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修歌
一
她褪去蛙皮,摘下笨重的头套,站在太阳地里,投下一个小小的影子。仍在嗡嗡运作的鼓风机,将脚下蜷成一团的蛙皮,扯动得四下游移,这让她看上去像缠在一团水草里似的。
“都叫你不要跑了,还跑……摔着了吧?”我喘着粗气,尴尬地举起胳膊来回擦着一头热汗,有些后悔,声音也放低了。
行人的目光胶水似地黏过来,把我糊在原地。我习惯性地抽了下鼻子,点心房里烤面包、奶油盒子的甜香,和路边油煎臭豆腐的气息混合成新型毒药,开始在我体内发挥功效。拨过一片混沌,我清晰地看见距离我一米远的她撇了撇嘴,双臂抱膝蹲下去,一动不动地盯着脚边的一串充气小蛙。眼泪打下来,一滴、两滴,大颗而均匀,像一场暴雨的先遣。幸好,干热的水泥地面将它们一一晾干。我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还好,没有引来行人过分的围观。
做了个深呼吸,我僵硬地迈出一条腿,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拉了拉她。两层雪纺布料在我指间产生滑腻的触感,好像这才是真正的蛙皮。她没动,于是我也蹲了下来。
高原小城里,阳光格外炽烈。几片薄灰色的云被赶到天边,与山顶植被揉作一团。想再多看一点,视线还未爬过楼顶就死掉了。有风,很轻,杨树叶子飘落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动,像在画着素描。蝉声倒是欢快,保持着类似的节奏,喑哑而不耐烦,一浪一浪地叠压在头顶,从高压电线里溢出来似的。我感觉浑身不舒服。身上的灰色保安服泛着白,有些地方被汗水浸湿的缘故,渐渐发紫。我拾起那把细长的木杆,将散落一地的充气小蛙一一串到上面。我跟她说:“对不起,我请你喝奶茶,快起来吧,好吗?”
驱赶那几只“青蛙”之前,我正站在我们饭店高大的玻璃门门口,听另一个同事和外卖骑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骑手嫌保安拿到的工资太低,我同事则觉得他的黄色外卖服过于厚重,问为什么不穿件短袖,大热的天。
“那不得晒秃噜了皮,”外卖骑手说,“没办法,最上面这层马甲更不透气,公司统一要求的,真他娘的。”我们饭店很大,有总统套房,还是涉外的,疫情几年巨亏,餐饮部不得不做起低端的便宜简餐。由于质量很好,美团外卖订单量一直居高不下。
我抻长胳膊,将饭店门缝挤开一点,好让冷气更多地跑出来。玻璃门被骑手马甲上的反光条映射出一条光带,闪了一下眼睛。骑手递给我一根烟。
我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
浑身燥热的不止我们几个,门口不远处的几只青蛙人偶更热,但仍在不遗余力地招徕顾客。
“当初有这本事,也不至于被大娃一拳锤死了!”
“卖崽有罪!”
“买一只做你的崽子吧!”
……
何必费力吆喝呢。这身青蛙套装——圆滚滚的肚皮、夺目的绿、夸张的表情,足以吸引行人驻足,不过没看见几个人肯掏出手机去扫他们脖子上挂着的收款二维码。时不时有小孩窜到他们跟前,大喊一声“蛙蛙”,互相行一个礼,最后那一下摆腿格外有力道,和网络上流行的一样。旁边的家长举着手機录像,乐不可支。
哗众取宠,简直无耻,干点啥不好?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耸耸肩膀又一次走上前去。
“喂,喂,不是让你们滚远一点吗!这里禁止逗留,你们眼瞎了吗?”我指着门口立着的一个易拉宝说。
类似的话,我喊得嗓子都快哑了。其实我可以说点好听的,耐心地劝他们到别处去,但那需要组织更多的语言;我也可以放平音调,但非得大声喊出来不可,好像青蛙头套是一层铜墙铁壁。
“我们第一次来。”体型最大的一只青蛙人偶边说边朝我摇了摇木杆上的一串紫绿相间的充气小蛙。另一只略小的则跌坐地上,蹬着腿发出哭腔——“有人欺负我们,有人欺负我们!”旁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
