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

叶燕兰

我 们

有时，我们闯进街边一家小店

买下一捧开得旁若无人的花

尔后，花更多的时间寻找

一只与之匹配的花瓶

有时，我们也一眼相中橱窗里

一只安静的瓶子

久久不肯离去，各自暗想

该插入什么才不辜负这季节

更多的时候，我们仅是走着，逛着

像恋人、像父女

更像是两个慢慢靠近的陌生人

偶尔停下脚步，细细看着

买或不买，都不讨价还价也不耿耿于怀

街道宽阔漫长，如逝去和正在走来的岁月

我们闲散地走着，仿佛

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

奶奶和鼠曲草

开细碎的小黄花

长绵软的白绒毛

常在田埂上做梦

总在露水中醒来

裹小脚的奶奶，手持镰刀

嘴里念念有词

草木都有温良之心

喂饱了牲畜，也养人

三 月

三月，没有新鲜事

只有我的奶奶，更老了一些

灶膛前，烧火出神

薄烟挤过黑烟囱的瘦长时光

没有人看见

当我们抬起头，它已摇摇晃晃

拐了出来，在天空下

融入遍野寂静

秋日还乡

破旧的屋檐下，新结了蛛网

一片失重的黄叶

扑落其上

奶奶从木门后走来

笑起来的模样

像院中压弯枝头的透红柿子

皱皱的，软软的

躬着身

待命定的一只灰雀，造访

我们羞于提到爱

我的妹妹年轻又漂亮

像二十几岁本身，充满天然善意

她的苦恼在于每一餐吃什么

以及等一个牵手的人

她有时也会问我，该找什么样的

另一半，怎样才算好的婚姻

她露出小虎牙，盯着我看

这焦灼的人妻和母亲

我忙不迭避开那清浅的眼神

仿佛那里闪烁着星光和一些

令静夜感到羞惭的事情，仿佛我知道

屋檐下两颗水珠，訇然坠落的原因

却不能把答案告诉破门而入的人

林中小屋

在无人的山谷

有一间林中小屋

童年時我曾沿着野莓的香气

幸运地来到它面前

哦，整座山林满满当当

而我没有勇气推开

那扇轻轻的木门

哦，整座山林空荡荡

当我再次原路寻回

已不见当初美丽的小屋

现在我爱你。我能请你和我一起

去找这间小屋

这座深林吗

我们在里面，住一个晚上

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

只是静静地，等

天亮

一首诗，终于完成它未完成的部分

下山的路

周末一个人爬一座不知名的山

上山的路轻易就找到了

下山时，却被岔路的一株高树

吸引。进入了一条废弃的荒道

来来回回

山脚灯火近在眼前，却无法抽身返回

摸亮属于自己的那一盏

这让我想起年轻时

与一个人以爬山之名

进行的一场曲折幽深的试探

也在这样落日暧昧的下山时分

迷失了方向

那时和现在一样，心中都没有更多的恐慌

因过分寂静而被逐渐放大的

呼吸声中

甚至还产生了对迷途的

一种莫名的渴望

那时还能顺势握住另一个人

同样茫然但兴奋的手

现在，独自面对这场逼近的薄暮

我索性蹲伏下来

与近处空地中的一只灰雀

对视，见它细长的脚趾

呈暗红色，转动的眼珠子

随天色慢慢暗淡

又隐隐地，发出要摄取人心的光

裁 切

忘了为一个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她需要裁下一张白纸

尺子、小刀、量角器已经存在

连同那张被选中的白纸

平静地铺在桌面

那么白

看不出顺从，也没有抗拒

像他用目光在她身上逼近打量

没有强迫

也不存在恳祈

她先是小心地裁下一小块

顿了一会儿。又拿起剪子

裁出另一个想象中的形状……

仍不满足，两只手最后齐齐伸出去

摁住那犹疑不定的空白，与心跳

终于裁好了。她坐在那里

眼神却怔怔地盯向别处

说不上高兴或者难过

像一张麻木的白纸，会因为不断被

裁切，而失去什么吗

像一个突然感到疼痛的人，会因为

裁切了一个完美的

空白

而暂时获得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