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柏田
1
唐高宗调露二年(680)正月十五日,二十二岁的陈子昂刚到洛阳,参加了高正臣家的一次宴会。宴会上有六人作诗,限以“春”字为韵,陈子昂的诗题为《上元夜效小庾体》。
三五月华新,遨游逐上春。
相邀洛城曲,追宴小平津。
楼上看珠妓,车中见玉人。
芳宵殊未极,随意守灯轮。
(《上元夜效小庾体》)
这是一首“轻靡”风格的社交诗。按照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的说法,“轻靡者,浮文弱植,縹缈附俗者也”。这种文章“体性”轻浮,重辞华,轻经纶,内容不外艳情、宴游、颂圣,作诗一般都是在公众场合,写诗与读诗的人,都像是在参与一场众目睽睽的表演。
首联、颔联匆忙交代了宴会的时间和地点,颈联出现了游宴中所见的美人。尾联出现的“灯轮”的意象,大概寓意良辰不再,美事将逝。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一首平庸之作。这与出蜀入京途中写下《白帝城怀古》《度荆门望楚》等名篇的陈子昂是同一个人吗?
问题出在诗题的后半部分,“效小庾体”。“小庾”指南北朝诗人庾信,庾信早年出仕南梁,与另一个宫廷诗人徐陵齐名,并称“徐庾”,他们辞藻华丽的诗风初唐仍有不少追随者。诗题说得很清楚,这首诗是按照庾信体的固定程式去写的。这种程式,汉学家宇文所安总结为“三部式”:开头尽可能优雅地陈述主题,中间用对句展开描述,诗尾则是对前面部分的反应或评论。
如果大家都像AI一样去写诗,大诗人和平庸诗人就拉到了同一水平。陈子昂终于成功地写出了一首枯燥乏味的诗。向来鄙薄宫廷诗的陈子昂刚到东都洛阳,就被这样的诗风吞没,只能说“轻靡”之风已经溢出宫廷,弥漫到了整个社会生活中。
但其实,上元题材的诗也不一定都写得像陈子昂在高正臣家写的这么难看。年长陈子昂几岁的苏味道,就写过一首为人赞颂的《上元》:“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用词虽然同样华丽,但华丽中自有一种阔大的气象。关键在于,苏味道没有去“效”什么体式。
这也不能怪陈子昂拾人余唾。毕竟,四年前的上元三年(676),身为蜀中一个富家子的他才开始收敛心性,立志读书,不复驰侠纵博。新诗人首次登场,难免笨手笨脚。
调露二年(680)春天,陈子昂频繁出现在长安和洛阳的各种社交场中。从正月到三月,他在洛阳出席了四场游宴,三场在高正臣家,一场在王明府家。高正臣,广平人,寓居洛阳,高宗时做过润州、湖州、襄州等地刺史,官至卫尉卿。王明府,名未详,看称呼,应该也做过刺史、太守一级的官职。陈子昂学会了在酒宴中如何客套应酬,如何逢场作戏,如何恰到好处地与达官贵人交接而不致招人嫌烦,他在洛阳社交界混得如鱼得水。
正月晦日(三十日),高正臣家的私人园林接连有两场酒宴。在流荡着一片平淡乏味音调的唱和诗声中,陈子昂和到场的贵人们一起大快朵颐。中午的酒宴,陈子昂还应众人推举,写下一篇语气夸张的序,极言宴会之盛,来宾如何的有头有脸,露骨地表示自己的翅膀过于短弱,希望在座君子能够带他齐飞。
稍后在长安的另一场酒宴上,他碰到了刚从中书侍郎升任中书令的薛元超。对于这个刚刚把杨炯、崔融拔擢为崇文馆学士的高官,他充满了敬仰之情。他觉得机会来了,宴会结束就向薛行卷,希望获得这个长者的青眼拔擢。预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如果接下来的进士考试中他侥幸通过了,东都的官场上或许就此多了一个名利客。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开耀二年(682)的进士榜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他不得不回梓州射洪县老家了。他离开洛阳西归长安,准备沿着两年前出蜀的旧路回家时,吏部侍郎魏玄同的儿子魏懔来送行,陈子昂作诗说:我漂在洛阳,就像蓬草一样不得安定,如今又落了第,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鸟,听到弓弦的声音就会心惊肉跳,所以我不考了,回老家了,以后就守着东陂的几亩田过日子吧。
也真是奇怪,他一离开洛阳,写的诗又像诗了。
2
陈子昂是在高宗驾崩的683年冬天报名参加来年的进士科考试的。684年二月,武后临朝称制,改元文明,这一年的进士榜也公布了,陈子昂中乙科进士,对策高第,授“将仕郎”,这是一个文散官,置于从九品下阶。
对于此前流传的武氏即将取代李唐的种种传言,陈子昂不像骆宾王他们那样反感。他认为月亮的升起和运行都是受某种神秘天道指引的。他甚至推测出来,这个国家即将由一个强大的女性统治。
是以,隐居射洪老家的那两年,他一直都在韬光养晦,把能进能退、能仕能隐的鬼谷子作为自己的人生楷模。当施展才华的时候,可以无所不能,当收敛起锋芒的时候,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
高宗灵驾西还长安的消息,应该是在年初就已昭告天下了。既然先皇曾有遗言,死者的意志还是要受到尊重的。但刚刚入仕的陈子昂却有不同看法。他认为高宗的灵柩应该葬在洛阳,而非长安。
他的功名是在东都洛阳取得的,也算是个新贵,新贵对长安没有感情。
反对把先皇安葬在长安的理由是,今日之长安已非昔日之长安,燕、代一带屡遭匈奴侵扰,巴、陇一带常受吐蕃威胁,致使人民生活受战争影响极大。况且关中近年常发生灾荒,黄河以西几成不毛之地,甘肃以北已很少能看到青草,人口大量流失,许多地方“流人未返,田野尚芜,白骨纵横,阡陌无主”,如果高宗灵驾西迁,又要苦着沿途的人民了。
而洛阳这块风水宝地,乃是天地交会的中心,再加周边有景山、嵩山、北邙山等名山,有祝融、太昊等上古帝王的遗迹,还有比这更理想的营建陵墓的地方吗?何况天子以四海为家,舜和大禹就是很好的先例,用得着非要葬到长安去吗?
