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节译本汉语乡土语言英译群体的译者行为比较研究

黄勤 王琴玲

［摘要］ 汉语乡土语言土味浓郁，蕴含着丰富的中华文化意象和异质成分，具有鲜明的中华文化特色和民族风格。本文梳理了《儒林外史》三个典型的华人离散译者节译本中的乡土语言英译文，分析其乡土语言英译策略的异同。基于译者行为批评理论，探究这一群体乡土语言英译的译者行为及其动因，以期为“中国文化走出去”大背景下的中国文学外译，尤其是乡土语言的英译理论和实践提供一些参考。

［关键词］ 《儒林外史》；节译；乡土语言；华人离散译者群体；译者行为批评

［中图分类号］ H059  ［文献标识码］ A  ［文献编号］ 1002-2643（2024）02-0115-11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ranslator Behavior among the Chinese DiasporicTranslator Group in English Translation of Chinese Folk Languages inThe Selected Translations of The Scholars

HUANG Qin WANG Qinling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Abstract： The folk language of Chinese has a strong local flavor， contains rich Chinese cultural imagery and exotic components， and has distinctive Chinese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and national styles. Based on the theory of Translator Behavior Criticism， this paper sorts out the folk language facts of three typical selected translations of The Scholars on the basis of careful textual reading， discusses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strategies of the folk language， and further explores the Chinese-American translators behaviors and the reasons behind it， in order to provide some references for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Chinese literature translation， especially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folk language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Chinese culture going global.

Key words： The Scholars; selected translations; folk language; the Chinese Diasporic translator group; Translator Behavior Criticism

1.引言

《儒林外史》是中國古代小说中的一部经典长篇小说。作者吴敬梓采用章回小说形式，以高超的讽刺手法揭露了科举制度的弊端，反映了科举制度下儒林知识分子的真实生活情景和命运。《儒林外史》中运用了许多江淮方言词汇，其中以吴敬梓故乡的全椒方言为主，反映了当地的风土人情，还原了当时的文化情境，更是将晚清社会特殊时代背景下形形色色的文人儒士刻画得惟妙惟肖，堪称我国讽刺小说的巅峰之作。

《儒林外史》也是一部讲述中国古代日常生活的、极具中华文化特色的百科全书，涉及大量中国传统文化，包括科举政治、社会民俗、节气节令、民间游艺、婚嫁丧娶、服饰茶酒和民间信仰以及大量具有古代中国特色的物质文化等等，构成了明清社会生活的画卷。除了多方面呈现的明清社会的生活万象，特色鲜明的中国文化现象也在语言层面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书中具有地方特征、口口相传、通俗精炼，并流传于民间的语言表达形式（周领顺，2016a：80） 便是乡土语言，包括方言、熟语、惯用语、谚语、歇后语、俚语、成语、格言和俗语等（周领顺、丁雯，2016：1）， 既体现了浓郁的民族与地域特征，又包含了当时文人们用特殊的儒家视域看待社会现象的深刻内涵。

作为中国文化重要部分的汉语“乡土语言”的翻译和传播，符合汉语对外传播的国家需求（周领顺，2016b：88），因此，研究《儒林外史》乡土语言英译策略及其动因将对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译者模式等提供有益的启示。然而现有研究局限于杨宪益和戴乃迭夫妇全译本的翻译策略，对王际真、张心沧和翟楚父子等华人离散译者的节译本鲜有涉猎。本研究对《儒林外史》以上三个典型节译本中的乡土语言进行梳理，分析其英译策略，并探讨华人离散译者群体译者行为的异同及其动因，为古典小说的对外译介和传播研究提供一些启示，对“中国文化走出去”大背景下乡土语言的英译理论和实践提供一些参考。

