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明
提要: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对当时的英国产生巨大影响,不仅促进了激进主义的发展,更导致英国政治进入一段长时间的保守时期。在国内外局势的影响下,从1789年到1815年,英国报刊对于法国大革命的态度发生了两次转变,由开始的欢迎到后来的反对,再到反对战争呼吁和平的转变。在两次态度转变的过程中,一方面,报刊作为舆论宣传的工具,直接影响国内舆论对于法国大革命的态度;另一方面,报刊作为舆论的风向标,更体现了英国对于法国大革命态度转变的过程。
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发生导致了英国国内各阶层的分裂,引发了一场持久而激烈的意识形态辩论。作为辩论的双方,激进派希望英国能够赶超作为榜样的法国,保守派则害怕大革命会摧毁现存的政治和社会秩序。从1789年到1815年,国内舆论对大革命的态度也经历了由最初欢迎到反对,再到最后反对战争呼吁和平的转变。在这一过程中,报刊作为舆论的风向标,直接反映出当时英国对于大革命态度的转变,也体现了英国政治气候的变化。关于英国报刊与法国大革命的研究中,安德鲁斯(Stuart Andrews)探究了法国大革命时期伦敦重要期刊对大革命的态度和论战,(1)Stuart Andrews, The British Periodical Pres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1789-99, Palgrave Macmillan, 2000.史密斯(Martin John Smith)和哈里斯(Bob Harris)对大革命时期的激进报刊做出了研究。(2)Martin John Smith, English radical newspapers in the French revolutionary era,1790-1803, London University PhD Thesis, 1979; Bob Harris, “The French Revolution and Domestic Radicalism (1789-1794),” The Scottish Historical Review, Vol.84, No.217, 2005,Part 1.此外,其他关于大革命时期英国政治的研究,亦多涉及英国报刊与法国大革命的内容。(3)国外有:Mark Philp, The French Revolution and British Popular Polit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 H. T. Dickinson, Britain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1789-1815, Macmillan,1989; Clive Emsley, British Society and the French Wars,1793-1815, Rowman and Littlefield,1979.国内有:哈里·T.狄金森:《柏克之后的思考:英国史学界、文学界和政界与法国大革命》,黄艳红译,《世界历史》2017年第5期;刘金源:《论法国大革命时期英国政治的保守化》,《安徽史学》2013年第4期;何元国:《论法国大革命时期英国的保守主义》,《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 年第3期;尹虹:《伯克与潘恩关于法国大革命的论战》,《史学集刊》1997年第3期;甄敏:《论十八世纪英国激进运动的兴起》,《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2期。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探究英国报刊对法国大革命态度转变的过程及背后的原因,希冀能够为理解英国对法国大革命的态度转变提供帮助,并增进对近代英国社会转型的认识。
法国大革命初期,英国国内无论是政府还是民众,都没有像反法战争开始后那般对法国进行诋毁,反而各界几乎都持欢迎态度。一方面,因为大革命初期法国并没有威胁到英国的利益;另一方面,欧洲大陆各国的矛盾导致大陆其他国家都保持中立,如此情况下英国亦采取中立政策。
在中立政策之下,除了为数不多的统治集团人士外,无论是辉格党和托利党人士还是广大民众,几乎都持欢迎态度。辉格党领袖查尔斯·詹姆斯·福克斯(Charles James Fox)称攻占巴士底狱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波旁王朝的倾覆是专制主义的垮台,有利于欧洲自由的发展。(4)李永清:《论小皮特政府的对法政策》,《史学月刊》1988年第5期。激进人士约翰·卡特莱特(John Cartwright)宣称法国人不但伸张了他们自己的权利,而且促进了全人类的普遍自由。(5)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1页。即便是偏向于保守的小皮特(William Pitt, the Younger),也认为法国现在的这种痉挛迟早要以和睦而正常的方式结束,尽管当下的情况可能会使它变得较为不友善,但最终可能使法国成为一个不那么令人讨厌的邻居;革命将给法国以沉重打击,短期内不能再以强国的身份存在,“欧洲会有十五年的和平时期”。(6)John Ehrman, The Younger Pitt, II,The Reluctant Transition, Constable,1983,p.47;温斯顿·丘吉尔:《英语国家史略》(下),薛力敏、林林译,新华出版社,1985年,第232页。对于大革命的发生英国民众基本上持一种欢迎态度,正如著名诗人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宣称的那样,“这是最值得庆祝的事情,是现存最幸福的事情”(7)Charles Breunig, The French Revolution and its Impact on Europe, W. W. Norton &Company,2008,p.56.。他们普遍认为革命的发生不仅是对国家传统宿敌的打击,而且法国的专制政体也会被摧毁,取而代之的将是英国模式的君主立宪制和议会制。其中,激进派最为欢迎法国大革命。
