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一 漂流星都
我第一次认真看别人的长相,而非盯住某个鲜明特征以确认他的星球身份,是在沦落为星都的难民后。
这一年,仿生体已经统治地球许久,可新的秩序还在晃晃悠悠地建设中。星都,曾经的地球,被仿生体改造成了另一种乐园。如果你看过我其他的日记,一定知道战前和战后整个银河系族群的变化。若你此刻站在星都仰望夜空,感受那无垠的宇宙,你肯定不属于人类这个种族。因为现在,是星都七十年,人类几乎灭绝。
几年前,为了显示大度,仿生体新任命的星都统治者对星都犯人进行了特赦,并宣布这个重启的星球将是宇宙中唯一永远保持中立的地方。也许是中立政策的执行出现了偏差,它逐渐变成一个犯罪者的天堂和情报交易中介站。
我的宇宙籍贯是银河系里一个面积微小的星球——梦国。
梦国人因为自身特殊的本领,长期以来依靠贩卖情报为生。在这里,我也不怕吐露我们的本事——通过睡眠入口,进入梦的世界,像矿工一样,在他人梦境中挖出有价值的东西。而我,就是在睡乡里捕捉这些信息的人,顺便地,帮人修剪梦境,那些多出来的梦境边界足以让我果腹。
然而,安逸生活持续得并不太久,当梦国信息公会会长死在外太空后,梦国的秩序开始人为地崩溃。各大星球针对梦国人的能力研发出了隔离界,读取梦中信息变得越来越难,致死率也越来越高。我们开始伪装身份四处逃亡。而我,来到了星都。
现在,我住在温带城—— 一个古老而又新潮的城市,一座完全重建的城市,到处都是数不清多少层的摩天大楼。大楼墙体内部也許用了仿生体特有的材料,走在里面,会感觉寒冷。据小道消息说,墙体就是一面监控。但是,难民或者无家可归者还能有什么可以被盗取的呢?他们真是多此一举。因此,有些人故意进入到这些公共的地方,举着反对的牌子,对着冰冷的墙壁示威。而在外面的街上,始终是一片和谐景象。如果听到某声巨响,信号塔会很快精准定位,建筑外墙的显示屏会即时跳出突发新闻。播音员空荡的声音从屏幕传出,偶尔有人会好奇地瞅上一眼。
据说,这里是仿生体最喜欢的地带,那是因为这里的温度非常适合体内都是金属的他们。当然,这些信息都是战争胜利者所提供的,不能信以为真。他们把地球变成殖民地后,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星都新族。然而,持续将近百年的宇宙之战,怎么能让人忘记他们凶残的声名?
作为多年的惯偷——因为特殊的饮食习惯,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小偷——职业的特殊性让我见到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也悟出了许多自认非凡的道理。
我住在温带城最高的公寓顶层,拉开窗帘,居高临下地望向那些密密麻麻的住宅,突然心生悲悯。
这城看起来很拥挤。城其实没有那么宽广的胸襟,可以容纳那么多前仆后继以建设之名而来的淘金者与没有身份的难民。
这里有最优惠的政策,金融的、道德的、犯罪的、民生的,一切法律都在领导者们制定的计划中。这座城市的市长是一名没有多少从政经验的年轻人。他习惯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身上有独特的金属气味,那是星都新族从自己的母星带过来的味道,无论如何掩饰都无法去掉的味道。虽然星都新族好斗的本性总是让其他星球人忌惮三分,但他们总会被嘲笑是出于某种难以启齿的嫉妒,才实施了“基因改造”政策,以让自己看起来才是正统的人类。
他的拥戴者们拉着横幅,在他的每次公开演讲前和演讲后,以能发出的最大分贝的声音呐喊。尖锐的噪声甚至会冲击位于高层的巨大落地窗。
从地下银行取出我的资金之后,我搬到现在的住处。我终于不需要像一个落魄的流浪汉那样到处寄居。我让人给这个二百来平方米的二手大平层打造了满屋的书架,我对所有的装潢风格都漠不关心,我只需要在书架里放置我过去所有的梦境。梦,是我闲庭信步的地方;梦,是我的工作之所;梦,是一张张委托书。除了梦,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无用的。