2.汉语乡土语言英译策略对比分析

胡适曾在为译著作序时指出“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固然远胜于古文，但终不如方言能表现说话人的神情口气。古文里的人是死人；通俗官话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话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活人”（韩邦庆，2003）。周作人认为，“越是本土的和地域的文学越能走向世界——我相信强烈的地方趣味也正是世界的文学的一个重大成分”（丁帆等，2007：12）。“乡土语言”的翻译与传播意义不言而喻。如何处理中国古典和现当代小说中的乡土语言翻译，使得译本不仅能保留中国的“土味”，又能为西方读者所乐意接受，理应成为译学界关注的重要话题。下面基于文本细读考察《儒林外史》三个代表性节译本的乡土语言英译策略和方法。

2.1 《儒林外史》三个节译本简介

作为有重大影响力的清代古典名著之一，《儒林外史》已被翻译成英、法、德等多种语言，英译本主要有杨宪益和戴乃迭夫妇合译的全译本，以及华人离散译者王际真（Chi-chen Wang）、张心沧（H. C. Chang）和翟楚、翟文伯父子（Chu Chai & Winberg Chai）的节译本，以下分别简称为王译、张译和翟译。王译本题目为《两进士中举》（Two Scholars Who Passed the Examinations）（即小说第二回和第三回），该片段经过译者的节选和整合，主要讲述周进和范进中举的故事，收录于乔志高（Kao， 1946）编辑的《中国智慧与幽默》（Chinese Wit & Humor）。该书出版后引起学界广泛关注，因其不错的反响，在1974年由纽约斯特林出版公司再版。张心沧（Chang，1973）节选翻译了《儒林外史》第三十一、三十二回合中杜少卿的故事，并取名为《慷慨的学士》（Young Master Bountiful），收入于自己编译的《中国文学：通俗小说与戏剧》（Chinese Literature： Popular Novels and Dramas）一书。张心沧教授于1975年因为此书的出版获得了由法兰西文学院颁发的汉学奖项儒莲奖项（Prix Stanislas Julien）。翟楚、翟文伯父子（Chai & Chai，1965）选择翻译原著第五十一回凤四老爹巧计讨回被骗钱财的故事，收录在其梳理散文、小说和戏剧发展史的著作《学思文萃》（A Treasury of Chinese Literature）。该节译完整翻译了原著对应回目“少妇骗人折风月，壮士高兴试官刑”（A Young Woman Tricks a Man into Losing His Money; A Gallant Man Delights in Making the Punishment）。

2.2 《儒林外史》节译本中乡土语言英译策略对比分析

《儒林外史》中大量的方言土语和丰富的文化专有项的翻译对于译者提出了很高要求，在不失原语境文化的基础上，用灵活多变的翻译策略来处理乡土语言的英译，才能准确表达原作者意图。周领顺等（2022：19）在《汉语乡土语言英译行为批评研究》中指出，相对于乡土语言的土味这一立足点而言，具体的语言表述形式仅居次要地位，但实际的翻译研究仍需要着眼于文本细读。鉴于此，下面重点探讨《儒林外史》（吴敬梓，2006）三个节译本中具有代表性的语言形式，即方言、熟语与文化专有项，进行同类乡土语言英译策略对比分析。

2.2.1 方言的英译

广义上的方言包括时间方言、社会方言、技术方言和个人方言等（Coupland，1978：35），但本文关注的方言仅限于地域方言。“地域方言”因其“土味”蕴含地域文化个性，给翻译造成很大的困难，而如何翻译《儒林外史》的全椒方言才能不损其故乡的风土人情、当地的文化情境，三个节译的处理各有特点。

（1）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第三回）

The butcher kept tucking at his coat， straightening out the wrinkles.（王譯）

（2）正说着，外边走进一个人来，两只红眼边，一副锅铁脸，几根黄胡子，歪戴着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着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第二回）

Just then a man entered， bleary-eyed， face dark as an iron pan， a few yellow hairs on his chin， a bailiff cap tilted on his head， wearing a black cotton garment as greasy as an oil keg， and holding a riding whip in his hand. He greeted the people briefly and placed his buttocks on the seat of honor.（王译）

