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
(安徽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学院,安徽合肥,231201)
赛珍珠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作家,其作品呈现出“对中国农民生活史诗般的描述”[1]213,毕生致力于改写西方世界对古老中国的刻板印象。作为一名从中国文化生活中获得叙述能力的作家,赛珍珠竭尽“超越自我的限制,将一切人和一切物感知为一个伟大的整体”[2]67,将有关存在与本质的抽象之思以自然的笔触涌现为中国人民亲切而朴素的日常之美。她运用小说、传记、戏剧等体裁创作了近百部文学作品,涉猎“女性、情感(广义的)、亚洲、移民、领养和人生际遇”[1]214等主题,一步步地探索着那既是人类拥有的宝贵财富、也是人类渴求的广泛共性——自由的真谛。文学作品“价值的真正尺度必定在于它具备激发读者感觉生活确实如此的力量”[2]26。纵观学界对赛珍珠及其作品的研究,鲜有从处理自我、他物关系的视角来研究其文化思想。笔者拟用儒家伦理的文化资源,动态地观察赛珍珠“成己、成物”的发展观,进而体悟其将生命之力安放于浩瀚的跨文化空间去寻找“人类理想”之意图,窥探其致力于碾碎人类的自我中心幻影、消弭自我与万物的隔阂之路径,挖掘其建构东西方文化深度交流、兼收并蓄的跨文化认知。
“成己,仁也。”(《中庸》)人在保证自我生存的同时,不断提升自我、拓宽自我,呈现真正的主体性。“成己”始于“知己”“爱己”“真己”,经由“正己、诚己、克己、由己、省己”等路径而获得真实存在的一个动态过程。“成己既是一种人生境界又是为己工夫,既是一种工具理性又是一种价值理性。”[3]赛珍珠在人生成长的路径中,经历迥异的地域环境、人文环境之孕育,促使自身将“成己”视作“为己”的目的和意义。
赛珍珠于1892 年、1896 年随父母从美国弗吉尼亚州的赫尔斯保罗侨往中国江苏淮安和镇江。“物质位移,精神易变”[4]18,即地域性的位置变更所引发的文化层级差异势必导致个体思想意识发生嬗变。身体具有物理运动性、时空受限性,“是我们在世界中的定位”[5]191,也构成语言和文化意识的储备机制。儿时的赛珍珠侨入中国后,首要面临的、不可规避的是语言习得与文化适应,这进一步促使其思想意识、精神境地发生意义丰富的实质性改变。语言具有鲜明的象征性力量,是身体与外部世界发生社会性互动的有效媒介。身体通过习得语言将外部空间整合入自己的行为空间,并将语言这一工具同化为身体的一部分,进而实现理解、把握、回应外部世界的能力。异国语言的介入使身体实现再结构化,重组了身体图式,并且语言演化为一种身体装置、惯习式的产物,与身体严丝合缝般地整合为一体。各种语言表面上看来语形、语素等稍有不同,但基本起源于人类对自身身体的某种表达,并不是代表人类思维方式的差异,“而是表示人类团体歌颂世界的方式,归根结底,体验世界的各种方式”[5]244。因而,在原生家庭中使用英文语言,而侨入异国社会的赛珍珠需要掌握中文的词汇、语法体系时,理解了语言作为“全部社会生活形式借以确立和巩固的现象的原型”[6],领悟到“必须接受该语言所表达的世界”[5]244,体会语言与历史、习俗、情境的关系,进而从知觉世界过渡到文化世界。
身体世界具有共存性,语言习得者将身体融入至情境中,运用丰富的身体经验建立起语汇与生命之间的情感意义。赛珍珠在学习通用中文语言时,受到外界社会情感等动力因素影响,其中不乏与周遭生活的中国人在自然习得环境中产生情感互动的要素,这种儿童时期的情感资源也是人类早期最重要的认知资源。情感与认知是社会信息加工过程中两种不同的子系统,彼此间却相互渗透、相互补充。异国语言的信息流动与师生间的情感交流呈现出微妙的碰撞、交融。师者在输入语言时,培养学生融入语境之中,创设出知情并重的语言环境和文化元素,对学生进行积极的情感引导,获得习得者的尊重与信任。赛珍珠深受家中乳母、园丁、厨师以及私塾孔先生的日常教诲,进而叩开了蕴含丰富的文化现象和社会原型的语言习得之门,形成对书籍、艺术等凝聚的文化沉淀物之深刻认知。