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强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张鹏飞(1784—1857),“本名鹏翼,更名鹏翂,复更鹏飞,字扶九、亏人,号补山”[1]8,陕西安康人,嘉庆十八年(1813)拔贡,道光元年(1821)举人,著有《来鹿堂全集》等,清代陕西著名刻书家,堂号来鹿堂,“刻书两百余种,广销各地”[1]69。张鹏飞生平事迹及刻书研究详见孟文强《清中后期安康张氏来鹿堂刻书研究》(下文简称《来鹿堂刻书研究》),此不赘述。
张鹏飞生前诗文未结集,而是由其弟子吴敦品等陆续收集,于清光绪八年(1882)刊行,名《来鹿堂全集》,计诗集三卷、文集八卷、别集一卷。卷首《凡例》有云:“本集载先生文集仅十之五六,缘同堂散处日久,加以兵燹之余,遗失最多。凡生平与戚友所作墓志、寿序,不获一觏,俟后查出再为续刻。”[2]261可知吴敦品等人所收集诗文仅为其实际数量的一半左右。
张鹏飞诗文之所以难于收集,原因有二,其一即《凡例》所言,为亲戚友人所作墓志及寿序难以一一获取。其二是作为刻书家,张鹏飞为其来鹿堂刻本撰有许多序跋,分散在数以百计的来鹿堂刻本中,亦难于短时间内搜罗殆尽。这也意味着由吴敦品等人开启的张鹏飞诗文的搜集工作远未完成,而在光绪八年之后的一百三十年间,此工作完全停滞。
直到2018年的《来鹿堂刻书研究》附录《〈来鹿堂全集〉补遗》,辑录佚文《兴贤学仓志序》《报本说》《陕安道蔡公捐置学田学仓记》《金州饮饯诗序》《重刊身世金箴序》《叶建庵先生年谱跋》《金州地谭序》七篇,是光绪八年《来鹿堂全集》刊行以来唯一的辑佚成果。
《来鹿堂全集》近由郑继猛、李厚之、牛谦才诸先生整理,改题为《来鹿堂诗文集校注》,由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于2023年出版。该整理本所收篇目与刻本一致,未将《来鹿堂刻书研究》中所辑七篇佚文收入,亦未有七篇之外的增补。
近来,又新发现张鹏飞佚文三篇,分别为《〈陈太仆课孙草〉序》《皇清诰授通奉大夫甘肃布政使司布政使东川温公墓志铭》,以及《张补山记》。这三篇佚文的发现,既使张鹏飞的诗文集更加完善,同时又为研究张鹏飞的生平事迹提供了珍贵文献。
该序见于清道光三十年(1850)安康张鹏飞来鹿堂刻本《陈太仆课孙草》卷首。今将此文释录于此,并结合相关文献,对张鹏飞教育活动及理念予以分析。
今之村塾课幼读本,率苟道也。其父兄师长立志卑鄙,止望子弟采芹食廪而已。故所读如《八股广聪》《小题正风》《龙门必跃》《頖璧腾辉》等,皆凡猥琐杂,令人喷饭。未入门,先引至荆棘丛里,使子弟灵源窒塞,骨不开张,无怪乎文风不振也。每见科第旧家于子弟读经史,讫多取陈星斋先生《课孙草》,俾之熟读细绎,句解股诠,沦其灵机。上者不半年思风言泉,出经入史,骎骎乎入作家之室,其中下者亦一二年文思濬发,词达理举,所以取科第如俯拾芥,岂皆才智过人哉?由父兄师长以先正矩彟导之耳。以余所见,髫龄英俊,正自不乏,惜导之者知落套不知制局、知尚词不知运思,己既盲瞽,又断送子弟,堕入恶道,辄为不怿者久矣。亟思救之,而无术,忽忆及先生此《草》,亟付枣梨,以广其传,俾佳子弟佥知按脉切理,覃思守法,或如剥蕉心,或如抽兰丝。定知进士录自有衣钵真传,从此骅骝开路,鹰隼出尘,不受已往凡猥琐襍之牢笼,岂不快哉?
