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微
〔河南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0〕
苏轼学识渊博,通习儒释道三家思想并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独特的思想体系。苏轼对《庄子》领会尤其深刻,《宋史列传》记载他“既而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1]10801。苏轼对《庄子》的推崇体现在他众多的文学作品中。《广成子解》即是苏轼对《庄子·在宥》一篇的解读,体现了苏轼对《庄子》中所言的“道”的认识;《庄子祠堂记》更是提出庄子对孔子是阳挤阴助的新认识;“踵息”“至言”则化用了《庄子》中的语句。在《送文与可出守陵州》中,苏轼对友人的评价是“逍遥齐物追庄周”[2]251,赞叹文与可如庄子般逍遥自适的人生境界,可见苏轼对庄子的倾慕之情。《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又以庄子“物化”的思想来阐述文学创作的过程,因此《庄子》不仅影响了苏轼的人生境界,也在潜移默化地“塑造”他的文学思想,影响他的创作。
苏轼论事客观,从国家民生角度出发来考虑政策好坏,不顾“时势”趋向,因此得罪权贵,遭到非议。熙宁二年(公元1069),苏轼还朝,王安石执政,欲变科举学校,轼上书驳之,言此举太过激进,变革之法应徐徐而行之。后司马光为相,欲罢免役而复差役,苏轼认为两者各有利弊,而今遽然更制是不易之事,可见苏轼始终坚持自己的政治理念,而不论当政者是谁。正因如此他在仕途上多遭贬谪。
王安石推行新法期间,苏轼自知不容于朝廷,便自请出京任杭州通判,徙知徐州,宋神宗熙宁七年(公元1074)又徙知湖州,体现其齐物思想的《超然台记》便作于此时。苏轼在文中说到:“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3]351苏轼认为因为人们游于物内,以美恶为分别来求福避祸,所以令他们感到快乐的事物少、可悲的事物多。殊不知游于物外,不以成见和自身的标准来看待万物,那么万物都是齐同的,都是令人愉悦的,心境自然就开阔明朗了。这和《庄子》“齐是非”的思想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庄子也认为人们因为有了“成心”,即一家之言,所以才会有是非之争,才会“各以所好役其形骸,至于疲困苶然”[4]60。因此庄子提出“莫若以明”的方法来洞察万物,“‘以明’是透过虚静的工夫,去除‘成心’,扩展开放的心灵,使心灵达到空明的境地,一如明镜,可以如实地呈现外物的实况。”[5]215
庄子齐物思想的第二个层面是“齐物”论,他在《齐物论》一篇中列举了屋梁、舍柱、病丑之人、美艳之女、宽大之物、奇变之景、狡诈之心和妖异之物八样所见殊异之物,认为它们“理虽万殊而性同得”[4]71,即“道通为一”[4]71,用道的观点来看待万事万物,那么万物就是齐同的。这种齐同万物的思想在苏轼贬谪黄州时期所作的《赤壁赋》中也有体现。赋中苏轼“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3]5,客面对浩然壮阔的夜景产生了生命短暂的忧念,感叹像曹操这样的一世雄才也逃不过岁月的侵蚀,何况我们这样的失意之人,我们就像蜉蝣寄身在广袤无垠的大自然中,真可谓“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3]6。然而苏轼没有同客一样感叹生命的短暂与自身的渺小,而是用“齐物”的方法论化解了这种悲观的意识,即“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3]6从变化的角度来看待天地,那么它一刻也不曾停止运动;而从不变的角度来看,那么我们和天地都是无穷尽的。有限与无限只是看待事物的标准不同罢了,又有什么好悲哀的呢?我们生在天地间,能够尽享大自然带给我们的惊喜与奥妙,清风和明月使我们遗忘现实,遨游于明朗自适的心境中。苏轼超越了关于生命短暂的悲叹,享受天人合一的乐趣,这也是《庄子》“齐物”思想的第三个层面,即“齐物我”,如《齐物论》开头的南郭子綦一样“境智两忘,物我双绝”[4]45,故能超然遗世,表现出“荅焉似丧其耦”[4]43的无我的精神状态,进入庄周梦蝶的物化境界。