“生活老师”们经常给赛珍珠用二胡弹唱民间乐曲,带其聆听说书艺人叙说中国历史人物故事,为其积累了丰富的口头文学文化素材,使其在习得语言、文化的同时勾勒出朴素的中国形象。孔老师作为私塾先生系统地教授赛珍珠书面文字、典故文化,传播其有关忠孝仁义、和谐秩序为中心的伦理道德体系,激发其对中国文学、古典小说的兴趣,帮助其夯实文学文化基础。日常语言的未完成性使赛珍珠在孔先生所授的文学语言里得以补偿。赛珍珠在孔先生的私塾里接触的是以儒家思想为中心的知识,其中《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孟子》等是必不可少的诵读经典。语言是“以经验方式存在的‘表达工具’,是言语行为的沉淀和沉积”[5]255。赛珍珠在少年成长时期触及了中国文化中最本质的内在,产生了持久的文化适应性,突显了主体的选择性与创造性。她在《中国今昔》中肯定了孔子及儒学思想——“从孩提时代起,孔子就形塑了我的思想、我的行为和我的个性”。
赛珍珠徜徉于中国文化海洋之时,母亲通过家庭教育培养其有关西方文化的通识素养等。赛珍珠六岁时便在《基督教观察者》及《上海信使》等报刊上撰写、发表英文文章。十五岁时赛珍珠进入上海朱厄尔女子学校等侨民学校系统地学习西方文化。1910 年,赛珍珠前往美国兰道夫-梅肯女子学院,主修心理学、哲学。1925 年,她进入美国康奈尔大学攻读文学硕士学位。赛珍珠在两所大学系统地学习西方哲学、文学,认识到西方文化体系所关注的理念、形式、心灵、存在、存在物等焦点,厘清了西方文学一直以真理、非真理性及反真理性为核心概念,并且领悟到西方批评界惯用二元论宇宙范式以考察文学本质。
至此,赛珍珠深刻地意识到无论是中国文化还是西方文化,它们自身都具有整体性、独特性的完备体系,不能凭借单一的“相似性”“差异性”等语汇来评价彼此的文化体系,而应是一种文化以自身的存在反衬出另一种文化独一无二、相得益彰的存在特质。因而,赛珍珠面对中西文化具有显见的他者立场和客观比较,这为其日后进行文学创作孕育出独立的思想见地起到中介性交易作用,真正促成了其“成己”。西方文化认同人应以最大程度满足自我幸福,着重强调人的生命在宇宙中的崇高性、独特性,但该文化体不可避免地注重个体欲望的本能。中国儒学文化认为“成己”,是修身、尽己之性,充分实现自我的价值,但绝非单纯的偏私利己。正因此,它还须实现内在的己与外在的物相辅相成,达到“合外内之道”。赛珍珠作为文学艺术家应“保持其诚、发挥其诚”[7],将所学、所知、所悟以尽诚之力发展及转化成己为一种手段,回馈于万物。赛珍珠通过中国文化的浸润,摒弃了西方文化中割裂个体与社会、人与自然相互关联的环节,培养心性、德智,并充分挖掘生命中的潜能,不断地修行自身,使德性与德行统一趋向于完善的人性,关注社会、促进社会的繁荣与发展。在“成己”的过程中,赛珍珠充分认识到人既需要从内在谋求德性的价值,也需要从外寻求道德秩序;既是满足个体的最高需求,亦是切乎社会发展的最高目标。《大学》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礼记·大学》)从小饱读儒家经典著作的赛珍珠认同儒家思想之国家的荣辱兴衰根本在于个人的德性修养。赛珍珠受到“成己”观影响,深刻而成熟地认识到“中国整个民族和每个人都有强烈的自豪感,他们不喜欢恃强凌弱的人。而外国的传教士、商人、外交官的傲慢态度与白人的优越感与中国人这种性格相碰撞时,它激起了中国人心头的怒火。这种愤怒的火焰已经燃烧了一个多世纪”[8]。赛珍珠认识到正因为中国人具备着“成己”观,将个体的文化素养、思想意识、道德水平、行为规范等与社会的繁荣、国家的安定紧密地编织在一起,中华民族的中正和谐才得以常存。