我耗费了很多时间做整理,给每一个见过、路过、吃过、挖过的梦都做了记号签,制作了这些梦的编年史。这些梦的主人在数百年间都死了,或死于疾病,或死于意外,或死于战争,或死于衰老,或,死于,暗杀。请记住这最后一个隐晦宛如秘密一样的词,说出来时意味着巨大危险的词。
梦国人的寿命很长,但在梦中遇到意外的死亡率却极高。如今,为了安全,我不再偷取情报。在这个乱世,我成了造梦者。准确地说,是给星都新族人植入梦境。
这门生意从一开始就经营得出奇得好。星都新政府的高层人士通过中介或者自己信任的秘书找到我,希望我能给他们植入梦境。在地球待久了,他们觉得身上的铁锈味太浓,唯有梦境的复杂可以驱逐或者掩盖这种气味。他们想让地球继续维持人类的气息,也许这样绿树会长得茂密一些,海洋会变得更蓝一些,天空会看起来更白一些,幻觉的浓度会更高一些。
这个族群的想象极度苍白,脑海里装满战争,我必须将这些东西一件一件挪出去。这项工作很辛苦,我的手很快长满老茧。后来,我只能带来更多工具,为新梦腾出一小块地方。只要被雇用,无论是什么梦,梦族人都会尽力将它们裁剪得妥帖,不露任何破绽。移植到星都新族人的梦境长势良好,有些开始长出繁茂的细节。客户给的报酬跟战前相比,低得可怜。寄人篱下,我还是尽心尽力。这也是梦国人立足的精神。项目一结束,我就与这些客户终断了联系。
来到这里以后,我尚未遇到任何一名同类。我想,这个充满侵略性、残忍的族群为什么希望了解地球上曾经的生物?还好,这里的世界没有我曾经看到过的那么恶心,我看到过柔软的脑浆、坚硬的脑壳,还有一些病人的脑积水。这些身体生出的疾病是梦的拦路虎,我必须历经万难才能进去。但和隔离界相比,这些自然的障碍根本不值一提。
时间让人类知道死,空间让人类知道生。而我所做的事,就是在梦里接通这两头。
梦是意识层面的时空弯曲的结果,每一个梦国人都深谙这一点,并把它训练成自己独特的能力。后来,我们进化出天生的直觉,并一直仰赖它在星系谋生。这是一项极度危险的能力。
在和平时期,我们并未意识到会因为这项技能而遭遇灭顶之灾。一直到战争前夕,恐怖事件一件一件在梦国和在其他星球居住的梦国人之间发生,我们才迟钝地发现自己的周边都是暗杀者。我的国人死于无数个可疑的梦境。说到这里,我应该掩面而泣,但我只是注视着夜空,持续沉默。
如今的星都,除了一些水泥和柏油道路,四散的铁块和来自各个星球的人都让此地变得很不纯粹。星都新族打着“拯救”的名义光明入侵,成为新的主人。对于人类来说,灾难来得比逃跑的速度更快。如今,你很难找到一个真正的人类。
我坐下来,旁边立着一只黑猫的标本。
二 以梦为消夜
那时,我初次抵达这个星球。
初来乍到的那几日,我所看到的地球美丽而文明,那时的人们衣着得体,不时能听到他们睿智的谈吐。他们找到一些应对气候剧变的方法,虽然作用很小,但至少努力过了。我在某处遗址上看到的事实就是证言。雷雨交加的夜晚,稳固的建筑能确保人们的安全。即使劈开一小块森林,建起居民区,他们也会经过严谨的考证。
黎明前的那一小撮时光,通常是我开始饥饿之时,我会吃夜宵。
人们在这个时间段,梦境达到巅峰。但极致的东西往往过于精美,看上去太过刻意。在我的人生中,有过太多次这样的就餐时刻。因此,那种无与伦比的味蕾登顶之旅在后来极少出现,我便也渐渐放弃了这个习惯。我本来就不是容易肥胖的体质,这让我比从前瘦了许多。虽然梦的卡路里也有高有低,但是混合着人的身体与灵魂的梦,即使美味,也带有人类的细菌与病毒。
那是一片从别处迁徙而来形成的居民区。就在其中一间昏暗的被窗帘隔开的小房间里,我看到他躺在肮脏的床单里,粗重的呼吸带动胸膛起伏。
我被梦的甜腻吸引而来。他没有了一只手臂,那是在靠近欧洲的边缘之地失去的,一颗炸弹把他的手炸飞。就是在那里,我窥见了这片大陆上黑暗的一面。我看到一只黑猫,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像他怀里的一个毛茸茸的抱枕。它还活着。
