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镛
1
赵吉安离开挑水坡,连宋小会也没说,他是抱着死不回头的决心进城的。
城市人多。赵吉安走到一个叫三孔桥的地方,那里的人,扎着堆。他们有的背着铺盖,手搭凉棚东张西望。有的举着手,高呼“我去,我去”。有的靠着桥墩抽烟,烟吸完了,像和烟蒂有仇似的,使劲把烟蒂摁在地上。一个戴帽子的中年人,拿着一瓶泡着酽茶的罐头瓶子,拧开盖,对在嘴上“咕嘟”一大口,又“咕嘟”一大口。
赵吉安看得发呆。
太阳辣得有些过分。赵吉安空着手,汗水也不断从额头跑。看着水,他更渴。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老板,要做什么?”
赵吉安惊了一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咂了一下嘴皮。嘴皮上像是有胶,张不开嘴。他摇了摇头,很费力才把嘴皮分开,吞吞吐吐地说:“我想问问,这么多人,在这里干嘛?”
那人懒得搭理他。刚才喝茶的中年人看着他,眼睛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苦笑了一下说:“等工。”
赵吉安很感激地对他弯了一下腰,说谢谢!他终于明白,原来扎堆在三孔桥上这些人,是等喊工的人。
这时,一个胖墩墩的光头男人,朝着戴帽子的中年人径直走过来。他们立即围上去,异口同声地问:“老板,要做什么?”光头男人没和他们搭话,拍拍戴帽子的中年人的肩膀说:“你喊着昨天的人,再喊几个新人,跟我走。”光头男人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折转身,走了。
“看,这才是老板。”几个人围在戴帽子的中年人身边说。他点了几个人,走了。
赵吉安还在为光头男人说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发愣,见他们已朝着一辆面包车小跑去,他也尾随着跑了过去。
光头男人打开面包车的后门,粗声恶气地说:“你们只要干活不瞎混,我保证你们长期有工做,不用天天在这里老鸦守死狗。”
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说:“我们都不怕出力,个个脚勤手快。”一个个迫不及待就钻进了车里。赵吉安也跟着钻了进去,与他们一起,像货物一样齐齐靠在两旁。戴帽子的中年人看了赵吉安一眼,轻声说:“这是去干苦力活。”那意思,是让他别去。“嘭”,光头男人已把车门关上了。
车驶出一段柏油路,又在土路上颠簸了个把小时,停住了。
赵吉安跳下车,发现县城被车甩开了。周围是荒山,只有零零散散的小雜木树,伏在山体上仿佛偷偷地生长,胆胆怯怯,和自己一样。
光头男人瞟了一眼赵吉安,见他长得电线杆一样,瘦得像个猴子,鼻梁上还架一副眼镜。他立即转过脸,对着戴帽子的中年人,鼓起眼睛骂了起来:“瞎扯淡,这屁娃娃你喊来干啥?想混工钱?”
戴帽子的中年人刚要说话,其他人讨好地抢着说:“是的是的,这样子哪像出得起力的人嘛!”随后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光头男人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水。赵吉安走在他面前,显得瘦弱,低着头小声小气地说:“老板,对不起,不是他喊的,我能像他们一样出力,吃得起苦。我不要多少工钱,只要给我水喝!”“噗呲”光头男人嘴里的水喷了出来,突然哈哈大笑着说:“这里是修水库,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你这瘦猴,风都吹得倒,出得起力?一包水泥把你尿都压出来。”光头男人用手背抹了抹挂在嘴巴上的水,又说:“你是来逗人笑还是逗人玩。”
旁边的人,除了戴帽子的中年人,他们也哈哈大笑起来。
赵吉安分明感到,只要光头男人站在他们面前,就有着像酷暑一样的余威。这余威,直接深入了每个人的心灵,对身体产生影响,触动了神经,没有一个人不巴结着他。赵吉安捏紧拳头,冒出了挑水坡人的牛犊子劲,抬起头说:“先给我喝够水,他们出的力,我照样能出。”
光头男人又“哈哈哈”大笑,笑够了停下来,才说:“你只要能挪动一包水泥,别说喝水,老子还请你喝酒。”
赵吉安看着这个粗暴、开怀大笑蔑视自己的光头男人,指关节捏得都变白了,指头紧紧扣进掌心,说:“你说话要算数。”说完朝着一个工棚走了进去,把桶里的水倒进一个煨水壶,直接把壶嘴对在嘴上,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然后径直朝着一辆装满水泥的车厢走去。
光头男人眯着眼说:“小子,你晓得一包水泥有多重?”
赵吉安没说话,径直走。
旁边的几个人说:“你把老板看成什么人了,老板肯定说话算话,只要你有本事挪动,今晚老板请你喝酒,我们作证。”
戴帽子的中年人说:“你们就别跟着起哄了,人家还是个娃娃,挣坏了身体。”
赵吉安已走到了车边。
光头男人瞟了一眼戴帽子的中年人,说:“他还真较劲呢,让他试试锅儿是不是铁打的!”另外几个人起着哄,一起“吁吁吁,加油加油”地喊了起来。
水泥像是赵吉安发泄内心所有的忧郁、痛楚、失落和无奈的对象。只见他双手一抓,水泥乖乖地、妥妥帖帖就扒在了他的肚子上。他抱着水泥,像抱个小孩一样,轻松走到一堆水泥旁,随后,水泥在他双手的摆动中,自动飞上了与他差不多高的堆子,稳稳当当趴着。
刚刚还在噘着嘴“吁吁吁”起哄的人,自己都不知声音怎么消失的,眼睛就鼓成了两个圆圆的小灯笼。粗暴得不着边际的光头男人,看着这一连贯的动作,嘴巴大张,脸上蔑视的笑瞬间变成了会心的笑。然后,亲和地对赵吉安说:“今晚我请你好好喝台酒。”说得好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
他们都惊讶于赵吉安的臂力过人,像是可以把浑身的体力与气魄,通过他的两只手传递出来。每一个步骤,完成得如此连贯漂亮。
光头男人说话算数,吃饭时,带上了赵吉安。他带去的酒很纯,清澈又透亮,倒在碗里,用火柴一点,蓝色的火焰在碗上像跳起舞一样,半碗酒能完全烧干。
那顿饭,赵吉安带着身心的苦楚,带着白天的成就感,兑着酒灌进了肚子。回去后,他躺下就睡着了。他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感到全身软绵绵,心里却轻松明亮起来。
这是赵吉安1993年中考没考上师范后,第一次睡得如此沉。
2
宋小会的身体,突然成长起来,变成了一个青春怒放的大姑娘。她的脸姣好,有一种生气勃勃、光彩照人的光芒,身上也散发出一种暖洋洋的光芒,特别是一头又黑又美的长发,如果放在胸前,像一条汹涌的黑色河流漫过了高山;放到身后,像一堵挂在峭壁上黑色的瀑布。但是,这条黑色的河流和瀑布,没有白水的漂洗,宋小会硬生生把它收拢,用一块红头巾包起来堆在头上,像挑水坡的山头。这使得她整个人更加显示出了一种力量和庄严的美。在挑水坡,很少有花儿开,可能就是见了宋小会感到害羞,它们再不好意思开放了。
挑水坡的人、动物、植物,都在向阳而生。一直以来,又像是有一道魔咒在箍着。
植物在苦涩求生,草在努力缩短与天空的距离,却趴在地上。还没有人高、叶子泛黄的苞谷,就别上了发卡。野地上的仙人掌卷筒叶,扎满了钢针。动物在苦涩求生,一条小狗长到老,也成不了体格壮大的狗。矮墩墩的母鸡,脖子伸得够长,屁眼里才滚出白生生的蛋。杀只公鸡熬汤,火焰要付出双倍的努力。宋小会十五岁的时候,精精瘦瘦,才像个十岁的孩子。她和赵吉安有相似之处,两个人的双手都长得结实。她的手有力到近乎于一个野小子,与她的身体不太协调,赵吉安的手像岩石,十指粗大的骨骼像挖地的钉耙,僵硬、笨拙而有力。她的一张温柔的小脸上,清晰地散发出希望、美好的喜悦。赵吉安也是性格开朗、爱笑,有一双紧张的野兽般专注的眼神,目光闪闪发亮,为人任性,却和善。挑水坡的人,都喜欢他们。赵吉安与她相反的是,长得十分着急,还不满十八岁,身体仿佛已经开始老化,一张沉静悲伤的脸上,没有水分,嘴上却冒出了像凄风苦雨乱草一样的胡茬。他有些像卡夫卡自己说自己一样,不会经过中年,而是从童年直接进入老年,中间没有过度。
现在,宋小会一下就长高了,长美了。照说,她应该得意和高兴。可她反而郁闷。她记得初中时,老师上生理卫生课的内容,她做过比较,按照自己身体的发育,应该早来月经了,可一直没有一点初潮的迹象。她以为是缺水的缘故,每天等水的人再多,她都要去提两桶回家来,然后喝很多的水。
但是,宋小会的月经还是迟迟不来。
宋小会的美,最自豪和高兴的,是她的母亲。因为说媒的人,把她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她的母亲,没人的时候脸上都是笑的。
每一次,说媒的人来到宋小会家,宋小会都躲得远远的。她的母亲以为她是为这事感到害臊,找借口喊她做這做那。她要么不耐烦搭理,要么用愤怒的声音回应,像小时母亲对她的愤怒一样。
母亲不让她再读书。她怎么不愤怒?