他们确实是第一次来。最近,一股潮流风靡小城——动画片《金刚葫芦娃》里蝎子精和蛇精的小跟班“青蛙精”从银幕跳到大街上。它们有单独摆摊的,有两两合作的,也有成群结队的,扛在肩上的长叉化身为一根细长的出摊杆,上面挂着不同型号的充气小蛙,走一路卖一路,深受欢迎。不过,在这条路上行不通,凡是来过的青蛙人偶,都知道这里有一个粗暴的饭店保安,最好绕道走。没错,那个保安就是我。我并不想多生事端。本来,做这家大饭店的保安可以一天不用讲话,顶多摆动一下手臂,为来车指引停车位置,但领班说游商严重影响饭店营业,被国际友人看见,还会影响国家形象。末了,领班又强调这是城管分派给我们的任务,必须得赶走。
一开始,我做不到这么粗鲁,我给自己做过很多心理建设,甚至在骂青蛙人偶和被领班骂之间选择了后者,直至被以不能胜任工作为由而面临解雇。我咬咬牙,恳求领班,再给我个机会吧。毕竟,我还没有做好送外卖的准备,天气太热,最主要的是,那需要与很多人打交道——商家、顾客、路上的交警、小区门卫……想想就头疼。在被领班翻过几次白眼后,我又额外负责起了给顾客开门、指引位置的工作。
“怎么服务员的活儿也归你了?”吃早餐的时候,我妈抱怨道。我知道她心疼我。她没有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我从她忧虑忡忡的神情上看到了这层意思。我就是指望有件事能填满我的世界,采购、衣物干洗、仓库管理……我干了个遍,无所谓了。保安这个工作可以让我支撑到大雪降临。那是我愿意考虑的最远的未来。
“反正多干点也没什么,一切都他妈的没意义。”说完我丢下筷子,再也吃不下一口饭。
二
上大学的时候,我就认真考虑过“意义”这个词。那时,舍友们忙着刷英语四六级的分数、当家教、搞问卷调查、打游戏、谈恋爱……只我一人常住宿舍,没事就瞪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为了让生活有“意义”,我强迫自己把大家会去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没有出类拔萃,也没有掉链子,平庸得像落入大海里的一颗雨滴,无从寻查。眼下保安这份工作,只是这滴水在随波逐流中的叹息。明明大海就是由无数相同的水滴组成的,可为什么只有我表现得像个怪胎,整天思考难言的意义。我想不明白。
夏天的白昼之长,并没有让我感到疲累,我反而很庆幸,夜晚那么短,短到翻几个身,脑子里随便过几件事情,一些亮光就轻盈盈地落到了窗台上。有那么几分钟,眼前景象像是旧电视机上的满屏雪花,黑点白点密密麻麻地闪烁着。渐渐地,白点的数量胜过黑点,视线清晰起来。我翻身朝向光线没那么足的一边,闭上眼睛,再次尝试入睡。第二天清晨,眼皮往往眨不动,比舔过未成熟的柿子的舌头还滞涩。我失去耐心,胡乱地穿衣洗漱,胡子好多天刮一次,或者一天刮好几次。不止限于行动,思维也混乱了。有一天早上,我被尖锐的闹钟惊醒,盯着天花板,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三十岁了。这么快吗?我心里咯噔一下,仔细回想,上次的生日蛋糕,蜡烛的形状应该是2和7,没错,7的烛芯在弯折处,燃烧起来像被一柄绿叶举托着,我不忍吹灭。嗯,是27岁。我微微舒了口气。
坐起来,我换上干净的运动套装和白袜子。还未走出卧室,我就闻到了餐桌上白粥和煎蛋冒出的香气,我知道我的筷子正横置在一只瓷碗上,像切割开一只白馒头。我开始感觉饿。每一天都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准备这一切的妈妈不再出现。她可能在卧室休息,不,她的绿色拖鞋放置在鞋架上,她一定是去了菜市场。她不再眼巴巴地看着我吃饭,目送一枚溏心蛋在我唇齿间碎裂,没入幽暗。上周,我朝她发火,连续几天,并没有什么缘由。
而里屋里的奶奶——我继父的母亲,坐在一片昏暗中,寂静得如同被留住的夜晚。
一切在对我敬而远之。
