耤河上下

2024-05-31 11:43丁永斌
飞天 2024年6期
关键词:草原

丁永斌

昨天做了一个童年的梦,还在那个山村,赶着七十多只羊。圈了一夜的羊冲出栅栏时,头羊抖动身子,所有的羊兴奋起来,身上散发着难以入鼻的臭臊味。我一个响亮的鞭子声,羊群排好队形,朝着水草丰茂的山坡而去。山坡下,有一条葫芦河,蜿蜒着流向三阳川盆地,汇入渭河。明明是夏天,我赶着羊群,去洗澡。猛然间,就是冬天,云垂到山项,不要山顶住云,要掉到地上。雪花飘飞,冷风如箭,我把腿伸进冰冷的河水里……梦这东西,是双重的,虚幻而真实,我对河的情感也是爱与恨交叠着。留在腿腹上的静脉曲张,如同镶嵌在椽子上的死蚯蚓。这些死蚯蚓,是冬天牧羊,要趕过葫芦河,让羊吃上更好的草,腿腹受河水冰渗的结果。在西北偏僻的山村,会游泳的孩子确实非常罕见,特别是我这个年龄的人。同龄人外出遇见水泊,我能大显神通,让他们羡慕得要死,得益于葫芦河。羊在葫芦河畔的草里埋着头,勤奋地啃着青草,我光溜着身子在河里玩水,不知不觉中学会了游泳。城市生活后,经常约朋友去游泳,知道我是偏僻山村的人,以为我不会游泳,大多是陪他们玩,当我一下水,才知道我游泳轻松、自如,他们惊叹不已。从这个层面上讲,我是爱河水的。

葫芦河作为渭河的一级支流,如果打个比方,葫芦河虽然传说是伏羲和女娲生活、结婚、抟泥造人的河,她和黄河一样,也有凶险的一面。童年的记忆里,只要一发洪水,河水汹涌,恶浪翻滚,黄稠的河水中,夹裹着人们日常生活用品,什么椽子、被子、家具,当然还有人。河水退后,泥潭里就有尸体,吓得人几天不敢去河边。渭河又如同长江,性格温顺,平缓地从家乡另一角经过,在触目可及处,两河相遇,携手钻入秦岭山谷,向东而去。伟大的神话,女娲抟泥造人,为什么发生在葫芦河流域。柏杨在《中国人史纲》中的一句话,用在家乡的葫芦河与渭河上,非常切贴:“我们不知道什么契机使中国文明发生在黄河而不发生在长江,这恐怕是人类进化史上最大的困惑之一。”也许是善恶之间有着让人难以理解的道理,我们要有强壮的体格,就得吃苦锻炼,我们要得到大的智慧,就面对困难,思考解决困难的办法。在两河交汇处的三阳川,性格迥异的河,启迪了伏羲,他创立蕴含解读万物八卦,人类企图破解自然运行的规律,谋求生存之道。

河流是文明的诞生地,好多文明都依附在河流两边。著名的两河文明影响下,衍生的与人类发展有关的诸如医学、宗教、天文学,甚至在后两河流域出现的城市学、数学、物理学等,直观而现实。文明在进步的同时,通常带着战争,新旧对抗。人是非常奇妙的动物,特别是在情感上,对一件事物感兴趣,或者讨厌,都是感情在起作用。二十年前,我是非常排斥的,甚至有种敌意地对待这条河。我楼下的这条河流,全长八十多公里,是名不经传的耤河,却成为天水市民的母亲河。

我怎么也想不通,一条被称之为母亲的河流,竟然因为电脑输入时,出不了“耤”字,便叫了藉(xi)河。现在电脑能输入“耤”字了,地理标识,路牌已经习惯地称为藉河。以上原因造成外地人的误读:藉(ji)河。这里面涉及到一个所谓的老学究,他是退休教师,喜欢民俗原本是好事,也出了民俗与地理方面的书,我是早年读过的。因为年龄小,有文学梦,对他有敬意,后来认知了,渐渐觉得,他不是我心目中的文学标杆。把耤河定为藉河,就是他的“业绩”。天水籍作家秦岭写了一篇短文,认为耤(xi)河才是天水母亲河的正宗称呼。百度词条,已经定为耤河。中国作为农耕文明,耤的另外一个意思:“(帝)亲祭先农,耤于千亩水甸。”更彰显了农耕与天水关系的密切。

