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米娜与女性救赎

2024-06-01 17:21宋凯悦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3期

宋凯悦

[摘  要] 阴影、阿尼玛、自性是荣格原型理论的核心,也是分析心理学的基础概念。《荒原狼》是黑塞将分析心理学与文学创作结合的代表作,其中女性人物赫尔米娜作为主人公哈里的阿尼玛映射,引导着哈里从意识与阴影的两极对立中挣脱,一步步走向自性化人格整合的救赎之路。因此,荣格的原型理论为我们解读《荒原狼》提供了较好的理论视角。

[关键词] 《荒原狼》  荣格原型理论  赫爾米娜  女性救赎

[中图分类号] I106.4[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3-0036-04

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黑塞生于信奉传统宗教的家庭,却毕生在浪漫主义幻想里追求诗情与个性的张扬。他一生动荡,经历了政治风波、儿子重病、父亲逝世、婚姻崩溃、经济破败,一度濒临分裂边缘。从1909年7月开始,黑塞先后接受了阿尔伯特·弗兰柯尔(A. Fraenkel)、约瑟夫·本哈尔德·朗(J. B. Lang)、约翰那斯·诺尔(J. Nohl)以及荣格(C. G. Jung)的心理治疗。这段经历对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心理分析将人的全部遮盖撕开,把那最内在、最真实的心灵呈现出来。这是一种惨烈的,痛入骨血的经历。恰因如此,它是一种认识人们内在世界的重要方法。心理分析学是艺术家了解内在世界,倾听心灵真正呼声不可或缺的好帮手。”[1]

《荒原狼》于194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黑塞将荣格分析心理学与文学创作相结合的代表作。主人公哈里是自我意识与阴影的分裂体,直到有一天在小酒馆里遇到了赫尔米娜,在后者的引导下逐渐完成了自我剖析与救赎。可以说,赫尔米娜这一女性形象是黑塞本人针对荒原狼哈里,乃至自己的人格悲剧开出的精神疗方,也是理解本书思想的关键。目前学界关于《荒原狼》的研究大部分集中在对书中孤独、流浪、追寻、成长、救赎与死亡等主题的分析上。在关于女性救赎领域,孙娜娜在《解读黑塞中期作品中的女性引领者形象》[2]中从象征和隐喻的角度揭示了赫尔米娜是荒原狼哈里的第二重自我的化身,但并没有从分析心理学的角度进一步详细说明赫尔米娜如何承担起救赎者的责任。陈琳娜在《试从〈荒原狼〉中的原型意象浅析其现代意识》[3]中谈到了赫尔米娜、玛丽亚身上的原型象征,但并没有结合文本具体阐述;另外,作者在文中谈到玛丽亚代表海伦原型,罗莎代表恋爱神性,赫尔米娜代表阿尼玛最高阶段。但笔者认为,书中玛丽亚和赫尔米娜其实是同一个救赎者形象在不同时期的化身,并没有明显的人格界限。她们时而同时出现,时而化身为一人,随着情节发展分别呈现出母性、欲望、爱恋神性等多重形态。赫尔米娜是一个形象,但绝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她如同哈里一样具有多重人格。因此,本文将围绕赫尔米娜和女性救赎这一主题,以荣格的原型理论为指导,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探索哈里如何在赫尔米娜的引导下,一步步走向最终的自性和解。

一、人格阴影:人性与狼性的两极对立

原型理论是分析心理学的核心。“原型的概念实际上成了分析心理学和荣格本人的标志。”[4]荣格将心灵分为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后者的主要内容就是原型。原型是指在漫长演化过程中积累的祖先经验,是在典型情境中通过无数次重复形成的典型经验模型,深深埋藏在个体心中,以无意识的方式,通过原型意象反映给个体意识。主要的原型意象有人格面具、阴影、阿尼玛/阿尼姆斯、自性。