对梦国人来说,再稀奇古怪的事也不过如此。这便是长久的寿命带来的便利。我走到梦的入口,却仍然被见到的景象所震惊。并不是那梦有多奇特,而是这个伤痕累累奄奄一息之人的梦境,居然如此静谧温顺——是安魂之梦。
梦国人最害怕的疾病是精神的分叉症状,那是因为信息太多却处理不当导致的。我的这些不适,在长久的年月里已发展成顽疾,像一棵越来越茂密的树,毫无节制地吸食我这副过分健康的身体。安魂之梦,正是可遇不可求的良药。
这梦有匀称的呼吸,这呼吸生出起伏的山峦与白雾。我贪婪地吃着,一边又不可抑制地哭起来。我感激自己这趟偶然的、漫无目的的旅行。突然,我听到一阵枪响。不知从何而来的射击让我从梦中仓皇逃生。
我隐身在窗帘后,那只猫已经醒过来,直勾勾地看着我。它以为我杀了它的主人。在我逃出梦境的那一瞬间,他被击中,死在梦中。凶手不知是何人,也许是星都新族的阻击兽。那时候,这些阻击兽流窜在各地,执行着消灭地球人的任务。
我把猫带回来,跟着我进行各种时空旅行,一直到它死去,成为无言之物。
猫在水晶盒里,永远竖着身子,应该说它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这是我给它的固定位置。它肯定觉得那景致是好的。我不知道猫有没有梦,我从未进入过任何一种动物的睡眠世界。我承认有歧视,即使动物们有梦,啃起来也应该像隔夜的百吉饼那样难吃。听说猫有九条命,它们的重生保留了记忆,记得一任又一任的主人。而如今,它已成为一具标本,如果我死了,它应该连成为标本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在拥有地球的时间纪年里经历生老病死,而不是伴随着漫长的寿命进行星际旅行,把所有星球的痛苦收入囊中。
不同的星球、不同的星系,对时间有不同的表述。我记得梦国信息公会会长对我们每一名会员说过的话:“这是你们的时间,漫长的寿命是你们支付给时间的费用。”在死亡這件事上,时间还是略胜一筹。毕竟它无法杀死自己,别人也无法杀死它。
除了梦,除了现实与梦之间的隔离界,我们很难死去。而我的很多梦国同胞却消失于梦中。
三 沉重的它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绕了很多路,搭乘了很多交通工具,才秘密见到了“它”。
我不能用“他”或“她”来称呼这个生物,我也很难称“它”为“人”。但我不知道我的委托人是否已经被捕,或者已经逃离到其他鲜为人知的地方。对于一个背叛自己母族星球的人来说,无论去哪儿,都是穷途末路。
我在它的梦中时,看到它正对着在它梦里出现的我说话。洁白的地方有一张黑色的小圆桌,两把小巧的靠背椅上坐着我和它,两杯透明的清水纹丝不动。它盯着杯子,说着一些断断续续的秘密。我听不清,打算走近一些,又怕惊扰到它对面的我。
意识如线,连接着它梦里造出的我。也许,它也清楚我这个真身现身此刻的梦境。这是一个瞬时空间,那些用词语编成的秘密如珠子落地,我本应该弯腰捡起,拼凑出完整的信息。但我只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它那一张毫无生气的脸。星都新族的成员很难做出丰富的表情。
梦碎之时,我被挤了出去……我们彼此都未留下任何证据。
后来,我们开始在彼此的梦境中见面。
但是,那也是一个非常不安全的地方。隔离界会从梦境的四周长出,把人围困在这片小区域,像猎杀游戏那样,要么把目标射死于梦中,要么喷洒专门研发的液体,溶解梦境的一切,更残忍的,则是让人变成梦境永恒的囚徒。
每一次,它都会给我遗留一点信息。我把这些信息藏在大脑的存储区域。遗忘,对梦国人来说太过艰难,顺着这些信息的路径,多年后,我见到了它要保护的对象。
它把手伸入那一片蔚蓝中,它把头留在空气中。或者它把它的整副热烘烘的身体,放在狭窄的土地上。无论它怎么做,无论它怎么说,它们都是这星球上唯一的残留物。风还是有的,风把它吐出来的字耐心而细致地裹上一层奶油,把这硕大的蔚蓝变成它的餐布,吃光了它的话。阳光慢慢地褪色,随之来临的是黑,除了气候,这早晚的更替才是永生。它也想死,活了这么多年,见惯了这世界的长生不灭,它丧失了对死亡的感知能力,丧失了很多作为人类时才应该有的抽象的东西。
