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傅咸《萤火赋》之比较

2024-05-30 08:02尚美娟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潘岳咏物萤火

冯 霞,尚美娟

(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魏晋时期,随着赋史内部规律发展的推动以及生存环境的适合,赋体文学的创作迎来高潮[1]。面对浩瀚的赋史,魏晋赋家进行了题材的开拓与创新,赋体文学表现空间大大拓展。 在这样的有利条件下,咏物赋急剧繁荣,迎来了长足的发展。 魏晋辞赋名家潘岳(字安仁)和傅咸(字长虞),也不免受到这种风气的影响,创作了数量可观的咏物作品。 据统计,在潘岳留世的19 篇赋作中,咏物赋有11 篇[2];傅咸更是咏物赋爱好者,在他的36 篇赋作中,有27 篇为咏物赋。 在这二人的众多咏物赋中,有一篇题材完全重合,那就是《萤火赋》,而且潘岳和傅咸是历史上最早以萤火虫为对象进行创作的赋家。 尽管时代背景相同,写作对象一致,甚至两位作者的年龄也仅差8 岁,但两篇赋传递的思想有微妙的差别,创作技法也有不同,要探明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需要将赋作与他们的人生经历等诸多方面因素联系起来进行考察。

一、潘岳《萤火赋》思想意旨

潘岳的《萤火赋》虽是一篇咏物赋,但是与局限于“写物图貌”的说明书类型的作品不同,此赋充分展示出作者“烂若披锦,无处不善”[3]261的辞采功力以及“析文丽辞,玉润双流”[4]136的创作技巧,表达自己对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贤哲处世之道的钦佩之情,无疑是一篇佳构。 潘岳在写作伊始,先延续《诗经·豳风·东山》中“町畽鹿场,熠耀宵行”[5]的描写,将征士于归途之中思念家乡的情感摇荡开来,又在此基础上对萤火虫的“超殊”之处展开铺陈,最终升华为“贤哲”这一比喻。

(一)萤火虫高洁形象的呈现

在此赋中,潘岳以传统经典中的萤火虫所寄托的意味为切入点,运用一连串拟人、比喻,全方位立体展现萤火虫的高洁形象与生活方式。 在外表上,萤火虫如“飞焱之宵逝”“移星之云流”[6]982,如若“若流金之在沙”“若丹英之照葩”,如“阳晖”,如“隋珠”。 对喻体的精妙选择,充分展示出萤火虫的生理特点,作者对这一小虫的喜爱之情也跃然纸上。 在生活方式上,萤火虫“载飞载止”、自由自在,“飘飘颎颎”、徐缓从容,“无声无臭”、静谧安详,这种悠然自得惹人艳羡,不禁也使作者向往“抱夜光以清游”[6]982的滋味。 在精神内核上,萤火虫仅需一叶遮檐,滴露解渴,无欲无求,因此也就不必“顾恤于网罗”,如此之高的精神层次,不怪乎连“妙有姿容”[3]607、辞藻富赡的潘安仁也为之拜服。

(二)灾祸后的心悸之语

据高胜利考证,潘岳的《萤火赋》作于元康元年(公元291 年),与《狭室赋》基本作于同一时间[4]134,这一观点很有创见,也颇有道理。 元康元年三月,潘岳所依附的太傅杨骏被贾南风除掉,潘岳因此被牵连,革除官籍,幸亏他曾经对楚王司马玮的长史公孙宏有恩情,在公孙宏的求情下,潘岳得以在这一场政治风波中苟活。 这一次死里逃生,可以说是潘安仁人生的巨大转折点,后世潘岳为人们所诟病的“望尘而拜”[7]1504、参与构陷愍怀太子等行为,都是在此之后发生的。 因此,将《萤火赋》认为是逃脱“网罗”之祸后的惊魂未定之语,是完全可以说得通的。

(三)对无欲则刚的艳羡

在此赋中,对萤火虫遗世高蹈、无欲则刚的高洁气质的赞美与艳羡无疑是作者想要传达的中心。为了突出萤火虫“在阴益荣”[6]982的美好品质,作者甚至特意设置了一个风雨交加、阴云重重的生活环境,来反衬萤火虫的“翩翩独征”[6]982,并通过被这一恶劣环境冲击得眩惑迷乱的万物,与萤火虫的冷静自持形成鲜明对比。 在环境与外物的双重衬托下,萤火虫的清贞与超殊愈发突出。 此时,作者自然而然由萤火虫联想到身处昏昧而格调愈发高古的贤哲,在象征中将赋作推向了高潮。