跨文化交际学明确指出,以自我文化作为评判他者文化视角的民族中心主义是导致交际失败、文化冲突的重要根源。“文化与认同常结合起来形成特定的文化认同,作为个人或群体界定自我、区分他者、加强彼此同一感、拥有共同文化内涵的群体标志”[9]。在发生跨文化交际过程中,文化体内部各自拥有稳定的文化认同,同时不同文化体之间具有较为显性的差异。正是因为文化个性、差异的常存,才使跨文化交际具有挑战性、丰富性、深入性。作为具有跨文化经历的作家,他(她)们能够做到“思想深刻、意识超前,对人类探索具有共通性的普世价值,促进各民族间的相互理解与沟通以及维护世界和平具有深远意义”[10]。赛珍珠拥有中美两国的跨文化生活背景,形成环形侨易历程。“侨易学”认为,侨易主体展开一场位移,表面上是个体活动,但实际上个体在位移过程中发挥着载体功能,涉及到文化体之间的碰撞与交融,具有丰富的“符号功能和象征意义”[4]194。对于赛珍珠来说,则是夯实了东西方两大文化因子的根基,超越了文化、阶级和种族之固化、单一的藩篱,呈现出对关系原则的价值判断,在跨文化场域中秉承“成物”的理念。“成物,知也”(《中庸》),即完善物是智。“成物”主张人应推其仁于万物,将人与万物视为一个整体,对物采取“各随其性”“各顺其性”的态度。正所谓“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西铭》),人易于与志同道合的“同胞”相处,更需与“异己”之他物共生共赢,从而排除敌视与杀戮,为彼此的生存、发展提供真实性和合理性。赛珍珠在追寻东西方相处之道过程中,不断地将“成物”思想付诸具体实践中,终而融会中西文化间久存的差异与偏见,致力于找寻一种文化传统反衬另一种文化传统的特质,建构相互平等、相互阐释、相互生发的世界主义理想。
赛珍珠自幼接受中西合璧式的教育,吸收双重文化的教诲,运用“成物”的兼收并蓄之跨文化视角以解码东西方关系。该视角需要认知者以至诚之心对待物,使物各得其所,才得以挖掘包括自身在内的物的生生不息之生命潜能。物各有各的特性,物性是物之所以为物者,也是物的价值、本性之所在。西方的文化结构性特征不能完全套用于东方,反之亦然。面对文化运动之后部分国人全盘西化、一味地摒弃中国传统文化以使中国重新整装待发、踏上西方国家的强大之路。基于此,赛珍珠曾在《我的中国世界》中倍感痛心地感叹道,“中国的古典美谁来继承?盲目崇洋所带来的必然堕落怎样解决?难道说随着人们对传统的抛弃,我们也必须失掉庙宇的斗角飞檐吗?”[11]188-189“成己成物”是内外统一的。无论是自我还是他物,都拥有独特且需实现的价值。“成物”观认为不仅应当尊重物的价值,而且应从自我反省的角度体认他物之性。其中,“尽物之性”是遵循万物自身发展的客观规律,既不肆意菲薄,亦不任意戕害。跨文化语境中需警惕一种文化模式强加于另一种文化模式之上的“文化相似论”“文化同化论”,这是“跨文化”对话必备的平等法则。
然而自16 世纪西方传教士接触到中国文化后,一度运用基督教的视角对儒家典籍进行阐释,证明中国文化实际处于西方文化的原始发展阶段,该结论一直成为西方世界认识中国文化的经典范例[12]。这种文化认识路线呈现出西方极力推崇自身文化的优越性和排他性。赛珍珠运用跨文化对话的视角,摒弃过往西方传教士愚昧、傲慢地漠视中国宗教的粗俗行径,正视中国人几千年传承的儒释道三教所倡导的道德体系、生存方式、处世哲学,提出“传教活动无异于摧毁异域文化”[13]的人类学观点。她在阐释中国文化特质时,虽未系统地提出对儒学“成物”思想的见解,却处处证实了该思想的有益之处,散发出“成物”的智慧——“当我意识到他者的相异性,将他者视为异于我的人;当我完全接受其相异之处的时候,我表现出的是一种他者的智慧”[14]。中国文化具有意象、和谐、非二元论宇宙范式、“物我同一”、“形而上”与“形而下”相互交融的特征体系。西方文化则重视真理、理性、科学、“天人相分”、形而上学传统的二元论宇宙范式。不同文化有其自身完备的价值体系、艺术形式、哲学认识,这是异质文化间丰富性的展现。文化具有历史性、动态化,是一定历史条件下人类社会发展的结果。在人类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无论是所谓的“领先文化”还是“劣势文化”,差异总是具有暂时性。一旦该文化体不再推行“成物”理念、进行积极的“侨易”、汲取异质文化养分,那么保持文化鲜活动力的再生性潜力便消失殆尽,反之亦然。纵观美国社会的发展历程,它经历多次有益的文化“侨易”,实现了社会“融合”与“多元”,进而促使该新文明体在两百年间的迅猛发展。然而随着美国社会发展,貌似并未对异质文化形成历史性思考,抛弃本土文化与异质文化相交的“成物”态度,甚至运用“古瓷器、彩绘扇子,以及在炉栏边走过的表情庄重的、年迈的清朝官吏”[15]16。片面化的记忆碎片拼凑现代中国想象,进而呈现出扭曲、异化的“暗恐”特质。这是一种狭隘的种族主义,甚至是殖民主义的同质社会观。
