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恩,王 婷
(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广东 广州 510632)
元代江南士人的研究,是元史学界长期以来的一个热点问题。无论是从宏观方面的把握,还是具体个案的探讨,抑或士人群体的考察,均取得了非常丰富的成果。不仅中国学者,日本、美国的学者也对江南士人寄予浓厚的兴趣。陈高华、陈得芝、萧启庆、欧阳光、宋克宽、王明荪、许守泯、申万里、周鑫、苏力、陈雯怡、植松正、安部健夫、樱井智美、何安娜、兰德彰、葛德卫、Jennifer W.Jay 等,均有不少的论述。综合起来看,学界已有的研究,在“江南儒士的处境、政治地位、家族与科举、社会网络、仕宦等方面”,均有比较深入的探讨,“一些关于某一特定地区的江南儒士的个案研究以及某些特定儒士的个案研究,同样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绩”[1]15。在这种情况下,对江南士人的个案研究,势必要选择尚未触及或者研究比较薄弱的士人,而这些士人往往集中在社会的中下层。
元中期江南士人尤其是中下层士人中,任士林是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一位。目前学界关于任士林的研究,最重要的成果是张利军的硕士学位论文①。该文对任士林的家世、生平、交游及其诗文集《松乡集》的版本、编纂及刊刻源流等进行了比较细致的梳理,其中一些成果经过改写后已经公开发表②。此外,石勖言《元代杭州宗阳宫文人群体考述》是涉及任士林的比较重要的一篇论文。文章对活跃于元大德、至大年间杭州宗阳宫文人群体进行考述,指出这个群体的核心人物是杜道坚、赵孟和任士林,进而对任士林在宗阳宫文人群体中主导的文学雅集活动及其遗民思想作了分析③。笔者对《松乡集》的版本流传和文献价值也作了初步探讨,其中涉及任士林的生平履历④。除此之外,学界很少关注到任士林。
综上所述,已有成果对任士林的家世、生平、交游群体、文学成就等讨论较多,而对任士林的思想活动、心态变化则很少论及。基于这种研究现状,本文选择任士林的心态变化作为考察对象,并将其与所处时代联系起来,进一步窥视以任士林为代表的元中期江南士人的精神世界,以期对元代江南士人的研究有所助益。
一
任士林(1253—1309),字叔实,号松乡,其先绵竹(治今四川绵竹)人,后徙居奉化(治今浙江奉化)⑤。元成宗大德后期出任上虞教谕,武宗至大元年(1308),中书左丞郝天挺荐授其为湖州安定书院山长,不及就任而卒,著有《松乡先生文集》、《论语指要》、《中易》等,此外还参与了《至元奉化县志》的编纂[2]27。任士林之号松乡,源自奉化东南一处地名,其地“有松蜿蜒如龙,头、角、爪、体具,盖数百年物也”;“万山苍然,风雨岁寒,不改节色。西接华顶云,南、东引金峨、太白,两溪如带,无楩楠樟梓杂植,人号其地为松林乡”[3]。
清人全祖望将任士林与楼钥、戴表元、袁桷、黄溍一起,并称为“四明宋元五家”[4]。《新元史·儒林传》中有任士林的传记,并在其名之下,附有赵采、徐之祥、魏新之、吴霞举、丘富国、郑仪孙等人小传,这是因为诸家均长于《周易》研究。《任士林传》的内容十分简要,主要介绍了任士林所著《中易》的成就:
任士林,宇叔实,绵竹人。尝作《中易》,分为上下篇。三陈其卦,所以极河洛之数,成大衍之用,体天地之撰。盛德大业,显仁藏用。一本《坎》、《离》、《颐》、《大》、《小过》之妙,《既》、《未济》、《随》、《蛊》之机,《井》、《噬嗑》、《贲》、《困》之感,《屯》、《鼎》、《革》、《蒙》之应,推圣人通变立言之旨,最为明确。又《松乡文集》十卷。以荐授安定书院山长。[5]4493
