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四杰的“文原五经”观

2024-06-01 15:52崔德全任竞泽
安康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骆宾王五经王勃

崔德全,任竞泽

(1.安康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2.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是初唐时期的一个作家群体,人称“初唐四杰”,他们活跃于高宗、武后时期,是一个颇有影响力的文学革新派别。时人多谓四杰华而不实、轻薄肤浅,而杜甫却驳之曰,四杰有着“龙文虎脊”一样的华彩,“历块过都”一样的才力。许学夷在《诗源辨体》中也曾指出:“四子才力既大,风气复还,故虽律体未成,绮靡未革,而中多雄伟之语,唐人之气象风格始见。”[1]四杰诗文的雄伟气象,固然与四子的才华、阅历有关,更与他们的文体思想和文章观念紧密相关。然而,学术界对初唐四杰文章观念和文体思想的研究尚不多见,讨论得也不够深入。本文即试着对这一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一、初唐四杰笔下“文章”的内涵

在中国古代,“文”或“文章”这一概念所涵盖的外延极广,上自天文,下到地理,中及人事,几乎无所不包。在现存四杰的诗文集中,“文章”一词多见:在《王子安集》中出现的频次较多,盖有8次;《盈川集》中出现的次数最多,达15 次;在《卢照邻集》和《骆丞集》中,分别出现3次和2次。在初唐四杰文集中,“文章”一词概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含义。

第一,在多数情况下,四杰眼中的“文章”是指单篇作品,比如诗、赋、论、记、碑、序等。王勃《守岁序》云:“公孙弘之甲第,天子未知;王仲宣之文章,公卿不识。”[2]210王粲,字仲宣,“有异才”“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然正复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3]。《隋书·经籍志》录有《王粲集》11卷,惜早已亡佚。今人张蕾校注的《王粲集校注》,广搜博采,依次将王粲的诗、赋、书、檄、赞、颂、铭等文类收录在内。可见,仲宣之文章,应包含诗、赋、书、檄等各类文体。

在《上吏部裴侍郎启》中,王勃又说自己“尝著文章,非敢自媒,聊以恭命,谨录古君臣赞十篇并序,虽不足尘高识之门,亦可以见小人之志也”[2]133。王勃平生著述甚富,既有杂文短制,又有经史巨著。杨炯《王子安集序》云:“君平生属文,岁时不倦,缀其存者,才数百篇。”[2]76又云:“分为二十卷,具诸篇目。”[2]76-77子安全集,散佚已久。清人蒋清翊在《王勃全集笺注·凡例》中考证云:

“星渚项氏刊《初唐四杰集》内《王子安集》十六卷,大都录自《文苑英华》,惟诗集有明永嘉张逊业所刊两卷本。观《韵语阳秋》引子安佚诗,知张刻亦非足本。是集编次,诗依张氏本,赋及杂文依《文苑英华》,清翊又从《唐语林》辑补赞一首,从崇善寺本辑补赋、记各一首,从《全唐诗》《初唐十二家集》《韵语阳秋》辑补诗八首,从《全唐文》辑补序、碑各一首,均依次编入。”[2]3

可见,王勃所云其“尝著文章”,起码应包括诗、序、碑、赞、记等体,此外,还有墓志、颂等不同体制的文章。

杨炯《登秘书省阁诗序》:“马融该博、傅毅文章之才。”[4]305傅毅,字武仲,少博学。建初中,肃宗博召文学之士,以毅为兰台令史,拜郎中,与班固、贾逵共典校书,“著诗、赋、诔、颂、祝文、七激、连珠凡二十八篇”[5]。杨炯所云傅毅之文章,当指包含诗、赋、诔、颂等在内的各种文体作品。