道光三十年岁次庚戌春三月补山氏序于淡泊宁静轩。[3]卷首序
《陈太仆课孙草》作者为陈兆仑(1700—1771),字星斋,号勾山,浙江钱塘人。雍正八年(1730)进士。其人工诗善画,著有《紫竹山房诗文集》。陈兆仑孙女即女文学家陈端生(1751—1797),著有弹词《再生缘》。陈兆仑之孙陈桂生(1767—1840),字坚木,仕至江苏巡抚。孙女为才女,孙子为显宦,由此可见,陈兆仑“课孙”的效果颇佳。而张鹏飞对此书也评价甚高,称读此书者“上者不半年思风言泉,出经入史,骎骎乎入作家之室,其中下者亦一二年文思濬发,词达理举,所以取科第如俯拾芥”[3]卷首序。可见此书在科举应试辅导方面具有一定价值,因此才获得刻书家张鹏飞的肯定,并予以刊行。
根据《来鹿堂刻书研究》,张鹏飞在刻书之外,尚有数十年的教育生涯。他不仅创办斌峰书塾,培育出进士武廷珍、雷钟德、蒋常垣、举人吴敦品等人,还有数量可观的科举教辅著作。如“主讲临潼、褒城二书院时所辑讲义”[1]23《连云清课》《横渠清课》等。其中,最重要的是道光十九年(1839)讲学斌峰书塾时所编刻的《花样集锦》四卷,“此书甫一问世,短时间内即风行海内,翻刻不止”,“同样是在道光十九年冬,先后产生了三个不同版本的《花样集锦》”[1]45,是张鹏飞在教育方面的代表作。
在《〈陈太仆课孙草〉序》中,张鹏飞首先对当时流行的科举教辅《八股广聪》《小题正风》《龙门必跃》《頖璧腾辉》诸书予以批判,认为“凡猥琐杂,令人喷饭”,评价甚低。其次对《陈太仆课孙草》给予高度评价。无论是对于前者的批判,还是对后者的肯定,都是建立在张鹏飞本人书院讲学、时文评点、制艺编刻的实践基础上的,是其科举教育理念的反映。具有丰富教育经验的张鹏飞,刊行《陈太仆课孙草》无疑也是其教育活动的一部分。
此外,《来鹿堂刻书研究》附录一《张鹏飞年谱》无道光三十年记录,可据《〈陈太仆课孙草〉序》,参照该《年谱》体例,予以补充为:“道光三十年庚戌(1850):六十七岁。春三月,作《〈陈太仆课孙草〉序》”。又据《来鹿堂刻书研究》附录二《来鹿堂刻书年表》道光三十年条,是年“刊《礼记易读》《明文明》《经世文选要》《纲鉴择语》《时艺核续编》《字学举隅》”六种,今可将《陈太仆课孙草》补入,共为七种。
该墓志铭收录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石印本温良儒所辑《关中温氏丛书》第四集第一种《关中温氏族谱续》。今将此文释录于此,并对张鹏飞与相关人物交游活动予以分析。
皇清诰授通奉大夫甘肃布政使司布政使东川温公墓志铭
例授承德郎制科孝廉方正辛巳恩科举人癸酉科拔贡前四川候补直隶州州判加二级安康年愚弟张鹏飞撰文
经筵日讲起居注官大傅武英殿大学士稽查钦奉上谕事件处翰林掌院学士南书房行走文渊阁领阁事国史馆正总裁管理户部事务加三级治愚弟潘世恩书丹
兵部侍郎兼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陕西等处地方提督事务兼理粮饷加三级姻愚弟张祥河篆盖①按,潘世恩、张祥河题名,当是张鹏飞撰文之后,温氏后人另请潘、张二人书写刊刻,与张鹏飞无直接关系。该文收入《关中温氏族谱续》时依刊刻文本全文收入,今仍其旧,且张鹏飞与二人并列,可证明张鹏飞在当时颇有影响。