传文中关于《中易》内容及成就的介绍,《新元史》则完全录自任士林的《中易叙》[3]。
除了以上称赞之外,四库馆臣亦指责任士林所撰碑志,“大抵刻意摹韩愈,而其力不足以及愈,故句格往往拗涩,乃流为刘蜕、孙樵之体。又间杂偶句,为例不纯。其《自然道士传》、《正一先生传》、《寿光先生传》诸篇,袭《毛颖传》而为之,亦颇嫌窠臼”[7]1427-1428。可见,后人对任士林并非全是赞美之词,也批评其有刻意模仿、矫枉过正之弊病。
二
至元十六年(1279),南宋最终灭亡,元朝完成了统一,其时任士林27岁。至大年间,郝天挺推荐他做安定书院山长,他未及赴任而卒。陆文圭说他:“布衣终身,不沾一命。”[3]可见他一生未仕元朝。作为一位在南宋生活了20 多年的宋遗民,又在新朝度过了大半生的江南儒士,任士林一生的心态十分复杂。
徐子方将元代文人的心态史划分为三个阶段。以鼓吹汉法、变革陋俗为中心的文化反征服和以淡化传统投身世俗寻求人生新价值选择。这是第一代文人的心态表征。第二代文人的心态是,南北文人由于接受传统的不同,面对元王朝作出了不同的人生选择,以及由于统治者的政策重心向着钳制汉人的转变而导致的痛苦和矛盾。第三个发展时期,则是元仁宗重开科举以后元代文人形成的比较统一的价值取向[8]180-181。如果以上述三个阶段的划分来看任士林的话,他更符合第二阶段的文人心态。这一时期,元朝已完成统一,但尚未开科,同时对江南士人采取钳制政策。在这种不被信任和难以重用的时代背景下,任士林既不愿做对抗新朝进行文化反征服的抵制派,也不愿做“背弃宗邦、改仕新朝”的失节“贰臣”⑥,但他又不甘于做一个碌碌终生,一生无所作为的宋遗民。同时他又清贫困苦,时时需要为生计筹谋。因此,他的一生内心充满了苦闷、惆怅、矛盾和挣扎。
任士林有很浓重的宋遗民情结。他在南宋生活了将近半生,不能说对胜国毫无感情,更何况元初停废科举,使得读书人“干禄无阶,入仕无路”[9]60。从任士林的交游圈来看,交往者基本以南人为主,蒙古人和色目人极少。他所写的人物传记,排在文集传叙类第一、二篇的分别是《谢翱传》和《吴思齐传》。任士林很推崇此二人,而他们均是宋遗民,文集刊刻时将谢翱与吴思齐排在最前面,显然与任士林对待他们的态度有关。谢翱曾跟随文天祥参加抗元斗争,宋亡后隐居不仕。任士林以鸟作比喻,抒发了谢翱亡国之后的悲痛:“夫鸟兽丧其群匹,越月逾时,则必逡巡。过其故乡,翔回焉,鸣号焉,蹢躅焉,踟蹰焉,然后乃能去之。若翱者章皇山泽,恶夫涕之无从也。”[3]吴思齐于宋亡后隐居浦阳,自号全归子。有人劝他出仕元朝,他回答说:“譬犹处子,业已嫁矣,虽冻饿者不能更二夫也。”[10]2051“赖不与世接,独婺方凤、闽谢翱、睦方焘友善。”[3]方凤、谢翱、方焘与吴思齐志趣相投,四人为好友。方凤在宋亡之后,隐居仙华山,所作诗歌多写亡国之恨,风格苍凉凄楚。而方焘在谢翱死后,与方凤、方幼学、冯桂芳等,一起葬谢翱于子陵台南[10]2053。
与任士林关系比较密切的杜本、杨载、刘汶等人,虽然都不是宋遗民,但对亡宋均有着深厚的感情。杜本是元代有名的隐士,武宗、文宗、顺帝时多次征召,均不就任。他在给任士林文集所作的序言中说:“余时喜从故都遗老承问往昔文献,尤与叔实亲善。”[3]说明杜本曾追随南宋遗民问学,而任士林正是他请教的遗老之一,并且杜本与任士林的关系十分亲近。杨载诗歌悲壮慷慨,歌颂宋末抗元的谢枋得等人的忠义事迹。刘汶是南宋中兴名将刘锜后裔,所撰诗文豪迈激昂,深得任士林赏识。可见,任士林对谢翱、吴思齐的推崇,与杜本、杨载、刘汶等人的友善,都是其遗民情结的流露和体现。
