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新国
提要:马一浮对西方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前后都有转变,开始企慕西方文化,质疑中国传统文化,后又质疑西方文化,推崇中国传统文化。他虽极力推崇中国传统文化,但并没有完全排斥西方文化,在对西方文化从企慕追逐到理性扬弃的转变过程中形成了“以中摄西”的世界主义文化观。这种文化观突破“中体西用”“西体中用”之思维,提出中西古今同“体”之思想,为当今中华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思考方向,即超越中西古今“体用”思维,注重学习和培养的中华文化发展观。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逐渐走向外有侵略内有战乱的大变革、大动荡、大分裂的时代。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有志之士开始寻求救国富强的道路。以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为代表的洋务派认为西方船坚炮利,中国的器物不如西方,从器物层面寻求救国强国之路,但没能改变被动挨打的局面。以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为代表的维新派又认为中国的制度有问题,开展了君主立宪的维新运动,以从制度层面寻求变革,但戊戌变法只维持百日而惨遭失败。以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胡适等为代表的知识人又意识到文化观念的变革才是根本,率先将民族危机置换为文化危机,发动了以民主和科学为宗旨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当然在从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的转变之路,并非直线递进,而在一开始就已经伴随着古今文化之变、中西文化之争的思考和讨论。不过在器物和制度上无法寻找到真正救国良方时,国人才最终归结到文化问题上,掀起了古今文化之变、中西文化之争的救国大讨论、大争鸣、大探索。
在这样的时代潮流中,马一浮也认为“国家生命所系,实系于文化”(1)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1页。,寻求文化救国。在普遍向西方学习的背景下,作为文化“逆流”的马一浮却致力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国学的传承和弘扬,尤其是他的“以中摄西”文化自信论至为特别。论古之事,原以衡今,究西之学,意在鉴中,就要涉及对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认识,古之是否适今,西之是否适中?古今中西有无共通性?对此做出回答,才能给出自己的中华文化发展方案。马一浮认为中国文化的源头和精髓为六艺之教,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这是中国固有的至高特殊文化。六艺之教不仅是中国至高特殊的文化,而且可以统摄西方文化,是全人类的文化,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文化。他坚信“天地一日不毁,人心一日不灭,则六艺之道炳然常存。世界人类一切文化最后之归宿必归于六艺,而有资格为此文化之领导者,则中国也”(2)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19、755、585、202页。。这对于当时正面临外部威胁和内部困扰的中国而言,大大增强了人们的民族文化认同感和民族自信心。在努力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当下,重新审视马一浮的“以中摄西”文化自信论,无疑对弘扬和发展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具有启示意义。
关于如何认识马一浮的思想,任继愈认为“马先生的遗文得到学术界的广泛重视,主要是他的著作体现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优秀部分。马先生学术造诣深广, 世人鲜能望其涯矣。他治学广大而又精深, 能会通儒佛, 兼容文史, 是一位难得的通儒”(3)虞万里点校:《马一浮集》第一册《序》,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页。, 从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角度来理解马一浮思想的全貌。马一浮对待中西文化的认识有个动态变化的过程,先受教于中国传统文化,后企慕学习西方文化,终归于中国传统文化。