楼下的耤河,现在叫风情线,也叫耤河公园。早些年,是条臭水沟。在启动建造耤河风情线之前,为了配合宣传,让市民从源头上认识耤河,2005年春末,天气渐次热起来,我和一名叫张凯的记者,去离天水市区近100公里外,叫古坡的草原,探索耤河源头生态与水文情况。因为古坡草原是耤河的源头,它位于西秦岭山脉。作为西秦岭人,对这里的山山水水还是有感情寄托的。古坡草原有两条河,一条叫艾家川河,一条叫古坡河。因为海拔高的原因,古坡的春末,如同天水市区的初春,花含苞,叶未展,风里有寒气。要步行在只能容得下一只脚的山石陡峭路,如进关隘一般,才到古坡草原,也就是耤河的源头。古坡草原的春末,青草才探出头,往年枯黄的草和新生的芽交错着,一群牦牛慢悠悠啃食着迟来的青草。有一洼洼水,是散开在草原上的镜子,在阳光下发着亮光。牦牛蹄子踩出小小水坑,星星点点。应当说,在我们面前的古坡草原,是纯净的、广阔的、明亮的。人迹罕至的地方,都有天然的纯洁与静美。草原的主人是牦牛、是白云、是湿地,是清新的空气和飞鸟,人只是草原的点缀。

远离人群的地方,往往是最洁净的。古坡草原虽然没有完全与人隔绝,但住在这里的村民,仍然以原始的方式生活,衣食简单,冬送迎春,怡然自得。有一户院落,不是很显眼,如果不细心很难发现。我们为探索古坡草原的耤河源头而来,除了对水文、湿地、山势地貌做一些调查外,对这里居住的人,同样要进行了解。我们也期望从他们嘴里知道一些古坡草原的传说,或者生态维护。同事张凯是个情商比较高的人,他看到半山腰的一抹红——一位身穿大红色夹袄的女人,站在篱笆围成的院子里,似乎在梳理,打扮着自己,这个情景引起了我们的好奇。于是决定去造访这一户人家。临行前,我们做了一些规划,在进山前,乡上的干部把我们用摩托带到山下,因为摩托车不能走陡峭的山路,乡干部也不想进山,给我们送了牦牛肉干,叮嘱山上人家的饭,你们吃不习惯,带上牛肉干,山上有洼洼泉,水质非常好,有水、有牛肉,就能撑到下山。有棵歪脖子树,山嘴上的地方,就有信号了,你们打电话,我们再派人接。和张凯商量后,决定把乡干部送我们的一包牦牛肉干作为伴手礼,送给这户老乡。

在我们离篱笆院约有二十来步时,那个一身红夹袄的女人发现了我们,她以惊恐的目光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跑了,钻进一间茅屋。随后,从茅屋里出来一位老者,看上去不是很萎靡,倒是有些山沟人的精明,他一边朝我们走来,一边笑眯眯打着招呼。在他的身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与刚才红衣女人,面带羞涩、好奇地看着我们,她俩手结实地捏在一起,捏着对陌生人到来的复杂心情。老者热情地要我们进屋,并喊叫着,艳艳,烧水去。茅屋确实很低矮,进门要弯腰,低着头,伸手就可以抓住房梁。窗口有半平方米大小,茅屋里光线暗淡,老者一边要我们坐,一边拉了开关,那个挂在房梁上的15瓦灯泡,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光。老者知道我们是记者,不是乡上干部,热情度倏然增加,让那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少妇去做饭,还特意把“这是记者”几个字,叫得非常豁亮。在茅屋的正中间,有个新新的喜字,与茅屋不太相称。老者自称姓魏,红衣少妇是儿媳,另外一个女孩是自己的女儿。儿子结婚后,出门打工去了,说是要给媳妇换一院砖房。同时,他告诉我,这个儿媳是换头亲,娘家就在对面沟边村子。自己的女儿年龄还小,但亲已经定下了,未婚夫也打工去了。老者让女儿再长两年,就嫁过去了。张凯头大了,不知道怎么着,突然问了句,那你们女儿两年后,不同意了呢?老者有些惊愕,坚定地说,不会的。如果不去,那在这个沟里,就没脸见人了。他还告诉我们,两个不足百户的村庄,之所以能保持到人口不减,就是保持了女儿不外嫁的传统。如果你们女儿外嫁了,自己的儿子就得打光棍。除非离开山沟,离开古坡,永远不要回来。在这里,我才感觉到礼教的伟大与严肃,用现代的思想来说就是残酷与愚昧。但他们坚守得如此真诚,让人蔚然生了敬意。在聊天的过程中得知,老者的女儿叫魏艳艳,母亲在他五岁时,被一只野猪咬伤后,没有及时治疗,去世了。她从生下到现在十六岁,没有出过山,她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一眼汽车,看一眼柏油马路。她说出自己的愿望后,我心里五味杂陈,有种说不出的怜悯与同情,甚至觉得都是什么社会了,深山老林里的女人,离现代文明竟然如此遥远。