任士林的作品中,多次提到宋代兴学之事,字里行间饱含着他对亡宋的推崇和追慕之情。他在《重建文公书院记》里写道:
宋庆历、熙宁,学校浸盛,处士之庐遂废。逮徽国朱文公,始复白鹿洞之旧,祀孔子如开元礼。寻创竹林精舍,升曾子、子思以配孔子,以周、程、张、邵、司马、李延平七先生从祀。是即诸儒讲道之地,以立书院者益众。文公既没,凡所居之乡,所任之邦,莫不师尊之,以求讲其学,故书院为尤盛。其徒不事月书季考,所习皆穷理尽性之蕴。其官在郡博士之上,其廪官给之田,或好义而多赀者请自给。[3]
笔端流露出他对南宋朱熹以及理学兴盛的推崇与称许。浙江奉化州学,“自宋宝元、宣和、绍兴、庆元以来,且创且修,至于今而始备,允亦壮矣”[3]。在谈及亡宋兴学时,任士林总能流露出一种自豪感。
正是因为任士林的这种遗民情结,至明代后期,他甚至被人塑造为绝不仕元的忠义之士。同为奉化人的明末邬鸣雷,认为任士林“古心独抱,肯从异类共衣冠?”“天倾地覆之际,纲常可任以一身;食毛践土之躯,征辟莫圉其累”,“引伯夷、屈原相比,匪惟节义并坚,盖亦风气相尚”[4]。甚至清人也对他的节操加以称颂,如全祖望表弟、弟子蒋学镛即称赞“松乡风节,非清容(指袁桷——引者)所可拟”[11]1700。当然,这只是邬鸣雷、蒋学镛个人对任士林的描写和塑造,而现实中的任士林,随着元朝在江南地区统治的日渐深入和自己抱负的难以实现,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苦闷甚至抱怨,而这种心态是他对仕途和功名依然充满了期许和憧憬的反映。
三
元朝士人在没有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背景下,要想获得一官半职是很困难的。我们看看任士林对此是如何议论的:
今科举事废,上之人择材于乡里之公,郡博士考所业而进之,部使者加考核焉,县教谕由此其选。既而分录纠正,郡教事由所部升之,省加详察焉,而后畀之。如是十余年,始克问选于吏部。间关万里,风雪满涂,而狐裘为缁,获观上国之光者几何人?而老者、病者不在焉。[3]
这样漫长艰难的铨选过程,使得士人要想进入蒙古统治阶层,可谓难上加难。既没有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通道,又受到蒙元统治者的防备和钳制,这让对仕途仍抱有幻想的任士林十分不满。他在送友人俞时中北上寻求仕进,临别时的赠言里,便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自己的这种苦闷和抱怨:
然尝观韩昌黎氏作,张籍、李翱之徒遂亦名世。然苏氏之闻,亦待欧阳子之门而大。吾起视江海,三十年无科举事,负材抱气,凡可为张籍、李翱者不少,夫果谁为之宗依耶?苏氏父子虽不迄再见,而振动其声耀,使天下士皆愿出其门,有如欧阳公灼然复可见乎?不也,吾固不得而窥也。子行道中州,造上国,拜自献以成其身,将亦子之耻也。仰视清列,栋梁者收乎,岂犹曰未也,则子具桷榱以进,夫犹曰需之,吾不信也。[3]
在任士林看来,张籍、李翺之徒,苏轼、苏辙兄弟,都是十分幸运的人,因为他们分别受到韩愈和欧阳修的赏识与荐拔,所以才得以闻名于世,这也得益于唐宋的科举考试之利,但是自己所处的元朝,已是“三十年无科举事”,即便是像张籍、李翱、苏轼、苏辙等人一样负材抱气,但社会上也不会再有像韩愈、欧阳修那样的伯乐。任士林对此“固不得而窥也”,似已心灰意冷,因而感叹自己出仕无路。在他看来,俞时中北上大都,在统治者的核心地区寻求机会,“日造中州上国,屈折王公之前,拜自献以成其身”,这种做法不但不会招致统治者的青睐,而且会有损于自己的清誉。他认为,士人中的栋梁都未能被重用,更何况只具桷榱之材的俞时中呢!