马一浮虽从小受教于传统文化,但生活在中国遭受西方列强侵凌而归罪于传统文化落后的时代,也曾从西学中寻求文化救国之道。早年马一浮曾致力于学习和传播西方思想文化,参与创办过《二十世纪翻译世界》杂志,也曾以公职身份派驻美国,切身感受到西方文化的不同。在美国,马一浮感受到了中国和西方的巨大差距,西方文化充满了美好和活力,而中国的亡国之危以及奴隶性格国民的麻木不仁使之悲愤不已。他在美国的日记中曾写道:“中国经数千年来,被君权与儒教之轭,于是天赋高尚纯美之性,都消失无余,遂成奴隶种性,岂不哀哉!”(4)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五册《日记·辑佚》,第55、30、44页。马一浮对中国文化的主要代表儒、道两家进行深刻反思与批评,认为道家放旷难以实行,陋儒缘饰经术以谄媚人主,都不能使人纯美和国家昌明;(5)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五册《日记·辑佚》,第55、30、44页。而对西方文化非常认可,认为欧美人是“能造美的国家”,是能产生幸福快乐的美的世界。(6)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五册《日记·辑佚》,第55、30、44页。马一浮在美国期间购买了大量的西方政治学、哲学、法律、社会学的专业书籍,并如饥似渴地阅读,尤其喜爱卢梭、孟德斯鸠、密尔、斯宾塞等西方近代思想家的政治学、社会学著作,希望从西方文化中寻找救国之道。1905年回国时,马一浮带回了德文原版的《资本论》,成为“原版《资本论》传入中国的第一人”(7)散木:《马一浮和陈寅恪谁最早读原文〈资本论〉》,《中华读书报》2002年4月17日,第10版。。
回国后,马一浮虽救国有志,但深感回天无力,开始杜门读书,广阅文澜阁《四库全书》,寻找学术救国救民之路。此后,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相继爆发,中国也遭受日本的侵略,马一浮开始反思西方文明。他认为西方“上下凌夷, 争斗劫夺, 无所不为”(8)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19、755、585、202页。,不得谓之文明,所谓的西方近世文明只是草眛,西方文化是“循习”的文化,并且西方国家人与人之间只有利害的结合,国家与国家之间也只有利害,逐物竞争,好言征服,以至于暴力征伐,无道德可言,绝无中国礼乐文明之温情,直言西方社会无道德教养的政治和社会状况。因此,马一浮十分反对达尔文的进化论和培根的知识论,“西人自倍根说‘知识即权能’一语先已错起,沿流而下,遂有征服自然之论”(9)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19、755、585、202页。。对于时人开口便言“生存竞争”“知识即权能”,强调征服大自然,马一浮认为不仅鄙陋,而且谬误,并断定西洋人即不识己,亦不识物,一味向外索取终是害己。在马一浮看来,富强与否不是政治的治理标准,好的治理需是德教。当时看起来以富强为荣的西洋国家恰恰缺乏德教文化,是危亡之道,不能称之为好的政治治理。(10)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19、755、585、202页。而中华传统文化是具有德教传统的文化,马一浮于是转身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求对治之道。
马一浮深感传统文化本身之博大精深,存天地之道,明人生至理,实为中华民族之瑰宝。在当时西化成风的时代大潮流中,马一浮逆流而上,高扬文化自信的旗帜,把对我国固有特殊之文化上升为坚定的信念,认为“国之根本,系于人心;人心之存亡,系于义理之明晦;义理之明晦,系于学术之盛衰。中土圣贤要道,尽在六经”(11)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四册《杂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29页。。他在浙江大学开设的“国学讲座”中把国学定为《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之学。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在于六艺之学,六艺之道是人性分内所具的事,用六艺之学可代表一切固有的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不仅可以统摄中土一切学术,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马一浮驳斥了世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误解和抨击,六艺之学“不是零碎断片的知识”“不是陈旧呆板的物事”“不是勉强安排出来的道理”“不是凭借外缘的产物”,而是“有体系的”“是活泼泼的”“是自然流出的”“是自心本具的”,既不能把六艺之学“当成杂货”“目为古董”,更不能“同于机械”“视为分外”(12)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3、19、19、575、19页。。马一浮指出六艺之道是“前进的”“日新的”“是普遍的”“是平民的”文化,不是“倒退的”“腐旧的”“独裁的”“贵族的”的封建思想;(13)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3、19、19、575、19页。并高度赞扬中国传统文化是“真正的解放”“真正的自由”“真正的平等”(14)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3、19、19、575、19页。。