受庄子“齐物”思想的影响,苏轼能够以一种豁达的眼光洞察世间万物,用哲学思想理性地化解悲观的情感。其贬至海南时所作的《试笔自书》,先是感叹自己四周被海水包围,什么时候能够走出这里,对自身的处境感到悲伤,后又转念一想,不论是“九州”还是“中国”,不都是存活在海中的一片岛屿吗?海南同它们又有什么分别呢?于是心里便感到释然了。又如因怀念子由而写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苏轼在诗中质问月亮“何事长向别时圆”,为什么要在人们分别的时候如此的圆满呢?抒发人各一方不能一同欣赏月景的失落,但是他又写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间的团聚和分别正像月亮的阴晴圆缺一样,是自然的,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苏轼在黄州过着贫穷但怡然自乐的生活,与友人喝酒唱和,在山光水影间尽享大自然的美妙。苏轼这一时期的作品少了讽刺与犀利,多了几份温和与闲适,创作了《前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四篇著名的作品。苏轼在这些作品中表达自己对宇宙天地的哲学性认识,感叹大自然创造万物的伟大以及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同时也表达了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精神自由与快乐。
面对时间的飞速流逝和物是人非的现实场景,古人难免会生发生命短暂的感叹,而庄子则将这种关于生命的感性的认识上升到哲理的高度,形成自己关于生死和现实中必然性的客观认识。首先庄子认识到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即“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4]56其次庄子认为死亡是一种如同日夜更替的正常现象:“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4]241最后庄子又用气的聚散来解释人的生死,即“聚则为生,散则为死。”[4]733体现了庄子思想中朴素的唯物主义因子。同时庄子也将贫困荣达、饥渴寒暑等万物的变化归结于“天”“命”“情”,即现实生活中人们无法改变的必然性。面对这种“必然性”,庄子采取了“安时处顺”的态度:“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4]199强调我们要应物而行,顺应自然,不要因外在的变化而扰乱灵府,即“命行事变,不舍昼夜,推之不去,留之不停。故才全者,随所遇而任之。”[4]213
正如冯友兰先生认为道家获得相对幸福的方法就是“以理化情”[6]106一样,即充分认识事物的自然本性,化解关于生活中必然性的悲观认知,如庄子认识到人的生死的本质就如同气的聚散一样是不可避免的,就不会沉浸在死亡的悲伤中,苏轼对生死和现实中荣辱的更迭有着理性的认识,所以才能安于被贬之地,适于现实之境。“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2]23“真人厌世不回顾,世间生死如朝暮。”[2]19“若夫穷达得丧,死生祸福,则吾有命矣。”[3]363这是苏轼被贬前已有的对生死祸福的冷静审视。被贬之后,身处惠州和儋州这样的蛮瘴之地,苏轼更是深化了自身的“安命观”并表现出“安时处顺”的人生境界。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往往而是,八九十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3]2275
这是苏轼被贬海南时写下的文字。面对潮湿多雨、百物易腐的自然环境,苏轼生发出对于生命长短的认识,即人的寿命是有终尽但无定数的,只要我们顺应生命自然的发展,就能安适其间,这显然和《庄子》“安时处顺”的思想是相通的。 “我生有定数,禄尽空余寿。”[2]2286“天有时而定,寿考未易毕。”[2]2319这些都反映了苏轼被贬海南时对生命有尽的必然性的认识。同时苏轼在《静常齐记》中也提及宇宙万物生生不息的规律,其所言“静”“常”即同于《庄子》所言的“天”“命”,都是一种“必然性”。
