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益 沈杨
2024年春节档国产贺岁片依然保持了以喜剧为主,杂糅其他类型元素的创作传统。其中张艺谋导演的《第二十条》将社会现实中常见的矛盾交叉展示,以普通人的经历作为切面来解读我国刑法第二十条关于“正当防卫”法条背后的法理与人情。影片是新主流电影对普世价值观念的有益探索,以法治立意作为创意核心,通过人物群像塑造串联叙事,并在此基础上着力刻画人在家庭、社会中的情感与责任,实现影片与观众之间的情感共鸣。
一、法治立意拓展现实深度
新时代以来,国家发展战略与文艺作品创作更加紧密的结合起来。随着全面依法治国概念的提出和相关政策落地,电影、电视、新媒体短视频等都对此做出回应,并主动承担概念读解、民间科普和灵活宣传的职能,与此相关的现实题材作品也迎来了新的创作高峰,新主流电影的内涵变得更加丰富。
一直以来,教化与文化宣导功能都是国产影片的立意传统。无论是“影戏”的艺术属性,还是20世纪30年代早期电影时代,中国电影与国民文化塑形始终密切相关。虽然电影体制改革之后,类型化创作和商业化诉求成为各个商业档期的首选,但随着社会对于现实问题关注热度的不断升级,现实题材电影近年来出现了较为显著的创作小高峰。陆续涌现出《我不是药神》《人生大事》《少年的你》《吉祥如意》《孤注一掷》等一大批优秀作品,学界也出现了“温暖现实主义”等提法。影片《第二十条》又名《正当防卫》,片名取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对于正当防卫概念的界定。从法律普及的角度来讲,正当防卫的界定除了法理之外,还要保护道德正义与公序良俗,也是依法治国与以德治国结合的关节所在,与社会民生息息相关。立足这一主题,影片聚焦相关案件中情与法的困境,用高度同理心呈现对公平正义最朴素的追求,借助现实题材描绘家庭与个体之间的生活细节,并通过琐碎温情的日常为法治故事注入一道暖流,兼顾人情浓度与法治锐度之间的平衡。
其次,影片本身对热点事件的刻画与关注,为法条具体落地提供了更多现实思考。我国的法治化进程不止一次被搬上银幕,从《被告山杠爷》的人情无奈到《秋菊打官司》“讨个说法”的法律困惑之所以能够引发观众思考,关键在于电影作品以小见大折射出时代弧光。在信息相对透明和民间快手新闻无障碍发布的今天,关于如何界定“正当防卫”的社会新闻在社交媒体上引发社会热议的现象屡见不鲜,与法条内容是什么相比,老百姓更关心法条如何落地能够满足老百姓对正义和公平的诉求。《第二十条》正是抓住了这一心理诉求,没有简单帮助弱势群体“讨说法”主持公道,而是通过执法者思维将法律程序正义与结果正义结合,完成了法治与人情之间的博弈。影片在呈现故事的过程中,虽然没有过多着墨于刑法第二十条的详细解释,但却巧妙地将这一法律条款作为隐藏线索贯穿整部作品。片中三条故事线涉及到猥亵、校园霸凌和强奸杀人三类不法侵害,虽然同属“正当防卫”法条权责范围,但可看出其对公民自身的侵害和公共安全的威胁是逐步升级的。从现实题材的创作技巧来看,这种渐进式矛盾设置能够将影片主题推到一个无法回避的高峰,通过对终极矛盾的处理,完成立意。此外,影片中的角色和故事情节均源于现实题材和真实案例,又进一步加深了影片的力度和代表性,这既是对不法侵害的有力威慑,也让观众在面对同类案件时,能够以法治视角进行思考,帮助公民判断法条内涵。
最后,电影市场本身的诉求变化激发创作者进行题材创新和现实关注,是法治立意的一种柔性渗透。从导演作品序列来看,现实题材并非张艺谋的长项,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市场与创作的关系始终保持敏感。无论是20世纪末的多部民俗电影享誉国际从而完成对个人风格的确立,还是21世纪初动作大片引发国产影片美学转向,亦或是晚年后对青春岁月的回顾,张艺谋的创作频率和作品完成度在第五代导演中,甚至与更年轻的创作群体相比,都是十分难得的。而通过法治立意,实现对现实题材作品的深度挖掘,是导演的又一种尝试,也是他对新主流电影涉猎范围的拓展。
现实题材的核心价值在于对人的关注和对现实的反思,要将原本隐没于琐碎生活之中的人与自身、人与人、人与家庭、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浓缩在2小时中展现出来与我国21世纪之后整体类型化创作思路存在不小的差异,却是符合苏联故事片现实主义创作经验的。张艺谋通过在片中加入喜剧元素来控制题材,这种强化剧情的故事片更符合中国观众对叙事的审美习惯,但由于其仍然具有一定的“段子”属性和“小品”特征,也引发了一些负面口碑。可见国产影片严肃题材与喜剧类型元素的杂糅尺度仍然需要探索。