一个刚入职的九品小官,居然大言炎炎,对大行皇帝的灵驾何去何从妄加议论,显然是年轻人政治上不够成熟。他这么做,自要承担相应风险,轻则斥责,重则丢失刚到手的功名。那么陈子昂“冒死献书阙下”的动机又何在呢?
细读一千五百言的《谏灵驾入京书》,我们会心折于他对两京地理及整个国家形势的熟悉,看来这个十七八岁前从未读过一本书的“豪家子”,这些年还真是下了不少苦功夫。当然我们也会欣赏这文章逻辑严密,骈散结合,气势充沛。除了这些,总让人觉得还有一种纵横家的底色在。我们不好说他投机,但很明显,他是在赌一把。
关于武后为什么长居洛阳不愿回长安,坊间早有种种传闻,这些宫廷秘辛最后总是归结到武后与王皇后、萧淑妃的恩怨上去。据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武后当年以一种极为残酷的手法处死王皇后和萧淑妃后,就经常梦见她们满脸血污地找她索命。甚至还有人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萧淑妃死前曾赌咒,“愿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自此宫中的猫全被视作妖猫,皆在扑杀之列。撇开这些民间传闻,对武后这个有着政治野心的女人而言,她的感情天平自然是倾向洛阳多一点。世所共知,长安经高祖、太宗、高宗三代经营,已经是李唐宗室势力的中枢,她要别出机枢,只能以洛阳为基地。
陈子昂赌赢了。他关于长安、洛阳优劣的一番比较,肯定都说到了这个女人的心里去。
谏书是上给皇帝,也就是睿宗的,但皇帝只是个摆设,所有政事都取决于太后。内中有一句话,透露出了陈子昂写这封谏书的投机心理,“陛下何不……咨谋太后”。他断定这封谏书肯定会呈送太后。这无疑是一句讨喜的话。所有对着“陛下”的滔滔不绝,其实都是说给太后听的。
不管武则天有多么不喜欢长安,这年五月,高宗灵驾还是西还了,并在她没有到场的情况下落葬于乾陵。陈子昂的谏言虽然落了空,太后却记住了他。她要见一见是谁大胆写下这封谏书。
据陈子昂的好友卢藏用在《陈氏别传》中说,武后在金华殿召见了这个自称“梓州射洪县草莽臣陈子昂”的年轻人。貌不惊人、身材矮小的陈子昂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他的胆略让武后很是欣赏,下敕评价说,“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曜”,授官麟台正字。
麟台是武则天时期秘书省的特殊称呼,正字为秘书省九品属官,掌校定典籍、刊正文字之职。虽是个低阶官职,但太后召见并亲授官职,预示着他会有个好前程。
这封谏书也传开了。一些商家闻到了商机,到处传写以获利,“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
这一年,陈子昂二十六岁。出名要趁早,他已经觉得晚了。
少年时他就是一个赌徒,“驰侠使气”。只是那时的筹码不够大。三年前,他初入长安,苦于无人知他是谁,曾做出一件疯狂的事来吸引眼球,在市集上把花了一千缗买来的一把胡琴当众砸碎,以博出圈,“一日之内,声华溢都”。现在,他的奇迹之年到来了,他相信好运气还在后头。
3
在陈子昂的时代,诗歌还只是贵族的事业,诗人只不过是廷臣或政治家的一個侧面而已。以布衣之身去写诗,则会显得面目可疑。所以,初到京都,他才会那么频繁地出入官员组织的游宴,那么不遗余力地附骥在宫廷诗人后面。
但内心里,陈子昂是排斥这种表演式的写作的,觉得这么做跟一个“俳优”差不多。作为一个骨子里的文学复古主义者,他认为伟大的文学在几百年前的建安时代就已经出现,而现在,大家都被华丽的文风裹挟着,忘记了这一优秀的文学传统。他的写作,就是致力于复活这一中断了的传统。
左史、礼部员外郎东方虬与他的这一文学主张每多共鸣,陈子昂欣然引其为同道。某日,他在朋友处读到东方虬的《咏孤桐篇》,激动地写了一封信,并附上新作《修竹篇》。他说东方虬此作,“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即便建安时代的作家们再世,读到此文也会莫逆于心,“相视而笑”。东方虬此篇今佚,所以我们已无法判断当不当得起这一评价。陈子昂的《修竹篇》三十六句,借竹子作“凤鸣”,是一首别有寄托的咏物诗,而更重要的是,陈子昂在写给东方虬的信中(也就是《修竹篇》的序言),提出了自己的文章之道: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文,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从一开始,他就是迥异于上官仪和“四杰”的文学叛逆者。一得着合适的时机,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宫体诗的外衣,露出其峥嵘诗骨来。
垂拱二年(686)春天从军出征,是陈子昂在政治热望和文学野心双重驱使下的一次进击。关于这次北征,他在《燕然军人画像铭》序言中曾述其起因:是年初,突厥同罗、仆固诸部叛乱,南下掳掠,朝廷派左豹韬卫将军刘敬同率西路军出居延海征讨,诗友左补阙乔知之以摄侍御史身份监军,他和另一个诗人王无竞得以同旅从征。
大军出张掖,向东北驰驱一千五百余里,五月抵达边塞要冲同城(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东南)。在这黄沙遍地的古战场,他眼前浮现出了汉代三十万大军在此与匈奴作战的场景:“苍苍丁零塞,今古缅荒途。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感遇诗三十八首·其三》)茫茫的戈壁滩上,要塞的岗楼哨所全都颓坏了,阵亡将士们的累累白骨经受着一年年的风吹,他们的老人和孩子谁来照顾?