阴影是心理隐藏的无意识层面,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和动物性。“阴影也常被认为是人格的黑暗面,也是人类的黑暗深渊,它远离光明,一度是懒惰、骄傲、嫉妒、贪婪、欲望、邪恶等一切不合道德伦理和社会规范的代名词,它使人类充满羞耻感与罪恶感,因而一般不被自己内心接受与认同。”[5]若一味地压制阴影,动物性便可能发展为极端兽性,从而导致精神崩溃。主人公哈里就是兽性阴影的受害者。他自认为是一头远离城市,孤独游荡在荒原的老狼,身上有两种本性——人性和兽性。前者代表文明人的安定良善,后者则茹毛饮血、肆意妄为,两者势不两立、互为死敌。哈里每天便如此一般生活在两极分化的世界里。

如同精神分析师对病者的分析,黑塞在文中也给出了哈里人格分裂的根本原因:对永恒精神的追求和现实中苟且偷安的市民生活的对立。哈里自认不是普通人,是个怪人、天才。他认为自己理应如歌德、莫扎特那般属于绝对境地,永世纯洁、永垂不朽。因此,他有意识地蔑视资产者,为自己不与后者同流合污而感到骄傲。但现实中的遭遇却让他明白,自己永远无法摆脱与生俱来的市民阶层的庸俗秩序和道德风尚。双重矛盾致使他对人世生活失去信心,丧失了对外界的亲切感和与他人建立联系的能力。最终,如同作者所说:“我看见荒原狼这个畜生像一只陷在蛛网里的苍蝇,看见它怎样走向命运的决战,怎样被缠得紧紧挂在蛛网里而无力反抗,蜘蛛怎样虎视眈眈地准备扑过去一口咬住它,又一只手怎样在近处出现来搭救它。”蜘蛛象征着毁灭和死亡,蛛网意味着哈里困守孤僻生活的绝望。荒原狼落入蛛网无力反抗,迫切等待一双手救他出深渊。

二、赫尔米娜与阿尼玛救赎

在原型理论中,阿尼玛指男子潜意识中的女性心理倾向,可以帮助男子与自身深层心理建立联系,从而挖掘隐匿在潜意识中的种种事实,使心灵与健全的内心价值和谐一致。因此,阿玛尼常扮演通往内部世界和潜意识自我的引导者或中间人的角色[6]。荣格曾经描述阿尼玛发展的四个阶段为:夏娃—海伦—玛丽亚—索菲亚。夏娃主要表现为男人的恋母情结,海伦表现为性爱对象,玛丽亚表现的是爱恋中的神性,索菲亚则像缪斯那样属于男人内在的创造源泉。《荒原狼》中赫尔米娜阿尼玛功能的发展阶段同时对应着哈里人格逐步完善的阶段。下面将结合文本具体分析。

1.打破孤独枷锁的母性亲切与权威

根据原型理论,由于男子最早接触的女性是母亲,阿尼玛投射常常由夏娃代表的母亲形象规定,其中包含关心与同情、女性不可思议的权威、超越理性的智慧与精神升华、亲切抚育与支撑、帮助发展与丰饶的一切等品质。母亲原型往往与救赎联系在一起,很多激发虔诚或者敬畏感的东西也都可以成为母亲象征[7]。

赫尔米娜的阿尼玛投射最先由母亲原型表现出来。这一点与导致哈里人格缺陷的原因有关:无法与外界建立情感联系。因此,哈里必须首先从孤独窒息的世界中逃离出来,重拾对现实人生的信念。与赫尔米娜的初次见面,她便一直以母亲的口吻与哈里对话,称他为“孩子”:“可是回家也没有妈妈安慰或者数落你这个傻孩子。唉,哈里,我几乎为你感到难过,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8]另外,知子莫若母,赫尔米娜毫无意外地了解哈里的一切,如同母亲安慰受到委屈闹脾气的小孩,她将哈里的自杀念头当作孩子因为赌气而做出的幼稚行径。种种关心与同情让哈里开始留恋她带来的亲切与安定,甚至开始恐惧她的离开。如此,母性的光辉使得哈里与赫尔米娜建立起了初步的情感联系,“……她打碎了将我与世隔绝的浑浊的玻璃罩,向我伸过一只手,一只善良的、俊美的、温暖的手!……突然,一扇门敞开了,生活迈过门槛向我走来。兴许我又能活下去了,又能成为一个人了”。[9]最后,赫尔米娜还体现出母亲权威性的一面,迫使自视甚高的哈里自愿服从她的命令,重新尝试世俗世界的事物。“当一位男子郑重其事地对待由其阿尼玛传递的情感、心绪、憧憬和幻想时,当他将这些情感、心绪、憧憬和幻想转化为某种固定形式,譬如说转换为文字、绘画、雕塑、音乐或舞蹈之际,阿尼玛的积极功能就会出现。”赫尔米娜对哈里的教导始于学习狐步舞与熟悉爵士音乐,而事实上,这两者只是象征,背后是整个普通市民“平庸呆板”的世界。哈里以往严丝合缝的苦行僧式的世界出现了裂痕,以此为契机,“新的、可怕的、解体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在与新世界的碰撞冲突中,哈里被迫开始反思,他从以往生活中窥见了那个“弄虚作假、理想主义的哈里形象”,“他骨子里仍然是个有产者”。