任士林的诗歌,也道出了他一生的困苦和艰难:“对坐头具白,愁来强欲歌。出门知己少,遇事折肱多。”[3]“垂老真无计,劳生自转难。”[3]尽管自己才厚学博,“文鸣一时”,但仍是“曾不见用”[3]。任士林所作《道访子昂舟出苕溪》,诗中写道:“吾道何迂阔,舟行亦滞留……谁歌《招隐》曲,白首若为酬。”道出了自己人生之路的艰辛和对仕途无望的失意与苦闷。在《谢广微真人假以自然处士之号》一诗中,任士林以“虚名傥可乞,何以娱斯文”之句,表达了作者不得志寄情文墨的心情。《十二月初六日晓发松江》:“清兴乘江水,交情付晓风。流年今白首,何日慰飘蓬。”[3]与他人“重金须陛对,良玉已庭陈”的得志相比[3],自己则属“我亦乾坤一腐儒”[3]。自嘲之余,不甘之中又多了一份无可奈何。
入仕无门,又要生存,为此任士林曾学过医,以期改变自己的窘状。他曾羡慕河涧牛仲济善于治病救人,以致“迎致之车无虚日”,借此感叹自己“余固自悔余业之不精也”[3]。学医之路亦未能行通,在失意、苦闷、挣扎无望之余,任士林也流露出对世外桃源式生活的羡慕和向往。“我本厌尘市,志在栖幽清。”[3]时人魏文炳、魏文炜兄弟,“既还江海之事”,遂“宅湖山之胜”,“筑屋数十楹”,建成福源精舍,“岁时命巾车,棹孤舟,携酒与客徜徉其间,倦不知返”,过起了隐居生活。对此任士林十分羡慕,向往也能像魏氏兄弟那样,“不耗落精术以出权谋,不揺动筋力以奉拜跪。时时顿置泉石钱镈,云烟雨露之力日滋,吾入且何营何求,以强人事乎?故其趣幽幽,可以处休,其地窅窅,可以观妙,旷然悠然而神以全,渊然隆然而智以传……唯日与造物者游,厚我佚我,顺受其正,以乐兹丘之下,不殆处士之节欤?”[3]希望自己也能过那种不出权谋、不奉拜跪、不强人事的处士生活,但这种对世外桃源式生活的向往,只不过是任士林在入仕无门、境遇难以改变的状况下的一种精神自慰而已。
四
尽管任士林有比较浓重的遗民情结,但他的后半生又是在元朝度过的。与那些追随文天祥、陆秀夫等抗元的南宋士人,或者在南宋获取功名的士人相比,任士林对南宋的感情要淡漠得多。尤其是到了元朝中期,随着时间的推移,老一辈宋遗民的逐渐故去,易代之际的江南士人对元朝则多了一份期盼和逢迎。作为其中一员,任士林也不例外。任士林虽然十分推崇追随文天祥抗元的谢翱,但在《谢翱传》中,他并没有任何批判元朝统治者的话语,显然是有意识褪去了自己遗民情结中的政治色彩。显而易见,他并不想得罪朝廷,相反,他对仕途还是抱着积极争取的态度。
任士林的诗文中,有很多逢迎蒙古统治者的记载,如对元朝的大一统和世祖忽必烈就大加称赞:“世祖圣德神功文武皇帝,以神武不杀一天下,故日月所照,熙然䆳古之世,素朴之民;以慈俭无为理天下,故天地䜣合,蔼然清静之治,宁一之风。是以‘天保定尔’之诗,海隅丕冒之臣,所以朝夕必祝必严,其地以归之。”[3]“国家混一区宇,玄风淳化,如肇开辟。圣天子慈俭无为于其上,大臣清静宁一于其下。中外小大之臣,有忠无倦;礼乐刑政之具,有举无。斯民熙熙然齿发太古,饮哺自然。”[3“]今天下一家,元气浑合,大声洋洋。朝廷之上,躬行古人,而右文之治,四海风被。山林之远,时及睹播告之修,纪载之作,咏歌之章,浑然典谟之温润,风雅之清扬,将作为一经,以袭六为七,何其盛耶!”[3]这样的例子在任士林的文集中到处可见,甚至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在为新朝歌功颂德。本来他对元朝不行科举十分不满,曾发出“三十年无科举事”的牢骚,但为了迎合统治者,他又说出“今天下一家,学者无科举之累”的违心之语[3]。在《奉化州新修学记》中,任士林借佥事王焕之口,盛赞朝廷提倡文治,选拔人才:“朝廷既右文治,尊若道,复若家,选若人之秀者而官之,亦隆且至矣。”[3]这种歌功颂德,不是说任士林忘记了自己的牢骚和不满,而是他仍对新朝抱有期许,想通过对新朝的歌功颂德来寻求改变自己前途和命运的机会。