依法治国与以德治国相辅相成相互促进,这一原则也决定了影片并未大篇幅叙述法律条文,而只在结尾处点睛。通过家长里短和相互交织的情感线索来使观众形成感性认知,用人情了解和认识法律的创作思路,需要大量生動的人物来支撑,因此影片的叙事策略和技巧是通过群像刻画来实现的。
二、群像塑造实现创作策略
利用群像塑造完成叙事是现实题材作品常用的创作技巧,群体组成社会,而群像中个体所具备的复杂特质是每个普通人社会身份的缩影。从电影文学角度而言,群像塑造通过角色对比实现主要角色性格特征强化,或者差异化性格之间的相互关联。从视听语言角度而言,群像塑造大大丰富了角色的构成要素和样态,结合交叉叙事或碎片叙事令影片整体故事性、思辨性增强。时间线、故事线、人物关系线都因这种多元组合变得更加立体。从以小见大的角度来看,群像塑造更能展现出时代或集体的多元面貌,结合观众的个性化审美传达深刻的主题和思想。因此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电影,都能够通过群像塑造的方式,展现出人性光辉和时代风貌。随着国产现实题材影片的创作比重上升,可以观察到该类作品基本均采取群像塑造的策略,通过观察现实、思考现实,继而重塑艺术化加工的现实。
张艺谋的电影作品呈现出比较鲜明的阶段性创作特征,其重要代表作基本都采取主要角色个性化塑造的策略,来增强影片风格化特征。如《红高粱》中的九儿、《秋菊打官司》中的秋菊、《我的父亲母亲》中的招娣、《一个都不能少》中的魏敏芝、《金陵十三钗》中的玉墨、甚至多线叙事的《英雄》《三枪拍案惊奇》也是主要角色占据绝对优势的,这与群像塑造存在差别。且由于他的作品并未过多涉及现实题材,因此群像塑造并非他的强项,直到《悬崖之上》可视作其群像塑造的一次重要尝试。
《第二十条》的群像塑造着力相对平衡,通过雷佳音饰演的检察官韩明将其他角色串联起来,结合逐渐升级的矛盾将剧情包袱一点点抖出,在结尾收线。本片中的所有角色在现实中都可找到人物原形,这些角色身上的复杂、矛盾、怯懦、勇气,以及对于家庭、社会、工作的坚守、责任、无力,在各自的困境和夹缝中生存的样子,就是银幕前每个普通观众的人生,不同年龄段的观众或多或少都能从这些角色中看到与自身相似的某一个或几个面向。角色的真实力度,为后续和观众产生情感连接实现情感共鸣奠定了基础。雷佳音饰演的韩明代表了人到中年,圆滑与原则并存的家庭中坚力量,他既是丈夫和父亲又是正义和公道的象征,但很多时候又被社会驯化。正是这种看似窝囊的、徘徊不定的坚韧反倒更能凸显人物的真实。用這个人物串联其他对于正当防卫法条界限判定的角色,才是普遍存在的、具有争议性和话题性的社会现实,如果正义可以仅用是非判断,并轻易践行还何须大声疾呼呢。这也是国产电影和美国个人英雄主义影片的本质区别,我们的英雄来自集体,力量来源是家庭和人民,看似渺小其实伟大。
在现实题材电影中,小人物不再是背景板,而是故事的主角。这些角色,可能是普通的劳动者,也可能是社会边缘人群。在影片中,公交车司机见义勇为打伤歹徒却被判刑,最后车祸被撞死:哑巴老婆被坏人强奸,丈夫无奈奋起反击致坏人死亡面临重刑:就连主角韩明的儿子在学校制止校园霸凌打伤同学也面临着被拘留而前程尽毁。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和挑战,但他们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信念,用坚韧的精神面对生活的种种困境。通过对这些小人物的生活进行深入挖掘,电影展现了人性的光辉与黑暗,以及法律与人情的冲突与和解。韩明、吕玲玲、韩雨辰、张贵生、郝秀萍、王永强,都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但对于被猥亵的乘客、被霸凌的同学、遭受不公待遇的弱势群体而言,他们就是英雄。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矛盾点和闪光点,有的人执着,有的人妥协,但归根结底,他们都展现出了一种人性的善良。这种善良释放出光明,正是群像塑造的力量所在。
镜头语言来看,现实题材作品为了强调其现实性和真实感,人物在镜头内部出现情绪波动的时候,镜头运动方式通常与这种情绪是统一的。从全景镜头的客观视角,到动态镜头主观视角的交叉转化,会将观众的情绪一下子拽进人物心理当中。影片中赵丽颖饰演的郝秀萍在烂尾楼上祈求证人能够出庭作证时的特写镜头聚焦于人物的面部表情和手语动作,沟通障碍传达出格外强烈的情感。在这个场景中,特写镜头捕捉到郝秀萍眼神中的恳求和无助,借由摄影机与千千万万的观众直接交流。这种情感传递,使得观众与郝秀萍产生深刻的共鸣。