例1中胡屠夫颇为殷勤地帮高中后的女婿整理衣服，“扯”字意为“拉”，此处应指“拉衣服使其平整”。译者用俚语“tuck”一词较好地再现了“扯”的方言土味。例2土味更加浓郁，一连串方言词汇“红眼边”“锅贴脸”“瓦楞帽”等将一位外表丑陋、穿着龌龊、地位低下的人物栩栩如生送到读者面前。王译由“bleary-eyed”（红眼边）之意译，至“face dark as an iron pan”（锅贴脸）之直译，再到“a bailiff cap”（瓦楞帽）的文化意象替换之变译，取其精华，显其情，成功完成了原著人物形象的再创造，并和原作的风格相融。

（3）“他这人慷慨，我何不取个便，问他借几百两银子，仍旧团起一个班子来，做生意过日子？”主意已定，每日在河房里效劳，杜慎卿着实不过意他。（第三十一回）

Pao deliberated with himself： “This is as open-handed a patron as I shall ever meet！ I should seize my opportunity， borrow a few hundred taels of silver from him and set up as a company again.” Being thus determined， he came day after day to Master Tus house on the bank of the Chin-huai River and made himself useful in countless little ways so that Tu began to feel that he was under a real obligation to the man.（张译）

（4）他家有个管家王胡子，是个坏不过的奴才，他偏生听信他。（第三十一回）

Shao， the husband of the wet-nurse， is now dead， and his place as steward had been taken by a fellow with a shaggy beard， one Wang， a scoundrel through and through， but my cousin would listen to all he says.（张译）

例3是奸滑的鲍廷玺想方设法从乐善好施的杜慎卿那里借钱谋生的场景。其中“取个便”读音为qǔ gè biàn，意思是“取其方便”，被意译为“seize my opportunity”。因为鲍廷玺是戏曲从业者，原文中的“团起一个班子”即指“组建起自己的戏班子赚钱谋生”，译者将其归化为“set up as a company”更利于目的语读者理解，保障其阅读的流畅度。“河房”指南京秦淮河两旁的房舍，译者在将其直译为“house on the bank”的基础上添加文内注，补充说明房主“Master Tu”和房屋所在地“Chin-huai River”，成功实现文化内涵信息的行内化解，不失为文化补偿的有效途径（周领顺，2014：109）。“不过意”可以理解为“过意不去，即心中感到不安或不忍”，译者将其意译为“feel that he was under a real obligation to the man”，清晰再现了原文的语义。例4中的王胡子是杜少卿的管家，却帮着外人套路少爷的银子拿提成，是个“坏不过的奴才”。译者将其意译为“a scoundrel through and through”，其中“scoundrel”即为“无赖，恶棍”之意，而“through and through”相当于程度副词予以强调，语义传递准确。“偏生”方言味十足，意思是“偏偏”，用来表示实际情况与期望相反，译者采用可以传递说话人语气态度的情态助动词“would”，并以斜体突出杜少卿的偏听偏信，和原文有异曲同工之妙。

2.2.2 熟语的英译

姚锡远（2013）把汉语熟语定义为“任何民族语言词汇的汪洋大海里，都积淀着一些由人民创造的现成方便、语义豐富、语效鲜明生动、富有审美情趣的精词炼句”。因其约定性和固定性，熟语多半言简意赅，蕴含丰富的语言文化特征，如成语、谚语、歇后语和俗语等。译者葛浩文（2014：40）称，“几乎在所有我们讨论过的作品中，最初吸引读者共鸣的不外是民族主义的主题，但是构成其长久吸引力的却是它们的乡土色彩”。因此，熟语的翻译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译本的质量和其在西方读者群中的接受与传播，正如张旭（2015：87）指出：在实践上“将那些带有地方风味的表达方式努力移植过去，由此给目标语读者一种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感觉。而这种陌生化效果在艺术欣赏的过程中又是如此重要”。

（5）“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第三回）

“You had better give up such notions and let me get you a teaching post so that you can earn a few taels to feed your never-would-die mother and your poor wife. I make only a few tael dimes so good days; if I give everything to you and let you throw it in the water， do you expect me and my family to feed on the northwest wind？”（王译）

（6）（胡屠户）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稀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眯眯地去了。（第三回）