不仅是歌颂元朝统治者,即便是他在歌颂忠义气节之事的同时,也能话锋一转,不忘赞美当地的官员。在《新城县重修学记》中,任士林说:“志节忠义之气,人不得而泯也,非礼义教化之所由积乎?而况前有邑宰陆、耿,后有阿思氏、刘公,其善政,其善教,耳目濡染固深矣。”[3]本来任士林是在歌颂“许远死节睢阳,杜棱力拒行密,罗隐耻臣朱梁”等忠义之事,但却把当地礼义教化的流传,归功于前任邑令陆演、耿秉和燕南河北道廉访副使阿思兰海牙、江南行台监察御史刘弼等人的善政善教,这显然是对当地官员的曲意逢迎。
至大元年(1308),咸阳王赛典赤·赡思丁之孙、时任江浙行省平章的乌马儿受命海运粮食接济大都,为纪念这一功勋,任士林先后写了两篇文章,即《平章政事赛典赤荣禄公世美之碑》和《江浙行省春运海粮记》[12]354,355,359。这两篇文章,任士林是应乌马儿之邀而作,故“不敢辞”[3]。而“不敢辞”的背后,则是他主动攀附乌马儿所致。任士林在碑铭中说:“士林不肖无似,独不幸得文名,然终不以困,故一登公卿之门。公(指乌马儿——引者)温然下士……”[3]这才提出了请他撰写碑、记的邀请。因此,在碑铭中,任士林不仅称颂乌马儿海运粮食的功劳,还历数乌马儿的各项政绩。最后,赞扬赛典赤家族“功在社稷,泽在生民,流芳无穷,世济厥美,如此其盛也”[3],极尽歌颂之能事。
任士林曾立志不出里闾,以求无愧于乡人,但最终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在大德中后期,受到元朝在江南求贤的影响,以及自己与江南文人交往的鼓舞,任士林离开家乡奉元,前往当时南方文人聚集交游的中心、亡宋故都杭州。这是任士林一生中所作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抉择,也是他心态变化的一个重要体现。大概任士林对自己在家乡的前途已然失望,所以决定到充满机遇的大都会杭州放手一搏,或许能谋取一官半职,或许可以谋到一份差事,或许可以提升自己在江南士人中的声望和地位……总之,种种机遇都可以改变自己困踬落魄的窘状。从奉化到杭州,任士林显然是对自己命运的不甘和挣扎,是为自己前途所作的努力和进取。
五
在苦闷中挣扎的任士林,来到杭州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也正是在杭州的努力和经营,任士林的人生发生了一些转变,其中最重要的应该是结交和攀附了杜道坚与赵孟。如前所述,在以宗阳宫为核心的杭州士人圈子里,杜道坚、赵孟、任士林是核心人物,也正是有了杜道坚和赵孟的支持,任士林才解决了生计问题,得以在杭州士人圈子里站稳脚跟,才华才得以施展。可以说,杜道坚和赵孟,就像张籍、李翺和苏轼、苏辙人生道路上的韩愈、欧阳修,任士林试图通过仕途上比较得意,而且深受朝廷统治者青睐的杜道坚和赵孟,作为自己入仕的引路人。