面对强势的西方文化,是西风压倒东风,还是东风压倒西风,抑或是东西互相融合以及如何融合?这些疑问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一直是中国思想文化学者思考的主题,其间虽有各种主张和解决方式提出,但该问题至今依然未能得以妥善处理。关于对西方文化的认识问题,有学者认为马一浮对西方文化的理解存在局限和片面,并有所排斥,“马一浮后来以‘性’与‘习’来分判中西学术,对西学的各领域都充满轻蔑乃至敌视,既是缺乏平等与开放心胸的表现,也反映了他对西学之理解的局限和片面”(15)王聪:《马一浮与西学》,《孔子研究》2022年第2期。。事实上,马一浮虽终归于中国传统文化,但也并非完全排斥西方文化,而是在对中西文化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以中摄西”的文化整体观。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将马一浮的思想体系理解和把握为整体贯通的文化哲学创造, 可能更接近于他的思想原貌。”(16)许宁:《文化抉择的儒学省思——马一浮文化哲学导论》,《青岛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因此,对于马一浮的思想,从文化整体观入手更可窥其原貌。
马一浮虽然由倾慕西方文化转向推崇中国传统文化,但并没有忽略或完全排斥西方文化,他曾论道:“吾说六艺,颇采义学家方法。……虽推论远及西方,未尝有外之之意。”(17)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3、19、19、575、19页。从整体文化观出发,马一浮并不认为有东西文化这样的说法,“谓若克实而谈,有东有西,即非文化。圣凡犹不许立,更说甚东甚西?”(18)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二册《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14、414页。如果一定要说东西文化有别的话,只是“圣凡心行差别”,“由性”与“由习”之不同,东方文化“由性”,西方文化“由习”(19)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二册《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14、414页。。由此可见,马一浮是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立场看待西方文化,并用六艺统摄中西一切学术的理论框架,把西方文化摄入中国传统文化中来,开辟出一条六艺统摄中西一切学术的中西文化融合之路。
具体而言,马一浮从三个方面阐述西来学术可统于六艺之中。一是从人类共同追求“真、善、美”来讲,西方文化追求的真、善、美也都包含于六艺之中。“《诗》《书》是至善,《礼》《乐》是至美,《易》《春秋》是至真。《诗》教主仁,《书》教主智,合仁与智,岂不是至善么?《礼》是大序,《乐》是大和,合序与和,岂不是至美么?《易》穷神知化,显天道之常;《春秋》正名拨乱,示人道之正,合正与常,岂不是至真么?”(20)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3、19、19、575、19页。“真”主要涵容于《易》和《春秋》,“善”主要涵容于《诗》和《书》,“美”主要涵容于《礼》和《乐》。二是从学科分类方面来讲,马一浮把西方学术分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而《易》可统摄自然科学,“凡言象数者,不能外于《易》”(21)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18、18、18、18、18页。,西方的基本学科数学、物理等自然科学都是《易》之支与流裔。而《春秋》可统摄社会科学,“《春秋》明人事,凡研究人类社会一切组织形态者皆属之”(22)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18、18、18、18、18页。。至于社会科学中的政治、经济、哲学、宗教、法律、文学、艺术等不同学科,马一浮认为都可统摄于相应的“六经”中,如政治、法律、经济统于《书》《礼》,宗教统于《礼》,文学、艺术统于《诗》《乐》。至于哲学有所不同,马一浮把哲学总结为本体论、认识论、经验论,唯心者和唯物者,宇宙观和人生观,而这些也都可以涵容于相应的六艺中,“大抵本体论近于《易》,认识论近于《乐》,经验论近于《礼》;唯心者《乐》之遗,唯物者《礼》之失。