卢照邻在《南阳公集序》中也曾用到了“文章”一词:“贞观年中……虞、李、岑、许之俦以文章进,……虞博通万句,对问不休;李长于五言,下笔无滞。岑君论诘亹亹,听者忘疲;许生章奏翩翩,谈之未易。”[6]336-337卢照邻所说的文章,包笼更广,他将虞世南的对问、李百药的五言诗、岑文本的论诘以及许敬宗的章奏,都称为“文章”。卢照邻又在其著名的《五悲文》中谈及他兄弟的人品与文章时说道:“杲之为人也风流儒雅,为一代之和玉;昂之为人也文章卓荦,为四海之隨珠。”[6]214他说,他的哥哥杲之为人风流儒雅,弟弟昂之文章卓荦。卢昂之事迹不详,文章亦不传于世,无法证实他的“文章”是否卓荦,亦无法得知其文章涵盖哪些体制类型,俟再考。

骆宾王在《与程将军书》中说道:“陶铸尧舜之典谟,宪章文武之道德,上以究三才之能事,下以通万物之幽情。勿使将词翰为行己内篇,文章是立身岐路耳,又何足道哉?”[7]299骆宾王说,人生最重要的在于效法尧舜禹汤文武等圣人的德行,学习他们留下来的经典,探究关于宇宙、人生的深邃哲理。文章不过是立身行事的非正当路径,不要将其当作人生的主要事业去追求。这里的“文章”似乎是指与经史著作相对的单篇诗文。骆宾王将这样的“文章”看作“小道”,是“立身歧路”,不值一提。汉魏时期,即有这样的观念了。扬雄“少而好赋”,但后来悔之。他认为,赋乃“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8]。曹植也曾指出:“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9]甚至杜甫有时也对这样的文章嗤之以鼻:“文章已小技,于道未为尊。”[10]与之相反,历代评论者非常重视经史著作。司马迁作《史记》,即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1]。曹丕则认为:“盖经典,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12]刘勰也曾说过:“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13]21初唐姚思廉亦非常重视经典的意义,他指出:“经礼乐而纬国家,通古今而述美恶,非文莫可也。是以君临天下者,莫不敦悦其义;缙绅之学,咸贵尚其道。古往今来,未之能易”[14]685。综上,此处骆宾王所说的“文章”当指单篇辞章,而非经史著作。

第二,四杰集中的“文章”还是指个人著作,此类作品盖指结构宏伟、体系周密而又篇幅较大的经、史、子及杂著类著作。王勃《山亭思友人序》:“大丈夫荷帝王之雨露,对清平之日月。文章可以经纬天地,器局可以蓄洩江河。”[2]273又,《平台秘略论·艺文》云:“故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能事,而君子等役心劳神,宜于大者远者,非缘情体物,雕虫小技而已”[2]302-303。这里的“文章”与曹丕所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之“文章”大略同义,指经史子等类著作。王勃认为,这才应该是值得士君子劳心费神苦心经营的,而那些缘情体物的诗赋作品,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不值得托付终身。王勃的文章,除上述短篇制作外,还有不少经史杂著,如:《平台秘略》[15]5739,《次论语》十卷[15]1444,《周易发挥》五卷[15]1426,《千岁历》[15]1548《舟中纂序》[15]1618,可见王勃才学之广博,著述之丰富,其著作涉及经学、史学、医学、历法等门类。而王勃这里所说的文章,应是指此类能经纬天地的大文章。

上文所讨论的王勃所云之“王仲宣之文章”,也应包括王粲的《去伐论》《汉末英雄记》这样的子史类著作。除《王粲集》中的诗、赋、书、檄等作品外,王粲尚有《去伐论》三卷①《隋书经籍志》儒家类录有《去伐论集》三卷,王粲撰,即此书。去伐,言去矜伐。,《汉末英雄记》十卷等著作。刘勰将王粲的《去伐论》与“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玄,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皆看作“师心独见,锋颕精密,盖论事之英也”[13]327。叔夜之辨声,即嵇康之《声无哀乐论》;太初之本元,即夏侯玄之《本无论》;辅嗣之两例,即王弼之《周易略例》上下篇;平叔之二论,即何晏之《道德二论》①《世说新语·文学》篇云:“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见王注精奇,……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而今,虽不能见《本无论》与《道德二论》的原貌,但观《声无哀乐论》和《周易略例》上下篇,皆短制也。而从卷数上来看,王粲的《去伐论》绝非短制。《通志》将王粲的《去伐论》三卷录入诸子儒术类,《说略》分类与此同。可见,《去伐论》属于子书,是篇幅较大的子学著作。《汉末英雄记》则属于史部著作,《通志》将其归入史部杂史类,篇幅应也较大。

