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乐鹏
提要:目下新文学研究呈现出范式衍化、科际整合与“经典化”重铸的方向及特征。主要体现为:在对“鲁郭茅”等作家经典化建构与重构的进程中,“风景”理论与现代审美意识演进、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语文学回归、社会史视野下的文本读解等路径显现出深宏的诗学涵容。在跨学科、跨媒介、跨语际的复调视野中寻绎“鲁郭茅”研究的多维阐释空间,尤为表现在对现代作家与木刻、书法等关系的考察,于域外汉学、国民教育、大众媒介脉络中的现代作家接受研究等。新文学研究同时展现出文献学转向趋势,诸如文献整理与史料考辨、“材源考”与“阅读史”方法的赓续、对批评史的知识考古等均被纳入研究视域。三条脉络亦彼此质诘对话,织缀起众声喧哗的新文学研究空间。
新时期以降,新文学研究在思想资源、理论方法、学科意识、研究范式等方面历经嬗变之迹。近年来,“经典化”重铸、科际整合与范式衍化,成为目下新文学研究的醒豁症候。新文学研究在对“鲁郭茅”等作家经典化建构与重构的历史进程中,展开对“鲁郭茅”文本与思想的剖析阐释与先锋探索。新文学研究亦在跨学科、跨媒介、跨语际的复调视野中寻绎“鲁郭茅”研究的多维阐释空间。与此同时,新文学研究呈现出文献学转向之趋势。三条脉络亦彼此质诘对话,织缀起众声喧哗的新文学研究空间。2023年11月18日至19日,第五届“鲁迅、郭沫若、茅盾学术研讨会”在浙江杭州召开。这正为探勘新文学研究的范式衍化、科际整合与“经典化”重铸提供了重要剖面。本文即以此次会议为省视切口,对与会学者所展露的学术新见与研究范型略加申说,撮述如下。
伴随着文学“失却轰动效应”以及文学研究中的“理论”淡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动力机制发生了根本性转化,研究范式之挪移也正导源于此。“近十年现代文学研究的一大特点,是对现代文献学研究的兴趣持续高涨”,但是,“这样的趋向如果发展成为一种风气,甚至形成一种新的话语权力,则也隐含着窄化历史认识、降低现代文学研究积极意义的可能”(1)邵宁宁:《近十年现代文学研究的文献学进展及学术史反思(2009—2019)》,《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就史料转向来说,其症结在于,“目前对史料的重视,并不是从史料与学术研究本体关系思考出发做出的自然选择,而只是把史料当作逃避理论匮乏的避难所,当作思想、理论枯竭后的临时学术续命之策”,长此以往,“当重视史料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的普遍趋向之时,一种慢待思想研究、轻视理论研究的风气就逐渐占据上风乃至成为主流”(2)周保欣:《重建史料与理论研究的新平衡》,《学术月刊》2017年第10期。。就“历史化”取径而言,全球人文学科均已“习惯将与世界有关的陈述,转化为讨论让这些陈述得以产生的话语形式”,“学者们所受的训练往往不是去表达价值观,而是去审讯它们,不断重复福柯的观点:价值观的话语从何而来?它的存在模式是什么?它为哪些利益和权力关系服务”?(3)芮塔·菲尔斯基:《批判的限度》,但汉松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第26—27、41页。这也直接转化为一大批学术论文的流水线“生产”,它们无不充满着重复率高、容易辨识的修辞策略与话语模板,继而导致的后果是:当人们“不愿意去言说规范或捍卫判断”,或选择“诉诸沉默而非明确表达的价值”(4)芮塔·菲尔斯基:《批判的限度》,但汉松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第26—27、41页。,文学正典的旁落随即成为势之所趋。