赵吉安的老师,在赵吉安中考后的第二年,又跑来挑水坡。老师一直对他的体检耿耿于怀,喊他再去考一回。老师说不讲其他,就是啥小黑瓶子装的酒精、醋和水,天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肯定被人搞鬼了。可老师没有见到赵吉安,走的时候,宋小会看见赵吉安养的那条小白狗,一直跟在老师身后。那条铁疙瘩瘩的白狗,平时要么在山坡上对着天“汪汪”叫几声,要么在坡顶上疯跑,除了宋小会,谁也无法挨近它。她怕白狗追着去咬老师,从后面追着去唤它,可它回头看她一眼,又继续走。小白狗不叫不咬,安安静静跟在老师后面走,直到把老师送出了挑水坡,才跟着她回来。当时,赵吉安的老师和宋小会说:“我劝过你妈妈,她说古话讲朝中有人好做官,朝中无人你莫钻。说你们家啥关系都没有,读了也不起作用,只有认命。她的观念不代表你,你一定要好好读书才有出路。”
宋小会点头答应老师。
回家后,母亲就是不让她读书。不让她读书不是家里实在穷,她家养的鸡,肉质很香,城里人非常喜欢,价格卖得好。母亲不让她读书的理由荒唐得要命:“看,赵吉安学习那么好,考上了也被人搞鬼没去成,白啦啦的,最终连庄稼也不会种,跑了。农村人的命就是农村人的命。”就再不让她去读书了。加之说媒的人多,母亲怕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说:“世上哪有不希望孩子过得好的妈呢?你要听话,只要嫁出挑水坡,日子就会从糠箩跳米箩。”
宋小会知道,母亲所有的理由,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压根不想让她嫁在挑水坡,必须嫁到山外去。
小时候,母亲为了她有发不完的脾气。现在变成她的脾气又发不完。只要有人来说媒,她的脾气就发了起来。尽管那些说媒的人,每次来都说谁家有几间大房子,谁谁家有几头耕牛,谁谁谁家还有人在县城里工作,仿佛山外的男人不是有钱就是有势,仿佛只要自己愿意,都可以任她挑选。
母亲总是絮絮叨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妈是为你好,你要懂妈的一片苦心!”
宋小会回答她的就一句话:“我懂,我全都懂……”反正,任随媒人踏破她家的门槛,说得天花乱坠,任母亲怎样开导,她的心都像挑水坡的顽石那么坚硬。
母亲也没办法,只得悄声嘀咕:“一个是水,一个是火,真是前世的冤孽。从古至今,挑水坡出生的女孩子,哪个不是奔着想往外嫁啊?”可她说这话又不敢让宋小会听见,声音很小,小到像是嘴巴说给鼻子听。后来,母亲觉得对她来软的不行,又来硬的,说:“这挑水坡就是个紧箍咒,把你箍得死死的,这事由不得你,我们做主,必须把你嫁到山外去。”
宋小会更加愤怒,和母亲吵了起来。宋小会的奶奶虽然年纪很大,一直开明,对宋小会也很好,站出来威威严严地说:“姑娘是人,又不是牲口,由得你处理?姑娘大了,就随她的心。”
听到奶奶的话,宋小会忍不住一下哭起来。哭得很伤心。
母亲那一代人,并不理解这一代一个少女的痴迷情态。她的心里,早住着一个心上人,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是谁。母亲非得让她嫁到山外去,她怎么不和母亲吵?反倒是奶奶,像是很懂她的心。她就是不想离开挑水坡,挑水坡不是紧箍咒,而是一个巨大的磁场,像她的心上人一样。
3
酷暑的天气,热浪在工地上后浪推前浪。空气中,弥漫的水泥灰尘,朝着人的鼻孔、嘴巴使劲钻。其他人在“咳咳咳”或者打响亮的喷嚏,赵吉安仿佛和灰尘有缘,一声不吭。别人累了坐在地上喘气,他搬着水泥像脚下带风,带着一股狠劲,比任何人都拼命,一天干的活路抵他人双倍。喝水,比他人多好几倍。
戴帽子的中年人对他很是关心,悄悄和他说:“悠着点,算的是天工,别那么卖力,把自己身子挣坏了。”
赵吉安感激地点着头,嘴里说着“好好好”,可干起活来还是卖力拼命。工友们在偷闲,他在干,工友们歇气,他也在干。
由于老板的精打细算,工友们闲时有了抱怨。
“他妈的老板就是老板,太精明了。当时三孔桥喊工,天天都喊不同的人,要长期用工了,就把力气小的人筛掉。”
“就是就是,以前的天工,管他骂不骂,磨完一天洋工就算得。现在干完一样活,还要干另一样活。”
“他现在倒是轻松了,一天就简简单单几句话。放这儿,码齐整,就码这么高,再把那堆沙子铲了移到这边,收工。”
抱怨归抱怨,事情还得干。又说:“算了算了,回头想想,在三孔桥等工,有时一天到黑也没人喊,干等!有活干比没活干强。”
这么一想,这事说起来原因又在赵吉安身上。他们说:“就怪赵吉安小杂毛的手脚太勤快,太好表现,有心机。干完一样活,时间还早,害得我们跟着多干,工钱半文也没增加。”
“老板他妈的倒是高兴得很,反倒像是赵吉安领头的工人,时常给赵吉安准备好水,随他喝。”
“有时还专门带酒给他喝。”
“他就贪图那点马尿,害得我们干活的量比以往多得多。那马尿有啥稀罕的?哪时我们拿马尿把他干醉,然后找个借口打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
他们说着说着,说得赵吉安比光头男人还可恶。赵吉安才是罪魁祸首,是他导致了他们干活量的增多。于是,恨点放在了赵吉安身上。
光头男人把天工改为计件。这完全是凭力气,多劳多得。为此,他们都想付出最大的努力,多挣点,没工夫想其他事。
渐渐地,他们又发现,在同样多的水泥的总量下,不管他们如何努力,赵吉安都比他们每个人搬得多。
其实,光头男人计件的方式,赵吉安并没有比他们挣到更多的钱。所有人的工钱,都被光头男人计件在了自己的腰包里。光头男人以为他们也知道,只是他不清楚他们知道了多少。事实上,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只是认为赵吉安把他们的资源抢走了,对赵吉安更是恨上加恨。
在接下来的活中,工友们像往常一样,干活正常。不过,有的工友,见赵吉安时,要么把脸转朝一边,不耐烦,要么眼睛鼓得像牛眼睛。有的工友,见他抱着水泥走,故意从他面前窜过去,撞他一下。还有的工友,自己抱着水泥,擦着他的身子走过时,水泥就掉在了地上,说赵吉安有意让自己耽搁时间,不由分说地揪着他打了起来。
戴帽子的中年人,看见工友们欺负赵吉安,站出来说:“都是苦命人,靠苦力挣来的钱,哪一分挤不出几滴血汗?”