但他还是适当地修正了先前的反战立场。既然不得已而用兵,那就要迅速进击,惩戒元恶,尽量兵不血刃地解决战斗,这样也就不会留下那么多无人照顾的老人和孩子了。在同城附近的一座古祠庙里,他提议随军画师为将士们壁画写影,丹青毕彩,期望早奏凯歌。
七月,他离开同城。唐军边境力量的薄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主将不选,士卒不练,战阵毫无章法,就如菜市场一般的乱哄哄。他把这些批评和建议都写入了为乔知之代笔的奏章里。但从他和乔的一些互赠诗来看,他们的这些平戎策朝廷没有采信,时年五十开外的乔还遭到了别有用心者的诋毁。
军功并不像想象中的受重视,从中央到军队,一些暗角暴露了。以陈子昂任侠使气的性格,大概是很难忍受这样的不公的,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好言安慰,让朋友看清现实。
他离开同城时,乔知之相送到郊外。“孟秋七月时,相送出外郊。海风吹凉木,边声响梢梢”(《拟古赠陈子昂》)。历时三个月的北征让他们结下了战友之情。
八月到达张掖,在这里他听说北征的东路军在贺兰山一带大捷,素爱谈兵的朋友韦虚己在东路军中供职,他便去信祝贺,以霍去病、韩信故事形容东路军的胜利,同时祝贺朋友此战中大显身手,最后想到自己此番从戎劳而无功,不由感慨万端:“纵横未得意,寂寞寡相迎。负剑空叹息,苍茫登古城。”(《还至张掖古城闻东军告捷赠韦五虚己》)
一个“空”字,多少不甘。一腔热望扑空的失落感攫住了他。《为乔补阙论突厥表》说,“匈奴未灭,中国未可安卧”,正为了为国平戎,他拔剑而起,投身军伍,并根据勘察到的军情和历史的教训制订了“逐胡策”,可是有什么用呢?历史已成陈迹,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
九月回到洛阳,复任原官。短短几个月的军旅生涯,看起来他什么也没有变。但“吾犹昔人,非昔人也”,变化已在暗中生成。他看到了边卒的苦难,看到了将帅的无能,更看到了先前未曾留意的黑暗,这一切耳闻目染,归来后的他不再是一个天真的浪漫主义者。
“初寒冻巨海,杀气流大荒。朔马饮寒冰,行子履胡霜”,是乔知之这次北征所写《苦寒行》中的四句。一个擅写委婉情诗的老诗人,写下这般硌得人发慌的诗句,可见他和陈子昂一样,也是满满的平边壮志。
乔知之常以风骚自命,张鷟《朝野佥载》说,乔家有一婢女名叫碧玉,长得十分美丽,能歌善舞,后被魏王武承嗣强占。乔知之作《绿珠怨》以寄之,碧玉读诗,饮泪不食,将诗缝在裙子上投井而死。武承嗣得知情由,大怒,指使酷吏编了个理由把乔知之杀了。这是武则天长寿元年的事。此事亦见《旧唐书》,只是那个女孩的名字换作了“窈娘”。
《绿珠篇》是一首七言古诗,借石崇金谷园中绿珠故事写自家事,“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难怪“承嗣见诗大恨”,必欲杀之。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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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昂的第二次随军北征,是在十年后的万岁通天元年(696)秋天。这十年间,国家政权在法理和事实上都完成了从李唐王室向武周的转移,陈子昂作为武后拔擢的官员,一直是武周革命的忠实拥护者。在他看来,唐是周的根基,周是唐的延续,两者本是一体,并无太大区别。
尽管许多年里他的官职都在从九品下的麟台正字打转,但并不妨碍他内心里一直都以“大臣”自许。小吏谋官,大臣谋国,这些年里他持续就国家的政治前景、基层官员队伍建设、边境治理和宽刑用贤等政策发表着建言,但在上司眼中,他的考绩并不出彩,前五年经历四考,只得四个“中中”,也只是按惯例升为正八品下的右卫胄参军。虽然后来升他做了右拾遗,但在武后眼里,仍不过是一只花瓶。
但陈子昂毕竟不是李峤、杨炯、宋之问这样的宫廷诗人,他一戴上宫体诗的枷锁,就好像一个人在浩大的广场歌咏中,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聲线。但那几年由于写作了大量墓志铭,他的古文愈发精进了。显然,比之应制诗文华美的空洞,墓志铭还算是说人话的,要不然,主顾也不会付他润笔。