更可怕的是,长久以来西方对“东方”的解读并非从文化层面,而是从政治角度,将文化与血腥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因素相互纠缠。西方这种不平等地对比两种文化传统,以鄙夷、牺牲一种文化来实现“弘扬”另一种文化的行为,实则是隐匿着西方文明优越论的意识形态。东方概念的产生是一种“将‘我们’欧洲人与‘那些’非欧洲人区分开来的集体观念;欧洲文化……认为欧洲民族和文化优越于所有非欧洲的民族和文化。此外,欧洲的东方观念……不断重申欧洲比东方优越、比东方先进”[16]。鉴于此,赛珍珠注意到西方视角倾向于以本位文化优越论来阐释他者文化,固化了跨文化间的人类“同胞”的对立与异化,并且她谈到“美国也失去了一个了解中国的好机会。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因为我那时就已经开始洞察到如果东西方之间不加深理解,有一天总会产生可怕的冲突的”[11]224。赛珍珠运用西方追捧的“民主”一词清晰地阐释了差异的概念:“中国社会的现代民主会以自己的方式呈现而出,而并不是等同于美国民主;它会以自己的民主方式向全民族提供对生活、自由、幸福的孜孜以求的平等机会”[15]4。民主思想固然是人类共同追求的理想,但是它因国情不同而需具有差异性的理解。差异比相似更易于让我们接近对于文化模式的本质理解,差异是一种实现平等权利的有效途径,因其政治情境性而被涂抹了政治色彩。正如赛珍珠所述,中国人民所追求的民主之路、文化之旅不能套用、复制西方既定的模式,必定是具有本国特色的、适合本国人民的;同时,中国人民亦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因为“他们拥有丰富的常识,他们不孱弱,他们不颓败。以土地为生的中国人民具有顽强不屈、气宇轩昂、实事求是的品质。倘若谁对他们鄙夷不屑、傲睨自若,则会招致自身的愚妄无知”[15]9。
人类社会共同生活于一个星球,万物本应共荣共生、共进共退、视域融合,达到“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17],从而获得存在的本真性、合理性、交互主体性,建构生存与发展环境的最优化。赛珍珠在东西轇轕、交织杂糅的处境下秉承儒学精髓,认识到世间之物因本体本性的不同而千差万别,摒弃运用简单、统一的标准来衡量和评判事物,开拓性地提出“东西方世界,‘并非是东风压倒西风,或西风压倒东风’”[18],积极呼吁“不同种族、不同民族和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更多地交流、理解”[19],号召推行“一个世界”[20]的理念,即全世界的人民,抛开民族不提,其基本感情和心绪是十分相像的。
赛珍珠在跨文化的“成物”过程中,融会贯通地吸取了异质文化的精髓,擢升了思想层次,跨越了文化间的沟壑,构架了联通世界文化瑰宝的桥梁。西方世界曾对中国抱有一贯性的评价,即“很早我们就已经看到中国发展到今天的状态。因为缺少客观存在与主观运动的对立,所以排除了每一种变化的可能。那种不断重复出现的、滞留的东西取代了我们称之为历史的东西”[21]。赛珍珠没有身陷于西方传统认知的囹圄,而是将自己在中国社会的所见、所闻、所思通过一系列文学作品客观真实地介绍给西方世界,“我厌恶所有把中国人写成古怪和粗野的人的作品,而我最大的愿望是尽我所能地把中国如实地写在我的书里”[22],使他们认识到中国不是一个停滞不前、故步自封的社会。她的《大地》《我的中国世界》等作品中呈现出中国社会动态的发展面貌,较为客观地展示出与以往不同的迥异评价。赛珍珠“第一次形象地告诉对中国一点都不了解或者只知皮毛的西方,中国人和西方世界的任何人一样,都是人;即人性‘放之四海而皆准’”[23]。