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山下黄河谣

钟志红

1

“黄河的水不停地流，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远方的亲人啊，听我唱支黄河谣……”黄河水铺陈的五线谱瘠薄深皱，婉转悠扬或激情澎湃的旋律与生俱来，以羊皮筏子的漂流方式，延伸或拓展真情。

彼时，当我站在白塔山下，在蓝天白云下凝望黄河，只觉得从不远的远方递来的高腔清唱，犁杖沟壑的锋棱，或曲直起伏，或宽窄陡缓；隐身在黄沙身后的一缕缕朔风，不知疲倦地雕刻金城这枚繁体字，为一幕碧血恢弘的历史大剧不懈地伴乐。

“再不见风样的少年格子衬衫一角扬起，从此寂寞了的白塔后山今夜悄悄落雨，未东去的黄河水打上了刹那的涟漪……”传奇故事的荡气回肠，不可或缺滴水见海、升腾跌宕的情节，正如不求完美但求完整的人生，总会充积着凄风苦雨、三回九转的刻骨铭心。的确，谁又能定义究竟是黄河水的流淌，供给抑扬顿挫的灵气，还是黄河谣侠骨柔情的品质，窖藏千秋万岁的多舛与荣光？

流不尽的黄河水，听不厌的黄河谣，以低吟浅唱的余韵，保持头腔共鸣的惯性。征程中的河水，在此做了一次深呼吸，留白空灵深远的意境，稀释我长途旅行的疲惫，次第托举卓尔不群的音域，伸张我双臂的大弧度，让贯穿通体的热血与河流同频，任由无所拘束的风过滤我日渐疾患的心境，清除我在喧嚣市井沾染的尘埃，在原汁原味的清唱中护送乡愁回家，滋润心底那一抹最是清澈的柔软……

2

“想起那个小的时候，离开了家，离开了兰州，月亮藏在云背后，我一个人慢慢走，多少次睡梦里头，回到了家，回到了兰州……”缺少绿阴的黄土地是慷慨又真实的，无惧烈日的印烙和风雨的搜刮。至少，在清纯和真切的画面中，让我轻易地找回童年的自己，追怀韶华逐梦的字正腔圆。

那是一棵主演卫兵的古槐，在白驹过隙的日月下依然形销骨立。投目俯视，但见蜿蜒的黄河分明悬挂在树梢，丰腴虬曲苍劲的曲高和寡。这，不是我视角的错位，恰是人文与自然、历史与现实的交融——当我在岔路口遇见这位兰州娃时，只觉得养尊处优的一帆风顺、轻淡如云。

兰州娃坐在不宽裕的树阴下小憩，裸着油腻、古铜色的上身，下身穿件本色褪尽的裤头。他耷着头，全神贯注地用一双小手扒拉着赤脚上的沙砾。我上前佯装问路，他抬起头，一张面孔黑里透红，蓬乱的头发比起他的那双虾尾的眼来，实在为他争气很多。

“你是来看黄河水的，还是来游兰州城的？”话从他的虎牙间一颗颗地蹦出，有些被风吹日晒的干瘪。见我不置可否，他挠了挠头：“要我领你去看白塔吗？”我无意前行，只觉得能与他攀谈更是不可多得的景致。

与他的闲聊没有任何客套和修饰。我递给他一听饮料，他将它塞进身边的布袋，笑脸更是可爱。他是一位留守儿童，虽然我不能完全听懂他的乡音，但他的举手投足“译注”了他的原话：他说他每天都要路过这里，还说黄河每天经过这里都要停下脚步。我想，他或是为了这一次的等待或守望……

我相信，会有一天的守望是心如所愿的，会有一种等待将否極泰来——只要内心有一个坚定和强大的自我，厚积薄发只是春暖花开的一首歌。

3

“西北偏北，羊马很黑，你饮酒落泪，西北偏北，把兰州喝醉……”流行于山岭河谷的歌声，在粗犷的版图上清晰着不老的美学逻辑：飞浪马蹄的沉雄悲壮，幺弦孤韵的元音，辽阔在瘦水瘠土的一串串驼铃，延展这片天空下的千百年人文情怀。

清风浮香，暗流淘沙。黄河这本线装书，江湖恩怨、烽火鼓鸣，正如每一粒黄沙，都是一本史记，记下这个民族的多舛或荣光的点点滴滴。

白塔山下的黄河两岸，世代黎民春耕雨读、繁衍生息，却无法躲避铁蹄和硝烟的侵蚀。刀光剑影、马革裹尸的剪影，有如雪山的寒光戳伤每位族人，千疮百孔的河流从那一天起再现波涛汹涌。“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的玉振金声，惯力于红旗的猎猎作响，以抗暴击敌的鲜血大写黄河号子的刚烈骠悍、震天撼地，共产党人以前仆后继的勇气，书写下中华民族的扬眉吐气。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炮火箭驽的留痕，血泪流淌的印迹，塑造无惧风暴与硝烟的挺立；不屈的气节，不疲的精诚，不屑红尘暧昧的诱引。没有老弱之分的兵民，弯曲的只是脊椎，直挺的确是背影，以一尊尊无字的碑林，记载繁衍生息、踏实生活的点滴，錾刻与水同舞、与山共情的音韵，固守纯正的乡音、暖心的乡情。