事实上,《萤火赋》中所强调的主旨,似乎与潘岳本人“性轻躁,趋世利”[7]1504的事实不符,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尽管世人对潘岳的为人多有非议,但也许在潘安仁心中,也有对自己汲汲营营一生的嫌恶,从而特别向往“非饮食之是营”[6]982的生活。《文心雕龙·才略》中提到“潘岳敏给,辞自和畅,锺美于西征,贾馀于哀诔,非自外也”[8]700,其实不仅是《西征赋》和哀诔文,在《萤火赋》这一咏物作品中,也能直观感受到潘岳发自内心而“非自外”的创作风格。 因此在品味赋作时,绝不能因人废文,否认《萤火赋》这一展现潘岳“清绮绝伦”[9]文采的佳作。

二、傅咸《萤火赋》思想意旨

与潘岳的鼎鼎大名相比,傅咸的名声就稍显不够分量,但是若要论到魏晋时期咏物赋的发展,就必然不可能略过这一咏物赋创作大家。 在傅咸等人的播扬和引导下,西晋时期的咏物赋蓬勃发展,许多优秀作品成为后人摹拟的范本,极大影响了后世东晋以及南朝赋体创作,形成了庞大的咏物作品群[10]。

(一)咏物以自诫

与潘岳的人文不一不同,如果说潘岳的人品备受指摘,其作品《萤火赋》中对贤哲的向往、钦佩之情只是由于自己无法达到那样的高度而生发的,那么傅咸与潘岳恰恰相反,真正意义上做到了文如其人。

傅咸作文常爱写序,所作36 篇赋中,含序的有26 篇,《萤火赋》也不外如是。 在赋前小序中,作者直接点明写作缘由——首先是夜不能寐,“顾见萤火”[11]537,触景生情;其次是“执以自炤”[11]537,因而作赋。 由第二点可知,作者在萤火虫身上,看到了值得自己学习的优点,故而可以判断,这是一篇借吟咏萤火虫以自诫的赋作。

(二)托物以寄志

在赋作伊始,作者并未直接点出写作对象,而是先为读者呈现出清寂的空馆和伤情难寐的赋家形象,在隔句相对中,景的幽静与人的无言将凄冷的氛围烘托而出,赋作前半部分的感情基调由此形成。 就在这幽冷的寂静中,作者并未运用主观视角引出萤火虫,而是赋予此虫以灵性——“感诗人之攸怀兮,览熠燿于前庭”[11]537——萤火虫的出现,仿佛是感受到赋家的忧虑,因此用自身的光亮来给予作者一丝安慰。 小小的虫子,竟如此善解人意。

于是,作者通过萤火虫寄寓了自己的人生观。傅咸认为,不妄自菲薄,以萤火之辉为天地增光,是一种美德。 面对世间的蝇营狗苟,赋家赞美萤火虫“进不竞于天光兮,退在晦而能明”[11]537,追求向前不忮不求,向后冲风不能摧其枝,身处沟渠仍能保持自身高洁的人生态度。 赋作最后,作者更是直接将萤火虫与贤臣类比,赞美其“于疏外而尽诚”[11]537的美好品质,从而点明写作主旨,并将“洁贞”二字作为对萤火虫高尚品格的总结,实际上,这也是作者对自己的勉励之言,赋的感情色彩也由前半部分的低落转为后半部分的昂扬。 最终,人们也确实用“贞”作为谥号,对傅咸为臣一生的直言直行表示了肯定。

(三)“以小喻大”的创作思想

黄永武先生在《咏物诗的评价标准》一文中曾提出咏物诗的积极评价标准,其中一条是以小见大,有所寄托,使笔有远情[12]。 此标准用在咏物赋中,其实也恰如其分。 也许是英雄所见略同,咏物赋大家傅咸在《萤火赋》中也表达了类似的创作思想,此赋的创作,正是为了以小喻大,这一原则也是作者在具体文学创作实践中一直秉承的,其创作的一系列咏物赋如《青蝇赋》《叩头虫赋》《蜉蝣赋》,都是这种创作思想的体现,这也为傅咸为何创作如此多的咏物赋提供了答案。

三、写作手法的不同侧重

虽然潘岳、傅咸的同名作品都表达了对萤火虫身上所流露的美好品质的赞美,但情感的具体表现却有所不同,在写作手法上也有不同的侧重,这种侧重除了时代对作品的影响之外,作者本人个性也起了很大作用。 因此尽管是同名作品,最终却呈现出以潘岳为代表的主流创作风格和以傅咸为代表的特立独行的创作风格的一种对立。

