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约恩·福瑟《有人将至》中的“复调”

2024-06-01 20:30杨书睿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房子戏剧舞台

杨书睿

(北京语言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3)

2023 年10 月5 日,挪威作家约恩·福瑟(Jon Fosse)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作为当代挪威文学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自1983 年起,福瑟已经出版了多部戏剧、小说、诗歌作品,并成为继英国导演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和法国导演阿里亚娜·姆努什金(Ariane Mnouchkine)之后第三位获得“易卜生国际艺术大奖”的戏剧界人士,众多评论家将其称之为“(挪威)易卜生之后最伟大的剧作家”。由于身处同一国别,福瑟常在公众话语中和易卜生并列,但实际上其作品风格与易卜生所擅长的“社会问题剧”并不相同,反而充满了“品特式的重复与静场,以及向贝克特致敬的主题。这也是人们称他为‘新品特’和‘新贝克特’的原因。”[1]6这种“荒诞派”的延续并未成为桎梏福瑟的枷锁,反而令其在不断的创作实验中形成了为世界评论家所公认的“福瑟式”美学与戏剧风格——“蕴含着巨大情感张力的极简主义洗练语言,对白中强烈的节奏感与音乐感,并置的时空,交缠的现实与梦幻……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剧作中那无处不在的诗意的暗涌、是他对人生的倾听,是他字里行间对所有在时间荒原上相遇的人们所怀有的无限悲悯之情。”[1]6-7

在福瑟的戏剧首作兼代表作《有人将至》(SomeoneIsGoingToCome)中,他便将这种独特而鲜明的个人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她”“他”“男”的人物设定,的极致简练以及“病态”重复的对白话语,一座海边的、空无一物的老房子被布置成为某种孤立的、与世隔绝的无名空间(non-space)。福瑟借助三人之间“有人将至”的错愕与恐惧、环境的寂寥、死亡的想象不断冲击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空间,并最终将其摧毁。这种交错的时空感知、现代主义式的语言风格使《有人将至》独树一帜于同时代的众多剧作之中并凸显了某种福瑟式的“复调”,在人物与作者、人物与人物、人物行动与舞台空间的“复调”之中,福瑟努力完成着对人类自身灵魂本真的探索。

一、何为“复调”

作为文学理论概念的“复调”是巴赫金(Bakhtin Michael)在深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所提出的。他借用音乐学中的“复调”概念,指出陀氏小说中存在某种共时的观察倾向,即“研究世界就是意味着把世界的所有内容做为同时存在的事物加以思考,探索出它们在某一时刻的横剖面上的相互关系”,这种对于共时的顽强追求所导致最终结果是“一个人的内心矛盾和内心发展阶段,他也在空间里戏剧化了,让作品主人公同自己的替身人、同鬼魂,同自己的alterego(另一个‘我’),同自己的漫画相交谈”。[2]59-60复调小说的这一特点需要创作者具有“同时立刻听出并理解所有声音的才能”[2]63。这种独特的艺术要求和特质与戏剧有着诸多相通相合之处,而在之后的文学研究中,“复调”也不再局限于小说文类而跃升至更具普遍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层面,成为重要的理论阐释视角。

福瑟笔下戏剧的“复调”和复调小说相似,同样存在于剧中人物与作者的意识交错并行中,但其更特殊之处在于,戏剧的“复调”兼具复调小说的文学性和复调音乐的韵律性,并在身体层面经由演员进行舞台行动的逻辑对抗与纠缠,从而契合入整体的舞台空间,实现文本、音乐、身体的通感复合。福瑟曾在接受采访时提到,“作为文本、作为文学,我的剧作都遵循着一种严格的形式,一种相当精确的节奏和格式。”[3]这种精确源自音乐中音阶调式的精确与节奏和声的反复。福瑟曾经是流行乐队中的一员,从音乐演出到戏剧创作的艺术转向无疑是其剧作中带有鲜明的音乐节奏感和重复性的原因。吴靖青也认为,福瑟的“复调”是以“类似于音乐曲式的组织形式自然而然、淋漓尽致地出现在他的戏剧中,不仅大概率地出现在对话中,而且极贴合地出现在舞台动作中”,并且“从形态的复杂性而言,戏剧复调超越了巴赫金复调小说中的‘复调’,与复调音乐中的‘复调’更为接近。”[4]104