Then he said to his daughter， “That plagued brother of yours complained this morning when I brought the money. ‘His Honor your brother-in-law is not the same as formerly， I said to him. ‘This is nothing to him， for people will send silver to his house， said I. And now it is indeed so. Ill take this silver home and throw it in the face of that short-lived slave！” He went away happy and murmuring a thousand thanks.（王译）

不同于静态的乡土语言本体的研究，周领顺等（2022）认为应该更侧重动态的语言外部因素对乡土语言进行层次划分，探究作者和作品人物角色等乡土语言使用者动态的语言使用目的，从而更科学地评价乡土语言英译的质量。例5和例6形成鲜明对比，把胡屠夫从借钱时的谩骂到贺喜时的讨好刻画得栩栩如生。除了成语“千恩万谢”被意译为“a thousand thanks”外，译者将例5和例6中的詈言“老不死”“死行瘟的兄弟”“死砍头短命的奴才”分别直译为“never-would-die”“plagued brother”“short-lived slave”，通俗易懂，成功塑造了胡屠夫庸俗不堪、粗鄙的性格特征，充分再现了乡土语言的人物刻画和语境还原功能。俗语“丢在水里”和“嗑西北风”分别直译为“throw it in the water”和“feed on the northwest wind”，保留了原文中的文化意象，直观生动，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和讽刺意味，同时其丰富的文化内涵也并不难联想，在意义求真的同时，实现了与原文相似的语境效果。

（7）“门下蒙先老太爷的恩典，粉身碎骨难报。”（第三十一回）

At the hands of the late master I received such condescending favors that， were I to risk a thousand deaths in service of the family， I could not hope to repay the kindness.（张译）

（8）“像你这样的大老官来打秋风，把你关在一间房里，给你一个月豆腐吃，蒸死了你！”（第三十二回）

“And if you with your high and mighty airs came to bother me， I could have you locked up in a private cell with nothing for food but bean curd for a whole month. That would teach you a lesson！”（张译）

例7中的成语“粉身碎骨”较为夸张地表达了戏子鲍廷玺对杜老太爷恩典的感激之情，译文避免了直译可能带来的误解和理解障碍，将其意译为“risk a thousand deaths”，语言精炼，阐释准确，确保了目的语读者阅读的流畅度。例8中的“大老官”是典型的江淮方言，意指“有钱有地位之人”；“打秋风”，也作“打抽丰”，在封建社会中指的是利用借口，向他人索取财物，类似现代汉语中的“揩油”。译者用俚语味十足的“high and mighty”一词翻译“大老官”，舍弃文化意象“秋风”和形式上的对等，完全意译为“bother me”，进行了含义上的转译。此外，“给你一个月豆腐吃，蒸死了你”语出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比喻被故意敲诈的恶意对待，译者采用归化策略，用半直译半意译的方法比较准确地再现了该俗语的文化内涵。

（9）丝客人轻轻捏了他一下，那妇人便笑嘻嘻从窗子里爬了过来，就做了巫山一夕。（第五十一回）

When he lightly petted her， she climbed over and came into his cabin with a smile. And they had a night of love.（翟譯）

（10）“你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造化呢！”（第五十一回）

“Now youve lost the booty and your wife as well. Even so， you should count yourself lucky.”（翟译）

例9和例10都引用了典故，但翻译方法不尽相同：“巫山云雨”常被用来表示男女之事，译者将其意译为“had a night of love”；例6中的典故比喻“想占便宜，却遭受更大的损失”，译者采用直译，在形式上对等的同时保留了文化意象，表达生动形象。

2.2.3 文化专有项的英译

《儒林外史》是一部极具中华文化特色的百科全书，除了语言文化负载词之外，其他文化专有项包罗万象，正是“讲好中国故事”的“中国故事”和“阐释好中国特色”中的“中国特色”。

（11）周进道：“老先生的硃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第二回）

During tea Chou Chin remarked that he had read the graduates examination essay with great diligence. “The last two paragraphs are especially exquisite，” he said.（王译）

（12）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起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第二回）

Such a meeting took place on the eighth day of the first month of the new year， the occasion being the lantern festival.（王译）