在如是经典泛化现象盛行与经典虚无化倾向风靡的语境下,刘勇(北京师范大学)在《关于经典建构与重构的几点思考》(5)本文所引学者论文,均出自《第五届“鲁迅、郭沫若、茅盾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文不再一一标注。唯部分学者所提交的论文注有“请勿征引”,故不在本文论述之列。的主题发言中,重提如何从学术层面看待与反思“鲁郭茅”经典意义的议题。刘勇对“鲁郭茅”研究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关联进行了深刻的理论辨析,纲举目张地指出:研究“鲁郭茅”,就是研究经典。刘勇尤其强调,研究一个经典作家,要从方方面面来研究他,不要研究他的方方面面。不要把鲁迅研究成他既是教育家,又是哲学家、美术家,还是古文学家、美食家。刘勇以王富仁的鲁迅研究为例,认为王富仁的鲁迅研究从来不提鲁迅哪一年哪一天做了什么事情;对于其他经典作家研究同是如此,正如研究者无须纠结于茅盾是否参加过“南昌起义”。这也如黄裳先生对时下鲁迅研究所下论断:“有渐近于清人考据遗风,且为末流饾饤之学,而遗其大者”,“有的研究家的研求愈‘深’却离鲁迅愈远”(6)黄裳:《来燕榭文存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239页。。杨扬(上海戏剧学院)以《子夜》为例,强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依然需要持续深耕不辍;项义华(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将“鲁郭茅”的行动纳入中国现代社会发展进程中进行综合考察和比较分析,从中探寻中国现代文化演变和新知识人思想演变的某种趋向;杨洪承(南京师范大学)再论茅盾小说现实主义传统的“现代”品格;黄健(浙江大学)从文化维度重审《阿Q正传》经典性的生成及其恒久价值;陈国恩(武汉大学)将经典化的鲁迅视为历史之镜像,研讨其所折射出来的社会历史问题:数篇文章无不以各异视角共同推动着“鲁郭茅”经典化建构的新格局。在“经典化”重铸的路向之下,“鲁郭茅”研究在文本释读上雅赡可观,探索着打开文本的不同方式。
“风景”理论的深化与现代审美意识的演进。邵宁宁(杭州师范大学)《风景的祛魅:鲁迅的自然审美与反浪漫书写》梳理了鲁迅对自然描写和风景审美的态度转变过程:即从早期趣味中由偏重自然审美到关注科学认识的转变,到“五四”时期“月光”的发现和紧随其后的对自然之美的有意冷淡、反讽,再到上海时期以“准风月谈”为名的都市风物描写,无不透映出他人格成长及现实认知中的某些相当深刻的内涵。此篇精妙之处在于:其一,与之前诸论家袭用“风景的发现”以观照郁达夫等现代作家的论述逻辑相比,邵文并不过分依赖柄谷行人等理论家的“风景”话语,而径直从鲁迅文本及现代文史脉络的纵深处,拈出“风景的祛魅”的核心要旨;其二,这一指认既对鲁迅的文学世界有着极强的阐释力,更能有效解读“十七年”时期以及新时期小说的风景书写。邵文指出,在鲁迅的自然审美和反浪漫的书写中,既包含着对传统文人趣味的叛离、扬弃,又包含着对现代文学现实精神、现代品格的深刻认同。而这一切又都和现当代文学中一度流行的“抒情的放逐”的整体性思潮联系在一起,为认识中国现代审美意识的复杂性,提供了意蕴丰富的典型。
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语文学(philology)回归。库尔提乌斯曾不止一次批评“文学研究缺乏语文学基础”(7)“文学研究缺乏语文学基础,因此只能求助于其他科学:哲学(狄尔泰、柏格森)、社会学、精神分析,当然还有艺术史(韦尔夫林)”。参见恩斯特·R. 库尔提乌斯:《欧洲文学与拉丁中世纪》,林振华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9页。所带来的弊病。而在中国文学场域,“由于文学和语言学两个学科的分隔,国内的文学语言学研究相对来说是比较薄弱的”,遑论“并不是所有文学研究者都能体认到语言在文学中的本体性意义”(8)项义华:《文学跨学科研究与科际整合》,《浙江学刊》2023年第6期。。尽管不时有语言学科的学者跨界至现代文学的语言研究,如张伯江对《女神》诗体创新的新解,(9)张伯江:《论〈女神〉的诗体创新——为〈女神〉出版100周年而作》,《文学评论》2021年第6期。