这些年,他还入过一次狱。入狱时间当在升为右拾遗不久的延载元年(694)。据他自己后来在《谢免罪表》中所说,入狱原因是结识“凶人”,被牵涉进了一桩逆案中去,但也可能是他担任右拾遗后说得太多了,有人想要他闭嘴。毕竟,“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使者推捕,冠盖如云……天下喁喁,莫知宁所”这种犯禁的话,要治他罪绰绰有余了。
《谢免罪表》是他在天册万岁元年(695)十二月出狱后上给女皇的,可见最后是女皇发话,保了他一条命。表文三层意思:一,我不过是巴蜀一介草民,靠着陛下的恩典才成为朝廷官员,本应勤勉工作,报答圣恩,哪料到一着不慎,结交了不该结交的人,实在是死有余辜。二,承蒙陛下慈悲,赦免了我的罪过,还保留了官身,再造之恩,深感惶恐。三,目下西北边疆未靖,请命出塞从军,效一卒之力,就是死了,也算是报答了圣恩。
那时候陈子昂的意态,实在是很消沉的。出狱当月,十二月二十日,他和司马承祯、冯太和道士等登嵩山,向他们剖白心思,说自己正当人生中途,被尘俗功名扰乱,“迷途”了,“失路”了。他希望道友们帮助他,让他重新回到天然、纯粹的“和”的状态。
他说,他从微霜中察觉到了一年将尽,而“云海方荡潏,孤鳞安得宁”,云海翻滚,动荡不安中,一条小小的鱼儿,还远远没有到宁静下来的时候。
他未曾失望,青青的树苗,正有待长成“斧柯”。用陶渊明的话来说,他还要“纵浪大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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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通天元年(696)五月,一场饥荒席卷帝国东北部的营州。负责管理奚族和契丹的营州都督赵文翙刚愎自用,不仅不赈济灾民,还侮谩契丹首领,激起契丹人的愤恨。松漠都督李尽忠和内兄、归诚州刺史孙万荣攻陷营州,杀死赵文翙,并把战火燃向关内。
营州之乱本是疥癣小疾,但这场局部战争之后,一直纠结于立嗣问题的武则天的天平开始向着李唐倾斜了。
六月,武则天派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左威卫大将军李多祚、司农少卿麻仁节等二十八将率兵征讨。她想趁此机会让武氏子弟在这次平乱中捡一些功勋,故又于七月令春官尚书、梁王武三思为榆关道安抚大使,节制二十八将,并防备乱军南下。张玄遇、麻仁节在西硖石黄獐谷之战中全军覆灭后,朝廷开始命令崤山以东靠近边地各州设置武骑团兵,“天下系囚及士庶家奴骁勇者,官偿其直,发以击契丹”,同时任命堂侄、建安王武攸宜为右武威卫大将军,充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讨伐契丹。
热衷于祥瑞、宝图和频繁改动年号的女皇,下诏给两个叛军首领改名,李尽忠改为“李尽灭”,孙万荣改为“孙万斩”。
七月十一日,著作佐郎崔融、比部郎中唐奉一、考功员外郎李迥秀作为梁王武三思的幕僚随军出征。陈子昂、杜审言在洛阳城外为从征的同僚送行。据陈子昂在《送著作佐郎崔融等从梁王东征》序中描述,这一日天空晶澈无云,强劲的朔风吹卷着旗帜,他们“投壶习射,博弈观兵”,又敲打铜铙,拨动琴弦,齐声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情此景,让消沉了许久的陈子昂又变得振作了,酒至酣处,他和众文士拔剑起舞。
九月,建安王武攸宜的大军出征,女皇亲饯洛阳白马寺。因陈子昂出狱后曾有束身塞上、效一卒之力的请求,他被命参与武攸宜军北征,以本职右拾遗,“参谋帷幕”。
这一年陈子昂三十八岁了。再无作为,就要蹉跎岁月了。出征令一下,大军出发前,他就迫不及待地代武攸宜写了《上军国机要事》。对于朝廷以囚犯、家奴为兵的政策,他直言不讳地批评道:陛下下令赦免天下罪人及招募官民家奴当兵讨伐契丹,这只是“捷急之计,非天子之兵”,况且,近来刑狱早已公平,罪人减少,家奴多数懦弱,不习惯行军打仗,契丹小小的祸乱,用不着以不堪大用的罪犯和奴隶为兵,有损国家的体面!