法国大革命的发生极大促进了英国激进主义运动的发展,辉格党自由派、非国教徒以及新兴的工业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积极参加激进运动,新型工人阶级也登上政治舞台,成为激进运动的中坚力量。1789年,伦敦革命协会在光荣革命101年纪念会上向法国国民议会发出贺信,表达了对法国革命的支持和加强联系的愿望。1790年伦敦革命协会和宪章会举行法国革命一周年纪念会,明确表达了想以法国革命为榜样对英国政治和社会进行改革的愿望。
在全国各界大都持欢迎态度的背景下,报刊亦自然对法国大革命赞誉有加。《世界报》(World)曾以庆祝口吻宣称“法国人认为我们的宪法是他们的榜样,英国在革命中得到了极大的尊重”(8)World, 20 July 1789.。一些报刊亦认为英国民众应该支持法国大革命,如《晨邮报》(MorningPost)宣称:“任何一个英国人,如果没有对现在正在进行的世界上最重要的革命之一的崇高方式充满敬意和钦佩,那么他所有的美德和自由的感觉,应该都已经死亡了。”(9)Morning Post, 21 July 1789.甚至对于革命初期的暴力行为也有刊物进行辩护,《预言报》(Oracle)便指出法国大革命中发生的暴力并不是绝无仅有的,英国宪法的确立也是通过与查理一世和保皇党人的战斗取得的。(10)Oracle, 6 August 1789.有些报刊不仅支持大革命,还认为英国应该向法国学习,如《分析评论》(AnalyticalReview)就指出:“由于法国一直是我们的敌人这一缘由,导致许多人都有着贬低法国大革命的狭隘思维。还宣称,大革命产生的后果将是对英国最有利的局面,如果法国能够成为一个自由国家,那么这往往会确保我们的自由,因为自由的法国决不会危及英国的自由。”(11)Stuart Andrews, The British Periodical Pres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1789-99, Palgrave Macmillan,2000, p.5.《肯特公报》(KentishGazette)则希望法国大革命能够像榜样一样促进英国的革命,“法国原先是欧洲大陆上我们一直鄙视的国家,因为其一直存在卑鄙的奴役。但他们此刻却宣称人类拥有不可剥夺的权利,而且要在最广泛的基础上建立自由。而在我们作为世代延续自由的土地上,依然存在对常识和共同权利感到厌恶的法律,这是很可怕的”(12)Hannah Barker, Newspapers, Politics and English Society,1695-1855, Langman,2000,p.178.。然而,在国内普遍欢迎态度以及报刊广泛赞扬的同时,保守派却开始对法国大革命提出质疑。随着大革命的发展,保守派开始在报刊上同激进派展开激烈争论。
在普遍欢迎态度的氛围中,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最早提出质疑。伯克在《法国革命论》(ReflectionsontheRevolutioninFrance)一书中,对法国大革命的政治原则和革命思想提出批判。他认为要全面看待法国大革命中民众的邪恶原则和暗黑内心的危险,并且打算在与教会和国家相反的立场上,陈述宪法的真正原则;并对大革命的血腥场面进行深刻描写,“王室被迫放弃世界上最辉煌的宫殿庇护所,整个皇宫被鲜血染红,被大屠杀所浸染,淹没在散乱的四肢和残缺的尸体之中”。(13)Stuart Andrews, The British Periodical Pres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1789-99, Palgrave Macmillan,2000,p.4.可参见埃德蒙·伯克:《法国革命论》,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对于福克斯关于法国宪法的赞美,伯克则认为法国的新宪法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里面充满着每一个凡人的邪恶,革命就像“地狱打了一个呵欠,会导致许多邪恶的魔鬼遍布世界”(14)Stuart Andrews, The British Periodical Pres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1789-99,Palgrave Macmillan,2000,p.6.。在初期普遍欢迎态度的背景下,伯克的言论受到很多报刊的猛烈批判,其批评激进言论的言辞——“猪猡的一群”成为众多讽刺伯克的刊物名,如《猪肉》(Pig’sMeat)《猪食》(Hog’sWash)《猪倌》(TheSwineherds)《咸猪肉》(TheBacon)等。(15)参见E.P.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上),钱乘旦等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88—89页。据统计,仅在1790年至1791年间,至少有25份出版物对于伯克的言论进行了回应。而在整个18世纪90年代,已确定直接涉及伯克对法国大革命攻击的65本书或小册子,其中就有55个是敌对的。(16)具体可参见John Ehrman, The Younger Pitt, II,The Reluctant Transition, Constable,1983,p.77.