道光二十九年冬,甘肃布政使温公以疾终于官,其孤懿、慧等扶榇归里,将以咸丰二年春三月初十日申时葬新茔之穆,申山寅向。先期持状,匍匐二百里曰:“先通奉公与先生同年同月生,长先生十有八日,同入庠,同食饩,且同癸酉拔贡,同上公车三次。知先人悉者,无逾先生,敢以铭墓之文泣固以请。”乌虖,公敭历中外廿余年,知交遍天下,方今作者如林,予何敢以不斐之词铭公墓?然交契所在,义不可辞,乃按状,证以见闻,而志之。公讳予巽,字季木,东川,其号也。先世家三原,明始祖讳闰,迁汉阴,详见谱牒,不具书。曾祖讳文琇,以祖讳颖山东高唐牧贵,赠奉政大夫。考讳姿超,由拔贡候补永定河州判,以公贵,赠通奉大夫。母王氏,赠夫人。
公由拔贡中丙子科北闱举人,大挑二等,铨甘肃甘州府训导,调边燉煌。癸巳科中许楣榜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兼国史馆协修。戊戌夏,简放扬州府知府,约己爱民,捐修贞节、育婴二堂,士民翕然颂之。调繁江宁府,勤敏善政,如在扬州。而平反积案,尤为上下所交称。庚子秋,署盐巡道,兼办文闱提调。甫竣事,陞任湖北荆宜施道。适夷蠢动,兵差络绎,过境钞关,税务较昔减半,既赔国课二万七千两有奇,又保护万城大隄,三汎安澜,赔益不支。时谓毁家纾国,子文再见。壬寅,调署臬篆,兼署盐篆。办理崇阳钟人杰案,无纵无滥。并督修战船五只,咄嗟立办。以此,裕东岩制军以“老成厚重,表里如一,练达和平,能识政体,办理地方公事,缓急可靠”保奏。奉朱批:“勉励为之,勿染外官习俗。”秋七月,陞授两广盐运使司。癸卯正月到仕,整理盐务,力除积弊,旋于四月陞授江西按察使司。历年秋审,竭尽心力,办理持平,民无冤抑。且捐廉创修经训书院,明教条,严考课,士习翕然丕变,由甲乙榜登膴仕者济济彬彬。适安徽灾民五千余人聚集沙井,捐廉煮粥,全活甚众。以此,吴甄夫抚军保奏“醇实居心,明允执法,安详精细,为守兼优”。丁未秋,陞授直隶布政使司。夙知大道响马为害行旅,设立更棚,派兵役护送,道路肃清。并捐廉增莲池书院膏火,文风大振。又捐修全节堂,俾孀孤并得栖赡,且捐修开州城垣,奉旨交部从优议叙,加五级。戊申春,调授甘肃布政使司,时值清查通省,亏项精核,州县臧否,仓库盈虚,以积劳不支,于十一月二十一日亥时告终。综计生平,以忠诚孚同官,以致教孚士庶。所历各仕,均尽职分。所当为未尝以矜功衒名博时誉,而世无不称其得宪体。余得于所闻者如此。
公于乾隆四十八年闰三月初二日巳时,生山东德平县。读书习字,得祖与父庭训益居多。祖终高唐,未几,父又终清苑。力不能同时归葬,第迎祖母王淑人归里,厝父柩清苑寺,近廿年犹记。甲戌北上,道经父柩,哭泣之哀,同人泣下。丁丑下第,急扶榇归葬。不以大事累兄弟。兄续薰羁縻直隶,相癸者亦廿年,突闻人言有汉阴温拔贡驻京待考,叩寓寻访,各道乳名,抱头交哭,同人又泣下。初守扬州,迎兄嫂至署,事如父母,为请貤封如公官。并接弟念修、庭樾夫妇子女团聚官廨,为捐职捐贡。予在都,见公节缩衣食,脩脯岁入,历年宛转,寄诸弟。或言弟不检浪费,辄若罔闻,且怨告者不应离间兄弟。闻者皆谓过牛宏作脯之答远甚。督一门群从读书,期望綦殷。因久踬场屋,均为捐训导。以此,交称孝友。公外祖王承宠籍扬州,尉汉阴,爱山川清淑,占籍焉。公守扬州,诇知外家无族,乃拓大其茔,存券于官,俾永远奉祀。是孝友睦姻,一身兼之,岂止居官眎民如子,治官事如家事已哉!余得于闻见者又如此。子二,长懿,监生,次慧,候铨通判,均胡夫人出。女一,适河南候补同知大兴举人李奎文。孙二,长存绶,懿出。次存綍,慧出。女孙三,均幼。予悼老成凋谢,后生小子不知先正存心,相率为浇薄之行,微懿等请,犹将立传以励世风,且勖懿等世守矩矱,矧请耶?故志讫,而系以铭曰:
乌虖东川,遽溘逝也?由守晋藩,□□□①本段各“□”,原文如此。也。历办军政,忠且毅也。培植人才,广俊又也。率履不越,□□□也。柢父恭兄,敦孝悌也。由家讫邦,均摩义也。□□□□,永此憩也。我思耇长,风不替也。爰铭幽宫,□百世也。
孤子懿/慧泣血上石。[4]9-12
《关中温氏丛书》的编者为温良儒,陕西三原人。而根据温予巽墓志铭中“先世家三原,明始祖讳闰,迁汉阴”[4]9一语可知,温予巽祖上系从三原迁至汉阴,与温良儒祖上为同一家族。因此,温良儒将温予巽相关文献收入《关中温氏丛书》中。
墓志铭曰:“公讳予巽,字季木,东川,其号也。”[4]9可知志主名温予巽,字季木,号东川。据“公于乾隆四十八年闰三月初二日巳时,生山东德平县”[4]11一句,则可知温予巽生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从“道光二十九年冬,甘肃布政使温公以疾终于官”[4]9-12一句,可知卒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
墓志铭曰:“先通奉公与先生同年同月生,长先生十有八日,同入庠,同食饩,且同癸酉拔贡,同上公车三次。知先人悉者,无逾先生,敢以铭墓之文泣固以请。”[4]9又曰:“公于乾隆四十八年闰三月初二日巳时,生山东德平县。”[4]11可知温予巽与张鹏飞同年同月生,同为嘉庆十八年癸酉科拔贡,又一同参加会试三次。根据“公由拔贡中丙子科北闱举人”“癸巳科中许楣榜进士”可知,温予巽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中举,道光十三年(1833)中进士。温予巽与张鹏飞“同上公车三次”,而张鹏飞于道光元年(1821)辛巳恩科中举,之后才能参加会试。而温予巽于道光十三年(1833)中进士,可知两人“同上公车三次”当在道光元年(1821)至道光十三年(1833)之间,而张鹏飞本人直到道光十六年(1836)还七上公车。温予巽中进士后,先后在各省任职,张鹏飞则先后在四川和陕西安康活动。所谓“知先人悉者,无逾先生”云者,两人的交谊基础当在温予巽中进士之前。
除了与温予巽交契颇深的张鹏飞,为墓志铭书丹的潘世恩及篆盖的张祥河,皆为当时著名人物。潘世恩(1770—1854),字槐堂,号芝轩,江苏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乾隆五十八年(1793)癸丑科状元,清代政治家。目前未见潘世恩与温予巽交集,但温予巽中进士后曾与潘世恩同朝为官,且温予巽子辈能请潘世恩为墓志书丹,亦可推测出志主生前与潘世恩甚有交情。张祥河(1785—1862),字诗舲,江苏娄县人,嘉庆二十五年(1820)进士,曾任甘肃布政使、陕西巡抚、工部尚书等职,著有《小重山房初稿》《诗舲诗录》等。张祥河则与温予巽的履历有所交集。
《续修陕西通志稿》载,张祥河于“道光二十八年十二月丙寅,由甘肃布政使升任,咸丰三年十一月壬寅以奉诏来京去任”[5]卷十一《职官》·页十至十一。可知道光二十八年(1848)十二月之前,张祥河在甘肃布政使任上。而根据温予巽墓志铭“戊申春,调授甘肃布政使司”一语,知温予巽于道光二十八年春任甘肃布政使。墓志开篇又云“道光二十九年冬,甘肃布政使温公以疾终于官”,似乎温予巽于道光二十八年春赴任,直至道光二十九年冬卒于任,在甘肃布政使任将近两年。但这显然与前言张祥河道光二十八年十二月之前在甘肃布政使任矛盾。