但不同于以节奏或韵律为主的音乐剧或舞剧,福瑟的话剧更看重人物的对白、行动,情节的推进、起伏,舞台空间的布置和舞台机械的设计,较音乐剧有着完全不同的创作方向。与此同时,他又“创造性地借用了小说和散文中的‘意识流’概念,把对于人物心灵流动的文学探索转化成立体的空间结构,借由剧场的形式展现在观众面前。”[5]8因此,福瑟的戏剧“复调”实际是在心灵与身体、静默与律动、具体与抽象的交替往复中所呈现,“由动趋静、由繁至简、由清晰至抽象”[6]。这种风格既有福瑟本人的艺术加工,同时又是对欧洲戏剧家,包括契诃夫、贝克特、品特等人的创作潜流的沿袭。从这一角度看,《有人将至》无疑是我们理解福瑟戏剧中对白复调和行动复调的最佳文本:透过对抗式的对白复调,福瑟力图复现诗性所能抵达的人类灵魂深处的生命力量;借助双重逻辑的行动复调,他堆砌起现代文明的无名空间,以对现代文明的质问完成对现代社会人类内心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再现与探求。

二、对白复调

《有人将至》的开篇便是一个破碎的场景:“一所老旧,几乎有点儿摇摇欲坠的房子前的花园。房子的油漆剥落,有些窗玻璃已经碎了。它面朝大海,寂寥凄凉地坐落在陡峭悬崖一块突出的岩石上。”[7]113这一场景酷似挪威这一“世界尽头”的处境,也暴露出福瑟身上鲜明的地域性。这种地域性是他创作语言的根源。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授予福瑟的颁奖词是“因为他创新的戏剧和散文令无法言说的事物发声”[8]。这种“创新”和“发声”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福瑟本人成长环境以及创作过程中所使用的“新挪威语”(Norwegian Nynorsk)。

“我是在挪威峡湾边的一个小城镇长大的。这样的成长经历,眼前的峡湾、身后的山脉,渲染成了我生命的底色。我从中习得了自己的语言,由这片景致所孕育的语言。”[3]于是在福瑟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大量海洋、雨水等与挪威气候密切相连的意象。福瑟对语言的关注和强调也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与挪威的语言形式相关。挪威有两种官方书面语言形式:一种是“书面挪威语”,又称“巴克摩挪威语”;另一种是“新挪威语”,又称“耐诺斯克挪威语”,也是福瑟使用的创作语言。福瑟作品的汉译者邹鲁路认为,“从文学创作语言的角度来讲,新挪威语具有更强的节奏性和动作性,这也是剧作家约恩·福瑟选择它作为创作语言的主要原因。”[1]4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或许在于,两种语言虽然具有平等的官方地位,但使用“新挪威语”的人口只占全部人口总数的10%至15%,这种少数的语言地位进一步强化了福瑟对于与世隔绝式的社会状态的感知,从而促使“他(福瑟)的笔下滋生出一种独特的情绪与氛围,一种独一无二的节奏。太多的话并未宣之于口。同样,也有太多的话不断往复迂回。对话中断继而接续,仿如一列缓慢逶迤而行的慢车。”[9]2

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这种评价无疑是一种溢美。阅读的事实体验是这列“慢车”往往会载着所有读者和观众从主人公对希望无限憧憬的对白复调中走向某种现代主义的疏离与苦闷。在《有人将至》的开篇,一对男(年约五十)女(年约三十)作为戏剧的主人公展开了一段文字的对白复调。

她:现在我们就站在自己的房子旁边/我们自己的房子/在这里我们会一起相守/你和我单独在一起/在这房子里/你和我会/单独在一起/远离其他所有的人/在这房子里我们一起相守/单独/在一起

他:我们自己的房子

她: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他: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没有人会来的房子/现在我们就站在自己的房子旁边/在这房子里我们会一起相守/单独在一起(他们继续沿着房子走着)[7]114-115

富有节奏感的提问与回应在此处成为二人思想感情交流的具象表达。这种重复的戏剧语式具有比文字意义更多的内容,“语式成了严格意义上的信息内容本身:所说的并非疑问或疑惑的对象,而更多是这种疑问或疑惑本身,制约着某种与对话者的语言关系的类型”[10]224-225。在这种独特的语言关系内部,文字与蕴含于其中的情感形成表与实的复调呼应。

她:但是我肯定有人/在这里(更加强调地说。)/是的/有人在这里/有人会来的/我知道有人/将至

他:不这里只有我们(静场)/终于我们能单独在一起了/现在只有我们/单独在一起(坚决地。)/我们再也不能待在/原来的地方了/我们必须离开/我们本来就想去别的地方/……然后我们就这么做了/现在我们来到这里/现在是我们要住在这所房子里了/我们已经决定/要搬到这儿来/在这所房子里我们要住下来/我们已经这么说了/现在我们来到这里/现在我们要住在这所房子里了(他又放眼望着大海)[7]121-122