但总体来说,语文学在现代文学研究中基本处于失语的状况。正如有学者所点出的个中关键:“文学语言学的研究在整个文学研究体系中尚不具有基础性的地位,没有成为整个文学研究的学术根基。”(10)项义华:《文学跨学科研究与科际整合》,《浙江学刊》2023年第6期。文贵良(华东师范大学)《“如火如荼之美”:论〈子夜〉的汉语诗学》直指《子夜》的语言问题,依次分析了小说中的都市物语、金融行业话语、青年知识分子的“俏皮话”、工人群体的“大众语”诸种类型,将其视为对都市新感觉、现代经济生活、浪漫抒情、工人自我表达的汉学诗学表征,立体呈现了现代都市上海的肌理。该文在现代汉语写作的整体脉络中锚定《子夜》的位置:其汉语处在“五四”白话到“大众语”的过渡之中,向着“理想的国语”遥望与迈进。该文对文学研究中语文学之长期缺席,确乎有着补助之益。文贵良由“话语”研究转战至文学语言研究,亦恰如郜元宝对其“话语”研究的评断,“如果用其他的方法(包括文学史研究的通常方法),好像也可以达到相似的结论”(11)郜元宝:《序二》,文贵良:《话语与生存》,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6页。;“汉语诗学”的提法,似乎同样仍需更具学理性的提炼与界说。
社会史视野下的文本读解。即如朗松所言: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形象或镜子——这些字眼对我们来说都已经不够了”(12)居斯塔夫·朗松:《朗松文论选》,徐继曾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1页。,研究者旨在揭示二者之间“交相影响的作用与反作用”的微妙过程。“历史”进入“文本”,“文本呈现给我们的通常不是作为历史,而是作为一个嬉戏般的对历史的逃离,对历史的颠覆和抗拒”,文本哪怕保持了“实证的、历史的准确度”,“其处理方式总是虚构的——是按照文本生产的规则对历史数据进行的操作”。(13)特里·伊格尔顿:《批评与意识形态》,段吉方、穆宝清译,北京出版社,2021年,第118、121、119页。就像桐乡特有的蚕桑文化要素,遍植于茅盾“农村三部曲”中,蚕桑情节以一种或隐或显的方式存续于小说家的叙述之中。祝志满(浙江传媒学院)《论茅盾“农村三部曲”中的蚕桑情节》一文便由此切入,阐析文本的人物形象塑造、社会环境描绘以至对社会变革的呈现,如何充盈着浓郁的蚕桑文化特质。凤媛(华东师范大学)的《二三十年代江南社会“绅-民”关系及演变的文学表达——从〈阿Q正传〉到〈农村三部曲〉》缕述了从鲁迅到茅盾的小说作品中乡绅形象的不同类型特质及其历史生成。两篇文章均对“创造复杂的、具有历史意义的认知信息的美学手段的生产力”(14)特里·伊格尔顿:《批评与意识形态》,段吉方、穆宝清译,北京出版社,2021年,第118、121、119页。做出了有效阐释。
中国文学感时应世,百年丕变,塑造出自家现代传统。鲁迅、郭沫若、茅盾均为此传统重要奠基者。本届会议的核心主题即为“鲁郭茅与中国文学现代传统”。“鲁郭茅”的“经典化”进程,正与对此一传统的溯源、诠释与阐发一脉相连。诸多与会学者在跨学科、跨媒介、跨语际的复调视野中打开了有关“鲁郭茅与中国文学现代传统”的多维阐释空间。
跨学科是“鲁郭茅”研究的应有之义。陈奇佳(浙江大学)《木刻艺术与鲁迅的写作》、高玉(浙江师范大学)《论鲁迅手书的书写来源及书法价值》、许海洋(复旦大学)《〈阿 Q 画传〉:副刊中新文学经典的通俗改编》、吴述桥(华中师范大学)《鲁迅和左翼文艺的图像传统》诸文,以关涉木刻、书法、美术、图像、连环画等的跨学科视界,提供了创辟的见解。文学之外,在对“鲁郭茅”学术成就的聚焦上,赵顺宏(浙江财经大学)《鲁迅“知人论世”型文学史著述范式及其演变》讨论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之“知人论世”型文学史实践及其演变过程。杨胜宽(《郭沫若学刊》)以郭沫若诸子研究为观察视角,探析郭沫若对古代社会形态演变“推移期”的评判。何刚(乐山师范学院、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要从‘帝王家谱’的时代进到‘人民历史’的时代”——郭沫若的通史思想与撰述实践》结合不同时期的政治环境和学术语境,对郭沫若在通史问题上的思想认识、其一生治史历程里与通史编纂相关的著述情况等进行综合的梳理总结。如是“文”“史”合璧,方能呈现作为通人的“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立体图景。在对作为翻译家之“鲁郭茅”的观照上,操乐鹏(浙江财经大学)《鲁迅译论在当代(1949—1966)》探讨共和国对鲁迅译论的接收与重组,文学翻译的体制化建设主导着对鲁迅译论接受的定型与定向。