另据《(光绪)甘肃新通志》载:“张祥河,江苏娄县进士,道光二十八年任。温予巽,陕西汉阴进士,道光二十九年任。”[6]卷五十二《职官志·职官表》页十五据此可知,张祥河与温予巽是前后任的关系,也即张祥河离任之际,是温予巽上任之时。《甘肃新通志》虽没有载张祥河离任的月份,但却记载温予巽是道光二十九年任,而比墓志铭所言道光二十八年春晚了一年。不过,这倒是与《续修陕西通志稿》所载张祥河于道光二十八年十二月离任的时间逻辑完全符合。由此,在《甘肃新通志》和《续修陕西通志稿》的双重证据前,墓志铭所载“道光二十八年春”赴任反而成了难以取信的孤证。并且张祥河于道光二十八年始任甘肃布政使,十二月离任,温予巽不可能与张祥河同时在道光二十八年春任甘肃布政使。更进一步分析,墓志铭所言“戊申春,调授甘肃布政使司,时值清查通省,亏项精核,州县臧否,仓库盈虚,以积劳不支,于十一月二十一日亥时告终”,该句中的“十一月二十一日”成了判断真相的关键所在。此“十一月”没有系于下一年,当即上任的戊申年当年,也就是道光二十八年,意味着温予巽卒于道光二十八年。但如此一来,不仅与《甘肃新通志》《续修陕西通志稿》矛盾,更是与墓志铭开篇“道光二十九年冬,甘肃布政使温公以疾终于官”一语自相矛盾。由此可见,“戊申春,调授甘肃布政使司”一语有误,当为“己酉春”。墓志开篇所述无误,却在行文中产生讹误,当属无心之过。
据此,温予巽于道光二十九年春任甘肃布政使,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卒于任。此后,温予巽子辈分别请温予巽挚友张鹏飞撰写墓志铭,前任官张祥河篆盖,朝中僚友潘世恩书丹。
然而,在澄清了温予巽的赴任时间之后,其死因又成了问题。墓志铭言“积劳不支”,实际情况则更为复杂。据《续修陕西通志稿》所收《温予巽传》载:“以孤忠独立,不附权贵,调甘肃藩司,非帝意也。适甘督夺职,特旨代理陕甘总督。宣宗升遐,遂为权贵所中开缺。予巽感上恩遇,饮酖以殉。”[5]卷八十二·页十三如此,则温予巽并非积劳不支而卒,而是自杀。自杀的原因则是“为权贵所中开缺。予巽感上恩遇,饮酖以殉”[5]卷八十二·页十三。这里的“权贵”没有指出具体的人物,“所中”没有指出具体的事件,较为隐晦,但隐约透露出温予巽成了清廷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宣宗升遐”,指的是清宣宗旻宁去世,时为道光三十年(1850)正月十四日。对于温予巽的卒年,《温予巽传》的叙事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依照该传逻辑,温予巽自杀于清宣宗升遐之后,即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日之后,这与墓志铭所载卒于道光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完全矛盾。墓志铭中温予巽的卒因虽然较为隐晦,且有一处将履历年份记错,但作为逝者的挚友,且参考了温予巽子辈所提供的行状,张鹏飞应不至于将关键的卒年时日全记错。因此,在道光二十九年底,温予巽遭权贵排挤之事或无可疑,而卒于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日之后,则值得怀疑。