2.海伦原型与世俗美学的价值重塑

第一次见面,赫尔米娜便一针见血地戳破了哈里作为学者的自以为是。“我能理解你。你们这些学者、艺术家头脑里总装着各种各样不寻常的事情,但是你们也跟别人一样是人,我们其他人的头脑里也有梦想和戏谑……你动了很多脑筋,想办法让一个普通姑娘听懂你理想中的东西。可是,我现在要让你明白,你其实不必那样费脑筋。我能听懂……”身为妓女的赫尔米娜从普通市民的视角与哈里对话,事实上是引导哈里重新出发审视以往对世俗价值的判断——世俗生活是否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庸俗不堪,市民的精神是否如自己想象的那般俗不可耐?赫尔米娜对此给出否定的答案。那如此一来,世俗生活的价值和美好又在哪里?

紧接着出场的玛丽亚回答了这个问题。玛丽亚是象征着迷人性爱的海伦原型,她年轻、容光焕发,像蝴蝶一样孜孜不倦、忙忙碌碌地生活在优雅可爱的感官游戏与情欲之乐中。“玛丽亚教给我很多东西,不仅教给我新的优雅可爱的感官游戏和情欲之乐,而且還教给我新的认识、新的看法、新的爱情。茶楼酒肆、舞厅酒吧、影院娱乐场所,这一切构成的世界,对我这个孤独的人和美学家说来,始终含有某些低级趣味的、为道德所不容的、有损体面的东西……”她神采奕奕的目光给哈里带来了新的美学体验,甚至一度觉得这位可爱的妓女与教堂那神圣奇妙的音乐完全相称,这亲吻、爱抚的情欲之美乃是音乐理想的再现。在她的引导下,哈里开始质疑崇高之美与世俗之美的界限,甚至将普通市民热切推崇的“来自美国的歌曲”与伟大高尚的贝多芬、瓦格纳等人的音乐相提并论,认为它们都值得尊敬,因为这都可以给人们带来“纯洁的、美好的、毫无疑问的崇高的艺术感受”。此时,市民之乐与崇高之乐获得了同等的美学价值,哈里身上人性与狼性的绝对界限也走向模糊。欢愉之夜,性爱光芒转变成幸福的火焰,给予哈里重新审视过去痛苦回忆的勇气:“我的生活十分艰辛,到处碰壁,非常不幸,使人颓丧,使人否定人生……但我一生的核心是高贵的,过得很有骨气,不在于几个芬尼的得失,而立意追求日月星辰。”在海伦原型的引导下,哈里尝试着与过去失败的自己和解,重新理解生活和苦难的意义。有学者认为玛丽亚与赫尔米娜是两个人,但笔者认为玛丽亚就是赫尔米娜。赫尔米娜说:“玛丽亚知道的,我都知道。”而哈里则在赫尔米娜和玛丽亚之间看到了“一千个灵魂”,这些都暗示了玛丽亚与赫尔米娜密不可分的关联,前者是后者众多灵魂中的一个。而这一点也启发主人公明白生活可能也有千千万万面——“新的、间接的、复杂的关系和联系,爱情和生活中新的可能性”。