打老远望见有青蛙人偶走过来,我就忍不住反感,他妈的有意义吗?一个个像绿色的白痴一样。我知道,他们一天忙下来,赚不到什么钱。一米二的出摊杆,上面顶多能挂十五只充气小蛙,每只售价三至五元,多买应该更便宜。比起买上一只充气小蛙来逗孩子笑,观看两只青蛙人偶在大街上施展拳脚的效果更好。这就是青蛙人偶在乎的——能不能吸引注意,与另外一只蛙的临时发挥够不够新潮——他们只是想卖弄傻气罢了。
这五六只青蛙人偶竟然临时发挥到我头上了。坐在地上蹬腿的青蛙人偶被同伴拉起来,他们牵着手围成一个圈跳舞,而我在圆圈中心。一个个圆鼓鼓的肚皮在我面前渐次晃过,我从闪现的片段里拼凑出连续的画面——旁观群众边笑边举起了手机。我知道我很可能会被发布到短视频网站,获得不小的点击率。
他们还没有闹够。一只青蛙人偶竟然摘掉了我的帽子,转身就跑。我急忙去追。这正中他的下怀,他只是想让我跑出滑稽的几步,几步就够了。这在短视频中能占据十秒的时间,标题为《无德保安追蛙》。又一个社会热点出现,我像捅了马蜂窝似的,招来一片口诛笔伐。
我有点恼火,夺回自己的帽子,把他的出摊杆也抢了过来,顺势一挥,那串充气小蛙纷纷飞了出去,又飘悠悠落了一地。有的充气小蛙被触动了开关装置,伏在地上,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对付他们简直轻而易举。那层笨重的服装限制了他们的活动,也固定住了表情。不管头套底下的那张脸如何惊讶甚至愤怒,在旁观者看来,他们仍是嘴巴咧到脑后,两只大眼睛透露着无知,一派乐天的模样。这一定是一个怪异的场面——舞台上人在生气,舞台下的人乐不可支。人们的共情能力,哪里去了?我大踏步地冲向下一只青蛙人偶,其余的几只纷纷四散逃逸。一只也不会放过——我要夺过所有出摊杆,摔到地上,让小蛙们无家可归。
三
午后的宝葫芦茶食铺里,人有点多,沙发休息区被坐满了。我和芦真只能坐到高脚凳上,胳膊搭着靠窗的狭长桌板,浏览步行街上的行人。谢天谢地,她已止住了眼泪。我以为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扮丑的,都是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小伙子或者带孩子体验生活的爸爸、爷爷,没想到也会有女孩子。芦真身形瘦小,干瘪的两颊和发白的嘴唇表示她气血不足,但她刚刚跑得挺快,像跟我较劲似的,停不下来,青蛙鞋套都跑掉一只。我追到巷尾,终于赶上,她举着双手,护住头部,像投降的姿势。后来我才知道,笨重的头套最怕拍打,会伤到里面的人。芦真告诉我,有一次,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被爸爸抱着和她合影,小男孩啪啪拍了两下青蛙的大眼睛。硬质的头套外壳撞击得她一阵发懵,额头上立刻鼓起了核桃大的包。
眼下,青蛙头套就放在她身边的另一只高脚凳上,上面还有一顶醒目的金黄色小皇冠,别在小巧的蛙耳上。底下是叠好的青蛙服装,里面两个鼓风机凸显出轮廓。出摊杆斜靠在窗边,那串充气小蛙挂得很整齐。
她点的甜胚子奶茶还没做好,我就收到了领班的信息,问我去哪了。我说我在忠实地履行驱赶青蛙的职责,情况有点棘手,一会儿就回去。
“快点!”对面发来语音。
我厌恶透了领班,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她穿着卡其色的工服,领结系得一丝不苟,上衣快被优越的胸围撑爆了。一张刮满油腻粉底的脸准点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颐指气使地行使着她的权力。这让她深受老板信任。毕竟维持世界的运转,少不了像她这样的人。她最擅长找茬,我总免不了一边躲避四溅的唾沫星子,一边忍受她对年轻人的无区别指责。“现在的年轻人呐,只会偷懒!”她通常这样一边絮叨着,一边在考勤本上做记录,“想要不劳而获?做梦吧!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有点眼色,好好干,不要一嘴文艺腔。一副心高氣傲的鬼样子,给谁看?想接替你岗位的人一大堆呢!看清现实,你就是个保安!”