凡言宇宙观者皆有《易》之意,言人生观者皆有《春秋》之意”,虽然“哲学思想派别虽殊,浅深小大亦皆各有所见”,“但彼皆各有封执而不能观其会通”(23)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18、18、18、18、18页。,这导致了分科及中西文化之不同,如果能“睽而知其类,异而知其通”,则明“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三是从本体和人心上融通中西文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是西方有圣人出,行出来的也是这个六艺之道,但是名言不同而已”(24)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18、18、18、18、18页。,东方出的圣人或西方出的圣人行的都是六艺之道,只不过表现形式和表达方式不同而已。所以说,“全部人类之心灵,其所表现者不能离乎六艺也;全部人类之生活,其所演变者不能外乎六艺也”(25)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18、18、18、18、18页。,西方文化可以统摄于中国文化。贺麟很赞许马一浮“一切文化,皆自心性中流出”的文化观,“一切文化, 皆自心性中流出, 甚至广义讲来, 天地内万事万物, 皆自心性中流出。只要人心不死, 则人类的文化即不会灭绝”(26)贺麟:《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6页。。在这里,马一浮其实强调的是文化自信,是中华民族的文明自信,呼吁国人不要自卑于人而盲目崇外。
因此,马一浮十分重视中国文化向西方的传播。在《复性书院简章》中,马一浮提出“书院宜奖励译才,其学有根柢,兼擅长外国文字者,由主讲指定翻译古籍,以中文译成西文。略仿翻译佛乘之例。须经润文证义数番审定,可由书院酌予印行,流播国外,以增进西方学者对于吾国学术文化之认识”(27)吴光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一浮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31、331页。,奖励翻译人才用西文译介中国古籍,向西方传播中国文化。同时,马一浮也非常重视对西方文化的学习和了解,“亦须备置外国文主要书籍,使学生兼明外学,通知外事”(28)吴光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一浮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31、331页。,并且定期或不定期邀请研究西学的知名学者来书院讲课。只有对自己的文化真正了解才能更加自信,对西方文化真正了解才能谈借鉴和融合。马一浮对当时那些并不真正了解西方文化而盲从耀世的人颇不以为然, 1907年在给舅舅的一封信中,马一浮写道:“见当世为西学者,猎其麤粕,矜尺寸之艺,大抵工师之事、商贩所习,而谓之学。稍贤者,记律令数条,遂自似萧何;诵章句不敌孺子,已抗颜讲道,哆口议时政。”(29)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二册《文集》,第294页。
马一浮是中国传统文化论者,高唱文化自信和文明自信,提倡复兴中国传统文化;马一浮也是文化世界主义者,把人类文化看成一个整体,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也不是东风压倒西风,而是相互借鉴,相互融通,都是为了人类的发展;马一浮更是立足中国本位文化的文化世界主义者,突破“中体西用”“西体中用”之思维,提出中西古今同“体”之思想,以世界主义的文化观开辟出“以中摄西”的中西文化融合之路。这对重新认识和看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坚定文化自信,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推进马克思主义原理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中华文化在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中如何发展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中西古今在最终的追求上是一样的,体是唯一,用非专用。体是不变、恒久的,达到体的用是可变的,具有时代性和空间性,但又都是殊途同归,百虑一致。用是需要学习和培养的,并不是有这个体就一定会有这个用。所以西方好的用可以直接拿来用,拿来后还要培养这个用。体是同体,就不存在用不附体之问题,也不存在适合不适合之问题,只是存在能否学习好、培养好的问题。中西古今体同,“体”为何?不是所谓的“中体西用”之体,也不是“西体中用”之体,而是生而为人所追求的美好生活为体,即“真、善、美”,这是古今中外共同的追求。该“体”对应了无数的用,所以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从同一个“体”出发可能出现不同的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的人注重点不同,也会相应地出现“同体异用”之情况。体无时代性、空间性,用有时代性和空间性。用是依附于人对体的理解而开发出的体之不同用,对体的理解深浅不同及着重点不同会导致开发出不同之用。体是在中外古今一直都在,但用不一定在中外古今都会出现。所以,要在对体的不断理解基础上开发出适合时空的用,同时对仍然适合的过去的用要继承发展,对自己没有而别人已有的适合自己的用要拿来使用。不管是开发出来的用,还是继承发展的用和从别人拿来的用,都需要学习、培养的。比如古代的仁爱、中道、和谐、诚信,西方的民主、科学、自由、平等,已经过了历史实践的证明,就可以直接拿过来学习和培养。通过对这些用的学习和培养,也会反过来促进对体的进一步认识和理解。