同时,赛珍珠亦积极投身于中国古典著作的译介、翻新,将中国传统文化用英语语言的媒介介绍给西方世界,例如《大地》重现了中国民间说书艺人的身影,《群芳亭》揭开了《红楼梦》的面纱,《分家》向《水浒传》中农民起义致敬。通过挖掘中国古籍的桥梁架设作用发生良性交易,赛珍珠使西方世界正面接触中国文化、体会中国文化魅力、感受中国文化动力,从而使他们真正地认识中国。1935 年,赛珍珠返回美国后主动挑起“文化大使”的推广和传播工作,点燃了世界了解中国乃至亚洲文化的动力。从1941 年起,赛珍珠担任《亚洲》杂志的编辑,创办意在沟通中西方文化的“中西协会”,通过《生活》《纽约时报》《读者文摘》《远东瞭望》等报刊为中国社会向西方世界发出响彻天际的呐喊,对于改变西方世界对中国的认识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美国著名学者詹姆斯·汤姆森指出“赛珍珠赢得了千百万忠实的美国及外国读者。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有了赛珍珠,一代代美国人才用带有同情、热爱和尊敬的目光来看待中国人。美国50 年代在政府、新闻界、商界和大学里供职的主要决策者,都深受赛珍珠笔下正面刻画的中国人的影响”[24]。面对跨文化的处境,赛珍珠从不纠结于自我的文化认同,亦不徘徊于从属何种文化圈,更不执着于划清文化间的界限。她经常提及“假如我不按自己完全非正式的方式提到中国人民,我就不是真正的我了。中国人民的生活多年来也就是我的生活”[25]。她深切地觉察到中国几千年文化一直以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成物”胸襟对话异域文化,以开放、包容的精神凸显了“以诚待物”的可贵之处。世界各民族应超越单一、传统、既定的视野,彻底地摒弃任何以霸权化、优越论为基础的文化偏见意识,以跨文化“成物”视角认识世界文化的多元性,平等参与自身文化修缮过程,真正实现“关心自我”“认识自我”的“成己”。
儒学思想是为己之学、为人之学、为物之学的有机统一体,呈现出意义和意义世界的生成过程。“成己成物”观将“成己”“成物”视为同一。“成己”中蕴含着“成物”,即仁者与天地万物一体。“成物”不仅是人的责任,也是实现人自身价值、达到理想境界的必由途径。“成己”寓于“成物”之中,“成物”存于“成己”之中,实现了人之为人的意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每一种生命的延续必然仰仗于其他物种的存在,彼此间互为前提,互为基础,互为目的,互为手段,互为制约,皆具有存在的合理性。
近一个世纪以来,赛珍珠汲取生活体验的真知灼见、获得倾吐真实的道德力量、传递乐观包容的核心精神,使人类跨越了种族的、性别的畛域,涌出浓浓的“同情之意”。这种“成己成物”的儒学精神擢升了赛珍珠的人格修养力量,使其作品释放出一种光芒,“可以照亮整座森林——每一棵树、每一条小径、我们经过的开阔地、我们前往的林中空地、多刺的灌木丛以及最幽暗、最难穿越的次生林”[2]146。赛珍珠倾其一生力量将中国社会及中国人民的日常轨迹还原于文本之间,为西方世界点燃了重新了解中国社会的热情、指引了认识中国社会的绝佳路径。但时至今日,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前行之路仍布满荆棘。赛珍珠曾评述过中美两国乃至东西方文化交流中冲突问题的根源,“美国政府想用美国式的价值观和标准来衡量和要求新中国的一举一动,这样就产生了矛盾,这些代表美国式的价值观和标准均起源于西方文化、历史背景,与中国的政治、历史、文化相距甚远”[26]。物物各有其性,“以至诚为道,以至仁为德”,生命体对自我和他物应怀揣敬畏与守护之情,充分维护、尊重各物种的基本生存与卓越发展的权利,树立与万物共生共存、互惠互利的宇宙整体观。尽己之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终而和而不同、兼收并蓄,实现万物的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