在与伯克的论战中,关于法国大革命意识形态的辩论迅速席卷英国,促使英国社会开始出现分裂对立,报刊则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法国革命论》面世不久,潘恩(Thomas Paine)便写作了论战的小册子《人权论》(TheRightsofMan)。在《人权论》中潘恩对伯克的言论给予了有力回击,运用启蒙哲学的理性主义反对伯克保守的历史主义,主张人民主权和天赋人权,大力批判贵族制、继承制、君主制。伯克以经验和传统来看待政府并考察其运作,而潘恩作为被统治者的代言人,则直接指出政府的权威来自征服。有报刊将伯克与潘恩的争辩视为对立双方的辩论而大肆渲染。如《分析评论》就曾描述“伯克先生凭借他雄辩的魅力诱惑着我们,简单而有压迫力,潘恩先生用真理和感觉的无敌能量把我们带走了;伯克先生喜欢他的幻想和灵动修饰的美感,而他的对手通过论点的本土活力、情感的原创性以及言论的尖锐性,来控制我们的判断;伯克先生是在锁链中跳舞的优雅和俏皮的朝臣,潘恩先生是严厉的共和党人,他们自由骄傲,并以平等的自由对待君主和农民”(17)Analytical Review, 9 March 1791.。随着双方论战的进行,英国社会也逐渐分裂成两个互相对立的群体,并逐渐升级为保守派和激进派的论战。双方都试图通过各种印刷品来向人民大众发出呼吁,但事实证明政治小册子并不是最重要的,报刊才是发表重要观点和论据的媒介。报刊不仅拥有覆盖更为广泛的受众,而且能够进行评论并增加原创作品,而频繁的印刷出版则能够促进讨论的紧迫性。
潘恩的《人权论》以各种便宜的版本形式出版,前三年销量便已达到10万到20万册,在很多阶层甚至文盲中广泛流传。随着辩论的深入,英国的激进运动不断发展,激进组织不断壮大。在潘恩的《人权论》鼓舞下,最有影响力的激进组织“伦敦通讯协会(London Corresponding Society) ”于1792年1月成立,其会员人数一度发展到5000人。(18)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第17—18、31—32、33—34、55页。在伦敦通讯协会的带动下,全国性的激进组织大量出现,谢菲尔德、曼彻斯特等成为英格兰的结社中心,分别成立了谢菲尔德宪法资讯社和立宪社,苏格兰、爱丁堡、格拉斯哥等十多个城市和地区也成立了激进协会,而且还出现了激进协会的联合,与英国议会公开对抗。英国史学家屈威廉(George Macaulay Trevelyan)指出“英国的民主运动……起源于法国革命的壮景和潘恩的著作”(19)George Macaulay Trevelyan, British Histor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1782-1901, Longmans, Green,1922,p.64.。激进主义者普遍认为发起一场宣传运动,揭露现存政治体制的弊端,提升人民的政治意识,教会他们认识到自己自然的、应有的权利,是实现改革目标的唯一有效方式。(20)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第17—18、31—32、33—34、55页。因此,通过印刷品发起宣传教育,成为激进派最为重要的活动。
为了更广泛地传播改革理念,各地激进组织逐步将报刊的刊发视为一项重要的任务。例如,约瑟夫·盖尔斯(Joseph Gales)先后创办《谢菲尔德纪事报》(SheffieldRegister)《爱国者》(ThePatriot),其中《谢菲尔德纪事报》便宣称“两千六百万同胞打碎了束缚他们的枷锁,奴隶制的堕落枷锁被瞬间抛弃,今后的政府不再是少数人针对多数人的阴谋,而是促进大众的共同利益”(21)Martin John Smith, English radical newspapers in French revolutionary era,1790-1803,London University PhD Thesis,1979,p.22.。1792年,曼彻斯特刊行《曼彻斯特先驱报》(ManchesterHerald),明确宣传潘恩派的思想。(22)Hannah Barker, Newspapers, politics and English society,1695-1855, Langman,2000, p.178.其后,伦敦通讯协会先后创办《政治人》(ThePolitician)《道德与政治杂志》(TheMoralandPoliticalMagazine),刊载了大量激进主义书信和作品。(23)关于此时的激进报刊的具体情况,参见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第32—33页。此外,理查德·菲利普(Richard Phillips)于1792年创办的《莱斯特先驱报》(LeicesterHerald),丹尼尔·艾萨克·伊顿(Daniel Isaac Eaton)于1793年创办的《大众政治》(PoliticsforthePeople),以及《论坛报》(TheTribune)《内阁》(TheCabinet)《德比水星报》(DerbyMercury)《剑桥情报员》(CambridgeIntelligencer)等都以宪章改革为目标,赞扬法国大革命,极力传播改革思想。(24)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第17—18、31—32、33—34、55页。