如果要追溯历史,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像毛线球一样,一根线一段一段地往回抽。那时的天气是怡人的,那时的土地是宜居的。除了它脚下这一小片栖居地,它的目光已经很久没见到沙砾,它甚至忘记红土到底是什么样子。日积月累的海浪终有一天会把它最后的家园蚕食殆尽,它也会像从前的人们那样,失踪。但它知道,它不会死,也不会突然消失不见。它已全身进化,比两栖动物还更适应这里,也许,死去的人类以为它是幸福的。而当它把目光投入深深的海底,它才清楚明白,它背负了地球生物的所有苦难,它要目睹毁灭与重生,它要目睹残酷的循环。
每个夜晚它都在想,为什么是自己?渴望——或者说是另一种绝望——拥有无须活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的权利,因为没有人能够跟它对话。
为了不让自己的语言能力退化,它几乎没日没夜地对着星辰大海喃喃自语。它的眼睛因为单调,生出了病,它对色彩的辨别已经不如从前清楚。时间,在它面前逐渐消失了人类长久积攒的意义。而它,不可能重建所有辉煌的文明,也不可能如过去那样赞美眼前的景象。
白天,清澈的海水像一面镜子。它不时会看一下自己瞬息万变的脸——人类所能做的很多表情慢慢从脸上消退,脸庞也不再光滑如初,一双眼睛比从前更绿,它知道自己脸上的一些部位正变得像青蛙,一种古老的生物。而那些侵略者,正冒充着真正的人类。假冒的、伪劣的产品!
如今,它培养出了新的兴趣,那就是不停地看月亮。在人类众多的文学作品里,有许多描写月亮的句子。在人类的科学杂志上,也有很多关于月球的文献。如今的这些都在哪里呢?在海底一个密封起来的仓库里——耗费上百年打造的坚固无比的储存仓库。
如果人类灭绝的那一天来临,那么可能数万万年后,新的物种会诞生,会找到这个地方,揭开一个古老文明的所有奥秘。
“无论如何,我们要留下微痕,只要地球一直存在。”这是它在很久以前说过的话。
它闻到了我的味道,这是从心里涌出的血腥味。这是长期停留在睡眠里的梦国人的味道。它能依靠体味辨别不同星球的种族。每吃一口梦,血的味道就从我的嘴角渗出来。它说它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无法跨过它黑暗的心口。
我认出了它,但是我不告诉它,曾经我以为它已经死了,在度过了那个美妙无比的安魂之梦之后。我也不告诉它,我见过它,它心爱的猫咪此刻正在我的公寓里安静地待着。曾经的“他”死了,被异星人无名者救活的是“它”。
我坐上了那艘孤零零的游艇。
那是一个平淡的夜晚,梦国没有新鲜事。在那里,有的只是无数个公共或私人的梦境图书馆,供梦国人学习和查阅梦的世界。那时候,梦国人早就知道,梦是最能实现坦诚相见的场所。这名星都新族人——姑且叫他无名者——来到梦国,他看上去很普通,满脸的胡子也遮不住发亮的古铜色的脸。
在公会大厦的图書馆,他跟会长说找一个可靠的人。然后,他顺着会长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就回去了。他到底是离开了梦国,还是去到梦国的某处旅馆过夜,我当时并不想知道。
四 荒凉旅馆
我不应该来看它。这个原来是它的母族星球的地方,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地带,因为中立,所以危险。我多么希望这宽阔的国土摆在梦里,可以任我自由裁剪,我就不会担心它的安危,也不必考虑那无名者的去处,我可以让他们藏身于我稳固如堡垒的梦境。
也许他已经死了。对于一名叛徒,高额的赏金与星际追杀令对他都是有效的。当我说有效时,我想起致命的药物与死亡的关系。长久以来,我一直带着这样的疑问,在各种新造的梦境中穿梭,希望能够遇到他。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来。