杨炯有时将这种个人著作类的文章称为“人文”。在《王勃集序》中,他说:“大矣哉,文之时义也!有天文焉,察时以观其变;有人文焉,立言以重其范”[2]61。此处的“人文”是指古代圣贤的经典之作。

第三,“文章”一词在《杨炯集》中出现的频次最多,其含义也较多样,除了上述两个常见的含义之外,还具有以下两种含义:一是指斑斓美丽的花纹。《遂州长江县先圣孔子庙堂碑》云:“摧六律,绝笙竽,塞师旷之耳,天下之人废其听矣;散五彩,灭文章,胶离朱之目,天下之人黜其明矣。”[4]489《公卿以下冕服议》:“若以莲代藻,变古从今,既不知草木之名,又未达文章之意,此又不经之甚也。”[4]654这两处的“文章”,都是指五彩斑斓的颜色、花纹。二是指古典文献和古代的礼仪制度,及其对它们的认知和熟悉。此义与孔门四科之“文学”类似。杨炯《大唐益州大都督府新都县学先圣庙堂碑文并序》云:“先王道术,夫子文章。可久可大,为龙为光。”[4]454《唐恒州刺史建昌公王公神道碑》又云:“能传祖业,克嗣家声,有言偃之文章,兼仲由之政事。”[4]855言偃,即子游。子游在孔子七十二弟子中,以文学显。这里的“文章”,即熟悉古典文献的意思。

综上所述,在四杰眼中,“文章”一词,泛指各类语言文字作品,既指篇幅短小的各体文章,又包括经、史、子、杂等类著作;从韵律上来讲,四杰眼中的“文章”,同时涵盖了南朝人所说的“文”和“笔”两大类作品。这样的文章,几乎与周秦时期人们所说的“文学”没有区别了。这种文章观念,在隋至唐初,是一个普遍存在。姚思廉《梁书·文学传序》云:“惜司马迁班固书,并为《司马相如传》,相如不预汉廷大事,盖取其文章尤著也。”[14]685此处的“文章”,盖专指司马相如的赋。李延寿《南史·文学传论》曰:“文章者,盖性情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16]《文镜秘府论》引时人论文章对属云:“凡为文章,皆须对属,诚以事不孤立,必有配疋而成。”[17]上述所云之“文章”,盖指讲究格律的诗赋、骈文而言。卢藏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云:“昔孔宣父以天纵之才,自卫反鲁,乃删《诗》《书》,述《易》道而作《春秋》,数千百年,文章粲然可观者也。”[18]这里的文章,特指六经以及其中所包含的西周时期的典章制度。卢藏用说,孔子对古代典籍的整理,既使得这些典籍明晰条理,“粲然客观”;同时,又使得包藏于其中的西周典章制度重见天日,这为孔子实现其“克己复礼”的政治理想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因此,我们可以说,初唐四杰所说的“文章”,又逐渐回到先秦那里去了。郭绍虞先生曾经指出:“文学观念经了以上两汉与魏、晋、南北朝两个时期的演进,于是渐归于明晰。可是,不几时复为逆流的进行,于是又经过隋、唐与北宋两个时期,一再复古,而文学观念又与周秦时代没有多大的分别。”[19]