张凯说,我把你女儿带出去,看看山外的汽车、柏油马路。老魏可能感觉张凯在开玩笑,只是善意地笑了。

山里清冷,风沿着树梢指引的方向,柔柔吹进院落,也吹得茅屋微微抖动。滑过耳际的风声中,有树枝发芽,有青草探头。整个古坡草原起伏的山沟、树木、天空都彰显着异彩纷呈。远处最高的山顶,一层薄薄的白纱,以雪的矫情依然坚守着冬天不想离开的样子。山的中间,枯草荒芜,除了一片一片的迎春花,看不出春的气息。到山村附近,就有杏花,山野桃开的开,苞的苞,丝毫没有争春的动力。茅草屋的另一间,是厨房,那个一身红衣的女人,正在做饭。在她擀面的案板下,一头猪,躺着身子哼哼睡觉。而左手边一根横着的、手臂粗的木棍上,有三四只鸡也没下架,看到女人拌的面,在女人不注意时,快速啄一口。女人只是简单地用胳臂拦了一下鸡,用方言骂着。一头拴牛的绳子,打着结拴在鸡架上。牛和鸡的位置,大概占了厨房一半多,臭臊味从厨房散到院子。我故意以拍摄为名,叫出还在采访的张凯,让他看一下,我们将要在中午吃的饭。张凯比我更惊讶,更不能接受。他给我递了眼色,示意到走的时候了。我们以有事为名,说没时间吃饭,老汉感觉没有招待我们,虽然说话不多,但从他脸上、搓手的姿态上,非常歉意,诚意满满。临走时,我们给他们放下牛肉,还留了一百元。

张凯是纯正的城二代,他不能理解一个厨房里有牛、有鸡,还有猪。我也不能理解,但又想,在这里搭一间茅草屋不容易,人徒步走上来都是不容易的事,要把搭建茅屋的材料运到山沟,一间茅草屋的代价,就是几年的光景。如果只给牛、鸡、猪建个栅栏圈养,野狼啊、黄鼠狼、豹子就把它们吃了。在任何艰苦的地方,只要有人,就能找到他们的生存法则。古坡,这个远离城市文明的地方,牛、鸡、猪适应了与人一起生活,人也适应了它们散放的臊臭味。他们生活得如此和谐,我非常敬佩生物界的彼此容纳。自然条件给了人与万物什么,人的力量,只是很小范围地进行改善,如同在浩瀚的宇宙间,我们在地球上干着惊天动地的事一样讽刺。生命降落在那里,在成长的过程中,就在那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融入到与生俱来的地方。生命的落脚点或许艰苦,或许舒适,最终是亲切的,让人眷恋的。

时间在流动,记忆却停留着,保持原有的样子。在流动的时间里,古坡河流入天水城市之前,有了新的名字,称为耤河——从字面意义上讲,有了农耕文化的气息。至于“古坡”二字,虽然有古时的悠远、原始,终究没有耤河经历丰富且有内涵。当耤河在天水城区成为耤河公园,亦称为耤河风情线时,耤河与市民之间更加亲密。