面对激进派的宣传攻势,保守派也积极创建组织和报刊进行反击。早在1790年,曼彻斯特和伯明翰便成立了“教会和国王俱乐部(Church and King clubs)”。同年,律师约翰·里维斯(John Reeves)成立“维护自由和财产协会(Association for the Preservation and Property)”以对抗共和主义和平等派。里维斯充分利用报刊进行宣传,甚至将会议的决议分发给各地报界,在其影响下,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便有2000多个地方爱国者俱乐部成立。(25)Stuart Andrews, The British Periodical Pres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 1789-99,Palgrave Macmillan,2000,pp.210,124-133.这些保守组织为对抗激进派的宣传,大力支持和创办报刊。在伦敦有《太阳报》(TheSun)《真正不列颠人报》(TrueBriton)《预言报》等亲政府报刊大力宣传保守思想。(26)关于伦敦亲政府报刊的舆论宣传具体情况,可参见Stuart Andrews, The British Periodical Pres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1789-99,Palgrave Macmillan,2000.在地方,曼彻斯特有《曼彻斯特水星报》(ManchesterMercury)和《曼彻斯特时报》(ManchesterTimes);泰恩赛德有《纽卡斯尔报》(NewcastleCourant)和《纽卡斯尔广告人》(NewcastleAdvertiser);莱斯特、伯明翰、诺维奇和谢菲尔德等地有《约克报》(YorkCourant)《切姆斯福德纪事报》(ChelmsfordChronicle)《苏塞克斯广告人周报》(SussexWeeklyAdvertiser)等保守刊物。(27)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第17—18、31—32、33—34、55页。尤其是著名的《反雅各宾报》(TheAnti-Jacobin)始终站在攻击激进报刊的最前线,声称《剑桥情报员》的内容是“包含大量令人厌恶的成分的一种地狱肉汤”,比《晨邮报》更虚假,比《纪事晨报》(MorningChronicle)更亵渎神明,比《信使报》(Courier)更致力于无政府和血腥的事业。(28)Stuart Andrews, The British Periodical Pres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 1789-99,Palgrave Macmillan,2000,pp.210,124-133.这些保守报刊大力抨击激进刊物和法国大革命,声势日盛。
在关于法国大革命的辩论中,地缘政治主导的中立背景下,英国国内舆论一度呈现出混乱的状态,但大革命的发展促使国内外形势也发生变化。首先,法国大革命的发生,催生了英国社会改革的呼声,激进运动的崛起和发展,极大地增加了英国社会的不稳定。其次,法国的对外扩张政策以及向外输出革命,极大地损害了英国的海外利益,违背了英国的大陆均势政策。最后,法国大革命中的暴力事件,尤其是处死国王路易十六,引起了包括英国在内的广大君主制国家的极大不满和恐惧。这些因素造成英国对于法国所谓过度革命的恐慌,使得保守派从学理和道义等多个方面,为现存政治秩序辩护,不断攻击法国大革命,这套政治理论逐步为有产阶层以及英国大部分民众所信服。与此同时,英国政府亦逐步同激进派走向决裂,政策渐趋保守。这些都对报刊态度的转变产生了重要影响。
保守派积极利用法国是英国的敌人、大革命中的诸多问题,以及国内激进派改变英国现有社会状况的企图等,对大革命进行批判。1792年1月,《公共广告人》(PublicAdvertiser)指出法国的政治堕落对法国人民而言是很可悲的。(29)Jeremy Black, The English Press 1621-1861, Sutton Publishing,2001,pp.150,154.汉娜·莫尔(Hannah More)、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约翰·鲍尔斯(John Bowles)等保守人士亦频繁回应激进派的言论。(30)汉娜·莫尔出版了《乡村政治》(Village Politics)一书向民众灌输保守思想;威廉·琼斯是《反雅各宾报》的创办者;约翰·鲍尔斯则直接写作了《对托马斯·潘恩〈人权〉的抗议》(A Protests against Thomas Paine’s Rights of Man,1792),参见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第50—53页。保守刊物更是极力渲染法国大革命中的恐怖氛围,认为激进分子感染了法国革命热情的疾病,可能会摧毁君主制和教会,并夺取上层财产,导致社会和经济的混乱。如《威斯敏斯特杂志与伦敦政治杂录》(Westminsterjournal:andLondonpoliticalmiscellany)指出路易十六被处决是一桩谋杀案,每一个英国人都能感受到。