而我,再将接收到的过多的负面情绪,发泄到别人身上,比如青蛙人偶,比如我妈。
我一直坚信,有些人把一切都弄错了。他们自以为做着高尚的工作,过着高尚的生活,并通过夸张的演技扭曲一切,试图让别人相信。这种意识在我头脑里发酵膨胀的时候,我就会出言不逊。
“你为什么要围着他转?”我质问我妈,“有意义吗?你完全失去了你自己。”
那时候,我继父不知为了升职还是别的什么,申请去海东地区教牧民的孩子画唐卡。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啊,他人间蒸发一般,将瘫痪在床的老母亲扔给我妈。我妈只得辞掉干了半辈子的公司出纳工作。
不必可惜,我妈会说那些人更需要我继父,她是指那群教育资源跟不上的孩子。她如此“博爱”,也纵容着我继父的“博爱”,甚至忘了她自己的孩子已让她焦头烂额。
有一天,她递给我一张票——西双版纳七日游,劝我不能老闷在家里,应该出去走走,开阔一下眼界。我接过票,随手扔在茶几上。我说:“算了吧,我明天就去工作了。”她手里那只贴着抹布旋转得飞快的茶杯突然停下了。
“就在商场,寻找好宰的路人,发给他们一把指甲刀,再把他们引到玉石专柜上去,剩下的事情,就不归我管了,”我接着说,“这和我的专业很对口。”
我妈听出来了,这是在讽刺她。多年前,我闹着要学中文的时候,她和继父打着为了我好的旗号,将我的志愿填报成了市场营销——好找工作,收入也高。他们是这样劝我的。大学毕业后,性格一向内向的我,根本不能胜任任何一个看上去还算体面的营销类工作。
“这算敲诈吗?”她自言自语着,“也好,也好。”
“放心,我不会像他似的,说走就走,一点也不靠谱。”我笑得很难看。
“你不了解他。”我妈说。
后来,我们不得不中止谈话,因为她要去准备水,为我继父的老母亲擦洗褥疮,每天一次,时间固定。
舒适整洁的床单,发光的厨具和餐桌,一尘不染的盥洗池,熨烫后垂挂起来的衣物……所有这些家务都由我妈主导并实施。这样的生活在她手里具有了神圣性,她跳入生活的漩涡,义无反顾,高歌猛进。
另一些人则不一样,这是我在宝葫芦茶食铺里的顿悟。
“扮这个青蛙,能赚到钱?”我问芦真。
她点点头,两根手指将唇边咬扁的吸管捏圆,杯底的青稞麦仁被吸上来。
“只是,这不是目的。”
她说,当她戴着头套向每一个人招手时,才会感觉到这个世界是友好的,是可以融入的。因为大家都笑了。
“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大街上跑,随意地挑逗行人,累了就叉开双腿倚到墙底下休息,我觉得……我能做自己了。反正没人认识我。”她拍了拍旁边的青蛙服。
“反正没人认识我。”我跟着重复了一遍,我以为我听错了。我想起了小乔。鸡蛋醪糟汤里的白色瓷勺停止转动,絮状的蛋清缠裹在勺柄中段,像我给小乔买过的一条奶白色纱巾。我曾亲手给她系在脖子上,那时,我还不敢吻她的唇,只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大四实习期间,我俩和班里部分同学一样,在学院的安排下进了一家企业的市场营销部。她比我有天赋,实习结束后,不出意外地收到了人事部伸出的橄榄枝。而我,只能告诉她我要去姨妈开的羊肉炕锅店帮忙。
“在后厨,帮忙配菜、剁肉什么的。”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脚下踢着一枚小松果,保持着相同的力度和方向,试图一路踢下去。那时,我们正在城西区一片小树林里散步,远处莲花大厦的楼顶闪着光,周围的星星都黯淡下去了。
“不嫌丢人吗?”小乔将脸扭到另一边,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反正没人认识我。”因为踢着松果的缘故,我在说最后的“我”字的时候,声带和脚一齐用了力。
这句话说完之后,我感受到有一股冷气从小乔的鼻腔里喷出,冻得我打了个哆嗦。
后来,小乔把那条奶白色纱巾还给了我。
伤心之余,我竟然松了一口气。
芦真将甜胚子奶茶上面的一层塑封揭开了,仰起脖子,一动不动,等待青稞麦仁混着糖水流进嘴里。我想再为她买一杯,但还顾不上。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半是兴奋半是——我所能找到的最贴近的描述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害怕。好像地板上的活动门在我头顶上“哗”地一声打开了,无数天光倾泻下来,告诉我可以从地窖里爬出去。
“你想试一下吗?当一回青蛙?”芦真随口一问。
我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晚上,我又失眠了。干脆打开手机,手指点在散发微弱亮光的屏幕上,像试探着敲一扇发光的大门。我的心怦怦跳得很快。我下单了青蛙人偶服、出摊杆、充气小蛙。这不过花了百十块钱,人偶服还是高配版,里面有四个鼓风机——我真的怕热。
我给芦真发消息:我会去力盟巷。
四
我一直有这样的感受,走在街上,擦肩而过的一张张脸像花瓣忽地闪现,尽管长相有异,神态不同,但都发着刺目的光,让我畏于直視。我不知道如何摆放自己的五官,眼睛闪烁、嘴唇紧绷,甚至后槽牙在暗暗用力——僵硬的表情扯得我面皮发紧。但那天,我在青蛙头套里,感觉一切变得不一样。我有了念诗的冲动,是叶芝的句子:
对人生、对死亡,予以冷然一瞥,哦,骑士驰过!
