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蔷薇（13首）

剑男

雪夜

我走过最漆黑最漫长的路

是在我十岁那年，带赤脚医生葛金花

去老瓦山给我临产的小姨接生

我们带着手电筒，整个老瓦山的黑暗

都在向我手中这束光聚集

走到水库附近，没有了电

我第一次看见深夜水面有青铜的暗光

照见一条小路在两座山间浮起

然后又消失在山中。生命

总是和黑暗伴生，你小姨的老大老二

都是半夜出生的，但白得就像

刚刚剥出来的两颗花生仁

葛金花牵着我的手，似乎她也要通过

故事来分散对黑暗的恐惧

时间漫长，我们不知道它的指针搭在

什么事物上面，直到天上

飘起雪花，老瓦山在大雪覆盖后透出

如黎明的光亮，我们手心汗液

才逐漸消失。到达小姨家

鸡刚叫头遍，大约是凌晨四点钟左右

姨夫说看到外面下大雪，他们

都为我们担心，连我小姨腹中的婴儿

都安静了下来，不再躁动不宁

野蔷薇

有人偏爱感官的刺激，我给你献上

这一束野蔷薇，我献给

你野蔷薇的美艳和桀骜，也献给你

花枝上细小的刺

越过尖刺，我希望你不再去爱

世俗的玫瑰，那虚伪的

庸俗的社会学玫瑰，那一半来自被

改良过的野蔷薇的玫瑰

所有高过头顶的花环都可能是令人痛苦的荆冠

希望我送给你的这束野蔷薇除外

屋顶的炊烟

雪花压低屋顶，天空灰暗

一座荒凉的旧屋，大雪不能覆盖的

烟囱扎向高空虚无而寂灭

想起从前大雪中群山峻深的怀腹

炭火在老屋灶膛闪闪发亮

我们将刚煨熟的红薯掰开

它冒出滋滋热气，好像

我们手中正握着一个已拉开的手雷

满满一瓦壶的雪烧开后

却只得到小半壶水，我们嘲笑雪

也像棉花一样膨松而臃肿

母亲把鼎锅中的米粥匀出一部分

给刚生了小牛犊的大黄牛

然后带我们把门前积雪覆盖的小路

铲出。那时的雪比现在大

但寒冷使温暖加倍，日近

晌午，我们总能看到屋顶炊烟连云直上

并渐渐成为灰蒙天空的一部分

斯卡保罗集市

我对爱情的想象是从一首歌曲开始的

海水海滩之间的墓地

不用针线缝制的亚麻衬衣

这隐藏着的深深绝望

很多年以后，我发现我爱着的其实是

爱的理念：生于苦难

穷困或动荡，但死于平庸

那时我没有见过大海也没有遇见爱情

我的斯卡保罗集市和

那个令我惦念的少女

不知在何处，因此我的口信

显得缥缈而虚无。——爱从来在远方

在开满了鼠曲草和迷迭香的

他乡和异域。你很难

想象一个少年既想要清澈纯洁的邂逅

也从不排斥乱世舔血的深情

当他的爱在逼仄生存中汇成

一洼死水，那在风中飘扬的亚麻衣裙

散开了连缀它的针线，是谁

做了那个劫持心的海盗，又是谁甘愿

他葬身的大海永远没有彼岸

浮云

正午，一朵白云从头顶飘过，轻盈、散淡

看着这无所凭借事物

藏身自己的阴影，成为天空的一部分

她感觉自己的身心也轻了下来

感觉人生如日中天的时刻莫不如此，莫不如

此时事物的阴影轻轻扶住事物自身

野百合

在药菇山悬崖上面

我看见几株野百合在开放

高傲孤僻的野百合

它们困在灌木中一动不动

好像时光也一直在

耐心地等候

它们拒绝人类足迹

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一条路

可以抵达它们身旁

我想象一定有飞鸟或野蜂

在某个时刻赢得过

它们的欢心

就像它们不经意间

穿过一个人心中的尺度

在悬崖上被我们所仰视

我喜欢它们这样

孤芳自赏的绽放

像某种不合时宜的思想

在云朵和飞鸟之外