“忘”与“游”是中国古代文化传统最高的审美观,而这也受到了《庄子》思想的影响,“忘”就是超脱于现实万物,“游”即实现精神上的解放,与万物游而为一,以审美的态度来看万事万物,实现人生的艺术化。苏轼即是如此,他意识到宇宙的永恒和生命的短暂后,便将人生看成一种“寄寓”的存在,不再被生命的长短所羁绊,保持其主体的积极观照,在变化无常的人生中寻找生命的快乐。苏轼初到黄州,即写下了“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2]1032这样乐于当地风物的诗句。此后,苏轼也没有选择消极厌世,反而以审美的眼光来欣赏周围的风景。他感叹海棠在恶劣的环境中独自绽放的傲骨和美丽:“江城地瘴藩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2]1036也享受躬耕田野的乐趣:“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2]1081后苏轼又被贬至惠州,他依然能够安之若素,坦然面对一再被贬这一事实,其言曰:“谁言穷巷士,乃窃造化权。所见皆我有,安居受其全。”[2]2116居惠州期间,苏轼出行赏景、品尝美食、自创美酒,尽享人生乐趣,建立“嬉游趁时节,俯仰了此生”[2]2099的生活态度。面对“仰观江摇山,俯见月在衣”[2]2105的壮丽景色,苏轼感叹道:“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悠悠未必尔,聊乐我所然。”[2]2104
苏轼不仅是一个诗人更是一个热爱生活的美食家,他善于发现并探索当地的美食,在惠州时曾作:“枇杷已熟粲金珠,桑落初尝滟玉蛆。……青浮卵椀槐芽饼,红点冰盤藿叶鱼。”[2]2103不仅美食的种类很丰富,有枇杷、桑椹、槐芽饼和藿叶鱼,而且进行了色彩搭配,给人以味觉和视觉的双重享受。苏轼也洞悉食物搭配之技,在《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诗中将荔枝和众多美食搭配在一起并感叹道:“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充分体现其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苏轼还自创酿酒之法:“拨雪披云得乳泓,蜜蜂又欲醉先生。……人间真一东坡老,与作青州从事名。”[2]2124苏轼同庄子一样认识并接受了现实的必然性,但相比于庄子的“安时处顺”,苏轼多了一份对生活的热情和认真。
在用“齐物”和“安命”的思想化解了关于盛衰荣辱和生命有限的悲观认识后,庄子和苏轼都选择追求精神上的充盈和自由。不同的是,庄子追求的是脱离现实的绝对的精神上的自由,是通过“心斋”和“坐忘”来达到虚静的精神状态,进而超脱于世俗之外,使内心无所凭恃,进入“天人合一”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逍遥境界。如其在《逍遥游》中所描述的人生至境“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4]17,顺应万物的变化,不局限于人生的某一阶段。这是“一种透脱的心境——一种优游自在、徜徉自适的心境”[5]201,超越了现实和自我的羁绊。苏轼则只采取庄子超脱于现实荣辱的乐观豁达、宠辱不惊的态度,使自己在精神上更加自由,却没有像庄子那样完全脱离现实、抛弃自己的心智而心如槁木。苏轼依然热爱生活并且积极追寻生命的意义,这一点和庄子的“逍遥论”有本质上的区别。这也是苏轼人格上的伟大之处,更是士大夫人格的典范,即虽然自己在精神上超脱于功名利禄之外,却依然能够将“兼济”和“独善”统一起来,没有像陶渊明一样脱离仕途、辞官归隐,而是受道家和儒家“游世”思想、佛教“随缘”思想和唐宋中隐文化的影响,实现了“心隐”[7]54,即以出世的态度来入世,追求的是心灵上的自由与解放,能够摆脱外在功名利禄的束缚,拥有豁达乐观的心态,以审美的眼光来关照世间万物。