清晨的薄雾裂开一道缝隙,阳光便洒在耤河上,泛起的金色鳞光,在抖动,这是人工做成的风情线。我也感叹人力的伟大,创造力如此惊人。把一条一步能跨过的、面临干渴的、已经是臭水沟的城市之河,改造成公园式河岸,值得用心描述她对市民生活的影响力。耤河水是橡胶坝把河床分段,一段一段,阶梯形设计解决了自西而东不平的河沟,每一段都储了水,拓宽两边,用混凝土加固成河堤。于是,耤河在流经天水市时,显示出湖水应有的宽度与广度。沿着河的北岸,修建了长达六公里的风情公园,亭榭嵯岈,掩于花草与树木,台阶曲弯,小桥流水,竹曳雀飞,鸭鹤成群或浮水面,或擅扬低飞,炫耀技艺。每一段都有不同的区域,休闲、健身的市民络绎不绝。我的家安在郊区,要到城里上班,四年前冬天,突然想徒步去单位。坐公交时间太长了,冬天车上人多,挤得很结实,甚至喘气都困难,就决定步行。一则可以锻炼身体,呼吸新鲜空气,二则也把我多余的赘肉减去一些。从家到单位,大约能走九千多步,其中八千步是沿着耤河公园步行的。天水虽然地处大西北,但整个冬天不是很寒冷,沿着耤河公园步行,冬天和初春的景色竟然有很多相似之处。落叶乔木,如榆树、柳、红桃等融入冬天,枝杆灰色,灌木簇拥着,在人工栽培与修剪的同时,有的形态是大型鸟类,鸵鸟、白鹤。有些藤类植物蔷薇,迎春等,虽然已经是深冬,经常有一朵朵花零星开放,花冠顶着雪白,衬托出别样的风情。到了四九天,天水就进入最寒冷的时节。耤河河面会结冰,一层薄薄的青玉,河面不是完全结冰,薄冰是顺着河面上的桥,向桥的两边延伸。离桥最近处,有白色的结晶,轻如纱缦盖着冰面,离桥远处,不结冰。这白如雪的,不是雪,是冷空气与水蒸汽相遇,相拥而成的结晶。清晨的耤河公园,晨练的人三三两两,或跑步,或打太极。有些人,不打太极、不锻炼,从他们的走势,看得出散疏、清闲。也有几个中年男女,竟然对着南山的佛塔朗诵“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等杜甫的诗句。在公元759年,杜甫流寓天水(时称秦州)时,写了一组诗《秦州杂诗二十首》,成为天水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的资本。皮坝上的白鹤,白鹭,雕塑般站立,对着阳光开始享受一天早来的温暖。如果不是偶尔扭扭头,还真不知道它们活着。当然,有水的地方,有鸟、有树木、有花草,不经过人工修饰也能自然成为美丽的景色,人只是景色的过客。人有意建造美景,景色就是为人颐养耳目,举行各种活动。鸭子、鹅、鱼虾,只是简单地生存,依着水草,保证有吃有喝。

冬天的耤河,比平常安静,政府组织放养的鱼,多是冷水鱼,以观赏性为主。除了鸭子、鹅、鹤、白鹭等让水面泛起波澜外,一切都是安静的。天阴冷时,鸭子们也懒得下水,在岸边有人工放置的脸盆,里面有拌好的饲料,不间断的供给,足够它们度过食物匮乏的冬天。在下午三四点钟,凑着强烈的阳光,冰面渐渐消退,鸭子们会下到耤河里,有种黑鸭子爱潜水。我总担心,在离冰面覆盖的水域潜水是有危险的。没过几天,这种危险终于演化成灾难。一只鸭子在潜水的过程中,进入冰面之下,它想换口气,企图把头,或者整个身子浮出水面,但被那层薄冰挡住了,它开始寻找没有冰面的水,因为惊慌乱了方寸,没有原路返回。最后,它葬身耤河。这是我想到的景象。因为,在我徒步时,我看到冰面下,有已经淹死的鸭子,黑得特别显眼。此后的二三年,我都会注意到这样的事发生。我敢肯定他们潜水时的死因,和我的猜想是吻合的。我也相信,女人到哪里哪里就是风景。她们本身潜在的气质和与生俱来的美,不管浓妆艳抹,还是素面朝天,都成为天然的优势——站在任何美景之中,都是主角。在一大片雪地里,单一的白是平常无奇的,如果让一个女人站在任何地方,拍摄出的照片就有了灵魂。耤河岸边的风景里,总有女人在忙碌,她们看来最重要的事,就是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融入到她喜爱的任何角落。徒步二三年,我一直很用心观察着所有的人。人与人,走着走着,就不来了,但总有新的人加入。耤河公园的人,好像没有变化。我也发现有三个女人,经常在一个角落,保持着一个姿态,同樣的背景拍照。三个人换着拍照,非常忙碌、认真。也是个冬天的清晨,整个晚上都下雪,落地雪大概有三寸厚。在我徒步路过她们时,她们非常客气地请我给她们拍照。在拍照的间隙,我也询问了她们拍照的目的。一年四季,同一地点,要留下四季,也要留下风雪雨露,阴晴圆缺。这就是女人,执着地在自然中寻找自己留下的倩影,欣赏自己的存在。在古代,女人看自己,只能用镜子,“人与镜,两峥嵘(元好问《婆罗门引》)”欣赏自己。科技的发展,让女人有更多方式展现自己,表达自己。当然,我能见到的,只是女人爱美的冰山一角而已。