(一)缘情与说理

潘岳创作以“情深”著称,清人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其诗曰:“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剌剌不能自休。”[13]《萤火赋》虽是一篇咏物赋,但是作者情感的流露颇为明显。 萤火虫的出现,首先引发了作者对《诗经·豳风·东山》中征士思乡之忧的慨叹;而其不必畏惧网罗之祸的幸福,则展现出作者对萤火虫自由的艳羡和对自己人生的担忧;在辞赋结尾,作者则通过使用“希”“羡”等带有向往感情色彩的词语,直接表达对这一琦玮微虫的喜爱以及对其清贞品格的钦佩之情,甚至连记录的过程都称之为“援彩笔以为铭”[6]982,“彩笔”一词一经使用,作者的情感已呼之欲出了。

与潘岳充满感情的创作相比,傅咸的《萤火赋》就显得理性得多,多蕴含人生哲理与政治感悟。 《晋书》记载,傅咸“好属文论,虽绮丽不足,而言成规鉴”[7]1323,在《萤火赋》中,这一点体现得颇为典型。 作者直言此作是为以小喻大,通过萤火虫进退有度、在晦能明等优良品格论说人格理想,其将萤火虫与贤臣的类比,本质上是强调自己在仕途中需遵守的原则。

(二)文采繁富与语言质朴

西晋咏物赋的一个很大特点,就是作者常常期盼能够完美而细致地描绘物体的形态,追求作品与写作对象的形似与神似。 潘岳的辞赋作品,与当时的主流文风基本一致,以文采繁富瑰丽著称,李充就曾在《翰林论》中赞叹其为“翔禽之羽毛,衣被之绡縠”[14]。 《文选》收录潘岳辞赋作品8 篇,足以看出人们对潘岳文采的认可程度。

《萤火赋》沿袭了潘岳一贯的风格,在此赋的主干部分,作者运用博喻,将一连串美好的喻体寄寓于萤火虫身上,对萤火之光展开了繁富的描写。当作品呈现于读者眼前时,这串比喻好似项链上的珍珠,颗颗圆润鲜亮,引人无限遐想。 夜幕中,点点萤光,散开时犹如转瞬即逝的星火,又如云层中闪动的流星;聚集时,则如太阳的光辉,更如珍贵的隋侯之珠;萤火明灭之间,犹似鲜艳花朵,从容飞动之际,宛如流金在沙。 在这夸张的比喻和反复的描写渲染之下,萤火虫的形象与品格已经远超现实,成为作者心中高度理想化的代表。

傅咸则与潘岳不同,这种不同,甚至可以认为是傅咸与时代主流文风的一种差异。 傅咸为人臣子正道直行,顾荣评价其为“劲直忠果,劾按惊人”[7]1330,就连其辞赋中,也透露出“直”这一特点。与当时咏物赋描写详尽的追求不同,傅咸辞赋“触类是长”[11]538,经常淡化对写作对象的铺陈,将笔墨直接跳跃到谈哲说理,正因如此,展示文采的空间也大大缩小了。 《萤火赋》对萤火虫形象的描写就相当有限,作者几乎每一句都在附物说理,其劲直个性可见一斑。 颍川庾纯曾感叹傅咸其文“近乎诗人之作矣”[7]1323,结合扬雄《法言·吾子》“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15],可以说是对傅咸辞赋语言质朴、言多规谏的认可。

四、人生经历与文学思想的暗合

尽管两篇《萤火赋》都对写作对象给予了高度赞美,但在寄托上却有较大的不同,尤其是潘岳对萤火虫因无欲无求而不必担忧网罗之祸的羡慕表现得相当明显,但是傅咸的作品则主要是借萤火虫对自我进行劝勉。 这种心理上的差异,主要还是由于二者人生经历的不同造成的。

(一)潘岳——求而不得的人生困境

潘岳(247—300 年)与傅咸是同时代人,前者仅比后者小8 岁,但是人生经历坎坷得多。 在傅咸潜心读书、生活顺遂的前36 年,潘岳已经经历了几番起落。 早年间因容貌出众和才华横溢博得的乡曲之誉为他进入官场提供了助力,却并没有使其仕途顺遂。 晋武帝统治期间国力强盛,此时的潘岳又正值壮年,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光,但是由于为贾充属下,被兼管荐举官吏之事的山涛等人打击,故而“栖迟十年”[7]1502,只能做河阳令、怀县令之类的小官,直至太康五年(284 年)才因调补尚书度支郎再次入京。 潘岳在《闲居赋》中曾自述所经官场沉浮:“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6]976仕途的不顺使原本秉持着士人在世必须立功立事原则的潘岳心灰意冷,32 岁“始见二毛”[6]693,不时产生归隐想法,但是元康元年潘岳所依附的杨骏之死对其产生了巨大冲击,促使潘岳认识到在官场上拥有一个强大靠山的重要性,因此更加钻营奔走,投向贾谧的门下。

