉成物质线之前也会被投影在视界,出现在与视界等价的奇异空间之中。”“位于奇异空间的碑文不再以二维表面为载体,而是以三维的形式呈现,通过严谨的数学规则将二维球面上的信息精准投影在三维空间。因此,只要掌握投影的数学规则,就能通过三维碑文还原出它们原本覆盖于‘泰坦视界表面的模样。”

人类文明碑文的二维形式是周弦和卡尔所熟知的,因此找出投影规则的最快捷的方法便是在奇异空间的三维碑文中找出人类文明的碑文,再将人类文明碑文的二维形式和三维形式进行比对,从而分析出投影的数学规则。

在数千亿亿张碑文之中寻找人类文明的碑文,无异于在一片沙漠中找到一粒特定的沙子。不过,由于人类文明的碑文和秋水号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和同一方向坠入奇点,卡尔通过计算得出了人类文明的三维碑文所在的大致区域。

卡尔调整巡天系统的视角,对人类文明的三维碑文进行搜寻。连续三天不间断地扫描之后,卡尔终于找到了以三维形式呈现的人类文明碑文,并通过计算找出了数学规则。令周弦和卡尔震惊的是,这一规则与黑洞全息理论中的投影规则完全一致——三维物体的信息投影在二维视界的数学规则,刚好是二维碑文投影为三维碑文的逆运算。两种投影在数学规则上的一致性是黑洞全息理论最强有力的证据,证明了重生的秋水号和周围的物质线确实是坠入奇点的物质向“泰坦”视界投影的信息。

然而,三个月后,投影在奇异空间的三维碑文开始陆续消失——这些承载碑文的光突然在瞬间发生了剧烈的红移。波长在一瞬间延伸至无限长,同时能量降至无限低,于是这束光就完全消失在了空间之中。

“这是一起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因为将一束光的波长拉伸至无限长需要无限久的时间。要么是碑文在奇异空间的投影消失,要么是覆盖于视界表面的碑文和它们在奇异空间的投影同时消失,但无论是何种情况,除非有一种力量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才有可能掐灭这些微弱的无线电波。”周弦说,“不过,拥有这种力量的家伙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太像是恶作剧。”卡尔说,“但如果是碑文自身和其投影同时消失的话,就意味着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将徒劳。”

就在周弦和卡尔交谈的时候,已经有一千多亿张碑文消失在了奇异空间之中。倘若这些碑文以这样的速度继续消失下去,那么再过两千多万年的时间,它们将消失殆尽。

在对碑文消失的过程进行了连續二十小时的观测后,卡尔基本可以确认,碑文消失的顺序是完全随机的。随着观测的持续进行,周弦和卡尔发现,当成片的碑文在剧烈的红移之中消失的时候,有极少量的碑文反而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蓝移,它们在数量上约为消失的碑文的一千亿分之一——承载这些碑文的光频率升高、波长变短,这意味着它们的能量升高,因此显得更加明亮。而在蓝移过后,这些碑文的亮度不再发生任何可观测到的变化。

“似乎有什么力量在做取舍,”周弦说,“在抹去绝大多数碑文的同时留下了极少量的碑文,并且还通过蓝移‘高亮了它们。”

“还记得覆盖于‘泰坦视界表面的那些亮度较高并且未发生任何红移的碑文吗?”卡尔说,“在我看来,它们很有可能是被留下的且被‘高亮的碑文。”

“倘若你的猜测属实,那么消失在我们面前的不仅仅是碑文在奇异空间的投影,也包括覆盖于视界表面的碑文本身。”

半个月后,巡天系统在远方发现了一张布满图案的灰色抛物面,而对于抛物面上的图案,周弦和卡尔有不同的看法。在周弦眼中,这张抛物面显示的是标准的汉语;而在卡尔看来,这张抛物面所显示的是计算机语言。

这一匪夷所思的现象意味着这张抛物面是一块向所有智慧生物展示信息的展板,蕴藏着周弦和卡尔所无法理解的技术——当周弦和卡尔在观测这张抛物面的时候,这张抛物面仿佛感应到了这一动向,并同时反向观测周弦和卡尔。通过观测周弦和卡尔的意识活动,抛物面解读出了周弦和卡尔所使用的语言,并将它所要展示的信息翻译成周弦所使用的汉语和卡尔最熟悉的计算机语言,接着将这两篇译文各自展现在周弦和卡尔面前。

倘若此刻有成千上万使用不同语言的智慧生物同时在观测这张抛物面,那么这张抛物面就会把它所要展示的信息翻译成千上万种语言,然后分别映入这些观测者的眼中。

收到这条信息的朋友:

你们好。

发送这则信息的我们已经死去,而这则信息是为了让各位了解一些最基本的真相。

如各位所知,发射向“泰坦”的碑文永远定格于视界表面的这一事实,是基于“泰坦”之外的观察者而言的,对于远方的观察者来说,碑文将覆盖于“泰坦”视界表面直至永恒。

但对于坠入“泰坦”的我们来说,发射向“泰坦”的碑文并未在视界表面作任何停留,而是立刻坠入了“泰坦”之中。碑文的本体在奇点处毁灭,但其信息则投影到了“泰坦”视界,出现在了等价于视界的奇异空间之中,并最终随着“泰坦”的寿终正寝而消失——更准确地说,是从一组有序的信息变成了一组无序的信息。

因此,覆盖于视界表面的碑文和以信息形式投影于视界的碑文并不在同一个时空内,而区隔两者的就是这层厚度为零的被称为“视界”的曲面。然而,由于碑文具备着独特的信息编码特征,使得覆盖于视界表面的碑文和以信息形式投影于视界的碑文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区隔,通过视界发生着我们所无法理解的交互。正是这种交互使得原本自转的“泰坦”加速转化为不自转的史瓦西黑洞,也正是这一交互促使“泰坦”加速蒸发。

也许是为了延缓蒸发速度,“泰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定期清除覆盖于视界表面的碑文,随着这些碑文的本体被陆续清除,它们在视界的投影也自动消失。于是,我们就在奇异空间看到了成片的三维碑文在剧烈的红移之中消逝。然而,在每一轮清除过后,总有极少量的碑文会永远地幸存下来,并以蓝移的方式被“高亮”显示。这似乎意味着,“泰坦”在清除碑文的过程中带着某种筛选机制,而相似的筛选机制也发生在物质坠入奇点的时刻……

文明或者文明的产物总会在坠入奇点前以信息的形式被投影到“泰坦”视界,而不像绝大多数物质一样被奇点拉伸成无限长之后再被投影。似乎“泰坦”能从海量的物质之中筛选出文明,并将其信息保留至“泰坦”寿终正寝的时刻。

我们正是基于“泰坦”的筛选机制猜测在“泰坦”内部可能存在着我们难以想象的高等文明。也许正是他们从海量的物质中筛选出了文明和文明的产物,并从不计其数的碑文中筛选出他们认为具有特殊价值的碑文。然而,作为自宇宙诞生之初就置身于“泰坦”内部的我们,对 “泰坦”的研究已经持续了一百三十六亿年。在进行了极其复杂的演算之后,我们认识到,“泰坦”内部并不存在我们难以想象的高等文明,因为这一高等文明就是“泰坦”自身。

以上,就是我们所要传达的信息,接下来要说的是一些题外话。

在宇宙约一百三十八亿年的历史中,“泰坦”对于碑文的清除已经进行了约五亿三千万次,而每一个像“泰坦”这样的超级黑洞的视界表面都覆盖着不计其数的碑文。在宇宙早期,那段在许多文明看来完全不可能存在生命的时期,曾有一段文明极其繁荣的岁月。文明诞生的速度和灭亡的速度要比现在快得多,导致这一时期内碑文生成和碑文被清除的速度也远远超过如今。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文明的诞生速度和灭亡速度正在以指数级下降。有相当一部分文明在向超级黑洞发射碑文之前就已了解其内部存在着定时清除碑文的机制,但他们仍在这些黑洞表面留下碑文,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碑文有可能会被留下。而为了提高碑文被留下的概率,一部分文明会将同一篇碑文向多个黑洞发射……

在这件事上,宇宙允许一稿多投。

在读完展板上的信息之后,周弦和卡尔不约而同地看向人类文明碑文的三维投影,此刻它仍旧存在于奇异空间之中。与此同时,卡吉尔文明的碑文随着数百万张碑文一起消失了,在此之前,它已在卡吉尔人的无人飞船中跋涉了数千万年。

“卡吉尔文明的碑文已经被清除。”卡尔说,“也许下一秒,被清除的就是我们的碑文。”

周弦没有回应,他仍旧凝视着占据那一小块空间的人类文明的碑文,此刻,他并没有为碑文将要被清除而感到遗憾。诚然,他和卡尔所做的一切最终将被证明不过是徒劳一场。生命和宇宙或许都是徒劳无功的旅程,这张镌刻着人类文明的碑文同样如是;不过,无论是生命、碑文还是宇宙,抑或寿命只有10-28的共振态粒子,能经历这样一次旅程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所以,自己应该知足,人类文明亦如是。