(31)Jeremy Black, The English Press 1621-1861, Sutton Publishing,2001,pp.150,154.《伦敦纪事报》(LondonChronicle)则详细报道了英国雅各宾派的“革命计划”,其中包括摧毁上议院、骑兵卫队、圣詹姆斯宫和法院,还有像《谢菲尔德报》(Sheffield)《曼彻斯特水星报》《剑桥纪事报》(CambridgeChronicle)等保守报刊都对法国暴力革命的危险进行了大量报道。(32)具体报道可参见Hannah Barker, Newspapers, Politics and English Society, 1695-1855, Langman, 2000, p.184.在这样的背景下,伯克的保守意识开始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保皇派以及他们的保守情绪开始发挥影响,对于大革命的恐惧开始代替先前的普遍欢迎态度。
在保守派报刊大力宣传的同时,政府政策亦渐趋保守,开始通过高压手段压制国内激进运动。反法战争开始后,为阻止英国参战,激进派积极开展请愿运动。随着激进派全国公会的召开,英国政府感受到严重的威胁,随即逮捕了公会的主要领导人,随后又逮捕了全国各地激进协会的主要领导人。以1794年10月对激进分子的国家审判为标志,18世纪的英国激进运动就此沉寂,渐进式改革也因之终止。
上述背景下,支持大革命和改革的激进报刊受到极大影响。一方面,一些早先持支持态度的报刊开始发生变化。像早期持改革观点的《肯特公报》也大力批评法国的暴虐政权,宣称法国压迫宗教、虐待国王、沉溺于没有审判的执法。(33)Hannah Barker, Newspapers, Politics and English Society, 1695-1855,Langman,2000, pp.179,179.曾经欢迎法国大革命的《纽卡斯尔时报》则称革命者为“那些不人道的屠夫”,就连以激进著称并曾为法国大革命积极喝彩的《谢菲尔德纪事报》,此时也指出国王的死亡是比英国宪法的滥用更为惊人的事情。(34)Hannah Barker, Newspapers, Politics and English Society, 1695-1855,Langman,2000, pp.179,179.另一方面,很多激进报刊遭遇了极大困难,甚至停刊。像《阿格斯》(Argus)在1792年便停刊了。即使是后来转变态度的一些激进报刊也没能摆脱停刊的命运,如《莱斯特纪事报》(LeicesterChronicle)《曼彻斯特先驱报》《谢菲尔德纪事报》等也先后停刊。(35)Bob Harris, Politics and the Rise of the Press: Britain and France 1620-1800, Routledge,1996,p.44. 其他停刊报刊,还有1794年停刊的《爱国者》,1795年停刊的《大众政治》《莱斯特先驱报》《内阁》《政治人》等,可参见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第33—34页。没有停刊的激进报刊也面临着各种挑战,像《谢菲尔德鸢尾》(SheffieldIris)和《约瑟夫盖尔纪事报》(JosephGale’sRegister)两份报刊的办公室甚至被忠诚者袭击。(36)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第62页。
英法开战不久,在多种因素的影响下,支持大革命的舆论迅速被保守舆论所淹没。(37)关于战争早期对于战争的批判详见第四部分。狄金森指出,激进派在18世纪90年代被击败了,激进派报刊从来没有占多数,尤其在忠诚协会成立的大多数地方,保守派的影响远超激进派。(38)H.T. Dickinson, The Politics of the People in Eighteenth-Century Britain, St. Martin’s Press,1995, pp.272-281.这一时期保守阵营的宣传规模变得更为庞大。首先,尽管伯克的《法国革命论》的销量不如潘恩的《人权论》,但其选段经常刊登在地方报纸上,传播的范围也较广。其次,随着众多激进报刊的受困乃至停刊,伦敦保守报刊的数量明显多于激进报刊。(39)伦敦当时的著名保守报刊,像《星报》(Star)《太阳报》《真正不列颠人报》《观察家报》(Observer)等,参见Jeremy Black, The English Press 1621-1861, Sutton Publishing,2001, p.158.《英国评论员》(BritishCritic)《反雅各宾报》《忠诚者》(Loyalist)、《反高卢报》(Anti-Gallican)和《年度纪事》(AnnualRegister)等保守派刊物蓬勃发展,也压制了自己的竞争对手。(40)Jeremy Black, The English Press 1621-1861, Sutton Publishing,2001,p.158; H. T. Dickinson, Britain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 1789-1815, Macmillan,1989, p.110.相比数量庞大的保守报刊而言,激进报刊的数量在英法开战后明显减少,并开始转入秘密活动。