“黄河的水奔腾腾的奔腾腾的长，殷红的热血，银亮的汗，揉成了一样样的浑厚……”悲壮的日子太漫长，漫长的夜空总有流星闪烁。无论还有多少急滩和暗礁，响亮的黄河号子不改古老的小调响彻云霄，澎湃炎黄子孙的黄河情结——黄河水只要存在，歌谣就没有老去的一天；黄河水还在沉吟，情歌就不会远离麦苗笑语、果园硕黄。

4

“尕妹妹你要一身花衣裳，尕妹妹你要一根红头绳，尕妹妹你要一张红盖头，尕妹妹你想靠在我身旁……”在这片黄土地上，人们分享世间万物恩赐的福利，回馈敬畏和呵护的感激，以虚怀若谷的浪漫情调，沿袭敬畏自然、崇尚勤劳和智慧的传统美德。悦耳的风铃伴奏歌舞的原汁本味，笑若莲花的表情，尽展诗情画意，诠释珍惜与感恩。

唢呐声声，青城古镇只是一枚胎记；锣鼓阵阵，母亲雕塑恰是一本诗集。一阵风掀起的沙砾，宛如一颗颗纪实的甲骨文字，大写着荆棘或荣光的标题；压题的图案，是那黄河谣的若近若远，给人以无尽的所思所想。或者说，遍体鳞伤的黄河，如同一圈圈等高线，佐证了数百次箭驽火炮靶心的昔日，又或收藏下绚丽多彩的时代变迁；每一抹风雨的拭痕，缩影了我们父辈的身影，以一帧动态的黑白相片，用无声和单色的画面，把经线的时光与纬线的风云交织于此。这是动态和静态的组合，彩色和黑白的互融，讲述着一个个永无结尾的传奇故事，彰显着不仅是一条母亲河所能记载的图腾。

风恬月朗，致远宁静。当霞光呈现时，离我咫尺的山丘上坐着一位老人，委实令人心揣敬意。他遥望远方的目光，不知夹杂了多少被岁月磨砺的思想，撰写成一部线装书？

我不知道，老人是在守望家人的平安归来，还是欣赏游客的“到此一游”。我无法明辨他眼光的清澈或是迟滞，如同我不知他人生经历的风雨，可我分明察觉到，他抿嘴时忽高忽低、或近或远的声音，有着无以言状的韵律。我联想到兰州娃的质朴笑靥，湿润我的视野，也温润着兰州儿女不甘宿命、筚路蓝缕的背影。

是的，我可以忽略黄河之滨的兰州风情，但不可忽略黄河之谣的异口同声，尤其是苍茫广阔、诗意恬静的浪漫弦歌。

5

“关于兰州，是白塔后山亮起的光；关于兰州，是河流尽头吹来的风……”山有分岭，水有沉浮，接地气的高山流水，游弋在白驹过隙、林木傲立的结构中，彩画石楼山的原驰蜡象、浣洗黄河水的千里流沙。

鹰唳羊咩，安居乐业。从“花儿”到“太平鼓”，从《打兰州》到《刮地风》，喷薄吐艳的一串串音符，邀约歌手们在偌大的金黄T型台上高歌洋溢，脉脉涓流地讲述一个用生命与自然亲近的蹉跎岁月。无论再经多少风雨飘摇，还是餐风露宿，动摇不了已深入骨血的砥砺前行。他们在生息繁衍的征途上，依然保持蓬勃的活力，豁达乐观的精神。

“有一个人有一碗面，有一个兰州穿于两山间，有一条古路蜿蜒在黄土上面，有一种思念在你我心间……”或奔放粗犷，或深沉平缓的音域，沿袭黄河流水的基因，恒温兰州儿女的豁达豪爽。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唇齿留香的软儿梨，布景的岂止是五泉山涧的金黄；大雁投下的注目礼，冰雪映像的白桦林，拔高的何止是铁桥身姿的不老。

百里黄河风情线，写一首情诗给兰州。当我与白塔山辞行时，晚霞的光芒披在河畔的一对情侣身上，保暖着那一句句喁喁私语。我默写着黄河水的长度和深度，审美西北人走过苍凉荒漠的背影，他们以一种素面朝天、不亢不卑的表达方式，探索生命的意义，建设家园的美丽。

虽然，我无力梳理黄河水对兰州的情有独钟，只有在白塔山走马观花的墨迹，笔直我缱绻的回望，让即将迈入知天命的我深醉在无际的感动中，沐浴生活的崭新和人生醒悟，对人生有了正解的校勘：老去的只是沉浮的阅历，不老的是人生之基、人性之源的坐标——唯真而往，唯善而行，唯美而立。

“当你站在西关一言不发，当你走在东岗莫名忧伤，这座城市你想像不到，写上一句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