例11“硃卷”是科举考试中专供阅卷官看的红色试卷，科举乡、会试后由誉录生用红笔抄成，译者省略文化颜色词“硃”，将其意译为“examination essay”，更加符合西方读者的审美体验和期待视野，保障了目的语读者阅读的流畅性，同样被意译的还有“两大股文章”。例12中的“闹龙灯”是典型的山东鲁南民间节令民俗活动。王译本中直接将“闹龙灯”这一传统文化意象舍弃，转译成“the lantern festival”（“元宵节”），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有中国节令文化特色的内涵。译文中的“the eighth day of the first month of the new year”是阳历时间，和原文中的农历时间“正月初八”也有一定出入，缺乏准确性。

（13）我家共是七大房。这做礼部尚书的太老爷是我五房的。七房的太老爷是中过状元的。后来一位大老爷，做江西赣州府知府，这是我的伯父。赣州府的儿子是我第二十五个兄弟，他名叫做仪，号叫做少卿，只小得我两岁，也是一个秀才。（第三十一回）

There are seven branches to our family. My late great-grand-father， who was President of the Board of Rites， belonged to the fifth branch. My great-grand-uncle of the seventh branch was the top candidate in the Palace Examination of his year; one of his grandsons， whom I call uncle， was Prefect of Kan-chou in Kiangsi， and the son of the Prefect is my twenty-fifth cousin. His name is Yi， his style Shao-ching; he is my junior by two years and， like me， a mere licentiate.（张译）

（14）面皮微黄，两眉剑竖，好似画上关夫子眉毛。（第三十一回）

He had a sallow complexion and bushy eyebrows that shot up like two hanging swords， as the eyebrows of Kuan-kung， God of War， on pictures.（张译）

例13的文化专有项非常丰富，包含地名、字号、亲属称谓语以及科举制度等。除了地名姓名的音译外，其他基本是进行意译处理的，其中“七房”和“五房”都是指家族中的分支，译者采用归化策略，将其意译为“seven branches”和“the fifth branch”。同样被归化处理的还有科举制度专有项“状元”和“秀才”，易于被目的语读者理解和接受。例14中的“关夫子”是三国著名将领关羽（关公）的尊称，译者采用音译加注的方法，成功进行文化内涵的行内化解以促进中西文化的交流与传播。

（15）到晚，船家解了绳，放离了码头，用篙子撑了五里多路，一个小小的村落旁住了。（第五十一回）

That evening the boatman cast off， and punted over five Li to a little village.（翟译）

（16）这时正是四月初旬，天气温和，五个人都穿着单衣，出了汉西门来叫船，打点一直到浙江去。（第五十一回）

It was the early part of the fourth moon， and the weather was warm and mild. Mr. Feng the Fourth （also known as Feng Ming-chi， champion of the unfortunate） and his companions were wearing unlined clothes. When they came out of the West Gate， they made many inquires for a boat to Cheking， but they could not find a single boat to Hangchow.（翟译）

翟译本仅节译第五十一回，且有部分删减，文化专有项为数不多，其中例15中的度量衡单位“里”多次出现，均被音译为“li”，并未转换成目的语读者熟知的“mile”；例16中的地名“西门”直译为“West Gate”，其他基本都是音译，如“Cheking”“Hangchow”；表示时间的“四月初旬”也基本采用直译；人名如译者在序言中所说，基本都是采用音译，此处的人名“凤鸣歧”在音译的基础上增补其内涵，更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刻画。

3.华人离散译者的乡土语言英译行为批评

小说中的方言熟语等以“违规”方式嵌入文学创作中，给读者的阅读体验造成一种陌生化效果（defamiliarization），能在很大程度上增强小说的感染力，是实现文学性的重要手段之一，但其英译是中外翻译界公认的难题。奈达（Nida，1993：112）认为，“如果原文本用非标准用法的方言写成，在目的语中寻找准确对等语无疑将是译者要面临的困难”。同样，金岳霖（1983）指出，“翻译有两种，一是译意，一是译味”。关于乡土语言英译，既要译出其意义，这是翻译活动的核心和根本，又要译出乡土味，兼顾风格再现。图里（Toury，1995）在提出翻译行为规范的基础上，将翻译行为置于“充分性—可接受性”的翻译连续统上展开考察和研究，得到根茨勒等学者的肯定。“求真”和“务实”构成的译者行为连续统与图里的充分性和可接受性具有相通之处，可以说“求真—务实”译者行为连续统评价模式将译者行为和翻译社会学相结合，对乡土语言的翻译具有较强的解释力。