于是,他们只得忍着不动手,喘粗气,又一直在寻找另外的时机。
赵吉安也很小心,尽量看他们眼色行事。他们高兴时,他就和他们说说话,他们不高兴时,他就躲让着他们。
那天,光头男人发工钱,每个人都想最先把钱领在手里。他们挤在光头男人身边,赵吉安就远远坐着,等他们先领。他们一个个把大拇指使劲摁在印泥上,伸起来,红通通的手指,在光头男人指的位置,又使劲摁下去。然后,笑眯乐呵地把钱接过来,一张一张数得脆响。轮到赵吉安时,他没用手指去摁印泥,而是拿起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赵吉安会写字?他们都惊讶了,盯着赵吉安的双手。那双手也没什么特别,不仅粗糙,还有些变形。看着看着,眼里透出了羡慕、赞许和激动。
从这一刻,他们对他刮目相看。他们说赵吉安深藏不露,早知道,每次给家人写信,就不用跑到县城那条狭窄的挑水巷里。关键是,请那些老先生代笔,还要出钱。
现在,他们一个个对赵吉安客气了起来,来找他帮忙写信。令他们更惊讶的是,他们只是动动嘴皮子,大体说说情况,赵吉安那双结实和变形的手,提起笔,沙沙沙就写满几页纸。他们把信拿在手里,虽然不认识那些字,但看着每个字,都比那些老先生写的齐整,内容也比老先生写得多得多。反正赵吉安写的字,亲切得像见了爹娘,像见了老婆儿女,每个字都在看着他们笑。他们既不用花钱,又不耽搁做工的时间,高兴得像个孩子,对他伸出摁手印的大拇指,佩服又亲和。
赵吉安接到了他们赞许的目光,内心充盈着喜悦、成就和满足感,心里也滋生起无限的欢乐和自信。他自己也偷偷给宋小会写了一封信。他写信时,很折磨自己。尽管内心充满着激情,又必須真诚而庄严。自己与读书无缘,又不能耽搁宋小会,所以信里字字句句关心的,是她的读书。但他写着这些话,心里还是升起一团熊熊烈火,再大的水都浇不灭。后来,宋小会给他的回信,他偷偷跑在山顶上去躲着看。每一次,他写的信和她回的信,内容都差不多。他让她好好读书,她说她在努力读,让他在外要吃好睡好。每一次,那些字都像一团熊熊烈火,再大的水都浇不灭。
那天,他跑到街上,花了90块钱,买了一件立领的酱红色毛衣,穿回来问工友们好不好看。
工友们认真看了看,相互对了一下眼神,一致伸出大拇指,说:“酷毙了,也只有你这年龄的人穿着看上去很酷毙。”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又相互使个眼神。
因为那是一件女式毛衣。他们以为赵吉安不晓得,别揭穿他。实际是他们自己不晓得,赵吉安买的就是女式毛衣,他是为宋小会买的,只是穿在身上试了一次,随后就给宋小会寄了出去。
4
挑水坡是一个“人”字形山坡,一面阴,一面阳。在它的两侧,有两座山,像两只翅膀,站在远处望,像一只即将起飞的雄鹰,气宇轩昂,正展开翅膀,想飞,却又一动不动。在十多年前,两侧像翅膀的山内,隐藏有矿石,被采掘一空,连野草和荆棘,都被连根拔起,致使挑水坡的水,越来越少。当时,这只所谓的“雄鹰”,因为翅膀受了伤,就被困住了。现在,还看得见它侧身划开的深深的伤口。
挑水坡缺水越来越严重,雨水一年比一年来得晚,甚至有的年成,一年到头见不到令人欣慰的一场大雨。越是这样,他们越是像喝不够水,对水的珍惜,除了人的饮水,若要是用作其他,便认为是浪费。女人来月经后,会偷偷把水积存起来,悄悄擦洗身子。所以,这里的人不喜欢生女孩,并不是重男轻女思想严重,而是生了女孩,费水。这也是挑水坡阴面人家搬家的原因。
近年来,阴面坡出生的人,多是女孩,阳面的人家,生的多是男孩。阴面的住户,陆陆续续搬走,只有宋小会家没有。她的父亲有过搬家的念头,才和奶奶商量,就被从不发火的奶奶,不分青红皂白骂了起来:“住惯的山坡不嫌陡,你掰着脚趾头好好算算,到小会这代人已经第八代了。小会不是你宋家的一条支流?你能丢开祖宗搬到哪里去?如果不是山被人挖,树木被砍光,哪会像今天这个样子?你那时体弱多病,你爹那辈就可以搬了,照样没搬,听说鱼补身子,为你一人天天去抓鱼。”
奶奶发的一通火,终究断了父亲搬家的念头。宋小会触摸到了奶奶思想、情感、生命中,有一股永不枯竭的泉水。她看着奶奶,觉得她突然高大起来。
奶奶说,以前在鸭掌树旁边的垭口处,有一个山洞,水从那里淌出来,还有鱼。那时,宋小会的父亲还是个孩子。她的爷爷爬在山洞口,只要见他的右手从侧面伸进去,死死闭紧嘴巴、眼睛,两腿一蹬,瞬间五指捏紧,就一定是抓到了鱼。
现在,当年那棵鸭掌树还在,洞还在。当年那个抓鱼的人,如同山洞的水一样,不在了。当年吃鱼的那个孩子,早已成了父亲。
宋小会家,成了离村子最远的一户人家,孤零零,像鸭掌树一样。去她家的路,准确地说还不能真正叫路,不过是一条曾经有放牧的人踩踏了无数遍,然后就蜿蜒逶迤、在焦黄的土地和凸凹不平的岩石旁的一条野路。那野路,看上去硬生生的,即使是牛羊踩上去,如果不借力使力,路就不准它们立在原地,非要让它们往下梭。她家住的房子,躲在山壁前的一块空地上,像塞在半天云里,与世隔绝,人站在上面说话或者大声吵架,下面根本听不见一点声音,只能看见人的动作,像看一场哑剧表演。一些外来的人,想踩着白晃晃的路去山顶,那白晃晃的路像是自带电量,击得他们小腿打颤。即使这样的环境,宋小会一家人却活得阳光,对人也热心热肠。比如谁家给她家一碗苞谷,她家必定会换成一碗大米来报答。劳动力也一样,谁家请父亲出上一天劳动力,他要倾其全力,非得干到天黑才收工。赵吉安的母亲身体虚弱,从地里背一背篓洋芋,路上要歇好几气才到得了家。很多次,天都黑透了,宋小会的父亲在回家的路上,只要遇见,都会折回来,帮她把东西送到他们家,水都没喝过一口,又摸黑回去。赵吉安家盖房子时,帮忙的人都散了,他却和赵吉安的父亲,把所有剩余残物收拾了归拢才走。赵吉安的母亲过意不去,舀了一碗酥肉给他端回去,他很感动。没想到,第二天,他又喊宋小会的母亲,把家里存起来要卖的鸡蛋,送去了赵吉安家,和赵吉安母亲说:“你看你常年身子骨这么弱,你的身体更需要营养。”这下感动的是赵吉安的母亲,想着宋小会家比他们家更困难,眼睛湿湿地望着鸡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些鸡蛋,赵吉安的母亲自己也舍不得吃,全留给赵吉安补身子。
赵吉安吃着香喷喷的鸡蛋,赌咒发誓地说:“我一定要考出挑水坡,考不出去我就再不回挑水坡。”从那以后,赵吉安拼了命地读书,即便跟着大人去地里干活,他的腋下也夹着一本书。
5
赵吉安没有了没上师范失意时的痛苦、忧伤。他会在苦中作乐,也给工友们带来欢乐。他会倒立起来,用手走路,双脚并拢像要登天。工友们喊:“稍息、立正、左右左、一二一、向后转。”他的双手随着他们的口令,像脚一样就走了起来,向后转的动作比脚还灵活,惹得工地上的几个老男人哈哈大笑。
有时,赵吉安手里拿一坨粘泥,只见他拉、搓、揉、捏、压、插、接,不一会儿,一个活灵活现、造型别致、惟妙惟肖的人,或者小动物就成了。唐僧、猪八戒、孙悟空、害羞的姑娘、嘴角笑弯的老头,或者奔跑的牛牛马马、呆萌萌的小貓小狗小猪,经过他的手后,似乎就活了。
他会把捏出来的实物,送给他们。
让他们更惊奇的是,赵吉安能把扑克牌玩出很多花样。他洗牌,可以拉开,像有根线拴着一样。一副扑克牌放在桌上,他用四个指头一抹,扑克牌均匀地展开,就形成了一条彩带。他们不知道他那双结实并变形的手,为何那么牛叉,他们的目光中,是惊讶,是高兴,是羡慕,是赞许。他们误解他了,他不像光头男人,有着很深的心机。
光头男人倒腾钢筋水泥,修水库,承包工程。干了几个回合,又承包了一座监狱的修建。由于工程不断扩大,他成立了一个有限责任公司。他们欣慰的是,无论是修水库,搞工程,还是修建监狱,不管身处炎热中,还是脸手被刺骨的冷风一巴掌又一巴掌打得通红的冬天,他们都有事情可做。在辛苦的劳力中,还有赵吉安那双手,始终给他们重复、沉闷和枯燥的活路以及生活,赋予惊讶、惊喜和苦楚中的欢乐。
赵吉安是个不怕苦不怕累的人。俗话说力气是个怪,今儿使了明儿在。可他发现,力气在他身体上不是个怪,简直是个发动机。他觉得生命的力量,可以被激发。当时,挑水坡的人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这里没有一个人念书跳出了农门。他就很不服气。深圳那么快成为经济特区,伊拉克客机自海湾战争后首次进行跨国飞行,爱丁堡罗斯林研究所成功无性繁殖绵羊“多利”,证明克隆羊能正常地繁衍后代。这些事都能实现,挑水坡怎么不可以出读书人?于是,他狠了命地读书,在那一届师范招生指标有限的情况下,他的分数超出了师范录取线十多分,打破了挑水坡的先例。
得知分数那天,还下了点雨。
白亮的雨点嘘、嘘嘘地下来,故意逗了一下太阳,又惊慌地躲开。反正人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雨点就不由分说地骤然离去了。尽管雨点出其不意的声响,沉闷、仓促得如同一声叹息,赵吉安还是听见和看见了。雨确实下过,草叶上还有几双大眼睛在挤眉弄眼地作证,只是被太阳恶狠狠地看跑了。当时,天边魔术似的收纳了太阳的光辉,撒出了半截彩虹来。他眼睁睁看了好一会儿,想着还有另一半彩虹,只是他没看到下文,先前的半截彩虹也消失了。他心里美滋滋地想:“也够美了,老天都来祝贺!白亮的雨点、彩虹就是佐证。”一种兴高采烈,一种对命运的主宰之感弥漫在他心里,如草叶上挤眉弄眼的闪光、天边的彩虹桥美轮美奂,如想象的河流翻滚的波涛,生机勃勃,充满着向前的力量。他按捺不住地激动,原地翻了几个空翻,在挑水坡又跑又跳像是要飞起来。他家的那条小白狗,也像是知道他如愿考上了师范,跟在他身后箭一样射出,停下来,对着天汪、汪汪地吼几嗓子,好比是在对应着他的欢呼。激动的,还有挑水坡的人,他们羡慕又自豪地说:“这山沟沟里头,终于腾飞出一条龙了。”
人们纷纷前来贺喜。
宋小会家挑来了两桶水祝贺,成为全村最大的厚礼。
这一年,宋小会个子矮,其实不小了。如父亲所说,她已成为家里的劳动力。她的力气,比个男孩子还大。只是她和父亲挑水送去赵吉安家时,人们还把她当成一个指东不打西的小孩子,说她像只小麻雀,蹦蹦跳跳。赵吉安的母亲还逗她说:“这么好看的小会,长大想做什么?”她也咯咯咯笑着说:“就想做一只小麻雀,有一对翅膀,可以飞。”赵吉安的母亲还说:“你飞呀你飞呀!好好读书,像你吉安大哥哥一样,到时候也可以飞出去。”她又咯咯笑着说:“就在挑水坡飞。”
那时,宋小会对赵吉安,有仰慕,更有恋慕。