在政府政策以及保守刊物的影响下,忠诚情绪开始在社会舆论中占据主导地位。《谢菲尔德鸢尾》指出这个时候“各阶层的民众中都表现出了一种无可比拟的一致爱国主义精神”(41)Clive Emsley, British Society and the French Wars,1793-1815, Rowman and Littlefield,1979, pp.113,38.。这种精神在报刊中大量出现,如《反雅各宾报》中便称“不列颠人维护其海外的帝国,维护其古老的名誉,向嫉妒的世界宣称,这个民族依然勇敢和自由,决心征服否则宁可死亡,忠于其法律、自由和国王”(42)Anti-Jacobin, 1 January 1798.。《伦敦纪事报》亦宣称,自“战争宣言”以来,收到了大量来自主要居住在法国对面海岸不同民众的信件,表示已准备好提供力量以抵抗入侵行动。(43)Clive Emsley, British Society and the French Wars,1793-1815, Rowman and Littlefield,1979, pp.113,38.这种背景下,大部分英国民众都被保守派刊物的强力宣传所说服。詹姆斯·麦金托什(James Mackintosh)、威廉·华兹华斯以及塞缪尔·泰勒·柯勒津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这些早期革命的同情者,也开始认为法国并没有推进自由的事业,而是从一种形式的暴政转向了另一种形式的暴政,麦金托什甚至为自己先前的言论向伯克道歉。(44)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第111、43—44页;也可参见Stuart Andrews, The British Periodical Pres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1789-99, Palgrave Macmillan, 2000.
随着保守主义在全国舆论宣传上取得的绝对优势,报刊舆论经过开始阶段短暂的欢迎态度后,转向了对法国大革命的反对。狄金森(H.T. Dickinson)指出大革命引起的恐慌和政府出台的压制政策,仅仅是激进改革事业溃败的部分原因,反对改革的保守派在宣传上的反攻也是重要因素,这些宣传对英国国内整体舆论氛围的转变产生了重要作用。(45)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第111、43—44页;也可参见Stuart Andrews, The British Periodical Pres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1789-99, Palgrave Macmillan, 2000.
法国对英宣战后的几年里,一些报刊虽然较早就开始批判战争,但在保守舆论的浪潮中,这种声音常常被掩盖。随着战争的进行,国内外形势也发生变化,报刊对于法国的态度也逐渐缓和。一方面,拿破仑称帝后,其军事独裁体制表明法国不再追求民主政治的变革,英国上层对来自法国革命威胁的恐惧感逐步消退;另一方面,战争导致英国国内经济压力持续增大,各种矛盾不断积累,反战情绪不断高涨。随着新一波激进主义的崛起,报刊开始转向揭露军队的腐败,反对战争呼吁和平。
反法战争刚开始不久,一些报刊就报道战争会对英国造成极大的伤害。1794年《晨邮报》以“残酷”为标题,宣称“在英国的所有战争中,从未有过一场像这样的战争,能在同等时间内带来了更多的灾难,并给国家留下了如此致命的刺痛”,并称这是 “一场我们一无所获,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的战争”(46)Stuart Andrews, The British Periodical Pres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1789-99, Palgrave Macmillan,2000,pp.130-131.。《纽瓦克先驱报》(NewarkHerald)指出战争造成了血液的流淌、资金的枯竭、税收和债务的成倍增加、 贸易的停滞、无尽的破产以及穷人的生活难以为继。(47)Martin John Smith,English Radical Newspapers in the French Revolutionary Era,1790-1803, London University PhD Thesis,1979,pp.48,39.有些报刊甚至为法国进行辩护,像《纪事晨报》就认为,尽管路易十六被处决,法国人仍试图遵循英国宪法的界限。(48)Stuart Andrews, The British Periodical Pres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1789-99, Palgrave Macmillan,2000,pp.135,134.而《信使报》则连篇累牍地赞扬法国取得的胜利。(49)Stuart Andrews, The British Periodical Pres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1789-99, Palgrave Macmillan,2000,pp.135,134.