我在力盟巷里,拍打着硕大的蛙蹼,无拘无束地前进,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小孩指着我对大人说,看!年轻女孩捧着冰淇淋朝我眨巴眼睛,想跟我合影。真的有人冲过来,大声朝我喊:“蛙蛙!”第一次我有点懵,但第二次、第三次……我敬礼的姿势越来越标准,右脚因为立正顿脚的力度太大,甚至有点微微发痛。
头套不算重,走路也并没有我想象的难。我郑重地跨着步子,像认真学习走路的孩子。
阳光依旧炽烈,但我永远被笼罩在一片小小的阴翳里。没有人在乎头套底下的那张脸是什么样子。我也碰见了别的青蛙人偶,并格外留意对方有没有戴皇冠——我期待是芦真。作为同行,彼此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嘴巴的裂缝,两只眼睛在混沌中像黑葡萄似的发光,但不是我要找的那两颗。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卖出六只充气小蛙,口袋里手机少震动了一次——有人付款未成功。我没有多作周旋,安慰自己是因为在蛙套下看手机不方便,而不是出于懦弱之类的。有点累,我坐在星巴克外面的台阶上稍作休息,仍旧有人走过来请求跟我合影,我全力配合。如果我说,买一只充气小蛙吧,对方会很难拒绝,但我没这么做。那层隔膜,在我将自己装进了青蛙外壳后就消失了。我从背后拍他们,甚至故意挡住他们前行的道路,他们都不会生气。所有人都笑意盈盈,朝我招手,说“你好”“再见”。我受到了鼓舞,开始给对方正向反馈,我搂上他们的肩膀,朝他们比剪刀手,大方地演示如何让充气小蛙发光。我看到他们的眼睛跟随充气小蛙一齐发起了光。
我觉得我不是在贩卖充气小蛙,我是在贩卖快乐。
那天下午,我终于见到了芦真,她头上的小皇冠旁边,又多了一枚红色蝴蝶结。我俩看向对方的蛙嘴巴,从一片昏暗看向另一片昏暗。我突然注意到,芦真的眼睛真好看,扇形的双眼皮,睫毛投下浓重的影子。透进头套的微光在她脸蛋上游移,渲染出温柔而恬静的神情。
尽管她从未表现得温柔恬静。她会主动挽上路人的胳膊,撒着娇央求他们买一只充气小蛙;她还给观众跳啦啦操,跳得滑稽可笑,结束后,她摊开两只蛙掌,故意瓮声瓮气地说:“行行好,打赏点吧!”