在战略上,他认为要吸取教训,防备契丹攻陷安东都护府。更要认识到目前边境安全的最大威胁是吐蕃和突厥,不可为了征讨契丹大量调集边防部队,给吐蕃和突厥以可乘之机。
随武攸宜大军出征时,朝廷官员饯行于洛阳郊外,陈子昂即席赋诗,说他上前线杀敌非为军功,而是为了报答圣恩。揭开这层套话,还是有个英雄梦在激励着他。诗中的“孤剑将何托,长谣塞上风”,孤身一人,仗剑塞上,大声歌唱着迎接吹面而来的罡风,正是他的自我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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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昂出狱后,宋之问就一次次约他见面。刚刚出任洛州参军的宋之问这一年也很忙,先是扈从武则天封禅中岳,赶作了一大堆应制诗;三月明堂告竣,改名通天宫,又是大赦,又是改元,也不得空闲。六月,宋之问使往天兵军?譹?訛,到任后曾与陈子昂相约在新乡会面。
但陈子昂爽约了,因军情紧急,他未及履新乡之约。宋之问写诗说,“入卫期之子,吁嗟不少留。情人去何处,淇水日悠悠。”我到了卫地,多么渴望马上与你相见,可惜你竟然不多作停留。亲爱的朋友,你去了哪里?我的眼前只有这千古流淌着的悠悠淇水,恒山与碣石的雾霭,衡山与漳河的秋露,阻擋了我们通往彼此的道路。但他还是对陈子昂以身许国、不图封侯表示了嘉许,“知君心许国,不是爱封侯”。
陈子昂回诗答道,大火星低悬于南方地平线上方,时令已经深秋了,正是我与你相约共渡淇水的时候,可惜我要爽约了。“西林改微月,征旆空自持。碧潭去已远,瑶华折遗谁”。西边的树林升起了淡淡的月钩,士兵们长久地举着旗,只等一声令下随时就要出发。此处出现的月亮与花,正喻意着他在军情与友谊之间的两难。
十月,契丹首领李尽忠病死,再加突厥人在背后捅刀子,抢了契丹的粮草和妇女,孙万荣部败退。眼下“幽朔初平”,在梁王武三思军中担任幕僚的崔融奉命返回洛阳述职,陈子昂与之共登蓟城西北楼,为故交送别,此时的陈子昂对战事的前景还是看好的。
却没想到孙万荣收拾余部,重新杀将过来,攻下冀州、瀛州,屠戮官民数千人。之后几次交锋,唐军虽有小胜,终难扭转战局。
万岁通天二年(697)三月,武则天派清边道总管王孝杰和左羽林将军苏宏晖率兵十七万攻打契丹。王孝杰率前锋轻进,在榆关峡口中了契丹人埋伏,苏宏晖支援不力,致使王孝杰坠崖而亡,前锋部队损失殆尽。契丹乘机攻下幽州,武攸宜派兵回击,未能成功。
后来武则天听从张说之言,派使者到阵前去斩杀苏宏晖。苏宏晖新立战功,终免一死。
回思本月之初,新任命为中道前军总管的王孝杰大军出征前,以为胜利在望的陈子昂还写下一篇《为建安王誓众词》鼓舞士气,内中一些句子,再读依然热血沸腾。当时大军进抵渔阳界,营中跑进一只白鼠,长得身如白雪,目似黄金,有人说,这是圣威远振、契丹将亡的祥瑞,提议把白鼠进献给洛阳的皇上。现在王孝杰死了,前军将士尽灭,陈子昂为自己曾捉刀写下《奏白鼠表》这样的马屁文字羞愧得无地自容。
真正值得表奏的,是死去的王孝杰和前军将士们。王孝杰虽逞匹夫之勇,但死得壮烈,无损烈士之名。陈子昂写下一篇《国殇文》,描绘“短兵既接,长戟亦合,星流飙驰,树离山遝”的恶战场面,为阵亡将士招魂,也是为先前写的无聊文字表达歉疚。
当几乎所有人都被契丹人的攻势震蔫的时候,陈子昂向武攸宜上了一道谏言书。他分析敌我形势,我军精甲百万,实力超强,要扫灭契丹,就好比举泰山而压卵,可是为什么会败呢?他认为是由于王孝杰等人不遵法度,他还不客气地指出,建安王治军,同样是“冲谦退让,法度不申”,军队要是没有严明的纪律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怎么能打胜仗?
他提醒武攸宜,眼下契丹得胜后气焰嚣张,我军士气低落,您手握“半天下之兵”,再不可“儿戏”了。他恳请武攸宜采纳他的这一“至忠之言”,“凡军须先比量智愚、众寡、勇怯、强弱,部校将帅士卒之势,然后可合战求利,以长攻短”。更重要的是,“统众御奸,须有法制”。
最后他请求建安王分给他一万人,他愿为先锋,保证把孙万荣擒来。“大王诚能听愚计,乞分麾下万人,以为前驱,则王之功可立也。”卢藏用的《陈氏小传》记录了这封请战书。
武攸宜没有采纳陈子昂的建议。“建安方求斗士,以子昂素是书生,谢而不纳”。建安王需要的是“斗士”,能够上阵杀敌的人,而不是陈子昂这样的书生。
过了几天,陈子昂又找武攸宜谈了一次。这一次,他的态度更急切。但同样被拒了。
他怎么可以那么直截了当说王爷不善治军,手下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呢?人家凭什么给你一个书生上万兵马?他真是太自信,也太着急了。
武攸宜把他由幕府参谋降为军曹。陈子昂明白过来建安王不会听他什么建议,沉默了,仍只在军中负责草拟文书。他只有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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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命?或许这时陈子昂已经意识到,命就是气运,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时代,都逃不过这种气运的支配。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是个幸运儿,每一脚都踩在了时代的兴奋点上,哪知道也不过是个幻觉。