在“鲁郭茅”接受史研究方面,其一,语文教育中的“鲁郭茅”议题受到关注。阎开振(岭南师范学院)以茅盾书信为例,分析茅盾对于选入语文教材的自己作品的意见。其中某些“意见”的特立独行与愤世嫉俗表现出茅盾在特殊年代对于自我与文学独立的忠诚维护。郭剑敏(浙江工商大学)以中学和大学课本中的鲁迅篇目为对象,探析当代国民教育中的鲁迅解读。其二,海外汉学与域外接受中的“鲁郭茅”得到充分观照。潘海军(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以《在酒楼上》为例,阐说林毓生“鲁迅研究”的独特理路及启示。连正(河北大学)通过搜集、整理、研读大量一手日本《子夜》研究文献及相关史料,对日本《子夜》的研究史展开详细考述与评析,以此探究“茅盾传统”在日本所释放出的文学价值和历史意义。其三,大众传播媒介中的“鲁郭茅”话题已然进入论者的学术视野。姚晓萍(浙江财经大学)《大众媒介视野中的鲁迅作品在俄传播路径探析——以阅读社区Livelib 为例》在跨语际与跨媒介的双重视域下,分析俄罗斯Livelib 社区中鲁迅作品传播的交互效应,并对受众终端反应作历时性思考,提出了传媒语境下“视界融合”的经典作家接受范型。
“鲁郭茅”的经典化既是历史的过程,同时也具备弥散性与当下性。在“鲁郭茅”文学与思想的传播与影响方面,徐敏(燕山大学)讨论了鲁迅对孙犁精神文化底蕴生成的关键作用,这也体现了中国现代性建构中作家人格的养成。史婷婷(浙江财经大学)则在反向路径中,回观茅盾、柳青等子女一代的追述何以重塑父母形象,重新检讨了作家形象建构的“历史化”生成。荆亚平(浙江财经大学)《“鲁迅影响”与陈学昭的“新女性”文学实践》试图突破向来强调鲁迅对陈学昭单向影响的惯常思路,尝试从二人正式交往前各自的文学实践,说明“鲁迅影响”更来自鲁迅与陈学昭精神和思想上的契合,是一种唤醒与呼应的影响关系。这也为“鲁迅影响”研究与作家比较研究提供了一条崭新的思路。
文学理论家孔帕尼翁有言:“任何意识形态都首先应以历史性的方式去理解。”(15)安托万·孔帕尼翁:《从福楼拜到普鲁斯特:文学的第三共和国》,龚觅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第6页。译者也在序中说:“至少到目前为止,在对复杂现实的表现方面,我们尚未见到比‘考古学’和‘社会学’更好的写作方式”。值得玩味的是:译者所标举的可与安托万·孔帕尼翁相提并论的国内著述,正是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现代文学研究的史料转向与“历史化”取径,自有其有效性。“鲁郭茅”研究亦内在于流风所及的范式衍化之中。具体而言,一方面,史事考释与史料挖掘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另一方面,“历史化”成为研究重点所在,并呈现出对批评史与学术史的再脉络化、对“材源考”与“阅读史”等路径的赓续等特征。
在“鲁郭茅”的文献整理与史料考辨上,张勇(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郭沫若手稿、手迹研究的学术价值与路径方法》以尚未能完全进入研究者学术视野的郭沫若手稿、手迹为对象,谈及其存在形态、收藏情况及整理方法。此类手稿、手迹,为研究郭沫若创作、翻译、学术、政治等各个层面提供坚实的文献保障,对个别伪“史料”的甄别,还能对郭沫若研究起到正本清源之助。由是,郭沫若手稿、手迹迫切需要进行系统整理、科学编排与整体性研究。凌孟华(重庆师范大学)《再谈郭沫若〈谒见蒋委员长〉的版本与传播问题》,以版本为聚焦点,触及现代文学史料与释读等方法论议题。叶吉娜(浙江工商大学)《〈鲁迅全集〉杂文注释的版本演变特征》关注注释的版本变迁,以1958 年版、1981年版、2005 年版的《鲁迅全集》为中心,探究其修订、增删等情况及特征。