赵吉安的老师也来贺喜。老师像父母一样,平时对他很严厉,也很关心。他上初一的时候,一双凉鞋从秋天一直穿到冬天,后来被老师发现,买了一双回力牌球鞋拿回来,说是学校奖励他的。赵吉安知道那是老师维护他尊严的一个借口,眼泪包不住地往下滚。从那时开始,他感受到了老师对学生来自心灵深处无私的关心,觉得老师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高尚的职业道德,还可以让人脱离低级趣味,令人无比尊敬。他一直以老师为榜样,将来就想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他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正如老师说的,再过三年,自己也就是老师了。
老师带他进城体检时,他兴奋和新奇得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在水晶一般的蓝天下,高楼威威武武,树木绿得放肆,连黑漆漆的柏油路也会反光,女人的超短裙只遮住屁股,两条腿像刚剥了皮的松树杆,长条条白生生露着,嫩嫩的,水水的。医院里,白色的墙,医生的白大褂,白得像挑水坡冬天的第一场雪,白得耀眼。体检的学生,每个人脸上都透出兴奋。
赵吉安排在队伍里,比其他人都高出半个头,一眼就能看见。
体检时,队伍被分散开。测体重、身高、视力、嗅觉等等。男同学被医生单独喊进了一个小房间,脱光了衣服喊:抬头、低头、伸手、抬腿、转身,像他们做广播体操又不像。赵吉安检查了几项后,进城时的期待、兴奋和新奇不见了,心里塞满了紧张。
医院里的白,白得让人心慌。
医生说看着他长得牛高马大,体内水分却比常人少,连体重也不达标,他的下肢也不等长,左肢竟然超过了右肢6厘米。
医生说赵吉安身体里的水分少,汗水都不相信,跑出来替他作证。他的身体像是刀劈斧削过的悬崖,汗水一颗一颗又一颗,从头发根里钻出来。答,跌了一颗,又答地跌了一颗,跌下来都摔得粉碎。
“在那边体检完的同学,过这边体检嗅觉。”赵吉安听见医生的喊声,紧张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对于嗅觉,他可像他家的那条小白狗一样灵敏,能闻到草的气味、野花的气味、灌木丛的气味、泥土的气味、石头的气味、牛羊粪的气味,河流竹子树木的气味、阳光的气味、金黄的玉米和稻谷的气味,就是天边的雨脚,他都能闻出来。他伸手摸了一下头上的汗水,汗水不知是被他阻挡还是吓到,再没有自作主张地钻出来。
医生指着面前摆着三个黑色的小瓶子,说:“里面分别是醋、酒精、水。”说着就顺手拿起一个黑色的小瓶子,递在他面前问:“酒精,醋,还是水?”
赵吉安用鼻子对着瓶口闻了一下,很响亮地回答:“水。”然后,医生换了一个瓶子,他闻了一下,声音明显弱了下去,回答“水。”当医生再换一个瓶子凑到他鼻子下时,他像他们家的小白狗一样,接连嗅了几次,又无可奈何地回答:“水。”
最后,体检结果出来了,赵吉安被通知复检。令人意外也不意外的是,复检的结果与第一次相同,属多项体检不合格。
赵吉安想着他那天看见的半截彩虹,另半截没有出现。他似乎早就该料到,那是一个不好的兆头。他想起来了,那条心爱的毛色白过冬天第一场雪的小白狗,一直在门前对着天响亮地汪汪。小白狗还迎着墙跳去撞墙,他当时以为小白狗也高兴疯了。他终于明白,小白狗不是高兴,是绝望。
整个夏天气温都很辣,赵吉安心里却冷凉、暗淡。他身体软绵,无精打采,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了,只剩苟延残喘。老师安慰他:“天知道那小黑瓶子里装的是什么,明年长个心眼,不一定上师范。”赵吉安的头,像挑水坡垭口处的鸭掌树被风吹摆的样子,摇过去摇过来,摇过去又摇过来。
赵吉安的希望,断了,像“雄鹰”一样的挑水坡,再无法起飞。他悄悄离开了挑水坡,连宋小会也没说,尽管她是滋润他生命的一股源泉。直到他散去了心里的阴影,走出了内心那种苦不堪言的绝望,找到了另一股生活之水,他才偷偷给她写了信。
现在,他甚至恨不得马上能见到她。
6
一个夏天来了,又去了,宋小会没收到赵吉安的信。
挑水坡仿佛亘古不变。平时是睡着的,雨水一来,它就醒了。泥土散发芳香,草木长了精神,人也焕发出生机。
下雨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人们都会在屋子避雨。挑水坡的人与之相反,是往外面奔。老人跑不远,站在家门口伸出双手接雨。年轻人、孩子、男人和女人,穿梭于雨水唤醒的山坡上,一边让干净的雨水从头淋到脚,一边把能堵到的水,全都围堵进早已做好的塘子里备用。
但是,唯独宋小会,之前不愿意跑出去。自从她对赵吉安抱有各种想象时,完全改变了。只要下雨,她不仅像他们一样往外跑,跑得还比任何人都快。
那天,一场大雨铺天盖地下来。宋小会已跑在了山顶上。宋小会仰面朝天,任其雨水沐浴在身上。她感觉到那是天和地的磁场,仿佛雨水渗进了她的身体,身子就有一股疯狂的劲在成长,十分美妙。那可是一双结实、变形的双手,抚摸在她身体的每个部位,是那么温柔和温暖,让她的肌体如海潮般冲刷,然后不断膨胀,令人陶醉。
赵吉安在她心里,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她不管他是上了师范,还是在外做苦力,对他的思念,密得像一场酣畅的雨,浓得像山上的霧。从她接到他的第一封信,有了他的消息,她感到他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他不会搜肠刮肚找句传情达意的话对她说,可他那双兽专注的眼神,只要落到她身上,立刻就变得非常柔软。有时,她看见一棵树,一块站立的石头,她也会把它们当成赵吉安。
每一次,她只要收到他的信,她都会把它捂在胸口,脸红心跳。然后,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悄悄打开。虽然信的内容几乎是一个大哥哥给一个小妹妹的关心、期望,没有一句谈情说爱的话。她给他的回信中,也无情爱二字。可是,无论是看信还是回信,在那些字里行间里,还是透露出闪闪烁烁的青春激荡,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内心的汹涌澎湃。
她知道,他那双笨拙的手,比嘴巴灵活。看到他写的信,她的身体,就像被雨水沐浴一样,会绽放,会膨胀。
他的信迟迟不来,她更是日盼夜盼他的来信。
7
赵吉安跟着光头男人去贵州石门坎,搬运水泥。
石门坎在乌蒙山深处。一度在世界各地,寄信只需写上“中国石门坎”几字,就能收到。赵吉安在那里感觉气候凉爽,天空飘着的白云,像牧羊人刚把羊群赶进天空。他想着赶快干完活,像天空中的“羊群”一样,轻松自在地去转转。于是,他铆足劲,像一台马力开到极限的机器,高速运转。但是,他的“机器”刚运转不久,突然有一股电流似的东西传遍他的手臂,他结实的双手,就发不出力来了。他的身体,像天空中“羊群”身上的毛,软绵绵。
当时,他并不知道,他青春的力量,如同光头男人的酒一样纯,可以燃烧。现在,力量也如同他的身体之杯里的酒,像蓝色的火焰快烧干之后,熄灭了。
赵吉安仰面躺在山坡的草坪上。
山上有一股溪流,哗哗流着。
如果在以前,赵吉安只要喝上清亮的水,他的身体就像鱼儿一样快活、复苏、充满活力。但是,现在哗哗的水声,唤不起他渴的欲望。他把自己的双手举在眼前,看着手背、手臂上都长满了汗毛,毛烘烘的,有种荒诞的返祖现象的双手,变形得更加厉害。
天空中一只一只的“羊”,慢慢聚拢。洁白的羊毛,慢慢变灰,像一顶灰色无边的帐篷,铺满了整个天空。他的心情也跟着灰暗了下来,双手如果没有了力量,哪还有能力和资格,去爱和承受与宋小会浓浓的情意?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叹息,仿佛他躺着的山坡和头顶的空间,都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一个身体疲乏的人的叹息,是积劳过度漫入五脏六腑的一个人的叹息。
他感到一种沮丧,眼睁睁看着天空,一眨不眨。突然之间,他看见一道美轮美奂的光影。光影中,一副透明的骨架,从头骨到脚趾骨,每一块每一根,横竖、大小、结构、比例,清晰无比。他以为是自己疲劳过度,出现了幻境,有意识地眨了眨眼。在他确认自己是清醒时,有一个声音穿透出来:“你以后的生活,不能再耗体力,必须以手代眼,用心感触。”接着又说,“贵人骨节细圆长,骨上无筋肉又香;君骨肖臣相应辅,不愁无位食天仓;骨粗岂得丰衣食,禄位因无且莫求;龙虎不须相克陷,筋缠骨上贱堪忧。”
随后,声音和图像陡然消失。如同他最初在挑水坡见过、听过雨水嘘嘘嘘响过,彩虹出现又骤然离去一样,再没有了下文。头顶上又全是灰色的帐篷,没有光影,没有骨架,没有人,也没有人的声音,只有流水声、知了的叫声,带着温润的空气灌入耳、沁入心灵。
它像一个梦境,又比梦境离奇。他感到自己的内心被照得通体透亮,同时又像一股清凉的水,渗进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血液、他的心灵深处、他的灵魂里。他的身体,仿佛进行了一次重新组合。
他爬了起来,可双手支撑身体都十分困难。
自去贵州石门坎回来,命运又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一种绝望的心情,紧紧逼迫着他的心。他整个人的精神,又变得像当初一样,无精打采,苟延残喘。他自个儿叹息。光头男人也叹息。光头男人的叹息是,他干的活,至少要找三个人才能抵上。为了利益,光头男人关心地对他说:“这段时间你在公司里看大门,供你吃住,休息一段时间,工钱等你有力气去干活再算。”
赵吉安感动得差点眼泪都掉了下来。
前不久,戴帽子的中年人,不知怎么回事,干活老走神。光头男人直接喊他走人。赵吉安能留下,他真不知怎么感谢,只有尽职尽责。
守着门岗,他一刻也不敢松懈。凡是进去的人,他都要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看去了哪里,才放下心来。
过了很长时间,他的手上还是使不出力气。他觉得没力气干活,比干活还难受。
一天周末,光头男人出去办事。赵吉安把大门关上,整个上午坐在一个地方,没有挪过位置。他双手拄着下巴,想着未来,想着宋小会,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最后变成了抽泣。突然,一个人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赵吉安不知这个人是啥时进去的,心里惊了一下:有贼!他立即擦干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没想到这个人向着他跑过来,立即跪在他面前说:“你快打我一顿。”