任士林与杜道坚的结识,应该是在元朝统一之后的江南访贤时期。至元十二年(1275),元朝开始在江南访贤[13]166。为此,忽必烈多次颁发指示,其中最有名的便是程钜夫奉旨求贤江南⑦。而奉旨求贤江南的并非程钜夫一人,当时很多人都肩负着这一使命,杜道坚也是其中之一。至元十三年(1276),杜道坚在元军统帅伯颜的推荐下入觐忽必烈,“为江南民命昭谢圣德”[3],向忽必烈提出求贤、养贤、用贤之道,受到忽必烈的赏识和信任。于是杜道坚“乘传江南求有道之士,竣事还京”[14]。十七年冬,杜道坚被任命为冲真崇正大师、杭州路道教提点、宗阳宫住持和都监,“被玺书东还,凡杭之宗阳、纯真,若湖之升元、报德,实护持之”[3]。从而成为杭州乃至江浙一带道教领域的重要人物。很有可能,任士林是在杜道坚奉旨“询求贤哲有道之士”的过程中被杜道坚关注,并建立了联系,他也借此搭上了杜道坚这条线,为其后扩大自身的影响和谋取更进一步的发展提供了契机。
对于杜道坚而言,他与任士林的交往,一是为了替元朝统治者搜访贤才,二是能够借机壮大自己的势力,三是出于对任士林才华的欣赏。而对于任士林来说,他与杜道坚的交往,则带有更多的功利性目的。其一是为了生计,其二是为了谋取功名。对此赵孟说,杜道坚将任士林馆之于宗阳宫,“教授弟子数十百人。虽授徒以为食,而文日大以肆,近远求文以刻碑碣者,殆无日虚”[3]。显然授徒宗阳宫,不仅解决了任士林的生计问题,而且也使他在当地士人中声望大增。任士林也正是因为杜道坚而结识了许多士人,石勖言提及的杭州宗阳宫群体中的文人,很多便是在这个时期聚集在一起的[15]。为任士林文集作序的陆文圭,也是在杜道坚“坐上”与任士林相识的[3]。
对于杜道坚的知遇之恩,任士林满怀报答之情。他不仅在诗文中经常称颂杜道坚,而且还代替杜道坚撰文,甚至陪同杜道坚一起出游。他称杜道坚为南谷真人(杜道坚号南谷),以弟子自居,并在两首《上梁文》中大加称赞:“载惟杭州路道录、住持、提点南谷真人,生遇圣朝,恩承先帝。理身如理物,日深抱一之功;事君如事天,时谨祝厘之奉。越自锋车之聘召,荐被玺书之护持。”[3]“恭惟南谷真人,言为世则,心与天通。八彩重瞳,接清光于尧舜;两仪四象,探玄旨于羲文。发老子《五千言》,为有用之书;去尧夫二百载,得不传之学。无为之为,盖自有道;可久则久,夫亦何心!丘壑胸中,三年种竹,十年种木;笑谈物外,左手为矩,右手为规。”[3]杜道坚撰有《道德经原旨发挥》一书,任士林为该书撰写序文《南谷原旨发挥叙》,阐述杜道坚该书是为了阐发“道”,即老子所谓“能知古始,是谓道纪”[3]。对杜道坚修建杭州宗阳宫亦大加赞赏:“维师之功,有祈有冲,有冯有宗。”[3]任士林《寿杜南谷席上得寒字》一诗,有“道在人知往,门深客遂欢”之句[3]。至大元年(1308)春二月,杭州路达鲁花赤离任,杜道坚率领三教人士送行,任士林为此撰文《杭州路三教人士送监郡叙》[3],这实际上是任士林替杜道坚而作。大德十年(1306)春正月,任士林陪同杜道坚,一起“御风披雪,行白石洞天,由琼秀上长真,登通玄观”[3],并且为之撰写记文,同时还赋诗一首[3]。陪伴杜道坚一起游览通玄观。
六
任士林在元中期江南中下层士人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杭州宗阳宫文人群体之中,除了赵孟和杜道坚,任士林颇具代表性。前述他的交游圈,也以其时江南地区士人为主,并且他在这些士人群体中亦享有较高的声望。他的一生,虽然没有经历大风大浪,但其心态是比较复杂的。论文学创作,他不及赵孟;论仕途,不及赵孟和杜道坚,甚至可以说是个彻底的失败者;论遗民气节和操守,又不及谢翱、方凤、吴思齐等人;论遁世,他又不如杜本、魏氏兄弟,他没有杜本、魏氏兄弟的洒脱和飘逸。