“自适”就是注重自我内心的丰满与自足,“把心灵感受和精神自由当作衡量人生价值的准绳”[8]340,这是苏轼及整个宋人在内的生活态度,他们不论在朝还是归隐都能做到明心见性、安然自得。苏轼虽一再被贬,但他每到一地都能发现当地的美好,无论是美景、美食还是当地的风土人情,他尽情享受着生命的欢欣与愉悦。因此苏轼的人生是一个审美化的过程。被贬黄州之前,苏轼孜孜以求天下事。被贬黄州之后,心胸逐渐开阔,开始有了精神上的追求。被贬岭南之后,则彻底走向人生的审美化。不再以功利性的态度来看待万事万物,而是以一种更加豁达、通透的心态来领略人间百态。苏轼也因审美化的态度“培养了他的不惧不馁的人格特点”[8]347,不论面临什么险境都能泰然处之,类似庄子笔下的“神人”。即使是被贬到黄州,面临生计困难的挑战,他依然享受着生活的乐趣。他躬耕自食,将劳动视为一种享受,在劳动中获得审美的愉悦,在黄州期间,苏轼创作了《东坡八首》描述他躬耕的场景和心态。这是苏轼执着于生活的一面,对生活的超越则是指苏轼不局限于生活表面的痛苦,而能以一种超越常人的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去获得生活的快乐。苏轼对生活的执着还体现在他即使被贬,还依旧心系国家兴衰和百姓疾苦。被贬黄州时他创立“救儿会”,力图改变当地溺婴的习俗。任杭州通判时,为了治水竟过家门不入。居海南时,百姓不乐耕种,使田地荒芜,所食仰外,苏轼便劝百姓务农:“听我苦言,其福永久。利尔耝耜,好尔邻偶。”[2]2256被贬偏远蛮瘴之地,苏轼却以当地人自居,言曰:“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2]2245这种乐观的心态使苏轼能够以感性的眼光来看待周围的一切。他欣喜于庄稼生长的美好,感叹于大自然造物的神奇,沉浸于乡间生活的美好。
苏轼“自适”的人生态度不仅体现在对生活的热爱与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上,还体现在诗人具有乐观豁达、旷达超脱的胸襟上。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苏轼被贬至儋州,子由被贬到雷州,两人都遭遇贬谪的悲事,苏轼却安慰子由说:“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2]2245“离别何足道,我生岂有终。”[2]2249充分体现了苏轼乐观旷达的心态。《定风波》是苏轼被贬黄州后的第三个春天所作,面对突然而至的大雨,苏轼没有抱怨气馁,反而言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表现出乐观旷达的心境。这里的雨就如同官场突然遭遇的贬谪一样,官场上的起伏荣辱在他的心里没有引起什么波澜,表现出苏轼对功名利禄、得失荣辱的超脱和洒脱博大的胸怀。宋代有不杀文官之规,被贬至偏远之地已是对臣子最大的惩罚,归期也是遥遥无定的,苏轼却不以为然,反而像李白一样高呼:“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2]2247想象天上的神仙也在庆祝他北归的乐事,颇有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自信。苏轼对陶渊明也是极为推崇,作了很多“和陶诗”,追慕其悠然自得的心境。如苏轼《和陶拟古九首》就描绘了一个遗世独立、怡然自得的高人形象,其“翛然独往来,荣辱未易关”[2]2266的人生境界就是苏轼所向往的。
苏轼“自适”的人生态度还表现在他能够超然物外,享受天人合一的乐趣。被贬黄州,苏轼没有消沉失落,反而和友人享受清风明月下泛舟而行的快乐,过着远离政事的农田生活,每天来往于雪堂和临皋亭间,饮酒耕种,将自己寄身于大自然中,忘怀自我、忘却是非。完全复归自己天然的本性,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充满精神上的欣悦,真的是“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3]6
《庄子》一书蕴含丰富的人生哲学,其所论述的齐同万物的方法论以及“无待”的精神对苏轼的人生境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使苏轼尽管经历了命运多舛的一生,但依然宠辱不惊、乐观通透,积极追寻生命的意义,在大自然中思考着关于宇宙人生的问题。同时也使古代的文人在迫于现实不得不出世时,能为自己寻求精神上的解脱,并且以更加积极豁达的态度来看待世间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