赵吉安心里又惊了一下。原来这个人是戴帽子的中年人。他拉着他说:“怎么是你呀!你疯了你疯了,我为啥要打你,快起来。”
戴帽子的中年人一脸痛苦,带着一种乞求说:“你快打吧,你打我是帮我,我受不了了。”
赵吉安说:“快起来,你那么好的人,我不会打你,我也没力气打你。”在他心里,戴帽子的中年人善良、老实巴交,总是沉默寡言。他正在拉着戴帽子的中年人,他突然说他吃了一截雪上一枝蒿,身体撑得受不了了,爬起来,迎着一堵墙跑去,撞在墙上。随后,他又捡起了一根木棒,使劲朝着自己身上捶去,直到把自己捶累了躺在地上。
戴帽子的中年人渐渐平复之后,慢悠悠爬起来,和赵吉安说,他有一个儿子,和赵吉安差不多大。几年前出来打工,后来杳无音信。在三孔桥,他第一次见赵吉安时,眼睛亮了,以为是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他进城打工,就是为了打听儿子的下落。有人说他儿子是小偷,偷東西时吃了雪上一枝蒿,被活活撑死。他说他相信吃了雪上一枝蒿会被撑死,他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干偷鸡摸狗的事。他四处打听才知道,他的儿子帮过光头男人,在一次修桥的过程中,摔死了。他这次吃了一截雪上一枝蒿,准备来报复光头男人。
赵吉安听了戴帽子的中年人的讲述,原本心里就难过的他,又为戴帽子的中年人的处境,增加了一层难过。难怪戴帽子的中年人在离开之前,干活时要么像是和活路有仇,要么常常走神。
8
有一天晚上,光头男人带很纯的酒来,喊赵吉安去喝酒。
赵吉安心里愁闷,没有喝多少酒,他就醉了。他站起来走路时,摇去晃来。他记得光头男人抬起他的手,用肩拖着他走。之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赵吉安还躺在床上,被一只大手扯了起来。他昏昏沉沉,说:“让我再睡会儿,我的力气一定会恢复。”他又要躺回床上,“啪!”他的脸上挨了一嘴巴子。他完全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站在他眼前的,不是光头男人,而是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他绞着傻里吧唧的双手,一下又蒙了。
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说他找小姐嫖娼。
赵吉安说他只是喝了酒,他的手一直搭在老板肩上。老板托着他回的,老板可以为他作证。其中一个人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转朝里边,指着床上的另一个人,问他那是谁?赵吉安才看见了床上还躺着一个小姑娘,比宋小会还小。他感到头疼欲裂,双手捂住脑袋,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赵吉安被穿公安制服的人带走了。最终,是光头男人从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手里,把他捞了出来。开导他说:“你还没碰过女人呢!嫖娼也正常!就罚点钱而已!男人嘛!”
赵吉安感到无地自容。
光头男人又说,他帮他垫了罚款的钱。
赵吉安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他感激地把辛辛苦苦挣来淌着血汗的钱,一张一张数给了光头男人。
光头男人接过钱,又说怕警察还不饶。很关心地让他去别的地方避一避,到时能干活再回来,他辞退任何人都不会辞退赵吉安。
就这样,赵吉安离开了光头男人。他絕望至极,心里一片沮丧和黯淡,情绪一落千丈。自己怎么对得起宋小会?他手上的力气,仿佛被放逐了,再也回不来。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且浑身上下毫无可取之处。
他像一个游魂,在清官亭公园里,困了就躺在椅子上睡,饿了在街边吃碗米线。
浑浑噩噩过了几天。他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没有了新奇,没有了惊喜,也没有了恨。
那天,他坐在清官亭公园,双手拄着下颚,想着宋小会,心里又像河流一样翻滚起来。可他又不能给宋小会写信,不能回挑水坡。他拄着下颚的手,在脸上一点一点地移动,突然有个声音在心里撞击了一下:“以手代眼。”电击一样使他大吃一惊。他想起公园门口,一个算命先生铺一块红布,上面写着“算命”二字。回想着经历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命运的安排,他只有相信命运了。他走出公园,算命的摊子在,算命的人不在。他就坐在凳子上,等算命的人回来。
赵吉安坐了很久,算命的人也没来。来算命的人倒是有,看他胡子拉碴,戴副眼镜,以为他是算命的,给他报上生辰八字。他本想说自己不是算命先生,看着来人提着一大包东西,左手换右手,灵活自如。他心生羡慕,和来人说:“你双手有力,吃穿富裕,有很好的命运,往后日子越过越好,还算啥命?”
没想到,来人一听,掏出了六元六角,放在红布上,高高兴兴走了。
赵吉安的内心,唤醒了一条生活之河。
第二天,他去了书店。不知为何,他看见一架一架的书,整整齐齐,像见到亲人一样。他抽一本捧在手里,莫名地感到一种温暖,舒心、安静。他翻开一本,很久才放下,再翻开一本,又是很久才放下。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他带走一本《冰鉴》和《摸骨神相》。从此,白天夜晚,两本书里的每个字、每句话,像酒、像乳汁,沁润着自己。
有一天,他像那个算命先生一样,在清官亭公园门口的一棵槐树下,铺了一块小红布,写上:摸骨算命。他坐着,不敢抬眼看路人,总是低着头看着那块红布,像是红布上会显现出命理。他的沧桑,和戴帽子的中年人差不多了,给人一种严肃老成的感觉。过路的、进出公园的,都会向他瞟一眼。瞟着瞟着,就不断有人蹲下去。有的看上去苦大仇深、有的愁眉苦脸、有的萎靡不振、有的垂头丧气、有的灰头土脸,也有的喜气洋洋。
赵吉安伸出变形的手,摸对方的颧骨、玉堂骨、将军骨、伏羲骨、天成骨、脸腮骨、巨鳌骨、龙角骨、后枕骨。摸完之后,他慢条斯理说很好很好,聪明奇巧、有慧根、长寿、福厚、有逢凶化吉的能力等等。说得来人的脸上堆起的乌云逐渐散开,有的还像做梦讨媳妇般陶醉的样子。他说话的语速,和他摸骨的手一样,不轻不重,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有时,他也会根据来人要求,好的坏的,夹杂一起说出来。
由于摸过的人多,有的事情自然会碰上。
一个老大妈说,她家隔壁的王老奶找他摸过,说有个难以度过的劫。才过一星期呢,王老奶坐在凳子上晒热头,一跤摔下去,半身不会动了。街坊上罗米花的老伴来摸过,说有凶。罗米花炸了一辈子的爆米花,没出过问题,那天却把自己眼睛炸瞎了一只。
街坊邻居在传,又传给亲戚朋友,传得赵吉安像个活神仙似的。找他算命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不断地相信自己,摸骨准确,且随着时光与日俱增,自信也与日俱增。他的心里又升腾起一种滋润,觉得与宋小会的深情有能力去爱和承受了,像一股回甜的甘露淌进了心里。
9
宋小会的身子,又发生了变化,胸脯挺得像挑水坡的山包。但是,她的月经还是没有来。
夏天走了秋天来,秋天离开冬天到,冬天还赖着不走,春天就来催了。季节一直在按照它的方式走,宋小会按照之前的时间没收到信。她盼着信,盼着他。每一次,送信人一到挑水坡,她就会跑去问。每一次,她都是眼巴巴看着送信的人来了,走了,又来了,又走了。
山坡上的野草,在努力地冒头,露出一些黄嫩的芽尖。宋小会去提水,在半山,遇见了赵吉安。她惊喜、激动,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赵吉安也惊喜,激动。她还穿着他寄给她的酱红色毛衣,像是挑水坡粗粝苍茫中出现的风景,如此耀眼。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宋小会站着,透着一股高贵和圣洁。她的两潭像清澈的泉水的眼睛里,泉水快溢了出来。
他看着她那两潭清澈的泉水,恨不得跳进去把自己淹死。
她问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他听见这句话,一种神圣的渴慕和畏惧笼罩着自己。他的眼睛努力地避开她,脸刷地红了起来。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因为手上没了力气,因为他又有了开凿了一条生活和生命的河流,因为……可他舌头不听使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无法说。
她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嘴唇,突然扑在了他怀里,两潭清澈的泉水,汩汩冒了出来。
那天晚上,宋小会感觉自己脸上像火一样滚烫,身体燥热,随后,她感到下腹像有千斤重担往下坠,拉扯着她。她的心狂跳不止,仿佛里面有一个小马达,不断加速转动,让她心慌,脉搏像一根小木棒使勁敲击的四筒鼓。她一只手按住胸膛,一只手按着下腹,下腹从热到凉,随后她感到一股热浪直冲脸庞,有泉涌之感从两腿之间流出。她站了起来,初潮的汹涌,在灯光下看着像红蜘蛛一样在她两腿间迅速往下跑时,她曾经在书本上了解的、自己盼望的月经终于来了。
她激动、惧怕又感到烦躁。
那一夜,宋小会几乎没有睡觉。
10
赵吉安回到挑水坡,谁也不觉得意外。
但是,光头男人的事情,把赵吉安传得像一个神话。
那是赵吉安要回来之前,在公园门口遇见光头男人。他从没想过自己辛辛苦苦白帮光头男人,而是想着戴帽子的中年人讲的事情,对光头男人很是排斥。他低下头,想躲避开。
光头男人却主动喊,赵吉安!他的声音带着惊讶,惊讶的是赵吉安怎么还在城里?在他心里,赵吉安会像戴帽子的中年男人一样,是个危险。万一哪天赵吉安明白,抓他的警察是他安排人冒充的,赤脚的人亡命起来,是不怕穿鞋的。他之所以那样做,就是让他无路可走,不得不回老家。
光头男人故作镇静问他咋还在城里?