二、初唐四杰的“文原五经”观

在文章起源的问题上,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传统观念认为:“文原五经”或“文本于经”。“文本于经”的观念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史上,是沿着两个维度演进的:首先,从思想内涵和功能、意义上来讲,《五经》承载着天地自然之道,包藏着圣人之心,圣人亦可以此经理邦国、教化百姓。从这个角度上来讲,经书是后世文章写作的典范。“文原五经”,即要求后世文章要像《五经》一样,明道设教。刘勰曾经说过:“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13]21经书里面包含着永恒不变的大道理,是不可更改的大教训。其次,“文原五经”还是指后世各种不同体制的文章皆发源于《五经》。在这种观念的引导下,古人把《五经》作为后世各种文体的源头,把后世各种文体分别挂于各经之下,从而建立起了一个庞大、谨严而又缜密的文体孳乳繁衍的谱系。总之,文原五经的观念认为:《五经》内容深刻,文辞端正,又能明道设教,既是后代各种文体的最初起源,同时又为后世各体文章树立了楷模和典范。“这个观念在古代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常识,遂成为老生常谈的套语。”[20]四杰也未能摆脱这一观念的笼络,他们也一致认为“文本于经”。

杨炯在《王勃集序》中说:“仲尼既没,游、夏光洙泗之风;屈平自沉,唐、宋弘汨罗之迹。文儒于焉异术,词赋所以殊源。”[4]249他指出,孔子死后,其弟子子游、子夏发扬光大了他的学问和事业;屈原自沉于汨罗之后,唐勒、宋玉等人继承了屈原的文辞。自此以后,文和儒、辞与赋就分开了,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发展。杨炯认为,文人与儒生本是一家,由孔子开宗立派,但屈原之后,文人与儒生却分家了;辞与赋本是一体,由屈原导引其源,但在宋玉、唐勒之后,辞赋也分家了。这样,杨炯就在前人基础上,进一步巩固了由儒到文、再由辞到赋的演变轨迹。东汉王逸云:“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21]49其又云:屈原作《离骚》,“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纣羿浇之败,冀君觉悟,反于正道而还己也”[21]2。而《文心雕龙·辨骚》则又阐明了《诗经》《楚辞》和汉赋之间的关系:“《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13]47其又在《诠赋》篇中再次说道:“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13]134此后,这种观念遂成为历代文人的共识。

王勃在《上吏部裴侍郎启》说道:“夫文章之道,自古称难……自微言既绝,斯文不振。屈宋导浇源于前,枚马张淫风于后。”[2]129-130王勃指出,写文章从来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再加上它事关国家治乱,更马虎不得。孔子死后,言近旨远的言辞便断绝了,文风从此也不再振奋有力了。在屈原、宋玉等人开启了浇薄淫靡的风气之后,枚乘、司马相如等人推波助澜,更是将这种淫靡之风推向极致。这种文风严重背弃了圣人开物成务、立言见志的精神。通过对这一文章衍变轨迹的检视和反观,王勃发现,后世浇薄淫靡的文风,正是源于屈、宋、枚、马没有效法《五经》。换句话说,在他看来,《五经》才是屈、宋、枚、马及后世文学的典范,屈宋及其后人都应该向其学习。

卢照邻和骆宾王同样隐约表达了“文本于经”的观点。卢照邻在《驸马都尉乔君集序》说道:“昔文王既没,道不在于兹乎?尼父克生,礼尽归于是矣。其后荀卿、孟子,服儒者之褒衣;屈平、宋王,弄词人之柔翰。礼乐之道,已颠坠于斯文;雅颂之风,犹绵联于季叶。”[6]325卢照邻指出,周文王死后,“道”“礼”全在于孔子,其后,孟子、荀卿和屈原、宋玉都以孔子为源头,但却分别走上了儒士和词人的不同道路。

骆宾王在《和道士闺情诗启》中,也阐述了他对诗歌源流的看法:“窃维诗之兴作,肇基邃古。唐歌虞咏,始载典谟;商颂周雅,方陈金石。其后言志缘情,二京斯盛。含毫沥思,魏晋弥繁”[7]221。他首先指出,诗的产生年代非常早,但用文字写下来,则是到了夏商时期。其次,诗歌在经历了汉魏晋南朝的演化之后,已远离了根本。“自兹(东晋南朝)以降,声律稍精。其间沿改,莫能正本”[7]223,在这种情况下,他希望能有“宏兹雅奏,抑彼淫哇。澄五际之源,救四始之弊”的新型文风的出现。《汉书·翼奉传》云:“《易》有阴阳,《诗》有五际。”[22]颜师古注引孟康语曰:“《诗内传》曰:‘五际,卯、酉、午、戌、亥也。阴阳终始际会之岁,于此则有变改之政也。’”翼奉传《齐》诗,属汉代今文经学派,他附会阴阳五行之说,以推论政治变化,认为每当卯、酉、午、戌、亥阴阳终始际会之年,政治上必发生重大变动。四始,谓风、小雅、大雅、颂。《毛诗正义序》云:“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23]卢照邻的“澄五际之源,救四始之弊”意思是说,澄清诗歌发展的源头,以防后世诗人被淫靡之风所蒙蔽或误导,从而纠正诗歌发展史上出现的弊端和不良倾向。看来,骆宾王也是将《诗经》看作后世诗歌的源头。