因此,《萤火赋》就有可能是潘岳在元康元年险受杨骏牵连后创作的。 在赋中,潘岳羡慕萤火虫“无干欲于万物,岂顾恤于网罗”[6]982的无欲无求,不必担心杀身之祸。 与之相比,自己则追逐太多,也因此常有性命之忧。 此句现于该赋中,是遭遇灾祸后的心有余悸之语,更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遗憾。 只是潘岳自己可能也没有想到,这句赋最终一语成谶,预示了他10 年后的结局——永康元年(300 年),贾谧被杀,潘岳受到牵连,先被免职,后被夷三族。 30 多年的仕宦生涯最终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潘岳一生充满着失去。 出身小族,意味着他在重视家世的西晋需要不断拼搏才能取得晋身资本,可是在官场上却又鲜有得意,所依附的高官接二连三倒下,妻子、儿女也在6 年之内陆续离世。 《萤火赋》中潘岳对这一小虫生活环境“风雨晦暝”[6]982的想象,又何尝不是自己处境的一种真实写照。 对于萤火虫处晦能明、不为饮食汲汲营营的美好品格,潘岳与其说是在赞美,不如说是一种对自己无法达到的境界的钦羡。

(二)傅咸——劲直忠果的一生

尽管比潘岳大了8 岁,傅咸(239—294 年)前半生却比前者幸运得多。 傅咸37 岁出仕任太子洗马,在此之前的经历史书几乎无载,但是根据其父亲的为官轨迹,可以判断傅咸这段时间生活是比较顺遂的。 相比起潘岳年幼丧母、28 岁父亲去世的坎坷,傅咸的家庭生活要和谐许多,即便有继母,二人关系却很亲密,在学术、政治、为人上傅玄受其父的影响更大。

在傅玄的58 篇赋作中,咏物赋就有46 篇之多,由此看来,傅咸的咏物赋创作是有家学渊源的。同样,傅咸的风格也与傅玄颇有相似之处,刘勰评论这一对父子,认为“傅玄篇章,义多规镜;长虞笔奏,世执刚中”[8]701,二人都是颇有才学。

傅咸一生正道直行,进入官场后遭逢国运变化,仕途也历经坎坷,却初心不变,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始终保持着参与国事的高度热情,秉承着士大夫的高洁志向与政治职责。 傅咸的弹劾颇为出名,常常针砭时弊、为无辜之人辩驳,京都都曾为之肃然。 尽管胆识惊人,由于政治环境混乱,在傅咸的作品中依然能感受到他偶尔流露出的辛酸苦楚。《萤火赋》中作者深夜不寐,“意遥遥而靡宁”“忧悄悄而伤情”[11]537,有可能正是为自己的处境而担忧。

傅咸的性格毕竟是刚正匡直的,所以他并没有允许自己放纵伤情之中,而是在萤火虫身上发现理想品质,从而给予自我勉励和寄托,以期成为一个“疏外尽诚”[11]537的贤臣,事实上他也做到了,并将其作为自己为人臣子的准则,《晋书》评价他“刚简有大节。 风格峻整;识性明悟,疾恶如仇,推贤乐善”[7]1328,是名副其实的。 令人遗憾的是,在那个黑暗腐朽的社会环境下,傅咸的这种努力可谓是徒劳无功,正因如此,他的这种坚持越发使人敬佩。

尽管潘岳、傅咸二人都将《萤火赋》作为自己理想的写照,但是无论是意旨侧重还是写作技巧都有所不同,这些差异是由二人的个性引起的,但主要是受到人生经历的影响。

“暗飞萤自照”[16],在同一个写作对象中,潘岳和傅咸都看到了自己的至高理想,然而前者的作品内容呈现的只是一种向往和渴望,潘岳并没有能力达成,而后者表现的是自己的行为准则,是傅咸一生都在实践的标准。

身处同一时代,相差不多的年岁,却因为出身的不同、人生经历的差异而造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学思想,令人唏嘘不已。

猜你喜欢
潘岳咏物萤火
咏物寄兴
咏物寄兴
咏物寄兴
咏物寄兴
萤火与共,赠我黄金钟
做个安静的美男子
萤火
月下萤火,照亮一纸寂寞
美男子潘安是谁
萤火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