在写给朋友韦虚己的信中,陈子昂反思道,我以前太不自量力了,总以为得失在人,总是直白地向当局陈述自己的观点,哪知道常常事与愿违,现在悔赧当初的不自知,真是要“大笑颠蹶”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道之将行,是命,道之将废,也是命。
“子昂其如命何?”他自问。结论是,“雄笔雄笔,弃尔归吾东山,无汩我思,无乱我心,从此遁矣。”
他认为,所有一切都是他对手中这支笔不切实际的期待造成的。现在他要把这支“雄笔”弃而不用了,带着它一起回老家东山。这样他的心思就不会乱了,也就不会痛苦了。一个“遁”字,可见意兴萧索。
一日,他独自一人出了军营,驱马来到古蓟门关。这里是燕国故地,附近还有轩辕黄帝的遗迹。看着眼前荒凉的景象,想到此次北征的遭遇,他回忆起了燕昭王、太子丹,回忆起了乐毅、邹衍这些名将良臣,不由得“慨然仰叹”。他一口气写下七首怀古诗,寄给隐居终南山的好友卢藏用。
燕昭王为强国雪耻,筑起黄金台,广延天下之士,遂有魏国的乐毅、齐国的邹衍纷纷入燕,燕昭王一死,雄图中夭,邹衍也逃到了赵国去。燕太子丹谋刺秦王,得侠士田光,却又不予充分信任,致使田光自刎身死。这一组总题《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的怀古诗,述说的正是英雄失途的悲愤。
组诗最后一首《郭隗》,郭隗是建议燕昭王筑黄金台招揽天下贤才的一个谋士。当陈子昂写下头两句“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或许会想起父亲陈元敬当年在老家对他说过的话:贤臣与明君遇合,方有盛世,这种遇合太难了,四五百年才一个轮回,所以说,这个世界不是缺少有才之士,而是缺少遇合的机会。
所以他为乐毅、邹衍、郭隗的当年之遇而幸,更为今日的自己报国无门而悲。他说,“感我涕沾衣”。他流泪了。就如同他年轻时读《汉书》,读到遭诬告身死的戾太子刘据的故事流泪一样。
《陈氏别传》写到建安王拒纳谏言,又把陈子昂降为军曹这一节后,接着叙述陈子昂登上古蓟门关赋诗:
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之知也。
可知七首之外,陈子昂另有寄卢藏用一短诗。只是文集中没有单独列出这首诗。
明朝学者杨升庵读《陈氏别传》,发现混杂其中的这四句短诗后特别兴奋,认为“其辞简直,有汉魏之风”,就将之单独录出,并加了一个题目《幽州台诗》。后来竟陵派诗人钟惺、谭元春编《唐诗归》,正式把这首诗定名为《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这里没有赋比兴,没有修辞术,诗一开篇,我们就看到一个人,没有任何铺垫地出场了。他孤独地沉思着。他在叹息,在流泪。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这简约的画面,与他先前激烈批评过的“荒迹淫丽”“彩丽竞繁”的宫体诗是多么大的反差!
这是人在天地尽头写下的诗篇。这个个体,他出现在时空中的某一个点上,在他的前面和后面,时间无穷无尽,空间也无边无际。这无边延展的时空,更显出他的渺小与脆弱。宇宙愈寥廓,他愈感到虚无。人都是渺小的,所以杨升庵被击中了,后世的我们也被击中了。
8
到了五月,战场形势向着对唐军有利的方向转变。在唐军和突厥人的夹击下,契丹人终于溃退了。孙万荣的脑袋被他的家奴砍下献给唐军,挂在了洛阳四方馆的门前示众。营州之乱看来结束了,但武则天派来安抚地方的右金吾卫大将军武懿宗却还在到处杀人。这场战争的余波一直持续到第二年三月,在狄仁杰的运作下,武则天秘密召回囚禁在房州的儿子李显及其家人。
这表明,她对娘家的侄子们彻底失望了。
万岁通天二年(697)七月,北征契丹的大军自幽州班师洛阳。也是这月前后,与陈子昂、卢藏用、杜审言、宋之问、司马承祯等同为“方外十友”的赵贞固去世,宋之问梦见了亡友,有诗赠陈子昂和卢藏用。陈子昂在酬答诗中借着回顾平素交谊,表露了此际内心的彷徨与挣扎。另从诗中“征戍在辽阳,蹉跎草再黃。丹丘恨不及,白露已苍苍”句,可知诗作于本年七月动身赴洛阳之前。
一个秋晚,寒风呼啸,陈子昂久久不能安眠,于是起身在月下徘徊。这时他听见了一阵哀哀的哭泣声。哭泣的是一个倚靠在墙角的老兵。老兵曾经是个刀客,因报私仇杀了人,避仇海上,做了一个边卒。经历大小七十战,仍是普通一兵,念及家乡遥远,故而在这夜晚大放悲声。
他突然从这个老兵身上看到了自己。
大军开拔前,一个姓贾的幕僚要提前回洛阳了。陈子昂在蓟楼为之饯行赠诗,一想到半年前幽朔初平,他送崔融还京,说的 “以身许国,我则当仁,论道匡君,子思报主”那些大话,他后悔了,觉得辜负了平生志业。可是前方海水漫漫,胡沙满天,看不到家乡,也看不到习仙的出路。他再一次流泪了。
九月,为庆祝北征契丹胜利,改元神功。没立下什么军功的武攸宜封左羽林大将军,陈子昂仍归右拾遗旧职。
他变得容易激动、愤怒。他说他看到所有人都在争夺名利,或谗言诽谤相互侵害,连吃下对方的心思都有。利害相关的人与人,纷纷以谎言相欺,你骗我,我骗你。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为了一点刀锥微利,就好像生意人一样争个没完没了。算了吧,还是去山里采集芝草吧。