在马一浮这种“以中摄西”文化观视域下,思考中华文化的发展之路,首先要突破已有中西古今“体用”思维的框架,人类文化有多种形态,但并不是有多个“体”,人类只有一个“体”,人类文化只有一个“体”。其次,要认识这个“体”是什么,它是人类共同的追求——真、善、美。为了实现这个“体”,需要合适的“用”。体是唯一,用是多途,体是不变,用是可变。再次,当今中华文化之发展应注重于古之可用于今者,西之可用于中者。不是古今中西“体用”合不合适的问题,而是愿不愿意学习和培养合适之“用”的问题。
在这种文化发展观的关照下,首先要建立起自己的文化自信,通过学习、认识中华传统文化经典,培养古之优秀传统。中华传统文化经典和精髓在于六艺之教,六艺之教是中国至高特殊的文化。之所以至高,是因为“可以推行于全人类,放之四海而皆准”;之所以特殊,是因为“百姓日用而不知”。(30)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19、19页。所以,需要我们继续大力弘扬和发展这个“六艺之道”。“故今日欲弘六艺之道,并不是狭义的保存国粹,单独地发挥自己民族精神而止,是要使此种文化普遍的及于全人类,革新全人类习气上之流失,而复其本然之善,全其性德之真,方是成己成物,尽己之性,尽人之性,方是圣人之盛德大业。”(31)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一册《语录》,第19、19页。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不仅仅保存国粹和单独发挥自己民族精神,还要为了泽惠全人类,使人类能够复“本然之善”,全“性德之真”,而成和谐之美。其次,自己有了文化自信,才能更愿意、更好地去学习、借鉴西方之用。之所以会出现“中体西用”“西体中用”之现象,都是文化不自信的表现,都是在不对等的情势下的权宜之思。只有自己对自己的文化自信了,才能坦然地直面自己的不足,吸取别人的所长。现在虽然官方和民间都掀起了文化自信的浪潮,但文化自信不是一蹴而就的,经过一百多年来的文化冲击和自我破碎,在所谓的“国学热”“传统文化热”“文化复兴热”等表象之下暗流仍然汹涌。比如现在有学者把“国学”改成“古典学”,先不论是否言之成理,但其为了便于与西方文化沟通、为中国文化争取国际发言权的出发点就是文化不自信的表现。这种为了与西方文化沟通,把中华文化纳入西方话语体系的做法,仍然是不对等的文化交流。再次,在“文化复兴热”的浪潮下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避免泥沙俱下、沉渣泛起的危险。比如孔子是思想家、教育家,但不是完人,不是教主,不是神人,更不是神,有其时空的局限性,要避免盲目崇拜和极端追捧。所以,不能厚古薄今,而应明古惜今。同时也要警惕西不如中之陷阱。所谓的文化自信,不是自我文化独尊,而是客观理性地看待自家文化和不同文化,不自卑于人,也不鄙睨他人,而是既要发扬其长,也要正视其不足,看到别人的长处就坦然接受并积极学习和吸取。所以,也不能扬中贬西,而应借西扬中。
一种文化的形成要经过漫长的历史过程,它的形成与该族群的生活环境、特性以及外来的冲击都有关系。在形成的过程中,某些关键性的阶段决定了整个文化的整体模样和总体走向。而这些关键阶段都必须经历古今之变的思考和争论,是循古还是变古?面对外来文化的冲击,是本位还是外化,抑或调和?伴随着复古派、改革派和调和派的产生,就会出现一大批为文化寻找发展之路的思想家,提出卓越的文化思想。但总体来看,一般是在本位文化的基础上吸收、借鉴外来文化,来充实、发展本位文化,形成又一新的文化形态。在古今内外的相互融合过程中,可能要经过多次反复,涉及激烈的争论、政权的更迭、战争的侵略、革命的残酷、改革的艰难等。这需要改革者的勇气,激进者的冒险,外化者的冲决罗网,也需要复古者的固守,保守者的谨慎,本位者的誓死捍卫,更需要调和者的客观分析、理性思考和人类共同体的中和态度。在人类文化的发展历程中,不管是改革者、激进者、外化者,还是复古者、保守者、本位者,或是调和者都有其存在的重要意义,是他们让文化在激烈碰撞中发展,在相互争论中融合。晚清以降,关于古今中西的讨论和探索一直在持续进行。马一浮则回溯中国传统文化,从心性出发,立足中国本位文化,以文化世界主义者的视野,提出“以中摄西”的中国文化复兴论的路径。当下,中国正在创造自己的新文化,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马一浮的“以中摄西”的文化观可为中华文化的复兴提供若干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