现在没了主雇关系,赵吉安想赶紧离开他,不冷不热地说:“过天就要回老家。”
光头男人一听很高兴,热情又客气地说请他喝酒,为他饯行。不容分说就把他拖到了一家小馆子。
光头男人和赵吉安碰杯时,感到一股力量传在他手上。那是一双不同于常人力量骇人的手,他再次感到惊讶!“你的力气恢复了?”
赵吉安笑笑。
光头男人又假惺惺地说:“继续来我工地上干活。”
赵吉安喝了一口酒,说:“我的手没力气了。”
光头男人说:“那你这么久在干什么?”
“摸骨算命。”赵吉安主动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又说,“他们都说我摸得很准。”喝了一口酒又说,“人是有命运轨迹的,比如我如果当初体检顺利通过,就不会来打工,也不会碰上你。”
光头男人惊讶了一下,又哈哈笑着说:“能摸出我的命理吗?”
“是人都能摸出。”赵吉安又不冷不热地说。
光头男人真就靠近赵吉安,让他摸。他感到他的手,软得像块布,不像先前和他碰杯时有股力量。赵吉安摸完他的枕骨后,伸开了手,坐回原位,拿起酒杯继续喝酒。
光头男人说:“说说!”
赵吉安夹了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说:“先听好的还是坏的。”
光头男人哈哈一笑,说:“先苦后甜吧!”
赵吉安摸到他的枕骨不成,所得名利,最终破败,难以守业,甚有牢狱之灾。可他没说得这样直白,非常简短地说:“一月内,不祥!”
光头男人又哈哈一笑,说:“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阎王老爷打电话也不怕的人,说说有什么好事呢!”
赵吉安说:“一月内,进一笔财。”
光头男人又哈哈大笑说:“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我承建的监狱款项,被克扣了一半,难道有戏了?”
赵吉安笑笑,没再说话。
就在赵吉安离开两个星期,光头男人被克扣的款,真的拨到了手。那天,光头男人正高兴得忘乎所以,又遇上了戴帽子的中年人。
戴帽子的中年人踹了一把牛角刀。牛角刀仿佛不喜欢戴帽子的中年人,只喜欢光头男人。牛角刀刺向光头男人的胸口时,他伸起手一挡,牛角刀就挣脱了戴帽子的中年人的手,跑进了光头男人的手臂里。光头男人的手下跑来时,牛角刀的刀柄和刀片,在光头男人的手臂里,一个对穿,形成了一个十字。他一怒之下,喊手下人往死里打。
几个小年轻人真听话,把戴帽子的中年人活活打死了。
最终,光头男人进了自己承建的监狱里。
这原本是一个刑事案件,与赵吉安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可乡里人关注的不是事件本身,是他摸过光头男人的骨,说他算准了光头男人的命。说他只消随便摸一下脸骨或手骨,便能非常准确地判断人的命运、吉凶、祸福。更可笑的说他的摸骨术不是靠学,不是谁教,是在山上睡了一觉,梦里一个羽化升天的老人,就把摸骨术传授给了他;说他醒来时根本没觉得自己睡过觉;说凡是找他摸过骨的人,没有一件不应验。
就这样,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远,也传得走了样。不仅把赵吉安传得神乎其神,还传得他有法术似的。
于是,一夜之间,赵吉安声名鹊起。尽管他在挑水坡这样的深山里,远道而来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带着一脸疑惑或者期盼而来,有人带着一脸惊恐、有人带着不安、有人带着喜悦回去。无论是带着惊恐、不安,还是喜悦回去的人,都说他说的事,桩桩件件,一个字:准。
挑水坡的人,怎么也不相信,说哪有这样怪的事,从小看着他长大,他有几斤几两谁不知道?
有一天,赵吉安家请人点种洋芋。帮忙的人吃完饭,喝着茶,为了图个热闹玩,就怂恿着宋小会的父亲,让他摸摸。
赵吉安摸过后,说了一句:“带凶,少出门。”
大家都哈哈笑。这不就一句笑话吗?在这个缺水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要说凶,每个人都面临着,只是他们像山坡上的野草一样,环境再艰苦,也在努力往上长。
宋小会的父亲也只是笑笑。常年走惯的山坡,哪里有个坑、哪里有个洼,闭着眼睛都清楚。如果日子倒回去三十年,他为了不走绕去绕来的野路,用藤条拴着就吊下山了,回家又拉着藤条顺着爬上去。
天晓得呢?第二天,宋小会的父亲去乡街买洋芋种子。爬坡时,脚一滑,摔下了山。村人帮忙抬回家,命是捡回了一条,却只有整天躺在床上。
有人说:“赵吉安真的能摸到呀!”
有人说:“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呢!”
“关键是头天他才说过呢!”
“你们也信邪?找他摸摸去,看会出啥幺蛾子?”
趙吉安的堂叔带着挑衅来,让他摸。赵吉安摸过,说:“三日内吉凶相伴。”堂叔哈哈笑着说:“三天内不发生什么,我来你家吃饭。”就走了。回去后,堂叔连门都不出。到第三天了,堂叔准备把牛牵了拴好,去他家吃饭。牵牛时,堂叔被牛翘了一角,差点丧命。
隔壁邻居不服气,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也来找他摸。他摸后不说话了。邻居嘿嘿笑,说:“摸不出来了?”他摇了摇头。邻居说:“那说嘛!”他说这几天会见血。邻居在家里,几天不碰刀,下地连锄头也不碰,他背着手去找赵吉安证明。赵吉安家那条一向不在家已经老了的小白狗,莫名地跑回来,在他腿上咬了一口,血把裤筒都染了。
这些生活中看似意外发生的事,被他提早一说,就不一样了。挑水坡的人们,都信。
挑水坡的春耕种完,一场春雨也没下。他们说,赵吉安懂得这一套,应该也懂得老祖先留下来的求雨方式,让他求一场雨。可他坚决说他不懂。他们不相信,搬来了村里最老的人,求他,说:“山旺人丁,水旺财,你就按老祖先的方式,把牛和羊牵出来,对着天,在牛羊身上洒下几滴水。你会摸骨算命,也就懂得那些咒语,就为大伙求一场雨吧。”
赵吉安无法推辞。他照老人说的方式,撒过水念过咒。人们在祈祷和等待中,过了几天果真来了一场大雨,把干涸的土地实实在在滋润了一回。
挑水坡像是回到了青春。
慢慢地,小草从石头缝隙和石头上相伴而生。庄稼破门而出,看得见绿了。牛的哞哞声、羊的咩咩声、放牧的山歌声很欢快地在挑水坡回荡,温暖的风和它们窃窃私语。
挑水坡的人对赵吉安不仅更加相信,还服气和赞叹。说他是个神人。
11
宋小会现在会心疼母亲,特别是父亲挑水发生那件事后,家里的水,都是她那双结实的双手提来的。她的母亲总算明白,当时媒人提亲,宋小会为何总是发脾气。她的父亲躺床上一年了,一点不见好转,还越来越糟,最近一段时间更糟,除了能喝水,什么食物也吃不下。父亲也不介意她和赵吉安在一起,反倒看上去有些羡慕他俩的融洽,其乐融融地可以陪他一直说话。
这一年,挑水坡出现有史以来的一场干旱。土地干渴,人干渴。为了吃水,每家人都抽上一个劳动力,去鸭掌树垭口处的泉边等水。天一亮,队伍就排得很长。由于泉水比以前还细,挑水的人只能用木瓢,半瓢半瓢舀起。一挑水,要近半个时辰。他们只能一天一天,眼巴巴盯着天,天空连云朵都不来光顾一下。偶尔出现几小块云朵,像刚下的羊羔,小得令人心疼。他们带着狠毒的绝望说:“这里不会再下雨,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下雨了。”
每个人盼的,不是水。是血,是命。
很多天了,宋小会的父亲,有水喝也总是感到饥渴难耐,喝不够。那种饥渴的折磨人的欲望,随时在他的内心比水还涌动得厉害。听到风沙的响动,他说是流水声,听到圆润的鸟鸣,也说是流水声。
那天晚上,月亮像是在躲猫猫。幽灵一样躲藏起来的时候,挑水坡一片灰暗,出现时,照在每个角落都像有水在闪闪发亮地流淌。宋小会的父亲看见月光照亮了每个角落,精神很好地坐了起来,说咋这地上到处淌着那么多汤汤,可惜了,他好想好想喝一口。
宋小会的母亲说:“那不是汤汤,是月光。”
宋小会的父亲不信,舔嘴抹舌地说:“咋是月光,那就是汤汤。”说着就扑在了地上,把舌头伸出来就去舔。他说的汤汤,的确落在他舌头上,翻滚着、闪亮着。
月亮玩得很起劲,跑出来又藏起,又跑出来又藏起,有时连星星也带了全藏起来,把地上的汤汤收走。突然,起了一阵风。一扇窗“砰”地一声关上了。月亮又跑了出来,忽地闪亮了一下,那条伸出来的舌头,在闪亮中,不会动,不会动了啊!