当站在任意球体的边缘望着外面无垠的太空,那些微小的没有生命的东西和时间有着相同的长度。我们这些生命体,在这宇宙中算得了什么呢?可是,他说,他不想星体原有的生命消失。即使每一颗星体都会坍缩、死亡,或者成为一种语言无法描述的实质——黑洞。
许多事情一旦陷入思考,就会失去行动的勇气。所以我来找你们这些以直觉为生的人。这是我把储存区信息整理后,终于获得的完整表述。他是一个诚恳无比的人。
我把这些话转达给了它。像它这样持续地活着,我不确定它是否乐意。它跟我聊达尔文的进化论。如今,它是这个理论的实践者与修正者。它的身体是这个星球有史以来所有文明的容器,那个海底仓库里的那株电子荆棘不过是一个备份。
我从海的这端登陆,来到了一个荒凉的小旅馆,这里像一个独立的小王国。
我开了一个单人间,二楼有狭窄的走廊,有人靠着阳台抽五颜六色的香烟,我指的是烟雾,颜色是造梦的基石之一。一个耳朵挂着成串耳钉的鸡冠头女郎上下打量着我,突然发出一阵笑声。
我推开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门关上。这里和我的公寓有天壤之别。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我无法做梦。我躺在床上,催眠自己。我能想到的自杀方式便是把自己所做的梦吃掉。一点一点地,归于“无”。舌头很短,无法伸向自己的梦境,这是我活了这么多年唯一无法做到的事。但我愿意不断尝试。
在这张床上,外面逃离的光束掉进来,一闪而逝。我察觉到有人在跟踪。
梦国人无论在哪里都很值钱,梦国人掌握的信息更值钱,流亡的梦国人最值钱。我不再做任何入睡的尝试,无法入睡,无法迁移梦境,就无法尝试梦中各种自杀的方式,也避免被暗杀。
我想他不可能在星都这个地方动手,作为他母族星球的叛逃者,应该永远无法获得原谅与理解。他心里很清楚,一旦对曾经敌对的星球伸出援手,他就永远成了叛徒,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做了。
这时,门被打开,那名鸡冠头女郎问我是否需要服务。这并非她的真身,她的星球是星都新族母族星球的邻居,以极佳的伪装术闻名。这个星球族群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存在状态,他们是宇宙中最容易生存下来的生物。
梦国人了解每一个星球的事务类型,并曾为此建立过一个巨大的信息资源库,但它毁于会长去世之前的数日。活着的我们并没有强大的防身武器。曾经的我们不可一世,以为掌握了情报并守约就能够让我们独立于星际战争之外,以为我们的沉默就是另外一种真空。而事实并非如此。
我从床上坐起来,说不需要。她还是走过来,用她的身体缠住了我,紧紧地,一直到我昏迷过去。昏迷会让人产生幻象,昏迷会让人进入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丛林里她换了一副面孔,坐在树干上,说我的莽撞导致很多分崩离析的事件。最好,此刻,她应该把我绞死在这个梦境里,这样我身上的秘密便得以永久保存。然后,她又变成了他,问我是不是想见他,问个清楚。我说,不会。即使想,我也不会。一件事情完成了,接着是另外一件事,我不会把它们连在一起,它们必须保持断裂与无序的分散。
她又变成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动物。只有梦才能把影像打碎,重组,抑或重塑,这样你才不会知道我是谁。我不是他,也不是它,我是一切的“不”,一切的“有序”与“无序。”
五 复活日
她从梦境退出的时候,我还未真正醒来。我的身体还有她缠绕的勒痕。我的大脑在迅速转动,打算做出最合适的判断。
这些扬名星际的模仿者,在此之前我从未在任何一个奇点遇见过来自另一端星球的他们。作为唯一能够把我拖入梦境的人,我必须非常小心,虽然这样的小心并无多大的用处。一旦被捕,或者被囚禁,我怎么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残酷之事呢?