3.1 乡土语言英译表达恰当，兼顾求真和务实

三个节译本中的文化专有项，尤其人名，主要采用音译，个别人名或直译、或在音译基础上增补其内涵，如翟译本中的“凤鸣歧”（Feng Ming-chi， champion of the unfortunate）和张译本中的“加爵”（Chia-Chüeh， nobility increases），力求文本求真和文化求真同步。在熟语翻译策略分析的译例中，王译本中的“丢在水里”“嗑西北风”等均采用直译，保留熟语中的文化意象，被翻譯为“throw it in the water”“feed on the northwest wind”，尽可能传递出具有异域特质的汉语乡土语言的“土味”，达到语言层面上的“求真”，而目的语读者依然可通过具体语境揣测出译文的内涵，兼顾效果的务实度。但由于语言文化的差异，对意义的全面求真几乎难以实现，必须有所取舍，如“闹龙灯”中文化意象的省译就体现出译者“求真为本，兼顾务实”的翻译思想。

在典故“巫山一夕”的英译中，翟译本采取归化策略，删减了可能给目的语读者带来阅读或理解障碍的陌生化表达，将其意译为“had a night of love”，充分体现出对目的语读者的关照，但在其他两个熟语的翻译中又采用异化策略，完全保留了文化意象进行直译，体现出语言求真度和效果务实度的高度融合。

张译本在“打秋风”和“千恩万谢”等熟语的翻译中基本采用意译，重保障在目的语读者阅读效果的务实度，但方言“穷忙”（wretchedly busy）中“wretchedly”一词却一语双关，适度调和了“译意”与“译味”之间的平衡。这种“文本求真度”抑或“效果务实度”的选择无疑是译者努力在原文和译文间、在作者和读者间平衡各种因素的结果。

3.2 求真与务实兼顾的动因分析

译者行为批评关注译者的意志性、翻译的社会性和译文生存空间的复杂性，是“内部批评和外部批评有机结合的真正翻译批评”（刘云虹，2009：64）。在译者行为批评视域下，内部研究指的是对于文本求真度的研究，外部研究指的是文本之外的务实度的研究（马冬梅、周领顺，2020：57），《儒林外史》三个节译本中乡土语言的翻译正是翻译内和翻译外各种要素相互作用的结果。

翻译内：翻译内部问题应对的是译文与原文之间的关系，主要是语言转换和意义再现的问题。乡土语言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与当地人民的生活密切相关，蕴含大量和生活息息相关的词汇和表达方式，使得语言生动、形象，富有感染力和表现力。这些丰富的地域文化和历史背景在英语中没有对应的表达方式，使得英译过程很难完整传达方言熟语的文化内涵而造成文化信息的损失。此外，方言中的部分词汇还具有特定的语境和含义，英译过程中也很难还原方言的语境而造成英译文本的信息偏差。三位华裔译者尽量在可能的情况下直译原文或采用英语中的俚语以再现原文的“土味”，实现语言求真或文化求真。

翻译外：意义、乡土味和流畅度在乡土语言的英译过程中缺一不可，只有将三者共同融合于乡土语言的英译中，才能得到有效的译文（周领顺、丁雯，2017：10）。而这三者的高度契合又受到译者的翻译目的、目的语读者的接受和译者身份等多重翻译外因素的影响，因此乡土语言的翻译不单是原文意义解读“准不准”的问题，更是其风格再现 “好不好”的问题（周领顺，2022）。

本研究的考察对象均为节译本，王译和张译选译两回，而翟译仅选译一回，且有一定程度的删减，如果为了达“意”一味直译，其结果可能是“译意”了，但目的语读者很难在节译本有限的语境中去准确理解原文的语义，乡土味就会失真，流畅度也会受到影响，因此节译本本身就面临既要语言求真、又要效果务实的挑战。