宋小会一勺一勺,喂进父亲嘴里的水,全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宋小会的母亲一声惊哭,说:“不久天就亮了,不久天就亮了啊!”
天亮了,宋小会的父亲被泡在月亮茫无边际的光芒里,他的天,再也没有亮起来。
12
那天,赵吉安从乡街子回来,感到喉咙干得一阵一阵冒烟。他去缸里舀水,缸里一滴水也没有,忍不住咽一下口水,咽下的是一股咸咸的味道。他伸手往嘴上一抹,抹下的是黑红的血痂。他提了一个烧水壶,走到鸭掌树下,等水的人像一条长龙。有人还在略带潮湿的壁上去舔水,像一只只野兽。
赵吉安叹息!
鸭掌树叹息!
鸭掌树是当地人的叫法。由于它的叶子呈扇形,像鸭子的脚掌,实际上它叫银杏树,落叶乔木,生长很慢。他们说它有好几百年了,叶子带小毒,拿来煎水,可治灰指甲,治冻疮、哮喘咳痰、高血压、低血压、老年痴呆症等。赵吉安无奈地扯了一片鸭掌树的叶子,放进嘴里,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鸭掌树,又叹息了一声。他的这种叹息,和当时他躺在山坡上那种积劳的叹息不一样,这次有一种引起的生活中的暴力行为。他自己都被吓了,心里颤抖了一下。但他接着还是就站了起来,“啪”地吐掉嘴里的碎叶子,又扯了一张叶子送进嘴里,往回走。走到开高音喇叭的地方,他打开喇叭,满怀信心地说,他要做一场法事求雨,让所有人赶紧回家,回避!法事完,再告知他们。
在地里劳作的人,往家里跑。排队挑水的人,一个跟着一个,也奔向家里。他们激动、无奈、惊喜和惊奇。有人慌忙火急摔倒了,也不知道疼,爬起来继续跑;有人桶摔烂了;有人锄头也来不及收,丢在了地里……
宋小会离开泉边,带着遗憾和恋恋不舍。在她前面,只有一个人了。她气喘吁吁地刚爬上阳面的山坡,挑水坡变得安静了下来。偶尔有鸟儿的叽叽喳喳声,狗对着大山阴一声阳一声地叫着,牛不时发出“哞哞”的长叫,羊“咩咩”地呼唤,马发出了长长的嘶鸣,动物像是也在喊魂。她的心紧了一下,母亲挑水的场景,又出现在了那个石包上。
那时,宋小会的父亲腿还没摔伤。母亲去挑水,刚走到家门口的一个石包处,脚下一滑,水泼了。人摔倒,木桶摔烂。回到家,父亲问,水呢?她说被摔打泼了。父亲又关心桶摔烂没有,没问母亲人摔没摔到。母亲的承受总是安静的,谁也不清楚母亲心里的那种绝望,没有人能理解,默默地从家里退出来,把烂了的木桶捡了回去,提了一根绳子出来,上吊,幸好被宋小会发现。
水。水。
宋小会看着空无一人的挑水坡,想着母亲把一挑水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父亲把月光当成了水。于是,又折了回去。她还没到泉边,看见一股烟雾从那里冒了起来,脚下一滑,一个石头踩落下去。
赵吉安用三个石头支起一个火塘,一壶水在柴火吐出的熊熊火焰上,正冒着雾气。他泡了一洋瓷杯茶水坐下来,喝着,嘴里还哼出一杯酒慢慢斟,二人喝酒盘年根……带着一种舒适、满足、欢快之感。他陶醉于喉咙的滋润,突然山风吹来了一层雾罩,随后是石壁上落下了一个石头,他猛然一惊,抬起头,在雾罩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不禁吓了他一大跳。当时,挑水坡家家都关门闭户,一片寂静后,他并没有求雨,提着壶和喝茶的一个大洋瓷口杯,来到了泉水边。当他看清是宋小会时,心里才松了一大口气。
宋小会也看见了他。
西边的太阳被山咬了一口,东边就送来了一个胖胖的月亮。挑水坡在一缕夕阳的照射中,变得十分浓艳,沉静而幽深。整个天地间,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人。宋小会带着一份惊喜,有些狂野地升腾起来,不顾一切地抱住他。赵吉安脸红红的,心里有些古怪,开始有一种难以置信和得意的收获,突然之间又希望自己坐的地方出现一个地缝,立即钻进去,随后竟然有一种强烈而无可名状的心痛在心里漫延。他挣了一下,没有挣脱。
太阳最终被西山一口吞了下去。突然,宋小会张大了嘴巴,推了他一把才吐出两个字:“快跑。”眼里的两潭湖水清亮亮地扩大。
赵吉安在她两潭湖水里,看见了人影快速攒动,像一群野兽一样朝着泉水边正在奔来。
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挑水坡除了刺长得特别硬的野生仙人掌,一棵鸭掌树,基本就没啥高一点的野生植物了。站在任何一处,都可以一眼望通梢。他们一直没等到求完雨的通知,渴得要命,有人就悄悄出门,发现什么迹象也没有,就跳着桶往泉边的方向跑。有人看见第一个挑着桶跑的人,接二连三就有人跑出来,一个接一个。在泉边,他们看见了赵吉安和宋小會,想着之前有人跑了摔跤,有人桶摔烂,一个个像刺棱棱的仙人掌、像野兽舔水时的兽性,发作了起来。
赵吉安双手抱着头,卷着身子。七零八落的拳脚,在他身体上发出闷响。之前他们在慌张中落下的舀水的木瓢、土碗,也乱飞了起来,叮叮当当,响过又哑了。赵吉安一动不动了。
13
挑水坡的人觉得赵吉安的过往,像是一个梦境,比梦境还离奇。他们说,他当初怎么可能考上师范呢?他就是一个装神弄鬼的可恨之人,一个在挑水坡生出来的骗子、恶魔。
这些年,虽然雨来得越来越晚。但是,只要下雨,山沟里围了淌下来的水,尽管有马粪牛粪羊粪味儿,总之是有得吃。枯水季,连牛脚迹里的水也要用麦管吸起来,石壁上有丁点潮湿,有人也像野兽一样用舌头去舔。他们说,好就好这在“人”字形的挑水坡,不让人绝命,会在仅有的一棵鸭掌树的垭口旁、奇异地出现一股拇指粗的泉水,成为人们的救命水。
他们说去说来,都是水。说这坡坡坎坎,冬天不下雪就下凌,山路上像桐油一样裹得严严实实,为了这点血水水,用炭灰撒在路上,即使有人用马驮,还是有人摔断腿、有马滚下坡。说不管是哪家盖房起屋、讨亲嫁女、还是死人抬丧,送一挑水是感情好得粘在一起,这是最重的礼。说也有人不知廉耻,插队舀水发生过不少流血事件。可自古以来,有哪一个人像赵吉安,把人们哄骗了躲起来,自己去吃独食?说他戴副眼镜像条四眼狗。说他太歹毒了,敢干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就该往死里打,打死也活该!活该!
赵吉安被打得不轻。
当他有意识时,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他仰面躺在床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一二三,感到自己还活着,什么也没有,只有心脏。听见宋小会喊他,声音像一个心脏撞击着另一个心脏。一种无限的伤感、自责和悔恨,沁入他的心脾。见他醒来,宋小会非常高兴。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奶奶开明的血液。她怕他因被打还生气对身体不好,安慰他:“他们也是无奈何,怨不得他们。”
赵吉安说:“每个人的命都苦,不怨他们,怨自己。”
慢慢的,赵吉安的身体康复了。奇怪的是,他手上的力量也恢复了起来。村里的人,走路要绕开他家,见了他家里人也不说话。在一个村子里共同生活,他们的那种沉默,比公然的刻薄话、辱骂、鄙视或者大吵一架,都令人觉得冷酷无情和恶毒可怕。
那天,宋小会一本正经和他说:“你可以摸骨相,山也有骨相啊!”
赵吉安很惊讶,说:“命书里有人的命运,没有山的命运呀!准摸一座山的骨相?”