此外,从商业角度而言群像塑造可以更好地实现明星制策略。国产新主流电影发展至今,一方面继承了主旋律电影的核心内涵,另一方面也需要满足市场化竞争模式。《建国大业》《十月围城》《我和我的祖国》等新主流电影的成功都显示出明星强大的市场号召力,这一配置方式也逐渐成为新主流电影相对稳定的构成要素。《第二十条》的群像塑造同样采取了明星平民化的模式,市场对此的反馈虽然褒贬不一,但需要注意的是明星为作品带来的票房加成一般来说都会大于导演和故事本身。作为制片人的理性选择,在对赌协议允许的资本范围内,选择明星演员是行业的必然。
综合来看,群像塑造无论是从文学、视听还是商业角度,都能为现实题材作品带来更多发挥空间,也能使创作者的人文视野更加宽广,铺陈观众的情绪认知。
三、共情叙事凸显人文关怀
《第二十条》作为现实题材新主流电影具有非常广泛的观众基础,这个基础并非源于主创团队的商业影响力,而是基于全民法律科普过程中涉及到的多个与正当防卫判定相关的真实案件。理性法律人和上帝视角决定正当防卫在现实判定中非常难以界定,特别是侵害过程中被侵害者是否可以冷静处理,对侵害人造成的伤亡限度性边界又是什么,一直都是法律和舆论关注的热点。公交司机见义勇为反被判刑、校园霸凌颠倒黑白、至亲被辱正当防卫造成伤亡,这样的案件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少见。片中的张贵生、韩雨辰、王永强代表的不是个体,而是民众在面对猥亵、校园霸凌、强奸杀人等严重刑事犯罪时,法律层面行为选择的前车之鉴,对他们的法律责任界定引发的后果将是整个社会对正当防卫的观念转向。观众的共情不仅来源于作品,更来源于通过作品引发的,对与自身生活经历密切相关的现实思考。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法律科普工作者罗翔曾在观看《第二十条》后说:“正当防卫的判定是在向民众授权,鼓励他们向不法侵害作斗争”,“公平和正义早就在民众的心中,它只需被激活,而无需被教导”。电影作品的人文关怀不是通过上帝视角给观众讲道理,而是通过叙事让观众获得集体精神力量以及信念感,对于法治的信念、对于合法保护自身和他人尊严的信念,以及最重要的对于正义、平等、公平和执法者的信念。因此,当我们讨论《第二十条》时,更深层的关注是超越影片本身的,对于法律与人的关系的关注:我们的共情源于如果有一天自己成为被侵害者时,是否能够像片中人物那样,获得终将到来的公平与正义。电影通过探讨法律与道德的关系,蕴含了这样的观点:法律是道德的最低底线,而道德是法律的最高追求。韩明所表达的观点“法律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让坏人犯罪的成本更高,而不是让好人出手的代价更大”体现了法律的公正原则。法律不能容忍任何挑衅,既具有威慑力,又保有其人文的温度。电影也强调,做正确的事情总会有一定的代价。法律的演进和完善是一个持续的过程,除了法条之外对于公序良俗和道德认同的考量,以及法律程序正义与结果正义的判定才是影片想要深入探讨的话题。韩明对于王永强案件“正当防卫”的定性,以及最后的无罪释放判决,都是对先前误判的修正,进一步证明了法律的公正和公平需要由执法者落实,这也是对那些勇于站出来维护自身和他人尊严,维护法律正义的人的最大尊重和鼓励。
就影片审美旨趣而言,在法治立意与群像塑造的现实性背后,当然还存在艺术创作特有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精神,本片的喜剧桥段正是这种精神的外化。艺术化处理可以让现实带上亮色,提升观众接受度。对于电影,现实题材特有的疼痛需要喜剧元素和插科打诨来缓解:对于生活,现实的残酷可能更需要乐观精神来支撑。这也是春节贺岁档电影不可避免的会对家庭观念和个人归属感着墨的原因,影片结尾也往往光明圆满,符合绝大部分观众对大团圆审美的需要。《第二十条》的观众期待的是插科打诨之后的正剧,是对于法治进程的严肃推进与当事人行为的判定,这样来看精简处理非叙事功能的家长里短和刻意营造的喜剧桥段,继而缩短影片时长、优化影片整体节奏可能会取得更好的效果。
总体来看,影片《第二十条》能够兼顾普法探析与娱乐诉求的平衡,拓展了新主流电影的概念范围:通过法治立意及群像塑造,与观众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体现出创作者深切的人文关怀和电影的社会职能。
责任编辑:刘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