这种激愤,到了圣历元年(698)春天,杜审言“坐事贬吉州司户参军”离开洛阳时到达了临界点。杜审言这个有点怪才、又爱说大话的家伙要离开了,用宋之问的话说,这把宝剑终究要流落到丰城去了,大家都有点舍不得。
到城外饯别赠诗的朋友有四十五人,赠诗集的序言,就是陈子昂写的。在陈子昂看来,杜审言也是建安文学传统的一个复活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杜比那些先驱们写得更好。他的序文把这次放逐之行描绘得像英雄出征一样悲壮。这或许是他内心激愤的一次抒泄,看上去却显得那么欢乐。
宴会结束,杜审言挟琴起舞,抗首高歌,众人和杜审言一起大声唱着,唱青春易逝功名难及。陈子昂就在唱歌的人群里。
他一直自比兰若,“素华流年不待君”,一树好花,却无人赏识,眼看着就要老了,他不想再等下去了,那就回到山野,自开自落吧。
不久,他就向朝廷提出辞官回射洪县老家。据卢藏用说,武则天对他还是很优厚的,允许他带官归里。
9
圣历元年(698)五月下旬至六月上旬间,陈子昂辞阙离京,自洛阳度函谷,经长安,历散关入川归里。回到老家后,除了侍奉父亲,其间他还与旧交晖上人来往,探讨命理及黄老之术。又入峭峡,游安居溪,伐木溪源,写山水诗自遣。
“遇合”一个贤明之主,在陈子昂看来是好的政治得以施行的基础。所以“未遇”时他就拼命表现,上谏书,请求提兵出击,当幻想破灭,他不得不提前离场,但抛下那一套“王霸大略”归田老家,他就要承受寂寞的噬咬。
当武周朝最优秀的文士们被集中到皇宫内殿的控鹤监(后改名奉宸局)修撰《三教珠英》的圣历二年(699),年过四十的陈子昂在遥远的蜀中成了一个标准的农夫。如果没有这次辞职,很有可能他和宋之问、王无竞等好友一样也成了“珠英学士”,参与到这项举国瞩目的文化工程中来。毕竟他在军中写了那么多公文,曾得武后亲口表彰,他出现在张昌宗罗致的学士名单上也不算意外。
看上去陈子昂是隐居老家山水间再也不出来了。他用家乡的酒和美景招待来看望他的朋友。巴西姜主簿自绵州到射洪来看他,他在武东山南麓林下与之“颓靡取乐”。荆州一个叫马择的参军到蜀中公干,经朋友介绍来看他,他与这个小许多岁的年轻人“遘兹欢甚”,还特意记文,“时玄冬遇夜,微月在天,白云半山,志逸海上,酒既醉,琴方清,陶然玄畅”,似乎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开心。
只是有一次,已入控鹤监修书的好友王无竞来到蜀中,他赠诗中的一句“宝剑千金买,平生未许人”,流露了心中的落寞。想当年北征,都是参谋帷幕的人,现在一个学士,一个草民,这么大的反差任谁都会不舒服。但他却说,京都的人和草野之民各有选择,“孤松”的命运也许于他是最合适的。
圣历二年(699)仲春,侍御史冀珪、司议郎崔泰之来蜀办事,陈子昂邀二人鼓琴痛饮,说自己现在是“谢病南山下,幽卧不知春”,又向两位星使说起归隐后的生活,“余独坐一隅,孤愤五蠹,虽身在江海,而心驰魏阙”。“孤愤”和“五蠹”是《韩非子》中的篇名,这是说他虽身在山野,却总是想着朝廷那些事儿放不下,所以只能以读书自遣。
大量的阅读催生出了他一个庞大的写作计划。这个写作计划的启示或许来自司马迁伟大的《史记》。不满于朝臣们记录的那些所谓国史太过“芜杂”,陈子昂决定另辟蹊径,写作一部自汉孝武之后以迄于唐的史书,书名他想好了,就叫《后史记》,还拟定了目录和提纲。如果这一计划能够实行,他或许就此转型成了一个在山野中修史的历史学家。但不久他父亲陈元敬去世,他悲伤过度,不能运思,这个计划就搁浅了。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感遇》之二)
兰草和杜若,是春夏间开花的两种香草,它们虽生长在空寂的林间,无人能赏,却也按着自己生命的节奏,红色的花瓣覆盖着紫色的株茎,姿意开放。但白日消逝了,秋风吹起,那些美好和芬芳,全都免不了凋落。写这首《感遇》诗时,他似乎看到了命运的安排。
陈子昂可能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死于一直以来都在批评的酷吏政治。他是在圣历三年(700)被射洪县令段简害死的。
前面我们讲到,在初登仕途的一些献书中,陈子昂很早就关注过“牧宰”,也就是刺史、县令一级的帝国基层官员的治理问题。对于扬州事件后告密者蜂起,酷吏们罗织罪名随便逮人,他更表反感,认为是“淫刑”,而真正的王道应该“措刑”,最起码做到“宽刑”。那时他是武后在金華殿亲口表彰的人才,没有人拿他这些话做文章,现在已时过境迁,那些邪恶力量随时可以杀他一个回马枪。
《旧唐书》本传述及陈子昂冤死狱中事,笔法简约,未述详情:
子昂父在乡,为县令段简所辱,子昂闻之,遽还乡里。简乃因事收系狱中,忧愤而卒。时年四十余。
给人的感觉,起因似乎是陈父陈元敬受县令段简欺负,陈子昂为父出头,回到乡里,然后被段简这个地头蛇下狱,死在了狱中。
这一说法未免让人生疑。陈子昂还乡,是因为“未遇”,这一想法是二次北征结束时就已萌生的,奉父尽孝,不过是他向朝廷打报告的一个说辞。陈父被辱,陈子昂闻之“遽还”,这明显与事实不符。
卢藏用《陈氏别传》提供了一种更详细、似乎也更可信的说法:
子昂性至孝,(父亡)哀号柴毁,气息不逮。属本县令段简贪暴残忍,闻其家有财,乃附会文法,将欲害之。子昂荒惧,使家人纳钱二十万,而简意未已,数舆曳就吏。子昂素羸疾,又哀毁,杖不能起。外迫苛政,自度气力恐不能全,因命著自筮,卦成,仰而号曰:“天命不佑,吾其死矣!”於是遂绝,年四十二。
但卢藏用的说法依然让人疑窦丛生。
陈子昂名重于朝,虽退归老家,却未免职,犹是台官,唐重内官,他用得着这么惧怕一个县令,以至于急忙纳贿?