我一直怀疑中国的二十四节气,是在天水完成的。因为每到一个季节,天气就有明显的变化。有一次乘班车去兰州返回时,在进入天水市区大概六公里处,有个非常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中国二十四节气之乡!立春第二天开始,“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吕氏春秋·孟春》),”耤河公园就有股风,吹在脸上,是柔软的、温顺的。蛰睡河里的鱼,白的、红的、金黄的、黑白相间的,不时把头探出水面,吹一口水泡,机灵地敲打一圈水花,钻进深水里。耤河岸边的花草树木泛起了生命的活力。当然,最早开花的仍然是迎春花,一片叶子都没有,只是青绿的藤条上,一串串金黄的花,让冬天剩余的寒冷渐渐离去。那些冬天不愿意出门的人,放弃寒冷的约束,本能地打扮了自己,尽力和春天的气息保持一致。伸展屈居了整个冬天的腰,一声哈欠,把身体的僵硬打开,成为耤河公园的主人。我注意到一对老夫妻,他们头发花白,佝偻着腰,穿衣打扮干净时尚。男的穿一身舒展的燕尾服,和他脸上的皱纹形成反差,特别是一双锃亮的皮鞋,散放的光束,和他胸前挂着一架萨克斯管一样明亮。他的夫人,看上去比他更老,银发结丝,一枚拐杖捏得紧紧的,如果没了拐杖,一定走不了路,身子会坍塌。她安静地坐在耤河岸边的连椅上,聆听老伴用萨克斯管吹奏着《回家》的旋律。每当两位老人出来,在固定的地方,傍晚时分吹奏《回家》。听这曲子,我都会驻足,听那悠扬、真挚的旋律。我对这种旋律是敏感的,之前去新疆打工,迫于生计五年没有回家。在送朋友回家过年时,乌鲁木齐火车站就放着这种入骨的旋律,听得人悲情顿生,似乎是对我回不了家和父母团聚的指责。随着旋律的起伏,我对回家既胆怯,又思念。当我知道这首曲子名叫《回家》,泪水淹了我的脸面,千里之遥的家,如同巨大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没有去过远方,不可能懂得对家乡思念的苦衷。时间长了,我零碎地知道了些两位老人的事:新中国初期,他们随着支援大西北的队伍,从东北来到天水。在单位,夫妻俩是文艺兵,男的是萨克斯手,女的是钢琴手。在天水他们安了家,有了一雙儿女。儿女长大成人,都在科研单位工作,很少回家。就是这么简单的了解,我更理解他们对《回家》的深情与寄望。音乐,是伴随着灵魂入骨的东西。人在某个关键性阶段,遇到某种旋律,这种旋律成会为刻骨铭心的陪伴。

耤河的热闹,不管是人,还是耤河之中的水,或者花草树木、鱼虫鸟禽,因为天气向暖,都成为最壮阔、最独特的风景。春风、夏荷、秋月、冬雪全聚拢在市民的身边,散发着西北小城的休闲与舒散。耤河在城市段还没有建成公园时,很少知道城市的文化如此浓烈,唱歌、跳舞、表演各种技艺,从童颜到鹤发,从男人到女人,甚至连看热闹的人,都成为城市文化的重要载体。每一个人,都跟吹奏萨克斯的老夫妻一样,有着让自己回味的人生。

