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是“患者”

2024-06-01 12:52:22黄崇涛
大学生 2024年4期
关键词:螺丝病房畸形

黄崇涛

深圳大学2021级临床医学专业本科生

深小医观察志叙事实践社团成员

沉闷的交流

我们的患者小黄,是一位罹患马凡综合征的男孩。除了相关症状外,小黄还有明显的脊柱侧弯,他的双肩不等高,后背明显隆起一个包,医学上称“剃刀背”畸形。

正式见面之前,带教老师告诉我们,这个孩子不爱与人交流,之前也有护士尝试和他聊天,但都不成功。尤其是,他有时会对着手机破口大骂,有时会在走廊上大步如飞。种种迹象,都让人觉得这位患者难以相处。

进入病房,我们就看到一个瘦高个的孩子盘坐在病床上,他低垂着脑袋,将手机爱惜地抓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发现有人到访,他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警惕地打量了我们一眼。

“小黄你好啊。我们是来见习的医学生,想问你一些问题。”

“嗯。”他并没有买我们的账,而是重新低下头,轻微地应合了一声。

“你住院多久啦?”“两个月。”

“得病之后,生活有什么不方便的吗?”小黄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露出了整个后背。我们可以看到,因脊柱的扭曲,他一侧的肩胛骨清楚地显露出来,而另一侧则凹陷下去,看着令人心疼。

“矫正器的疗效怎么样?”

“不是很清楚。”随后我们又一板一眼地问了几个问题,得到的都是些漫不经心的回答。

这时护士敲了敲房间的门,打破了病房中长久的沉默。“3号床。”这是催促患者去做消毒。牵引器械需要不时清洁,以防发炎。此外,脊柱外科的治疗周期很长,需要逐渐增加牵引重量,才能更好地改善脊柱畸形的弧度,降低术后风险。小黄敏捷地翻下床,自顾自地走了出去。我们也赶紧跟了出去。

在换药室,护士拿了棉签,反复涂抹酒精。等到消毒完毕,医生拿着螺丝刀拧松螺丝,加上配重,到这里都轻轻松松。医生猛地用力旋进螺丝,小黄脸上立刻出现痛苦的表情,但他没有吭声。他的脑袋被那双大手按得来回摇晃。固定完螺丝后,他又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初次见面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

“你们这么快就出来了,才几分钟?”带教老师看了看表,吃惊地问。

“这个患者好像情绪比较闭塞”我们无奈地笑笑。

“这个患者确实要特殊一些。”老师继续说,“但等你们参加工作后,这样的情况不会少的。患者正值青春期,长期的外观畸形使他更加敏感、叛逆。越是遇到这样的患者,就越需要耐心和宽容。”

往事

再次来到脊柱外科的病房,已经是几周之后了。这次我们见到了患者的妈妈,她皮肤黝黑,穿着一件黑色的工作服,拎着便携的皮包。她同丈夫开着一家五金店,偶尔做些批发。

“你们是医学生啊。”听完我们的来意,她立刻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然后开始慢慢地为我们介绍小黄得病前后的种种。

“我们家住在福田。”她望了望病房里的儿子,“我们前几年发现他走路有点高低肩,开始还没在意。后来他肩膀的畸形越来越严重,带到医院来查,才知道这是‘马凡。今年办理了休学手续,想要早点治疗。”

早期治疗的做法是正确的。脊柱侧弯是一种青少年多发疾病。在过去的农村,许多患者年幼时罹患侧弯,但碍于当时的条件无法痊愈。随着年龄增大,侧弯越发严重,最终导致患侧运动功能障碍,他们就成为了人们口中的瘸子、拐子。在脊柱外科,也有不少这样的患者,他们已经五六十岁,再行手术,也无法彻底回到正常的形体。更重要的是,因疾病而痛苦的时光,再弥补不了了。

“我家儿子挺聪明的。”她先是带着母亲常有的、不自觉的夸耀说,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那些平日里的话题。“可休学一年,老师给他的作业也不写。他以后读书可怎么办”

“他上初中之后,我们经常为这手机吵架。”她把手机递给我们,苦笑着说,“这上面都是他搞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不懂。”我们凑过去看了看,屏幕上是五花八门的应用和手游,但它们被精心地打包、分区、命名,能够看出使用者的爱惜。“那时候每次都闹得很厉害,但现在只能由他去了。” 她长久地凝视着房间里的儿子:“我已经不奢求什么了,只要他平平安安的”

还要行多少路

这次我们并非两手空空地过去。从小黄妈妈那里了解到了不少信息,我们决定网购一个手游模型作为礼物。

再一次见面,他仍然保持着漠然的神色。但是拆开礼物包装的一瞬间,一切都不同了。他把那模型高举在灯光下,眼睛里跳动着惊异的神采。他故意叹了口气,我们能看出,他想竭力隐藏这喜悦。这时,我们才第一次看到,他原本蜷曲的身体,挺得直直地坐在病床上。

总之,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玩具,接着絮絮叨叨地讲起了他的爱好:毛瑟、莫辛纳甘、豹式虎式他说这些时激动极了。这样看来,他不像是一个我们之前所认识的、不可亲近的人,而完全是一个我们未见过的新人了。

有一次他以一种神秘的口吻问我们,知不知道“096”。我们当然是一头雾水,摆出虚心请教的态度。

“那是一个怪物,任何人只要看见他的脸,他就会残忍地把对方杀死。” 他信誓旦旦地说,“无论是在马里亚纳海沟还是太空站,只要看到他的脸,哪怕是相片,他都会以音速冲过去拧断他的脖子。”我们一边回应他,一边在手机上搜索相关信息,可以看到那是一个缩在墙角的、瘦骨嶙峋的骷髅。它的身体抱成一团,从手臂間能依稀看见一张龇牙咧嘴的恐怖的脸。

“当时有一个同学,给我起了那样的绰号。”这时他突然拔高了语调,把我们吓了一跳。

“我警告了他很多次,我警告了他很多次,可是他还是在笑!”他挥舞起手臂,重复着那件事的结尾——口角、道歉、关系破裂。他突然又变回了我们刚见到他时的样子。

这时我明白了一切。对他而言,他在学校环境中对疾病的负性体验,也自然延续到了病房和日常生活之中。成为“患者”,在他看来,意味着那些被同学嘲弄的伤痛回忆又回来了。出于这样的心理,他不愿意被刻意地照料,更渴望原有的生活秩序。如同许多马凡综合征和脊柱侧弯患者,他大概要用很长时间去接受疾病所带来的异常。

结语

半年过去了,小黄已手术完毕,康复良好。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穿上了一身新衣服,神色轻松,由妈妈带着办理出院。出了医院,他就不再是穿着病号服、步履蹒跚的患者,而是重新回到他原来的角色中了。

从这次见习中,我感受到,关于患者、医生和二者如何相处的问题,与其去争论哪些事情是正当的、合乎道德的,倒不如回到我们最自然的激情和生命力中去。对于身体上的疾病,我们的确需要娴熟的技艺;但对于心灵中的隐秘角落,也许只能求助于我们那些美好的回忆、情感以及乐观的期盼。

责任编辑:贾倩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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