尼尔斯·列赫曼(Niels Lehmann)认为《有人将至》是一部典型的、近乎古典式的线形结构的戏剧,其“就象《俄狄浦斯王》中的提瑞西阿斯预言了一些事件那样,弗思也以同样的方式让剧中的她不断地说出‘有人将至’的预言。”[11]108但不同在于,《有人将至》看似只是她对“有人将至”的预言,但是对白的复调却在单一的线性结构下埋伏了一条暗线:当她不断说出“有人在这里”“有人会来”时,他总会以“不这里只有我们”“不会有人来”进行反驳。伴随着文字重复的频次加多,情感也愈发强烈,但二者同频的状态却又因为对“有人将至”持相反态度而转向了语意的矛盾对抗。这种对抗如同原本流畅演奏的乐曲中被插入了不和谐的音符,他对“不会有人来”的重复实际透露出他对自身的怀疑,男的出现则令这种对白复调走向高潮,从而使整部剧作裹挟在一种时刻会被破坏的情境之中。

“复调或多调加上讽刺增加着意味的层次,让意味有自己的生命并发出带着野性的声响。”[12]对白复调的特殊性正在于此,尽管她和他的对白复调是以一种对抗式的形式存在,但正是在这种不和谐的状态下,二者的生命力量才得到最大的释放。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为福瑟撰写的公告也对这种生命力量进行了回应:“通过对语言和戏剧行动的极致简化,他用最简单的日常语言表达了人类最强烈的焦虑和无能为力的情绪。由于这种唤醒人类失去了的方向的能力,以及这种能力如何矛盾地提供接近神性的更深层次的体验,他被视为当代戏剧的主要创新者。”[13]事实上,所谓焦虑和无能为力的情绪在某种意义上正是通过这种对抗式的对白复调所表达。

对白复调在某种程度上也与福瑟的诗歌创作密切相关。尽管令福瑟声名大噪的是他的戏剧,但他真正钟爱的还是诗歌。福瑟曾经明确表示,“最能传递我写作的本质和精髓的,或许还是我的诗歌,但他们却是最不为人所知的,无论是在挪威还是在国外。”[3]而“在各种艺术中,音乐与诗歌在悠久的人类文化发展史上,一向被看做孪生姊妹”[14],音乐和诗歌本身便存在共源关系,因此也就不难理解福瑟对于“复调”的使用。但对观众而言,诗歌与戏剧相比更复杂、更陌生,或许正因如此,福瑟才将对诗歌的执着倾注到戏剧之中,希冀透过对白复调复现诗性所能到达的人类灵魂深处的生命力量。

三、行动复调

除了对白复调,行动复调同样是我们理解福瑟戏剧“复调”的关键。彼得·布鲁克认为“我们的工作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人类经验的某些最深刻的方面可以通过人体的声音和动作表现出来,能够引起任何观察的共鸣,无论他的文化和种族背景如何;因此一个人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工作,因为身体本身就是工作的源泉。”[15]50在布鲁克看来,表演主体的身体具有比单一的言语或动作更为突出的戏剧性和可塑性,而在《有人将至》中,这种通过身体实现的舞台行动意义得到了进一步放大。

《有人将至》中最为突出的两次舞台行动,无疑是男的首次出场和最终退场。在第二幕开始,男出场:“她穿过花园,然后看到一个男人自房子的右手转角出来。男年约三十,相貌平凡。她朝他看了看,然后低下头。然后她抬起头,冲他点点头。男也冲她点点头,然后沿着房子向她走过来,边走边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他。男走过来,站在她面前。”[7]133-134

这一舞台行动的设定看似简单,但文本底层的逻辑却别有深意。如果留意第一幕她和他的出场,我们会发现男实际是沿着二人出场的路线进入舞台。这种复制式的出场为二人带来的并非惊喜,而是空间被突然打破的无措与惊慌。她发现男,低头转向他,向他点点头,同样的行动也发生在男身上,男发现她,向她点点头,他全程并未作出反应。因此,男的出场其实是对二人对于稳定关系的理想一种强行介入,即以一种不可抗的力量横亘在他与她的二人空间之中,最终导致空间的崩塌,因为男是这座房子的最初所有者。换言之,因为有了男的存在,他和她才能拥有这座房子,他对“无人会来”的期望和她对“有人将至”的预言正是源于对这种不可抗力的恐惧。这种类似于被无形的命运牵引的情状在上述人物的行动复调中被表露无遗,其中充斥着的对他者的恐惧则带有难以磨灭的现代主义风格。三人行动复调下隐藏的实际是一种不同于生活逻辑和舞台逻辑的哲学逻辑,这种多重逻辑才是行动复调的本质所在。