“材源考”与“阅读史”研究的赓续。鲁迅研究中的“材源考”方法其来有自,尤以日本学者用力最勤,并构成了整个东亚范围内鲁迅研究的知识环流。从20世纪80年代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赵瑞蕻《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到新世纪以降徐德明、易华《考掘知识与托辞增义——鲁迅〈野草·希望〉中文本的东方行旅》,张丽华《“误译”与创造:鲁迅〈药〉中“红白的花”与“乌鸦”的由来》等等(16)相关著述有: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赵瑞蕻:《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徐德明、易华:《考掘知识与托辞增义——鲁迅〈野草·希望〉中文本的东方行旅》,《现代中文学刊》2019年第4期;张丽华:《“误译”与创造:鲁迅〈药〉中“红白的花”与“乌鸦”的由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1期;张丽华:《被翻译的“内心独白”——鲁迅、曼殊斐儿与〈幸福的家庭〉的文体协商》,《现代中文学刊》2021年第4期等。,关涉“材源考”的鲁迅研究不绝如缕。郜元宝(复旦大学)近年来尝试揭示《野草》文本构造的特殊性。假如说徐德明、张丽华等学者更注重鲁迅文本的“拿来主义”与“托辞增义”,郜元宝则偏重于考掘“四典”的确切出处。郜氏《再说〈野草〉“外典”》一文正是在这一延长线上的思索。该文详尽分析了鲁迅所用“外典”仅需读者欣赏最终呈现之直观性艺术形象的独特质素。
与“材源考”方法互为参补的,尚有周氏兄弟的“阅读史”研究。其中,李冬木对周树人遭遇明治时代“狂人”言说史的勘察,(17)相关著述有:李冬木:《狂人之诞生——明治时代的“狂人”言说与鲁迅的〈狂人日记〉》,《文学评论》2018年第5期;《“狂人”的越境之旅——从周树人与“狂人”相遇到他的〈狂人日记〉》,《文学评论》2020年第5期;李冬木:《从“斯巴达”到“斯巴达之魂”——“斯巴达”话语建构中的梁启超与周树人》,《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2年第4期等。为此一研究进路演绎了精彩的学术示范。罗帅(湖南省社会科学院)《进化论与鲁迅留日时期启蒙思路的开端》一文着重梳理了鲁迅留日时期所接触的进化论读物,继而指出,在梁启超和嘉纳治五郎的启发下,鲁迅阅读了加藤弘之《物竞论》、丘浅次郎《进化论大略》《进化论讲话》、伊耶陵《权利竞争论》等著述,结合“弱国子民”的身份立场,扬弃了严复、梁启超等人的“慕强”进化论,养成了“弱者”本位的进化论思维。应当说,“在中国史、尤其是中国近现代的思想史、文学史与文化史上”,以实践、过程、效应为关键词的“阅读史”方法,“应该可能让我们更了解思想文化在社会中的运作”,自然,“必要是在对诸如书本的生产与流传的机制等基本问题有所了解之后,才有更大的基础搭建思想与社会的关系”。(18)李仁渊:《阅读史的课题与观点:实践、过程、效应》,蒋竹山编:《当代历史学新趋势》,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9年,第111页。
对批评话语的知识考古。在此路径之下,研究者不再仅仅聚焦在“鲁郭茅”批评话语的内容或特征本身,而更关注批评话语的生成契机与历史语境,探究其批评话语形态何以型塑。陈树萍(南通大学)、顾金春(南通大学)《茅盾文学批评话语的历史生成》以新文学书评为切口,将茅盾的文学批评分为三种生发类型:一是身处新文学诞生期的基于《小说月报》的编辑而产生的责任意识与书评之初试;二是他身兼批评家与小说家,在评/被评的双重视阈转换中,其文学观念与创作所得到的淬炼与提升;三是1927年之后以《文学》与《文艺阵地》为主要阵地,在“为时而作”的时代情绪驱动下,为大量新作尤其是左翼文学作品积极作评,以此呈现茅盾文学观念的动态生发过程。高明(浙江传媒学院)《趋向“人民”的批评——抗战之后茅盾文学批评的转向》一文同样秉此理路。该文以茅盾未竟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三辑编选计划及其遗存的《抗战八年小说集》目录为史料依托,分析茅盾抗战之后文学批评趋向“人民文艺”的转折轨迹。