“我想买一辆摩托车。”在一次休息间歇,她一边对我说,一边打开手机,青蛙外套像藏袍似的垂挂在腰间。我看见她中意的那辆摩托车要一万多块钱。
“钱攒够了吗?”我问。
“已经攒了一点了,总能攒够的。”
约摸来看,靠贩卖充气小蛙来攒这笔钱,有点困难,尽管她很会做生意。
“我要骑行去羌塘,听说那里的车跑在公路上,就像穿行在云里。”说着,她伸展两臂,好像真的在云彩里骑行,忘情地松开了手把,肩膀和手肘呈现出女孩子才有的那种棱角。她只是伸了个懒腰,并向我投下淘气的一瞥。
“哦,挺浪漫。”我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轻声回应她。
“在羌塘草原,可以看见藏牦牛、藏野驴、藏羚羊、骆驼、雪山上的雄鹰……”她卖弄似的一口气说出了很多动物的名字。
“你穿着蛙皮去,就是藏野蛙。”我冷不丁有点幽默。
没想到她郑重地说:“不用,那儿没人,我怎样都可以。”
“这小傻丫头。”我在心里这样叫她。我没告诉她,我也幻想过,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像一棵麻木不仁的松树,或者贴地的青草,不去关心枯荣。什么焦虑、隔膜、不安全感和所谓的责任,统统交给别人吧!一个情绪激越的人从生活中走开了,谁也别指望能找到他。
那时我俩已经把头套摘下来了,只穿着青蛙服装,并排坐在一座雕塑的背面啃手抓饼。我们不再说话,风打着旋儿蹭到鼻尖,有草原的味道,尽管我从没吹过草原上的风。
突然,一个小孩指着我们大声说:“那是一对青蛙夫妻!”
刚刚,我们的确是以夫妻的形式招徕顾客的。我们手牵着手,从力盟巷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隔着绒布,芦真的手握起来更像一块蘸过水的毛巾,这让我们的互动如此自然。而现在,我们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却仅仅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脸红。
阳光威力未减,我却感觉头顶冷飕飕的,赶忙抓过身旁的青蛙头套,一下子套在了头上。
五
那段时间,就好像是死刑犯被判暂缓执行死刑一样,我被一种迫切地融入人群中而恰好被接纳和赞美的情绪所解救,被无数投射过来的毫无嘲讽与戒备的笑容所关照,我想一切要改变了,就在这个夏天。多么不可救药。高原上的白天有多明亮,夜晚就有多阴冷,我还来不及考虑到了冬天如何将自己塞进这层蛙皮里,也不可能知道其实我们一直在被遗弃——我们,我和芦真这样的人,或许还有更多的人。
贪恋着一贯的舒展与温情,我从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就全副武装成一只青蛙。像无数个平常日子一样,我伸出蛙蹼扶着护栏下楼,我穿过小区的两道防盗门,我坐在公交站牌下的长椅上,我刷卡上车,我坐在车的后排。公交车人多的时候,为了不占用过大的位置,我会选择站在后门下车区域,那块位置不挤人。
就比如今天,我有点迫不及待,出门时间早过平时,结果遭遇了上班高峰期。这块被填涂了黄颜色的下车区域不独属于我了,有两个女人紧贴着我,还有一个男人站在我对面。我的身体在空荡荡的青蛙外套里左右摇摆,我努力挺直后背,寻找身后那道横栏,靠上去,以求庇护。如此逼仄的空间里,我察觉到不友好的眼神,越来越浓重——周围的人在嫌我。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我庞大的身躯占地过大。某种意义上我只是个玩物,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公交车的显示屏上滚动播放着天气讯息,今天会有大雨。我看了一眼,立刻有一种窒闷的感觉压上胸口。
我对面的男人站久了,终于朝我的蛙嘴看去。短暂的搜寻过后,四目相对,我想他认出我来了。就在昨天,他抱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女孩从力盟巷走过,特意跟我拍了张合影。我知道他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牙齿整齐,整个人带着点稍稍磨损了的文艺气质,是我欣賞的类型,但今天他一点也没笑。他一定是认出我来了,不然怎么会在直视我的眼睛之后,立刻躲开我的目光,转头看向窗外,并在车门再次打开时迅捷地跳了下去。他真的是在那一站下车吗?