男退场时,福瑟再次对这个行动进行了重复。此时的空间即将恢复二人的状态,但已被破坏的空间不可能被复原如初:“男走过房间,站在她身旁。她依然站在那里望着窗外,直愣愣地。静场”,“男向厨房门走去。她转过身,目光追随着他。男转过身,注视着她。”,“她冲他点点头。男打开厨房门走了出去,关上了身后的门。她依旧站在那里,看着窗外。”[7]184-186这一段行动逻辑和男的最初出场一致,她感知到了男的存在,“有人将至”的预言不仅实现,并且彻底改变了二人之间的关系。塔普林(Oliver Taplin)在研究埃斯库罗斯(Aeschylus)戏剧的舞台呈现时敏锐地发现西方戏剧传统中的人物出场的特性在于不确定性,“令人惊奇的是,是谁在任何特定的时刻出场,实际上往往是不确定的。通常情况下,语境会使这一问题的答案变得清晰,不难看出,这其实会是基础性的关键问题。”[16]5《有人将至》也是如此,从第一幕开始,他和她就一直处在一种极度紧张的状态,并且多次就是否“有人会来”爆发激烈的争吵,男的出现正是在二人关系最脆弱,也就是这一空间最不稳定的时候。

“我的作品是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空间,并且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空的空间。不仅是描写空间,我感到我写的是存在于一个空间、但从任何可见可知的意义来说又不属于这一空间的东西。”[17]58这种空间不是福瑟的独创,而是现代主义的常见场景。在众多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空间都是某种象征意义的存在,这些空间或者是主人公出于对外界的恐惧而将自己包裹起来的地下居所,比如卡夫卡(Franz Kafka)的《地洞》,或者是原本稳定安全的房屋由于外来者的介入而被彻底摧毁,比如品特(Harold Pinter)的《房间》等,但其共性是安全、可靠的理想空间与破裂、不稳定的现实空间之间的矛盾。从政治社会的背景来看,现代主义对空间的关注实际源于对现代文明的某种呈现与反思,物质文明的高速膨胀并没有为人类带来相对应的精神力量,反之“世界正越变越‘小’,人的物理距离越来越近,人与人接触也越来越频繁,但人的心灵却日益空虚,日益渴求获得一个‘安全和可靠’的心理空间,一个可以让“他”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房间。”[18]28尽管这个稳定、安全的空间是被渴求和向往的,但是它们却经不起任何行动的挑衅,其具体呈现出的面貌也总是在某种不可言说的悲观与失落的泥沼中挣扎。因为在严峻而难以抗争的普遍性文明问题面前,“现代人面对现代世界有理由更为悲观和失望。”[19]16由此可见,福瑟力图通过行动复调表现的是无名空间在面对外来力量时极度脆弱的状态,但其实质是希望通过对空间的描绘以及人在空间中的状态,暴露现代人类自我内心的空虚、疲惫以及在面对人与人之间关系时的惊惶失措、恐惧万分,在引发观众共鸣的同时对所谓的“现代文明”进行某种悲剧式的反思。

不同于经典文本对本质意义的追问,福瑟的作品总是带有对本质与存在的刻意疏远和避而不谈,这或许是因为“一旦回到最本质的有关存在的问题时,人们能够就此给出的仅有的答案都是矛盾的、毫无意义的,以我们有限的言语绝无可能会给出不同的回答”,正因如此,福瑟更喜欢的表达方式是沉默,“最好的谈论某件事的方式就是沉默,单纯的空白——沉默所能传达的或许也是最准确的。”[3]

《有人将至》中的“复调”的绝妙之处正在于此:一方面,它尝试通过对抗式的对白复调复现诗性所能抵达的人类灵魂深处的生命力量,又借助行动复调堆叠起现代文明的无名空间;另一方面,人物之间的对白并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的结果与共识,而看似安全可靠的空间实则脆弱无比,轻易被人物行动所击垮。因此,“复调”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矛盾与纠结所呈现出的某种嘈杂的外化形式,当人物退场、大幕落下,舞台再度回归空白时,观众和读者所感受到的关于人的、关于现代文明的无限静默与深思,或许才是福瑟真正希望呈现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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