3.爱恋神性下人格溶解与自我重生

赫尔米娜与哈里第二次见面时,曾要求哈里爱上她,并非因男女之情,而在于“需要”。那么,“需要”指的是什么?面对命令,哈里最初并不赞同,“对这一切我都不能完全自由、完全明朗地给予回答,我不能完全忘掉自己,完全献身给她。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的同类,她像我本人”。可见哈里无法爱她的原因在于“不能完全忘掉自己”,——此时,狼性仍在作祟,他时常会因狼性的突袭而痛苦,赫尔米娜所象征的“人性”仍然处于他的对立面。“无法相爱”,意为人格两极仍然对立。因此,“需要”其实是人格救赎的需要。只有两极距离被打破,二者合二为一时,哈里才能真正“爱上”赫尔米娜,因为此时哈里就是赫尔米娜,赫尔米娜就是哈里,两者相爱,人性和狼性融为一体。

催使哈里爱上赫尔米娜的催化剂就是魔剧院的狂欢。哈里为寻找消失的赫尔米娜来到魔剧院。魔剧院是一个充满魔术和戏谑色彩的空间,身处其中便混淆了天堂和地狱的区别。男男女女,真真假假,如痴如狂,高贵和卑下,所有人都在醉意和热烈中迷失,即便是哈里也在童话般的幸福、甜蜜的梦幻中大笑起来。在大厅里跳舞的所有男人、女人都是哈里身上千万种人格,此时他们“像盐溶于水一样完全地溶解了”。“他们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们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我的就是他们的。”赫尔米娜则具有了双性的魅力,“她知道,她无需费力就能让我爱她。我是属于她的”,因此“爱情”的魔力和神性标志着分裂人格的溶解,哈里爱上了赫尔米娜,狼性爱上了人性,他们在世俗的欢愉里完全和解。

三、结语:赫尔米娜——通向自性的引路人

荣格认为,“自性是内在心灵结构和秩序的准则,代表了心灵的整体性”,自性的最终目的是实现人格的整合。而自性化是一个过程,“一个人最终成为他自己,成为一种整合的、不可分割的但又不同于他人的发展过程”。“荣格把心理分析的过程定义为自性化过程,强调自性、真正自我或内在本性的觉醒和成长。”

受到分析心理学的影响,黑塞的作品《荒原狼》是对分裂人格自性化救赎的探索之路。遇到赫尔米娜之前,哈里在人格阴影中苦不堪言,遇到赫尔米娜之后,她身上的人性让哈里看到了市井生活的一面,哈里爱上了她,最终引导哈里走向分裂人格的整合。此间,赫尔米娜先后呈现夏娃——海伦——玛丽亚等多重原型象征,她妓女的身份也是很巧妙的安排,明明是世俗声色的外化,却在救赎中象征了权威、安定和约束。哈里身上人性与狼性对峙的背后是古典精神与物质文明间的对立。“人性”代表了知识分子崇高的古典精神,“狼性”则是对物质时代技术文明的蔑视,两种文明间的对立冲突是哈里精神危机的根源。赫尔米娜作为阿尼玛,亦即男性潜意识引导者,被作者安置在代表物欲、享乐主义的物质文明一边,与哈里身上知识分子的纯粹思维性展开了数次交谈,其实质上是作者试图在文字空间中展开一场关于两种文明的精神分析式的对话,最终试图找到现代文明下知识分子新的生存方式,即以幽默、宽容的心态去面对现实生活中的苦难和冲突。赫尔米娜,一个女性具象下的多面灵魂,就像哈里在魔剧院中看到了拥有多个人格的自己,就像作者想让我们明白的,生活有千千万万面,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幽默中听从,宽容,追寻多个自我的和解,明白于苦难,超脱于生活。

参考文献

[1] 陈敏.治疗与自我世界的剖变——黑塞文学中的心理学实践[J].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2018(2).

[2] 孙娜娜.解读黑塞中期作品中的女性引领者形象[D].南京:南京大学,2013.

[3] 陈琳娜.试从《荒原狼》中的原型意象浅析其现代意识[J].无锡商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4).

[4] 贾晓娜,范红霞.荣格的“原型理论”初探[J].沧桑,2010(3).

[5] 郭燕燕.荣格分析心理学中的阴影及其对人格发展的意义[J].太原大学教育学院学报,2010,(3).

[6] 榮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M].徐德林,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7] 赵登荣.荒原狼[M].倪诚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

[8] 荣格.潜意识与心灵成长[M].张月,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9] 王文龙.浅论荣格心理分析的自性观[J].科技视界,2017(19).

(特约编辑 杨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