温予巽在甘肃布政使任前后,适值甘肃政坛发生亏空大案,温予巽也曾参与查办。但案情十分复杂,清廷于道光二十九年特派祁寯藻赴甘肃查办。祁寯藻日记曾专记查办始末,题曰《甘肃查办全案》。据祁寯藻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奏折,云:“原任布政使温予巽,责有专司,乃于清查要务,任听幕友率意准驳,致多舛错,本干严议,业已病故,应毋庸议。”[7]据此,则温予巽卒于道光二十九年无疑,是时清宣宗并未“升遐”,故《温予巽传》所谓“宣宗升遐,遂为权贵所中开缺。予巽感上恩遇,饮酖以殉”云云,不足为凭。此外,根据墓志铭,温予巽卒于道光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而祁寯藻的奏折上于十二月二十一日,是时温予巽方去世一月,奏折所云“业已病故”与墓志叙事相合。温予巽既非卒于宣宗升遐之后,又因为已经去世,“应毋庸议”,罪责较轻,“饮酖以殉”云云自不足凭。
该记收录于清道光二十九年刻本黄爵滋《仙屏书屋初集年记》卷二十一,记录了道光十六年(1836)北京陶然亭的一次大型雅集活动,学术界已经注意到这一事件,在研究时将张鹏飞此篇文章拟题为《江亭雅集序》。原文题为《张补山记》,也是拟题的性质,且不如今人拟题符合文意,但为存文献旧貌,兹仍其旧题。
出宣武门,南行三里许,台榭岿然,溪流皭尔,柳含野绿,芦溷天青,有亭凸乎洼中者,郎中江公之所建也,故亦名江亭。都门士大夫簿书车马之暇,或厌喧嚣、思游愒,莫不登临斯地,博半日之闲。岁丙申初夏,值天子开庆榜,士之观光至都者骈集如云。时则有鸿胪叶筠潭、黄树斋、太史徐廉峰、黄榘卿、农部汪孟慈、陈颂南,招同四十二人,仿兰亭故事以展禊,复倩温翰初农部绘图于孟慈所藏宋搨《禊帖》后,将兹游以纪事,甚盛举也。
夫君子燕游,岂徒征逐豆觞哉?必将阐经义、敦气节,以扶植正人,维持国是为交勉,庶几哉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非徒流连光景也。况曲水流觞,兰亭踵洛水而兴,今展褉事,不远溯洛水,犹导河积石而不探原星宿也。特是周公当营洛之年,承平未久,肇造新邑,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乌能荡胸娱目与蔼蔼吉人作泛杯之乐?即或时观游节劳逸,亦岂若蛮府参军于上巳作陬隅戏耶?我意其时,三吐三握,汲汲然惟恐失天下之贤。或如后世北海开樽,西园雅集,必于人之有猷有为有守者,广延而精鉴之。其有话言酬对,乃心罔不在王室,则集思广益,谋野求获,如裴晋公馆韩退之,宗汝霖款岳鹏举,张魏公幕刘子羽,裙屐风流,公必盍簪豫图之。若谓一觞一咏,足以极视听之娱,恐浅之乎窥公之心矣。
今日者,诸君子之展褉于兹也,或既显于时,膺喉舌股肱之寄;或未用于世,储舟楫霖雨之材。大抵皆翊赞皇猷,康乂兆民之选也。故献酬交错,揖让雍容,或执经以问难,或砥节以成名,或孜孜以汲引善类为心,或皇皇以康济民间为志。吾知德星聚于一处,异日必有踵东都遗烈,以副六君子召延之心者矣。不然,饱芳旨以掷流光,骋辞华以供赏玩,俾后之览图者谓临流赋诗,是亦金谷桃李之嗣音,夫岂六君子之心哉?抑岂诸君子之心哉?[8]
《张补山记》一文涉及人物众多,且作者大发议论,对于梳理张鹏飞其人交游及思想殊为珍贵,兹就所涉人物及所反映出的张鹏飞思想予以考辨。
文中有云:“时则有鸿胪叶筠潭、黄树斋、太史徐廉峰、黄榘卿、农部汪孟慈、陈颂南,招同四十二人。”可知活动由黄爵滋等六人发起,招集四十二人,正式参加活动的共有四十八人。该四十八人名单,其中不乏名人,学术界在不同程度上有所介绍,但不无遗漏,兹略加考释,人已详者略之,人所略者详之。