这个段简又是什么人?竟然嫌二十万钱少,还要将陈子昂杀害?
《新唐书·来俊臣传》有一段文字说到段简。段简的未过门妻子,是太原王庆诜的二女儿,长得十分漂亮,却在婚前被来俊臣截胡了,将之强娶。不只如此,来俊臣还看上了他的美妾,威逼之下,段简把这个妾也乖乖送上了。被强娶的王氏女后来自杀了,相比之下,这个段简,妻妾被人抢走也不敢吭一声,简直是个无气骨之人。
这么说来,陈子昂堂堂一个荣休的右拾遗,更没有理由怕这个行货子了。何况他居朝时,也曾陷狱年余,铁窗滋味又不是没尝过。
此案疑点重重,所以有多种传说版本,有说指使害死陈子昂的是建安王武攸宜,也有人說是上官婉儿,因为陈子昂反对他祖父上官仪的“上官体”,故借手地方官将之除掉。
此事过后一百多年,晚唐一个叫沈亚之的作家,才隐晦地提到陈子昂枉死背后的另一人,梁王武三思。
沈亚之说,陈子昂和他的朋友乔知之,都是被武三思害死的。
“乔死于谗,陈死于枉,皆由武三思嫉怒于一时之情,致力剋害。一则夺其妓妾以加憾,一则疑其摈排以为累,阴令桑梓之宰拉辱之,皆死于非命。”?譺?訛
当时争皇储的武氏子侄中,武三思、武承嗣是最靠前的两位,都是武周朝手握重权的大人物。有这样的人主使,难怪段简这个小人毫无忌惮,痛下杀手。
陈子昂与武三思应该是认识的,他们一起参加过梁王府的宴集。《梁王池亭宴序》中,陈子昂说,“鄙人幽介,酒醴知惭;王子爱才,文章见许”。可知自许“爱才”的武三思对陈子昂的文章给过好评,而陈子昂出于客套,则自谦出身寒微,此后没有他们进一步交往的记载。
很可能陈子昂的这一倨傲姿态激怒了武三思。但更大的可能是,急于成为皇位继承人的武三思意识到,陈子昂谏书中有关军政、刑罚、地方政权的建议很可能成为自己的绊脚石,急欲将之搬开。“附会文法”,正是武三思设计的对付陈子昂的妙招,岂是一味贪财的段简想得出来的。
其惯用伎俩,就是制造文字祸,从陈子昂的诗文里,找出那些有影射、诋毁武周政权的文字,然后一一罗织罪名。这太容易了,陈子昂为刚去世的父亲写的墓志铭,就有许多现成的疑似大不敬语,于是以碑文附会律法,上纲上线。陈子昂先前斥责过的恐怖政治,再一次落到了他头上。
陈子昂丁忧之中身体孱弱,再加受了杖刑,自度这一次再也逃不过,在狱中卜了一卦,大惊:“天命不佑,吾其死矣!”
他还想再努力一把,向段县令纳钱二十万,想让段简看在钱的面子上,放过自己。
段简的胃口岂是这二十万能够打发的。当地传言,陈家家资巨万,上头要陈子昂的命,他要的是陈家的财。
于是,狱卒架着已不能落地的陈子昂,“数舆曳就吏”,一直打到他起不来,瘐死狱中。
陈子昂枉死的幕后黑手,作为好友的卢藏用应该是知道的,但他害怕武三思也对自己下手,故而不敢在《陈氏别传》中写出,仅以“附会文法”四字,替冤情留下一条隐约的线索。
卢藏用收养了陈子昂两个未成年的儿子,陈光和陈斐(在这之前,他已经收养了亡友赵贞固的儿子)。他又费尽心力收集整理了陈子昂的十卷文集《陈伯玉文集》。文集编定后,除了惯常的序文表彰陈子昂的文学成就外,他还写了一篇别传附于集后,埋下了陈氏死因的一条线索。他对亡友,可以说是友道的极致了。
卢藏用一向不掩饰自己是个俗人。他说自己隐居终南山,不过是为了寻找一条通向宫廷的捷径。但卢藏用聊以自慰的是,自己长了一双善于发现天才的眼睛。在卢藏用这个天才捕手看来,能够与陈子昂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并结下“忘形之契”,是他这个俗人的幸运,因为他的朋友不只有着王霸之才,兰若之德,更是接继风雅之道的五百年来第一人,这样的朋友,“四海之内,一人而已”。
注释:
?譹?訛《唐会要》卷七八:"河东节度使,开元十一年以前,称天兵军节度。"又云:"天兵军,圣历二年四月置。……开元十一年三月四日,改为太原以北诸军节度使。"辖地为今山西、河北北部一带。
?譺?訛《沈下贤文集》卷八《上九江郑使君书》。
责任编辑 喻向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