随着国内外形势的发展,尤其是来自法国威胁的减退,不忠诚的“自由派”报刊报道的内容越来越富有弹性。像《纽卡斯尔纪事报》《巴斯纪事报》(BathChronicle)《伯里和诺维奇邮报》(BuryandNorwichPost)《伍斯特先驱报》(WorcesterHerauld) 和《什罗普居民报》(SalopianJournal)等刊物此时站在改革者的阵营一边。到19世纪初,不仅持反战和改革态度的刊物数量不断增加,而且激进报刊也重新崛起。1807年,弗朗西斯·伯德特爵士(Sir Francis Burdett)和地方的“汉普顿俱乐部”运动(Hampden Club movement)的追随者重振了国内激进主义。而威廉·科贝特(William Cobbett)和李·亨特(Leigh Hunt)等人则通过《政治纪事报》(PoliticalRegister)和《考察者》(Examiner)等刊物,来批判国内问题和国外战争,形成了有力的舆论压力。
对战争的批判首先从揭露腐败开始。早在1795年,《晨邮报》就曾断言战争是为了保护腐烂的自治市镇和腐败而发动的。(50)Martin John Smith,English Radical Newspapers in the French Revolutionary Era,1790-1803, London University PhD Thesis,1979,pp.48,39.19世纪初,随着战争的推进更验证了这一说法。从1806年开始,作为反对政治腐败的代表人物,科贝特在《政治纪事报》上针对庞大的庇护赞助系统开展了一场尖锐持久的控诉,并宣称若不对这些系统加以限制,他们必将毁坏宪法,腐蚀国家和社会秩序的基础。(51)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第121、122页。在李·亨特的主导下,《考察者》大加指责对法战争,认为是战争导致政府规模的扩张,并加入到对军队总司令约克公爵的进攻中。而作为政治腐败的源头之一,政府的挥霍无度更是成为刊物定期批评的主题。(52)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第121、122页。《泰晤士报》亦提出了经济和议会改革要求,并批评政务会命令,大力揭露政府腐败。1812年该报宣称“对于一个病患来说这是非常令人恼火的,割舍并且愿意牺牲他们的生命之血来支持国家……但是在公共服务的借口下,从他们身上榨取的东西却被转变为私人薪酬的来源。如果这些事情已经存在,那就不要逃避评论,特别是在下议院这一最为合适的地方”(53)Clive Emsley, British Society and the French Wars, 1793-1815, Rowman and Littlefield, 1979, pp.142,142.。关于腐败的批判也多涉及军队。1808年秋,《独立辉格报》(IndependentWhig)宣称“腐败和不当的影响正在军队中起作用”。(54)Clive Emsley, British Society and the French Wars, 1793-1815, Rowman and Littlefield, 1979, pp.142,142.1809年1月,格韦尔姆·劳埃德·沃德尔(Gwyllym Lloyd Wardle)对约克公爵帮助他的情妇买卖佣金的腐败做法进行了指控。《斯塔福德郡广告人》(StaffordshireAdvertiser)宣称“每一个英国人都必须脸红地看到如何将军队的最大利益牺牲给不光彩调情的”(55)Staffordshire Advertiser, 18 February 1809.。在报刊的揭露之下,约克公爵被迫辞去军队总司令职务。通过对政府和军队腐败的批判,报刊舆论不仅大力反对战争,并且开始呼吁和平。
战争后期,报刊在和平呼吁中的角色愈加重要。1812年,政治家亨利·布鲁汉姆(Henry Brougham)组织了15万人签名的请愿书,来支持“和平之友”运动,以引导公众认识到战争带来的沉重代价。运动得到了《利兹水星报》(LeedsMercury)的爱德华·贝恩斯(Edward Baines)的支持,他将战争描述为“大臣的收获”,指出虽然对政府大臣等官员来说这是一个充足的时期,但对于商人和制造商来说则是一个饥荒时期,以此来讽刺战争与当时的反封锁政策。(56)Hannah Barker, Newspapers, Politics and English Society,1695-1855, Langman,2000,p.192.