耤河下游,也是它经过城市的一段。再往东不大概11公里,耤河就汇入渭水,给自己的历程画上句号,成为黄河支流的一员。耤河在城区这一段,是耤河最华丽、最人性化的。我也经常不分白天晚上,只要天气允许,就会出门散步,沿着耤河,有时向西走,在耤河进入城市有标志性的桥下,再回头。有时候朝东,走到耤河要离开城市之前,在大片的荷花处,回头。正是初秋,荷花盛开着,微风下,一眼之地,显得壮观而澎湃。荷花散着诱人的香味,挺立河面。立在耤河里的荷花,《诗经·秦风·蒹葭》里的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诗经》里的天水,也是最早描写秦地的爱情故事。荷花成为背景,经常有即将结婚的青年男女,来拍摄新婚照。由于女方大多着红色喜庆的衣服,我的敏感神经再次跨越了时空,脑海里显现出古坡河、古坡草原、古坡山沟里那个茅草屋的院落,身着红衣的新娘,在风中执镜梳妆。一河上下,天壤之别。在我们居住的地球上,只有河水,是流动的风景。她流经的每一处,只要与人结缘,便有了波澜壮阔的故事,凄婉、美好都会浓缩成经历。在一条河的两边,红衣新娘与想看看柏油马路和汽车的、只有十六岁的、古坡山沟里的魏艳艳,是不是成为我面对耤河的感叹、想象。近二十年的记忆里,古坡河进入天水市区,改了名,成为耤河公园,古坡那边,是什么样子!怀着再去古坡的想法,只要有古坡片言只字,会细心去关注。也常常想,有机会了,再次去古坡草原,看看那个内含悠远、古意十足的天然之地,历经了近二十年,变成什么样子!

今年虽然立了秋,地方有俗语:立秋后,还有二十四个秋老虎。意思很显明地说仍然要高温二十四天,天气才会进入成秋天的模样,有凉风送爽,云高山低。因为耤河公园的繁华、热闹,让我对古坡有了兴趣,今天的它,是什么样子?这种心情日复一日,淡化不了,反而成了心结。趁着双休,约了朋友后决定去一趟古坡。

第一次去古坡与现在的时间距离近二十年。临近古坡时有种故友重逢的激动,脑海里不停地浮现曾经的景象。到了古坡后,它的变化让我吃惊!在进入古坡草原的山下,建了门亭,设了收费站。门票倒是不贵,成人十元,一米四以下身高者只收半价。通往古坡草原的路,已经是八米宽的水泥路,顺着山体蜿蜒而上。曾经只放得下一只脚的山路,淹没在树木草丛之中。古坡,年平均气温7.4℃,受海拔高差和地形影响,降水量多,是耤河主要的天然水源涵养地,也因光照较少,在盛夏时节,古坡草原会透露出一丝一缕的清凉意味,这些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已经被当地政府列为纳凉、观光、亲近大自然的旅游区。在古坡草原随处可见蒙古包、烧烤摊、各类演出。这些旅游消费在全国大同小异,已经引不起我的兴趣,更何况我是带着另外一种心情来的。凭着记忆,我找到了那近二十前造访过的茅草屋所在地。那块地,已经重新打造,木质栅栏,刷了桐油,古意十足,新搭建的五顶白色的蒙古包分散在院子里。这个曾经长满蒿草的院落,摆满了啤酒架、餐桌,还有奶茶等。听经营的主人讲,故主老汉已经去世多年,在城镇化进程中,魏艳艳和古坡所有的村民都已经搬迁到镇上,住上了二层小洋楼。听到他们讲古坡的前景与发展,喜悦之情压制不了对现实的担忧。对魏艳艳们来说,离开古坡就打开了新生活的大门,但对古坡草原而言,由于人的进驻,草原本质的安静与寂寞将被打破。草原天生是与牛羊、兔子、狐狸、鹰、阳光与雨水为伴的,奔跑的骏马与骑手,才是草原的主人。现在,旅游成了草原的重负,对草原来说,是非常痛心的革新。

让人欣慰的是经营这家蒙古包的业主,也曾经是古坡山沟里的村民。当时古坡开发旅游,搬迁山沟里的居民时,政府承诺有原住居民考虑申报经营项目的,优先考虑。他家和魏艳艳一起被迁建到新的村子,他有更多更准确的信息传递给我。魏艳艳不但看到了柏油马路,看到了汽车,也拥有自己的小洋楼。而她的婚姻,并没有按照父亲的设计完婚。她的未婚夫打工时,认识了新的女友,在古坡,算是休妻,曾经引起非常大的震动。现在的魏艳艳,过着平凡的生活,已为人妻,为人母。由于没有读书,只能守在家里,以务农为业。业主还热情地告诉我,你们路过古坡镇时,也要路过魏艳艳的家,并说了门牌号。

我并没有想着要去打扰魏艳艳,于古坡而言,她曾经是草原的主人,与自然而言,和我一样只是过客。人经历的和古坡河一样,走着走着,就变样了,成为另外一个自己。从古坡草原、古坡河,只相距八十多公里,就是耤河、耤河公园。耤河之上,有古坡,古坡之下,有耤河。我们奔波在它们之间,也在自己设定的路上,揣摩着日出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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