综上所述,在文章起源的问题上,四杰继承了中国文学批评的传统观念,认为,后世文章源于《五经》,《五经》为后世文章立下了思想和艺术的标准。这为他们反对当时的浮艳文风,让文章重回风雅之道,也为他们的实际创作,提供了坚实的思想和理论基础。

三、初唐四杰“文原五经”观的思想基础

四杰虽年辈不同,但他们在生活道路、思想性格等方面有诸多相似之处。他们虽非出身豪门,但都才华横溢。他们从小就都努力学习儒家经典,探求治国之道,他们早期的政治主张都以儒家思想为标准,以古代圣贤的言语行为为准则。

先来看王勃。王勃的思想深受其祖父与其家世的影响。王勃的祖父是隋朝大儒王通,“大业末,弃官归,以著书讲学为业。依《春秋》体例,自获麟后,历秦汉至于后魏,著纪年之书,谓之《元经》。又依《孔子家语》,扬雄《法言》例,为客主对答之说,号曰《中说》。皆为儒士所称”[24]5004。王勃多次谈及他的祖父及其家学对自己的熏陶、影响。在《送劼赴太学序》中,王勃追述自己二十多年的过往岁月时说道:“吾家以儒辅仁,述作存者八代矣,未有不久于其道,而求苟出者也。故能立经陈训,删书定礼,扬魁梧之风,树清白之业,使吾徒子孙有所取也”[2]252。又说:“吾被服家业,霑濡庭训,切磋琢磨,战兢惕厉者,二十余载矣。”[2]253这些都在表明,王勃的儒家思想是在其家学传统的影响下形成的。在《续书序》中,王勃还袒露了他既要承续家风又深恐辱没先人的心理:“勃兄弟五六冠者,童子六七,祗祗怡怡,讲问伏渐之日久矣。躬奉成训,家传异闻,犹恐不得门而入,才之不逮至远也。是用励精激愤,宵吟昼咏,庶几乎学而知之者。其修身慎行,恐辱先也;岂声禄是徇,前人之不继是惧”[2]278-279。为此,他“不读非道之书”[2]269。王勃说,他和他的兄弟数人自幼发奋苦学,昼夜吟咏,谨言慎行,为的就是继承和发扬自家的家学传统而不辱没自己的祖宗。在王勃家学传统的熏陶和影响下,儒家思想早早地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同时也为他的诗文革新和文原五经的观念提供了坚深的思想基础。