问句总是首尾相连。也许她是无名者的朋友,或者是被雇用的守护者,她对雇主有着绝对的忠诚,她对自己的立场有着绝对的忠诚。
这里的时空结构充满着秩序。她在这里必定如鱼得水。她完全可以让我动弹不得,让梦境在我身上折叠,使我窒息而死。不过,她只是用无足轻重的语气透露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有人跟踪我,有人要把那名最后的进化人类杀死,有人要把宝库找出来,把地球的过去抹掉。她用了一些古老的地球通行语,并不把这里称为星都。
我醒来在床边捡起了几个字——为意志而战。这是她的,不是我的。
我没能死成。这让我痛苦,因为背负责任与秘密而痛苦。厚重的棕色窗帘应该遮挡了日光。这偏远之地,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人涉足。
外面的末世狂欢者们可以任意实践独创的娱乐方式。在那些不算聪明的脑袋里,有些活动看起来很是糟糕,那是各自星球上生命体的本能,汇拢在一起便有令人惊骇的力量。我打开门出去,一眼就看到她正在维持乱糟糟的秩序。
见到我,她问我是否加入地球味道十足的狂欢,前提是会说几句曾经的地球通行语。
这是一场化装舞会,舞会的主题是“复活日”。每个人都竭尽所能把自己扮成已经消失的地球人。也许是讽刺,抑或是对这个星球断壁残垣般的文明补充一些自己听来的信息。这只是常见的娱乐,并不具有任何伟大的意义。说不定里面混入了星都新族的奸細。
语言用到了极致,就会超越光速,在充满预示的梦里出现。我说自己不懂得任何语言的暗号。她说我教你,我立刻被她拽入一个被暂时改造的时空里。
空间里弥漫着一种类似旧布的气味,宛如另一个领域里的迷雾森林。因为有过多的人,空间变得很小,时间流逝加速,我感到耳边涌过无数声音,这声音里又蕴藏无数的等待分析的信息。
我并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无数的迷离之梦等待我的打捞。我看向她,我很难描述她此刻的状态,她逃脱了任何一种星球语言的控制,变成了无所不在的物体,成为这场“复活日”的掌控者。
我告诉她,她比梦国的居民更像裁梦之人。
六 梦的辨识度
在这个失序之地,我感觉自己的能力被剥夺。无论是对梦境的建模,还是把它们分类,都成为极其困难之事。原来,随着人群迭起的高潮,我还能察觉到时间的动静;但是,此刻我觉得它被刻意藏匿。房间四周都是黑暗的,光的通道被完完全全堵住。而在这喧嚣里,浮动着一些瑰丽的梦境,等待着它们的猎物。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特别饥饿,它们勾起我久违的食欲。在成为难民的这些日子,在为星都新族工作的日子,在那些冰冷而暴虐的梦里,修剪它们是多么不容易。而眼前的这些,确实是难得的佳肴。它们有着非常高的辨识度,能让梦国人一眼看出是出自哪些人之手。
我记得梦国的辉煌时期,那里的饭店主厨们有着非常高超的手艺。在议事厅举行的年度梦国信息公会会议上,我们展示着自己如何把在梦里出现却无用的事物裁剪,吃掉。他们主刀的佳肴端上来,没有一处累赘,我们乐意进入这些梦境,在一个温暖的梦境里沉睡一段时间。如果你在这样的现场,便会看到集体入眠的壮观场面。
如今,作为一名宇宙流亡者,我并不惧讲述梦国的一些秘而不宣的特色。它的命运和地球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我想我应该拿起它们。因此,我走过去,在重金属的声响中,把它们像面皮那样裹在身上。然后,我想起新买不久的公寓与猫的标本,它们是不是都在朝着这个方向注视,它们是静止物,但有自己的生命律动。
在我被隔离界围困之前,我必须告诉你实情。我不确定谁会接手我的公寓,继续日夜听着与治理有关的口号与承诺。也许是她,这个有着天才般超能力的模仿者。每一层的梦境都绣着她的一个字,组成了一句暗语:裁梦人必囚其中。
她为我精心布下了天罗地网。
我被囚禁在梦与现实的小径里,这是隔离界的威力。除了她,没有人会知道我困在其中。万幸,我已完成了我的使命。我把储存人类文明的那株栩栩如生的植物藏入了她的梦中。我想她并不知道。
我的日记应该会在这梦的维度空间一直写下去,一直到我寿命终结的那一天。写到这里时,已是“梦世一年”。
我们都在信任的尺度内做自己的事,我不怨她。我确定她同样知道她自己的实情,那是我们唯一能为这个星球所做的事。我们不能逆转过去,却相信改变未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