尤其在1811年到1813年,战争中严酷的经济环境和工厂恶劣的工作条件,导致卢德运动(57)卢德运动是英国工业革命期间以破坏机器为手段来反对工厂压迫的运动。由于反法战争所引起的国内失业状况严重,1811年卢德运动开始出现高潮。为了限制卢德运动,1812年,国会颁行《保障治安法案》,派出大批军警进行镇压。1813年施行《捣毁机器惩治法》,法案规定可用死刑惩治破坏机器的工人。尽管有这样严厉的镇压,直到1816年,这类破坏机器的活动仍然时有发生。席卷东米德兰兹、约克郡西区和兰开夏郡部分地区的工业区。《利兹水星报》指出卢德主义兴起的原因是战争造成的经济困难。(58)Hannah Barker, Newspapers, Politics and English Society, 1695-1855, Langman,2000, pp.193,194.1812年,由于战争中经济困难引发了食品骚乱,《卡莱尔杂志》(CarliseJournal)对骚乱中士兵的行为严厉批判,并指责骚乱不是革命阴谋,而是低工资、高粮价和利物浦粮食代理人导致的人为粮食稀缺。(59)Hannah Barker, Newspapers, Politics and English Society, 1695-1855, Langman,2000, pp.193,194.最激烈的反战抗议来自北部和中部的制造产业区,一些自由主义者和非国教徒认为,这场战争是对理性、正义和基督教信条的冒犯。像利物浦的威廉·罗斯科(William Roscoe)、谢菲尔德的埃比尼泽·罗兹(Ebenezer Rhodes)、莱斯特的约翰·考特曼(John Coltman)以及德比的威廉·斯特拉特(William Strutt)等人的反战观点在《利兹水星报》《谢菲尔德鸢尾》《莱斯特纪事报》等刊物上被大力宣传。(60)哈里·狄金森:《英国激进主义与法国大革命1789-1815》,辛旭译,第115页。总体而言,大革命后期的很多报刊对反法战争和法国的态度发生了巨大变化,越来越多的报道表达对战争的厌倦和对和平的渴望。
英国报刊对于法国大革命态度的转变,主要受当时国内外局势变化的影响。在大革命初期,英国报刊对法国革命持赞扬和支持的态度,他们看到法国人民推翻了专制的君主制度和对民主自由的追求,认为法国人民正在为全人类争取自由解放。然而,随着大革命的发展,一些暴力行为开始出现。特别是在恐怖统治时期,英国各界开始对法国的革命持怀疑和批评的态度。英国国内的政治情况也对报刊的态度产生了影响。当时国内正经历着工业革命的巨大变革,社会矛盾和阶级斗争日益激化。保守派担心法国革命的激进性可能会对英国社会产生不良影响,因此他们开始批评和抵制法国革命。而法国与英国的长期敌对关系也对报刊态度的转变起到了作用。英法之间的战争和领土争端,并没有随着法国大革命的开始而停止,相反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和行动被视为对英国国家利益的威胁,这进一步加剧了报刊对革命的批评。不过,在战争的后期,随着拿破仑称帝,英国上层对来自法国革命威胁的恐惧感逐步消退,加之战争导致国内经济压力持续增大,矛盾不断积累。英国国内的舆论环境也随之发生变化,报刊开始在反对战争呼吁和平的呼声中发挥重要作用。
詹姆斯·威廉·凯瑞(James William Carey)指出新闻出版既反映社会又构建社会。(61)可参见詹姆斯·W.凯瑞:《作为文化的传播——“媒介与社会”论文集》,丁未译,华夏出版社,2005年。在报刊对法国大革命态度转变的过程中,一方面,报刊作为当时国内舆论的风向标,直接体现了英国对法国大革命的态度转变;另一方面,随着报刊影响力的逐步增强,报刊对当时社会舆论也产生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从欢迎态度到保守舆论占据上风,除了法国大革命本身的发展以及政府保守政策的转变之外,一些报刊尤其亲政府的保守报刊的宣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当然在这其中报刊也是极具弹性的,一些报刊的观点始终随着大革命的发展而变化,不同时期对立观点的辩论始终存在。在开始欢迎的态度中,也有报刊支持伯克的言论;而在后来国内保守报刊舆论的海洋中,依然有刊物支持大革命反对战争,更有报刊因为利益需求一直摇摆不定。这些不同观点之间的冲突和论战,也体现了当时英国国内舆论的多样性和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