和悬崖下面的行人相互寂寥地打量

黄昏即景

一个中年人坐在河边吹笛，一个少年

在不远处掷纸飞机

一群鸟从树上吵到树下

笛音忧伤，像在为低飞的纸飞机伴奏

鸟声嘈杂，正在用

欢快的喧闹把暮色推远

而更远处，夕阳正在山顶缓缓沉落

山脚下的村庄在余晖中看上去像挺了挺胸膛

在三峡人家

在西陵峡口槭树冷艳的暗红里

一列蚂蚁正在快速划动着它们纤细的腿

往上是斜坡，是更冷冽的高处

往下是风吹动的江面和江面上

如蚂蚁涌动的旋子。在江流平缓浅湾处

一群人正用船帆模拟三峡渔民

从前的生活，远远望去，他们亦如蚂蚁

在甲板上穿行。—— 无数这样

奔波瞬间连缀的一生，不知他们是否

知道：我们不过是更换了装容

和作业场所，和这些蚂蚁和渔民一样

我们也一直疾行于生活中的各种大道幽径

并艰难地和命运的狂风急浪相搏击

火车与栅栏

栅栏与火车

相当于围栏和一匹脱缰的野马

相当一首诗

和它必要的形式的制约

相当于一列火车有自己的轨道

一首诗也有

不易停下的奔跑的欲望

相當于思想和词语保持的张力

相当于静止事物对

冲动事物的警惕和恐惧

相当栅栏是虚张的理性

火车是真实的冲动

相当一列火车穿过，栅栏因其反自由

虚拟了一座城市的文明和自律

河床上的石头

河流断流。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流水

还有看不见的水流

在其中穿梭

但人们不曾想到河底居然遍布着石头

这些沉在水底的石头并不漆黑

有的圆滑，有的仍

保持着锋利的棱角

有的因黑暗的囚禁而黯然失色

有的则被黑暗塑造

在流水的冲洗下呈现出绚丽的图案

让人感觉并非所有事物

都是环境的结果

河流两岸是分属不同省的两座村庄

从前它们往来要

绕道距此七公里处的下河大桥

而此时河底的石头

无论美丑、方圆，色泽黯淡，或炫目

它们都在铺陈着这条曾经的沟壑

在老瓦山中祭拜亲人

下半年老瓦山雨水偏少

山中黄栌和槭树更早一些来到了秋天

它们零散地分布在山中

相对山中的常绿植物显得孤单、寂寞

南坡一棵黄栌和两棵槭树下面

是我祖母的坟丘，四周

分别埋着我的父母亲以及众多的亲人

溽热山中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

但当我把篮中祭品摆到

亲人们的墓前，一阵风突然把整座山

吹得哗哗作响，就像

以前节日里祖母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上八仙桌

空荡的堂屋一下子变得座无虚席

动物园的斑马和老虎

在动物园，斑马的黑与白

来自我们简约的审美

它们奔跑或聚集

我爱一匹孤独的斑马胜过

一群奔跑的斑马

我爱它们天生的条理胜过

知识的条分缕析

斑马围栏旁的围栏里有一只老虎

我爱这种没有危险的比邻

我爱斑斓的虎皮

没有成为一个人的大氅或

装饰在权力的椅子上

也爱斑马偶尔望向隔壁围栏时

它们身上的斑纹

没有起一点褶皱

据说老虎只在大雨夜有过长啸

而斑马从来没有过

焦虑、烦躁和不宁

我爱斑马这样知黑守白

但鄙视老虎这么快就放弃自己的天性

并开始习惯围栏对它的围困

雪中行

雪还在下，那些正被雪覆盖的脚印

只有在逆光中才隐约显出形状

仿佛人世所有的行走都不过是徒劳

都抵不上这些美丽、幻灭而又虚无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