一年过去了,人类文明的碑文尚未被“泰坦”清除,也未被“泰坦”以升高光波频率的方式“高亮”。无论是被清除还是被“高亮”,它们都有可能发生在下一瞬间,而从这一年的数据来看,后者的发生概率大约是前者发生概率的一千亿分之一。在等待的过程中,周弦的心头不时会冒出一个念头:

也许人类文明的碑文最终会免于被清除的命运,还会因为“泰坦”对其施加的蓝移效应而在宇宙中熠熠生辉。

当这种侥幸的心理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周弦逐渐认识到,对于碑文能否永存这件事,他自始至终还是在乎的。倘若这张碑文最终真的能被“泰坦”永久地保留,这意味着人类文明将以一种抽象而完备的形式永远延续——以宇宙为尺度,数千年的文明岁月虽然不过弹指一挥间,却会在时空中永恒地占据着一席之地。

在“泰坦”开始清除碑文的第五年,秋水号的燃料即将告罄,周弦和卡尔将再一次面临死亡。这一次,他们的死亡将以信息的形式定格在“泰坦”视界,不会再有复生的可能。只是,当死亡即将来临之际,人类文明碑文的命运仍旧悬而未决。而当最终结果揭晓的时候,周弦和卡尔或许已经无缘见证。

不过,倘若他们执意要知晓这一结果,只需要关闭秋水号上包括巡天系统在内的所有设备,从而使整艘飞船进入到几乎不消耗任何燃料的完全休眠状态,并留下一个在两千多万年后唤醒秋水号的定时启动程序即可。但是,周弦拒绝这么做。

人类文明的碑文被保留下来的概率仅仅只有一千亿分之一,周弦几乎注定要收获一个糟糕的结果,而他宁愿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死去。

在燃料告罄的前一小时,巡天系统观测到那张覆盖半个“泰坦”的碑文被清除,撰写这张碑文的文明最终没能在“泰坦”表面留下任何痕跡。与此同时,另一张面积不过两千平方米的小型碑文却被“泰坦”永久地保留下来。那是一张比人类文明的碑文还要袖珍得多的碑文。倘若不是被“泰坦”以升高光波频率的方式“高亮”显示,它将被周弦和卡尔永远忽略。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解译被‘泰坦永久保留的碑文,由于时间有限,我只能解译它们的关键信息。通过比对,我发现被‘泰坦保留下来的碑文似乎存在着某种共性,而刚才那张被永久保留的袖珍碑文进一步佐证了我的判断。”卡尔说道,“在被‘泰坦选中的七十六张碑文中,其中有六十一张碑文来自卡尔达肖夫指数达到Ⅱ级以上的文明,拥有诸如弹指间将纯能转化为物质、通过制造虫洞实现超光速航行之类的超级技术。不过,仍有十五张碑文来自卡尔达肖夫指数在Ⅰ级或者Ⅰ级以下的文明,他们仅仅能开发母星的所有资源或者一部分资源。他们的碑文之所以被‘泰坦选中,并非他们拥有多么了不起的技术,而在于他们在碑文中所表达的对于文明和宇宙的情感和思考,以及他们表达这种情感和思考的独一无二的方式——而这,来源于这些文明所拥有的复杂而幽微的心灵世界。刚才那张被‘泰坦选中的袖珍碑文在五分钟内就被我全文解译,就信息量而言不过是一本字数不到六万字的小书,但它的内容却几乎让我流泪——如果我有泪腺的话——而我可以确定,它是我所读到过的最感人的篇章。”

“你的发现似乎为我们的碑文带来了一丁点被永久保留下来的希望。”周弦说,“但愿我们的碑文能像那篇碑文一样感人。”

“不,不是一丁点,是很有希望。”卡尔说,“就我读过的那么多碑文来看,人类人性中高尚、纯粹和真诚的部分是如此的与众不同,这些特别之处或许值得‘泰坦将我们的碑文保留至永恒。”

“可是我并没有多少文学造诣……”

“但你已经将灵魂融入了人类文明的碑文之中。”

五分钟后,巡天系统关闭,周弦意识中止,卡尔停止运行,秋水号进入完全休眠状态,并将在两千多万年后苏醒。届时,周弦和卡尔将看到人类文明碑文的最终命运。

当意识消失之际,周弦没来由地回忆起一些久远的过往,包括等待高考放榜的夏天、期待论文上刊的那一整年、向初恋表白后那一个焦灼的课间……在主观意识上,苏醒和休眠之间只间隔了一瞬;在“泰坦”或者宇宙中,两千多万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所以,这一次,他并不需要等待太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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