整个上午我都心不在焉,脑海里一直盘踞着这个男人逃离时的身影,这导致我没办法踏对正确的节奏点。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蛙圈,除了芦真,我又认识了三四个蛙友。我们约好了在力盟巷共同合作,今天我们在一家文化体验馆前跳广场舞,有个蛙友专门带来了音响。
我们很快吸引了一大圈人,他们围着我们,拍着手,笑着,闹闹哄哄。我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笨拙地转圈、伸胳膊、抬起一条腿、扭胯……转圈,再转圈。
又一个圈转回来的时候,我在人群中看见了我妈。她好像“啪”地一下就闪现在那里,手里提着蔬菜和卷纸,死死盯着我。一个母亲认出自己的儿子并不奇怪,哪怕儿子是青蛙的模样。难堪的是,我妈一直蹙着眉头,好像哪里在痛。这是她为儿子发愁的专属表情。我做青蛙之后,她这副表情出现得更频繁了。这让她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我的脸上不禁感到一阵热辣辣的恐慌,那种痛苦既可怕又熟悉。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再吸气,呼气。我好像只记得转圈这一个动作了,脚下不停地转着圈。芦真教过我,转圈的时候,要找一个定点,盯住它,可以预防眩晕,比如路边垃圾桶,比如不远处的小树。我说我知道,我在电视上看舞蹈演员就是那样,头一拧一拧,那么快。
我选择我妈作了定点。很奇怪,我开始想象出面颊上的感觉,不是抽象的而是具象的:热辣辣是无数个红色的玻璃圆锥体,坚硬而易碎,互相攻击,发出刺耳的声音;恐慌是乳白色和红色的雾纠缠在一起,像两条龙在作战,不时有发光的鳞片迸飞。地上的阴影被割破,开始流出灰色的血。血越流越多,灰色铺天盖地,迷住了我的视线——我把我的定点弄丢了。
我在人群中焦急地搜索,但毫无结果,我禁不住怀疑,我妈真的来过吗?
我终于眩晕,但惯性没有让我立即停止旋转。我感觉地面像一張写满字母的薄纸,迅速向一侧倾斜,纸上的字母失去了固着点,无声地下滑,速度很快。我混杂在那群字母中间,划出一条与它们下落轨迹平行的直线。周围依旧漫溢着人们的笑声,那是我为他们带来的快乐。笑声中夹杂着交谈:“看,那只青蛙一直在转圈。”“它怎么了?”“故意的吧,哈哈哈!”这些声音像一股细流注入深潭,无可追踪。但是我想追踪,于是跟随水流跳入了深潭。眼前一黑,我晕倒在了地上。
我感觉有无数双手伸向我,我一点也拒绝不了。他们把我从蛙皮里剥出来,像剥出一个新降世的婴儿,全身黏糊糊的。我用最后一丝力气说:“没事,让我歇一会儿。”
他们把我安置在一个临时警卫亭里。我坐在一条凳子上,手扒住窗台边缘,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窗外。北边黑压压的,是乌云,在迅速地变幻、扩张。仿佛时间往后拨了两个小时,天色一暗。楼群矮了下去,行人消失得毫无征兆,街道两旁的榆树顶纹丝不动,一只麻雀从里面弹出,像石头一样坚硬地飞远了。
这个高原小城,很快会迎来一场罕见的大雨。
但我没想到这么快。豆大的雨点砸向玻璃,啪啪乱响;随后是一阵黄色的风,没有方向感地狂飙突进,树木劈折,楼群战栗。“哗——哗——”像是排列几层盾牌表示宣战,得知小城没有招架之力后,大雨终于痛痛快快地下起来了。低洼处迅速有了积水,流成小河,雨点打在河面上,盛开无数的小皇冠。
老远,我看见一只青蛙从雨幕中跑来,边跑边摘头套——是芦真。绒布的青蛙外套浸饱了水,显现出一种莹润的绿;鼓风机一定停止工作了,青蛙肚子瘪着,勾勒出芦真瘦小的身形。我打开警卫亭的玻璃门出来迎接她。她看见我,跑得更快了,飞舞的头发甩出一道道雨水,又直又远。
即将跑到我跟前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尽管脸上披挂着纷乱的雨水,但她那对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直视我,眼白泛蓝,瞳仁清澈,随后眼角弯了下去,接着瀑布般的笑声冲刷天地。
我也开始哈哈大笑,笑得停不下来,笑出了眼泪,像淋着更大的雨。
那一刻,我们的笑声抵得上十万蛙唱。芦真就那样站在雨里,面对着我,右臂揽着青蛙头套,像揽着一只摩托车头盔。
“你见过这样大的雨吗?”她朝我大声喊。
我说没有,从来没有。
我以为她还会再喊别的什么,毁了这个瞬间。但是没有。
我们不会比这会儿更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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