再来看杨炯。杨炯“出生于宦门望族”[25]111,两《唐书》皆未对杨炯早年的读书学习经历作太多的记载,但都提到杨炯是当时的“神童”。《旧传》曰:“炯幼聪敏博学,善属文。神童举,拜校书郎,为崇文馆学士。”[24]5000《新传》文字略同。“唐代童子科举作为科举制中的一个子科目,是唐朝政府为推行崇圣尊儒政策针对少年儿童设置的一种考试,属于‘岁举之常选’的科目。……唐朝虽然规定童子科为常科,但在具体实行过程中与制举有很大的相似性。”[26]唐人对童子登科,有着严格要求。《新唐书·选举志》云:“凡童子科,十岁以下能通一经及《孝经》《论语》,卷诵文十,通者予官;通七,予出身。”[15]1162可见,童子科擢第,最起码要能诵得一部儒家经典和《论语》《孝经》才行。后来,应童子科举的难度被加大了,《旧唐书》卷十八下:宣宗大中十年(856)三月,“令天下州府荐送童子,并须实年十一、十二已下,仍须精熟一经,问皆全通,兼自能书写者”[24]634-635。首先,在年龄上对童子进行了严格的限定;其次,在学艺上,又有了新的要求:不仅要精通一经,而且还必须“自能书写”。童子科在唐代虽似制科,但属常选,其应举者不乏其人。《旧唐书》记载了一个和杨炯很类似的例子:王丘“年十一童子举擢第,时类皆以诵经为课,丘独以属文见擢,由是知名”[24]3132。王丘,玄宗时人,他应童子举擢第时不仅精熟儒家经典,而且还能属文,并因此而知名。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杨炯,据傅璇琮先生考证,“杨炯于显庆四年,神童举及第,五年乃命以待制弘文馆。至其授校书郎,则在上元三年(676)制举登科后,时炯年已二十七岁”[27]。弘文馆校书郎一职作为“起家之良选”,唐人出任此官实为不易。元和三年令:“秘书省、弘文馆、崇文馆、左春坊司经局、校书正字,宜委吏部,自今以后,于平留选人中,加功访择,取志行贞退、艺学精通者注拟。”[28]1125元和八年四月令,任弘文馆校书郎一职须“等第稍高,文学兼优者”[28]1397才能量注授官。换言之,就是要求应举童子必须出身于高门甲族,满腹经纶,而又擅长于文章写作。据此,虽然杨炯是初唐时人,但其小时候聪敏好学,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十一岁之前,他起码精通了一部儒家经典,其深受儒家经典之熏染自不难推断。杨炯精通儒家经典,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还可以在其自赞和他人的赠别文、祭文中发现端倪。杨炯在其《梓州官僚赞》之《司法参军杨炯自赞》中说道:“吾少也贱,信而好古。游宦边城,江山劳苦。岁聿云徂,小人怀土。归欤归欤,自卫反鲁。”[4]1525杨炯说自己年少的时候“贱”,这应该是谦虚客套的说法,不必信以为真。倒是他所说的“信而好古”“自卫反鲁”值得我们注意。“信而好古”“自卫反鲁”都是孔子曾经说过的话,杨炯用来形容自己,是要将自己比作孔子。可见在他心目中,孔子的地位是多么崇高。宋之问《祭杨盈川文》曰:“伏道孔门,游刃诸子,精微博识,黄中通理。属词比事,宗经匠史。”[4]1533张说《赠别杨盈川箴》云:“君服六艺,道德为尊。君居百里,风化之源。”[4]1534宋之问和张说都点出了杨炯对儒家经典的精通、熟稔,也指明了其对儒家思想的服膺。总之,杨炯自幼通经,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和熏陶。他对孔子及其儒家思想体系有着全面而又深刻的认识,对孔子的思想、言论推崇备至。

卢照邻的思想比较复杂,儒释道三家对他都有着很深的影响,但他早年却热心于仕途,以儒家思想为主。在《释疾文·粤若》中,他回顾自己的一生说:“先朝好吏,予方学于孔墨;今上好法,予晚受于老庄”[6]274。卢照邻十余岁时,曾受业于经史专家王义方。他在《对蜀父老问》中说道:“若余者,十五而志于学,四十而无闻焉。咏羲农之化,翫姬孔之篇,周游几万里,驰骋数十年。”[6]390他说自己曾吟诵玩味过伏羲、神农、周公、孔子留下来的经典篇章。这些都表明卢照邻早年学习过儒家经典,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至于卢照邻受释道二教的影响,那是后来的事了。