他在怀念胜国、歌颂抗元的忠义之事的同时,也极力颂扬新朝的统治者,为统治者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作为一名“布衣终身”的寒酸读书人,在元朝统治者推行的民族歧视政策和不开科举的情况下,任士林很难找到求得功名利禄的机会和升迁之路,同时连生活都难以为继。为了生存,为了改变窘状,也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他先于大德年间在上虞担任教谕,后来从奉化来到当时文人聚集的亡宋故都杭州。通过攀附道教领袖杜道坚和南宋皇室后裔赵孟,通过自己在文学上的成就和影响,任士林不但解决了生计问题,而且逐渐成为杭州宗阳宫文人群体的核心人物之一,进而布道授徒,这不能不说是他努力进取所换取的美好结果。与宋亡之后他的矛盾、苦闷、徘徊相比,晚年的任士林,心态发生了很大转变,变得积极主动,努力进取,从而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境遇,也使自己的人生价值有了实现的平台和途径。但非常可惜的是,就在郝天挺推荐他出任湖州安定书院山长时,却因呕疾发作,不及就任而身亡,客死杭州,这不能不说是他人生的一大遗憾。但在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元中期江南地区苦苦挣扎的中下层士人心态变化的过程,也体会到士人们不甘心被命运摆布的积极进取的执着和精神。
注释:
①参见张利军:《任士林及其〈松乡先生文集〉研究》,内蒙古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0年。
②参见贾慧如、张利军:《甬上宋元五家之一——任士林字号、籍贯考》,《赤峰学院学报》2022 年第5 期;张利军,贾慧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元松乡先生文集〉抄本考——兼论任士林诗文集的其他抄本》,《图书馆界》2021年第6 期;张利军:《宋元易代之际的浙籍儒士——任士林家世、生平考》,《宁波开放大学学报》2021年第2期,等等。
③参见石勖言:《元代杭州宗阳宫文人群体考述》,《民族文学研究》2017年第6期。
④参见陈广恩:《静嘉堂所藏元刊本〈松乡先生文集〉的文献价值》,《暨南学报》2018年第10期。
⑤奉化元代属于庆元路(治今浙江宁波)。庆元路因境内有四明山而别称四明,故文献中又有“四明任叔实”之称。而唐之前的句章古县,其地理位置在元代也属庆元路,因而文献中又有“句章任士林”之称,任士林的文集因故又称为《句章集》。
⑥萧启庆将宋元之际的江南士大夫划分为三大类,即“忠义”、“遗民”与“贰臣”。见《宋元之际的遗民与贰臣》,《内北国而外中国:蒙元史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第145页;陈得芝亦将南宋故官士人分为三种类型,即“抵制型”、投拜型和隐居型。见《程钜夫奉旨求贤江南考》,《蒙元史研究丛稿》,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66—567页。
⑦参见姚从吾:《程钜夫与忽必烈平宋以后的安定南人问题》,台湾大学《文史哲学报》,1968 年第17 期;陈得芝:《程钜夫奉旨求贤江南考》,《蒙元史研究丛稿》,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40—5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