对研究史的再脉络化。除了对身为批评家的“鲁郭茅”之批评话语的知识考辨,诸多学者还聚焦于“鲁郭茅”学术研究之再研究,将其重新脉络化、语境化。赵学勇(陕西师范大学)《茅盾“鲁迅研究”的批评史影响及当代启示》于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再书写的格局中,探勘茅盾如何奠定了百年中国鲁迅研究的基本路向。茅盾的“鲁迅研究”所体现的“在场性”“实践性”品格以及诸多理念和原则,对中国当代文学批评话语体系建构及批评家人格的塑造具有重要启示意义。魏建(山东师范大学)在《评王富仁的郭沫若研究》中独辟蹊径地关注鲁迅研究大家王富仁的郭沫若研究,阐明了其三点贡献,其中之一便是以高水平研究成果对郭沫若研究起到了极大的加持和推进作用,遏制了当时郭沫若研究的“滑坡”态势。在阐说这一点时,论者便将王氏的郭沫若研究放置于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学术语境中进行考察。南志刚(宁波大学)《“把鲁迅从神龛中拉出来”——曹聚仁的鲁迅论》一文细致爬梳曹聚仁论说鲁迅的心志、情感、方法及脉络,指出走进鲁迅、解读鲁迅作品、领略鲁迅思想、阐释鲁迅精神、还原鲁迅作为一个“人”的形象,是曹聚仁“鲁迅论”的基本线索。这既表明曹聚仁作为“史家”的睿智和冷静,也表现曹聚仁作为现代“浙东学派”后人的执着与坚守。
第五届“鲁迅、郭沫若、茅盾学术研讨会”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中国鲁迅研究会、 中国郭沫若研究会、 中国茅盾研究会与中共杭州市钱塘区委宣传部、杭州市钱塘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联合主办,由浙江财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科、杭州市钱塘区作家协会承办。在会议致辞环节中,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刘勇教授、中国鲁迅研究会常务副会长黄乔生教授、中国郭沫若研究会副会长魏建教授等学者不约而同地回顾起“鲁郭茅”三家学会合办学术研讨会的缘起,认为“鲁迅、郭沫若、茅盾学术研讨会”的持续召开,已经成为目下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平台。这隐隐然指向了对“鲁迅、郭沫若、茅盾学术研讨会”学理根据的追问与回答,即:何以“鲁郭茅”?“鲁郭茅”何为?一方面,“鲁郭茅”的提法衍生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及其文学史叙史话语。根据方维保(安徽师范大学)《新文学史中“鲁郭茅”体制的形成及其叙事表意功能》的考索:“鲁郭茅”体制生成于第一次文代会;“鲁郭茅”体制第一次完整呈现于任访秋的《中国新文学史讲稿》。另一方面,诚然,“现今‘项目经费时代’,‘重大’‘重点’的码头上帆樯林立”,“我们已经回不去‘学会时代’的研究”(19)徐德明:《后记》,老舍:《老舍自述(注疏本)》,现代出版社,2018年,第389页。,但在时下的科研机制与研究格局中,“鲁郭茅”三家学会的强强联合,昭示出对新时代“鲁郭茅”研究历史衍化及价值取向的总体性把握,彰显着“鲁郭茅”研究梯队的精神传承与学术活力,更为“鲁郭茅”研究的不断深耕提供了组织保障。对于其所具备的引领意义和整合效应,我们有理由保持乐观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