最后,我们来看骆宾王的思想状况。两《唐书》《唐才子传》等对骆宾王的家世及思想状况均阙载。骆祥发考证云:“骆宾王出生义乌,七岁之前一直生活在老家。”[25]3据《义乌县志》载:“(骆宾王)父履元,官青州博昌令。”①转引自骆祥发著,《初唐四杰研究》,东方出版社,1993年版,第2页。这可在骆宾王的《与博昌父老书》中找到佐证:“昔吾先君,出宰斯邑,清芬虽远,遗爱犹存。”[7]292又据义乌《骆氏宗谱》所存《唐博昌县令申一府君梅所先生传》一文可知:“义乌骆氏讳履元,字申祐,号梅所,行申一。……其先世积忠厚,自东汉逮本朝,皆以学业相承,修德行义以培根脉。公承先绪益慎,励志进修,凡经书子史,微词奥旨,务悉通其枢要而后已。武德间,仕为青州博昌令。”[25]2由此可知,骆宾王的父亲谨慎修行以传承家业,学问渊深,博通经史,深究微奥。在《上瑕丘韦明府启》中,骆宾王说道:“奉训趋庭,束情田于理窟;从师负笈,私默识于书林。至于九流百氏,颇总辑其异端;万卷五车,亦研精其奥旨”[7]269-270。可见,骆宾王小的时候曾接受过父母的严格教育。此外,骆宾王还曾接受过齐鲁学风的影响。他在《上兖州张司马启》中说道:“某篠派庸微,桐岩贱伍。托根邹邑,时闻阙里之音;接闬雩津,屡听杏坛之说。加以承断织之慈训,得锐志于书林;奉过庭之严规,遂容情于义圃。”[7]252总之,骆宾王的“学问得于齐鲁者为多”②参见(唐)骆宾王著,(清)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87页。。

初唐四杰早年虽都研习过儒家经典,虽皆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但这并不意味着初唐四杰的思想意识里只有儒家的成分。相反,他们的思想都是比较复杂的。王勃“常学仙经,博涉道记”“早师周礼,偶爱儒宗;晚读老庄,动谐真性”;卢照邻“晚受于老庄”“更笃信佛法”;杨炯也绝非醇儒,他的思想里也融汇了谶纬、星历、奇门遁甲等杂家思想;骆宾王“读书颇存涉猎,学剑不待穷工”,胸中亦深藏着隐遁林泉的道家思想,甚至一时间成为其思想的主宰。但不论如何,在四杰的思想深处,儒家思想、孔孟之道还是他们的思想根基和主宰。正是因此,在文章起源这个问题上,他们才秉持文原五经的观念。

需要指出的是,与刘勰的“宗经”观不同,四杰的“文原五经”观,几乎没有涉及文章体制的发生及衍变。换言之,四杰并没有继承,更没有细化文体衍变的谱系,反而将界限本已明晰的文笔重又糅合在了一起。他们更多地强调了《五经》在思想内涵、修辞手法以及整体格调方面的典范意义及其对后世产生的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刘勰之后,文原《五经》的观念沿着两条路数前进:一是通过文选或文论的形式对文体进行辨析、分类、溯源,从而不断修正、深化并完善文章体制的源流谱系;一是通过诗文评的形式继续深化和拓展“文以明道”说的丰富内涵,在《五经》的基础上建立可为万世法的文学风格和典范。四杰走的是第二条路数,他们重点强调了儒家经典在文章起源上的导源作用和文章风格上的典范意义。初唐四杰的这一文学思想,成了唐宋古文家们“文以载道”说的先声。初唐四杰和他们一起,以“文原五经”“文以载道”为理论武器,去批评并扭转柔靡无骨的文风。

由齐梁时期的绮错婉媚、柔靡无骨,到盛唐时的“声律与风骨大备于时”,我国中古文学时代风格的转变耗时约二三百年。在这一转变过程中,隋朝李鄂、王通、初唐四杰、陈子昂、唐初史家以及后来以韩柳为代表的古文家等,或以创作,或以批评,或以两者相结合的形式来革除数百年来文学的弊病。有的甚至不惜向皇帝上书,动用国家政治力量来改变这一状况。在这一过程中,初唐四杰以创作加理论的形式,为文体变革作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使得诗文风气为之一振。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文风的转向亦非一朝一夕之功。在初唐四杰之后,还需要更多的人,以更多的形式,从更多方面,弘扬四杰的传统,将文风的转向推向纵深,从而最终扭转齐梁以来的靡弱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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