叶筠潭,即叶绍本,字立人,号筠潭,嘉庆六年(1801)进士,任山西布政使、鸿胪寺卿等,著有《白鹤山房诗钞》等。黄树斋即黄爵滋,字德成,号树斋,江西宜黄人,道光三年(1823)进士,历官大理寺少卿、礼部侍郎等职,著有《仙屏书屋初集》等。太史徐廉峰即徐宝善,字廉峰,安徽歙县人,嘉庆二十五年(1820)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著有《壶园诗钞》等。黄榘卿即黄琮,字象坤,号榘卿,云南昆明人,道光六年(1826)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兵部侍郎等职,著有《知蔬味斋诗钞》等。农部汪孟慈即汪喜孙,字孟慈,江苏江都人,嘉庆十二年(1807)举人,曾任武英殿复校、户部山东司行走等职,编著《江都汪氏丛书》。其父为著名学者汪中,著有《述学》。陈颂南即陈庆镛,字乾翔,号颂南,福建泉州人,道光十二年(1832)进士,历官监察御史等职,著有《籀经堂文集》等。
以上六人是道光十六年江亭雅集活动的召集人,其中与张鹏飞交往较多的是黄爵滋。黄爵滋尝作诗怀念张鹏飞,而张鹏飞曾致书黄爵滋讨论时事,还曾刊刻黄爵滋的《新选试律金针》,详见《来鹿堂刻书研究》。张鹏飞参与此次雅集,当是受到召集人黄爵滋的邀请。
此外,《仙屏书屋初集年记》中还收录了这次雅集参与者的诗文,作者多为当时较为著名的学者、文学家、画家。例如桐城派古文代表人物梅曾亮,《尚书余论》作者丁晏,《论语正义》作者刘宝楠,文学家姚燮、张际亮,诗论家潘德舆等等。其余参与者有杨士达、王铁霖、鲁一同、黄香铁、江开、王慈雨、简梦岩、臧牧庵、徐镜溪、孔宥涵、戴筠帆等人,亦皆工诗善文、关心时事之人。
以上数十人,籍贯不同,但以京师和江南人士为主,身份各异,但以官员为主。如《张补山记》中所言:“今日者,诸君子之展褉于兹也,或既显于时,膺喉舌股肱之寄;或未用于世,储舟楫霖雨之材。大抵皆翊赞皇猷,康乂兆民之选也。”而来自陕西安康的举人张鹏飞,并不以诗文知名,他在这群官员、学者、文学家中显得较为突兀。不过,根据上文分析,张鹏飞与雅集的召集人黄爵滋相识。而获得江亭雅集召集人的邀请,并与数十名官员、学者、文学家共同参与,意味着张鹏飞得到了这一士大夫圈的认可。张鹏飞并非显宦,又非知名文人,能获得这般认可,自当是由于他们“或执经以问难,或砥节以成名,或孜孜以汲引善类为心,或皇皇以康济民间为志”的共同理念。
同时,根据《张鹏飞年谱》道光十六年“是年,先生七上公车”[1]80的记载,可知道光十六年是张鹏飞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会试。次年他便因“越职言事,交地方管束回籍”,从此再未踏足京师地界。而《张鹏飞年谱》道光十六年条,也应当据《张补山记》而修订为:“是年,先生七上公车,并参加黄爵滋等人在京师陶然亭举行的雅集。”
新发现的张鹏飞三篇佚文,《〈陈太仆课孙草〉序》对张鹏飞的刻书活动和教育理念进行了补充,而《皇清诰授通奉大夫甘肃布政使司布政使东川温公墓志铭》则可借张鹏飞之行文,考察汉阴进士温予巽的仕宦及死亡谜题,《张补山记》则展现了张鹏飞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会试之际,与京师士大夫们雅集的盛况。这三篇佚文的发现,既使张鹏飞的诗文集更加完善,又使张鹏飞的生平与交游得到重要补充,也为之后的张鹏飞研究提供了一定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