三位华人离散译者基于自身的双语双文化身份，致力于中国文学的外译和传播，三个节译本均录入译者本人或他人进行中国文学文化推介的译著中，译者对目的语读者的审美视野和阅读习惯相对而言比较了解，因此在乡土语言的英译过程中，会充分考虑到其阅读的流畅度，以实践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外译和文化传播。可以认为，对目的语读者的务实就是对语言求真的尊重，没有被读者真正接受的语言求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三个节译本乡土语言的翻译中，不管是部分乡土语言的删减，抑或是其形象的替换，或完全意义上的意译，都体现出译者对目的语读者的关照，对效果务实度的考量。

但宏观上，“求真为本，务实为用”（周领顺，2022：2）均为三个节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遵循的原则。三位华人离散译者在处理很多文化专有项翻译时策略一致，结合正文中的音译和后加脚注来解释其文化内涵，以有效促进文化外译与传播，如王译本中将“同年”翻译成“Tung nien”，但是给出了注释：“Same year， a term designat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ersons who pass the triennial metropolitan examination together. Though such persons might never meet one another， they were supposed to be as close to one another as， or closer than， classmates in the modern school system.”基本无误地把词背后的中国科举文化特色内涵从翻译中传达而出。翟译在英译“八股”为“pa-ku”后加注“Eight-legged essay—the principal road to literary honors”，而張译本意译“状元”一词为“the top candidate in the Palace Examination”后，在脚注里补充“探花”（“tan-hua”，the third top in the Palace Examination）等文化相关性词语，以帮助西方读者获得原文的深层含义。这些翻译策略和方法无疑是“文化求真，文学务实”（周领顺，2022：2）的调和与平衡。这正如周领顺、丁雯（2017：2）所说，“采取‘厚译（thick translation）的做法也是有效的途径之一”；只有“译者学者化（translator as scholar）”，才能传递文化的最强音，这是文化“传真”的需要，因而译文不仅要明白、晓畅，更应该传递出有深度、有内涵的文化信息（周领顺，2022：135）。

4.结语

译者行为的差异性，皆源于译者身份、翻译态度和翻译目的等因素的差异，并最终表现为译文务实度的差异（周领顺、孙如莹，2023：89）。乡土语言的翻译要充分考虑到语言复杂性、文化差异、语境理解、语言习惯等因素的影响，采取适当的策略和方法，尽可能地保留乡土语言的文化特色和表达方式，同时确保英译的准确性和流畅性，在“译意”和“译味”之间寻求平衡、适度调和，否则就是“求真不足，务实有余”。周领顺等（2022）的新作《汉语乡土语言英译行为批评研究》在“中国文化走出去”大背景下将译者行为批评理论和乡土语言的翻译相结合，突破了传统上囿于再现文本意义的翻译观，融合文本与人本、翻译内与翻译外、静态与动态三个不同层次，考察“准不准”与“好不好”的问题，为重新诠释讨论已久的“忠实观”提供了新的思路，其理论层面上的前瞻性与应用层面上的实践性在本研究上得到了有效验证。

通过对《儒林外译》三个典型节译本乡土语言英译的考察，发现汉语乡土语言土味具有层次性，由于语言文化的差异，对原文意义的全面求真难以实现，译者必须有所取舍。因此译者在很多时候只能意译原文中的方言，或替换熟语中的文化意象，或采用英语中的俚语等多种手段尽量在译意的同时能兼顾译味。此外，在音译人名、地名以及科举制度文化等文化专有项的同时，在节译本空间有限的情况下增补注释以丰富目的语读者的文化体验，促进文学外译有效传播。三个节译本的华人离散译者群体作为能动的个体，努力在“译意”与“译味”之间进行选择与调和；努力在“语言求真”与“效果务实”之间进行平衡，以实践“求真为本，务实为用（上）”和具体化的“文化求真、文学务实（求用）”的基本行为规律和原则，为乡土语言外译提供了有益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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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