宋小会肯定地说:“人有,山也就有!我奶奶说垭口的这棵鸭掌树,有好几百年了。那挑水坡就一定有骨有血有肉有心脏……”
赵吉安叹息着说:“我只是按理论的知识,但都不确定。只是每件事都对上了,人人说准,我也就相信了。”又说,“我还是离开挑水坡,没脸在这里活下去。”
宋小会说:“摸人的命运,桩桩件件事都证明了,他们说你摸的准就准。我相信挑水坡的命运,你摸的不是水,摸的是挑水坡还让不让人活,摸的是我们在挑水坡人心里的真诚,良心。”又说:“如果水绝了,挑水坡的命也就绝了,如果挑水坡的命都绝了,人的命也肯定绝了。可祖祖辈辈延续到现在,证明挑水坡的每一寸土、每一株草木,都是护佑人们生活的信使。它们是山的主人,咋会让人绝命?如果唤醒寄住在世界上的人的人性,不再贪婪地把山掏空、不再砍倒树,形成一个循环圈,山就会自己挤出水来!”
宋小会的话,像一股清泉一样流进了赵吉安的心里。他觉得她比他看得远、看得清生活、世相。他瞬间觉得她与草木形同姐妹,内心装着千山万水。她是如此圣洁和高贵,像一尊神一样。他在她面前,只有对她的顶礼膜拜的份。
在往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不知道是她孤立世外还是自己孤立世外。
14
赵吉安用水非常挑剔。沟里的水、塘子里的水,不用。
他们说他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水在挑水坡,是为了续命,珍贵得像血。可是,赵吉安洗手不叫洗手,叫净手。他净手的水,只要天上的雨水,地上的泉水,草叶上的露珠,还有冬天的第一场雪。他只要见其中一样,就一脸庄严、恭恭敬敬,非常虔诚地作揖、沾水、使劲搓,搓完又夹于腋下来回搓,再作揖,才算完成。每一次,他很有仪式地净完手,一些古怪的语言会从他的嘴里吐出来,一双野兽一样的眼睛始终亮晶晶地直视着虚空。然后,匍匐于地上,用他结实变形的双手,与土地肉贴肉,一寸一寸移动。有时,他还会把耳朵贴在地上;有时,又捏一点土、抓一颗小石子放在舌头上。
他们说,他真是一个十足的疯子。故意逗他:“你带一副眼镜,在瞎子摸鱼啊?”
赵吉安却一脸真诚,回答他们:“我摸到了挑水坡的肚子、胸膛、嘴、鼻子、眼睛。它有阴阳、有尊严、有骨血,有一个肚脐,有强大的生命力。它有伤,至今还在喊疼。”
他们听后哈哈大笑,笑过又逗他,说:“啥是它的血,啥是它的肉,啥是它的骨?”
他说:“水是山的血,土是山的肉,石头是山的骨。山还有毛,那些草木就是。”又说,“山的血的流动感和声音,被扼杀过,被凝固了。”
他们又哈哈笑,又说:“你破开它啊!”
他很庄严地说:“我正在找。”
他们听了后,笑弯了腰还笑,说一个近视眼的白日梦。
15
那一年冬天,冷得人出门就冻得发抖。挑水坡出现了一场怒号的狂风,风停后,下了一场盘旋的飞雪。
那是老天下的有史以来的一场大雪。
赵吉安抓了一把白雪,庄严而十分虔诚地净手。净完手,他匍匐在山上,非常专注,一寸一寸地移动。
傍晚时,刮起了风。风是白色的,脾气很倔,夹杂着雪米米和风沙,毫不留情地击打在赵吉安身上。他非常安静地匍匐于地上,心里带着汹涌的波涛,有时因失望而发疯,又因满怀信心而发狂。
他们虽然恨他,可是看他在雪地上爬,谁也不晓得基于何种理由,又可怜起他来。
风停了,雪米米像是炸开成为了花,一瓣一瓣,装饰在大地上。赵吉安家的那条老了的小白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山顶上,像当初赵吉安要去体检前一样,对着天空“汪汪汪”叫。不同的是,它的叫声,不像当年那么脆和响亮,而是显得干涩、沧桑、凄厉、拖声拽气,连雪花听了都放慢落下的脚步,不忍惊扰它。可它的声音拖着拖着,消失了,倒在了雪地上,白得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夜深时,山坡上的雪盖了厚厚的一层。天地间,安静得没有任何声响,仿佛只有赵吉安是一个活物。
天空像一顶缩小的帐篷,又像是和大地反了过来。大地才是天空,全是白色的“云朵”。特别是鸭掌树垭口的“云朵”,比任何一个地方的白。赵吉安从南向北,一寸一寸移动,每个点,每个面,都是悬崖或无底洞。他从鸭掌树最白、最厚的“云朵”处,爬进了当初宋小会的爷爷摸鱼的洞穴。山的体温发生了变化。他摸到了山的骨相,像他那次仰面躺在山坡上看见的人体骨架一样,结构、大小、比例,清晰无比,像祖先的魂路图。他把耳朵贴在地上,山的腹内像有一支夜幕下的大军走过。
天上的雪,地上的土,都是水的魂。
赵吉安融进了挑水坡的魂魄里。那一刻,他感到挑水坡是宋小会肉身和精神的地基,是挑水坡人的肉身和精神的地基,每个人都在贴着它的心脏生。他结实而变形的双手,疯狂地使劲捶打着土地。土地如同他曾被挑水坡的人拳揍脚踢一样,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一声销魂蚀骨的吼声,震醒了大地和天空。
多年后,为了保障人的饮水安全。施工队用挖掘机,在赵吉安说的垭口,往下挖掘,一股水突然冒了出来。
当时,赵吉安发出一声销魂蚀骨的吼声后,天就麻麻亮了。挑水坡的鸡尽忠尽职,用清脆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把沉睡的人们喊醒:起来吧,起来继续生命。晨曦的微光,在它们的喊声中越来越亮。人们从熟睡中醒来。山雀噗噜噜扇动起了翅膀。随后,便有牛跟着人踢踢踏踏出门,羊咩咩咩唱着歌,孩子们在上学路上,你追我赶打着雪团。太阳现出来,像是被雪刚刚洗过,白亮亮的。一层薄薄的雾升起,挑水坡仿佛抱成一团也升了起来。天是无边的,地是无边的。挑水坡柔和,银装素裹又风情万种。赵吉安迫不及待地跑到宋小会家,拉着她冲出了家门,和雾融在了一起。
白白的太阳突然像喝了酒,红通着脸,又像害羞似的,半遮半掩。赵吉安在鸭掌树下和宋小会兴奋地说:“这地下有水,晚上能听见流水声。”突然,又悲伤起来,说,“我做了那件恶毒的事,所有人都厌弃,你为何还喜欢我啊。”
鸭掌树上的雪忍不住“嚓”一声滚下来,掉在赵吉安头上和肩上,碎成了一朵花。赵吉安抬头看,宋小会一下扑在了他怀里,说:“你这该死的大傻瓜,我就偏偏喜欢你。”
赵吉安要说话,宋小会的嘴已堵了上去。
鸭掌树上的雪仿佛有些惊慌,不时地往下落,一种坚硬和浪漫的气息在空中飞扬,活泛得生机盎然,又显得十分和谐。赵吉安感到一条条魂牵梦绕的线一直缠绕着,充满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势不可挡。
鴨掌树上的雪在寒冷与温暖的交织中,总是忍不住快速坠落,与地上的积雪融为一体。宋小会身上焕发着美、善和魅力的光辉,沉浸在双方密不透风的初吻里,在赵吉安结实的双手的抚摸中,完全感到了一种疯狂和神秘。
鸭掌树上还没落的雪,在欢笑的晴空之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宋小会闭着眼,处于一种身心的奇妙之中,气喘吁吁,脸红得像红富士苹果,身体软得像云朵。突然,赵吉安触电一样缩回了双手,又带着巨大的力量一把抓住了宋小会。宋小会睁开了眼睛,看见赵吉安满脸的惊讶,激动得颤抖的嘴唇,要说话,又欲说未说。她想再次把嘴堵上去,赵吉安却紧紧抓着她的手。
阳光和积雪,把天空和大地洗得干干净净。赵吉安感到一种充满了强烈的莫可名状的欢乐和疼痛,心里从未出现过的一种仿佛主宰一切的胜利感,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溪水一样的泪,不断地流,流回了人间。他不仅摸到,还看到宋小会那最明亮、最干净的闪光的水,发出幽光,如此清晰透明,与当时双手没力气时躺在山坡上看见的光影一样,美轮美奂。他摸到了宋小会的身体里,一条清凉的、圣洁的、波涛涌动的河流。
那是一条世界上最明亮最干净的河流啊!
雾渐次散去。太阳出来了,照在挑水坡上,像照着万物的母体和心脏。
赵吉安牵着宋小会,跟着太阳的脚步走。走到山顶,像挑水坡高举着的两棵鸭掌树。
16
如今,挑水坡山青青,水白白。房屋建筑仿佛是一个童话世界。水管接到各家各户。水清冽、甘甜。一把烧水壶,用烂了,内里也是崭新的,不见一点水垢。
挑水坡的阳面,有一家“吉安矿泉水厂。”挑水坡的阴面,有个“小会酒家”。那酒,香飘十里。
鸭掌树垭口处,有一块石碑。石碑上的碑文,是当地一个诗人拟的:“赵吉安摸到的不是水,是祖辈奔流的血脉,人生的河流,生生不息的人类。”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