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舒雅
赵彦的散文《如今我只叫自己的名字》在文末引用了四百多年前莎翁的戏剧《亨利四世》第四幕第三场的台词:“我肚子上有一大堆舌头,每一条舌头都不说其他的,只说我的名字。是的,现在我只说自己的名字。”笔者以为这句意味深长的收束藏着作者隐而未发的“神秘彩蛋”,所以试图从莎士比亚的主题和文本中寻找对应的线索,结果却是徒劳无获。
难道笔者一定要通读一遍莎翁的《亨利四世》才能找得到这篇散文隐含的真理吗?或者,笔者这样的“倒逼式”追寻有些过于刻板?也许,它只是一句半戏谑半严肃的玩笑话?定了定神之后,笔者想到:顶多,这句结语,只是暗合了作者在开头的一句引言——“但这是肯定无疑的:我们应该把事物恢复过来。”这是作者在卡尔维诺的《在你说“喂”之前》里想到的一句话。她有什么需要恢复?
初读《如今我只叫自己的名字》这篇散文,脑海中所浮现的是一个戴着金丝边镜框的老学究在喋喋不休地与读者探讨他尴尬而窘迫的淘书体验。对经典作家的旁征博引和对经典之作认真做笔记的阅读方式让有着相似阅读习惯的笔者不禁会心一笑。而当作者在阅读中发现行进了一半的笔记与批注突然在某一节点断掉了,故事在这里便出现了轻微的延宕——作者开始为此书的前主人构画形象。于是,接下来我们先后看到了一位握着放大镜的耄耋老者、一名有着蜷曲栗色头发的中年文学研究者和一个年轻的二十出头的男性小说习作者,像是接二连三的“文学幽魂”徘徊在我们想象世界的上空。笔者以为,在经由斯坦纳的经典之光的照耀下,作者在这里实现了“想象的填充与重构”。正像作者所说,他建立起一种三角关系——“斯坦纳的光分别照耀在我们两人身上,我书的前主人又通过他画线的句子将他个人趣味的光反射到我身上。”这种强大到别出心裁的三角形状的光之威力,足以令读者目眩神迷。越过对于书的前主人的形象之构想,笔者仍旧固执地以为这篇散文的作者是位有着挑剔文学审美的中年眼镜男。直到第二个章节《长成一颗息肉》慢慢展开,才惊觉作者是位女性。既然如此,那么这篇散文就更值得被谨慎和郑重地对待。
如果说这篇散文的第一个章节《那个在我之前读过这本书的人》是浅层的虚构,作者经由自己购买二手书的经验,跨越到留心在经典之作上作批注的人,并由此设想书的前主人的面目,第二章节《长成一颗息肉》是切肤的真实,作者通过自身的病痛反观自我的情感与生活,那么第三章节《现在我只说自己的名字》则是凛然的命名,于面目可憎面容暧昧的一地鸡毛的生活中,重新打捞自己对周遭世界的感知与体察。
经典文学作品对作者的引领成为了奠定全文文艺基调和深邃洞见的基础,读者在敛约而精警的笔调中,精神世界被焕然一新,仿佛长久封闭的天窗被洞开一角。伴随着对文学世界深刻领会的“自陳式独白”带给读者的新鲜体验相偕而来的,是埋藏在表面的漂亮词语的辉光下,那份潦草的生活。事实上,当作者面对身体出现“不良信号”之时,她依然将这种赘生物看作“一簇色彩艳丽的锈的修辞”——她仍旧关心着文学。是的,在病痛中,她也依旧要将自己的病体作艺术化的呈现。因此,第二章节的《长成一颗息肉》这样的标题,既具备惊世骇俗的特质,又具有摄人心魄的美感。而此番身体的暂时“宕机”体验,又催生出自己与前夫暧昧而又模糊的关系,同时,作者开启了一段新的情感生活。然而,作为同是以纸笔为生的“我”与前夫,彼此都在各自的战场奋勇作战,都试图将“报复性的情感”诉诸文字,从而达到挣脱沉默带来的伤痛的目的。
可是,生活,究竟不是浅层的文艺簇拥而成的花团,也并非与身体相伴相生的生锈的华丽修辞,而是庸碌之人的自说自话,是心碎之人的痛切陈词,是恍惚之人的愤怒呼告,是修正,是填补,也是自新。
所以,《如今我只叫自己的名字》读到这里,这篇宛如短篇小说的散文的深切意义也就突显出来:当一个文学爱好者千百次的为所有及物之事赋形之后,生活已然在不对称的轨道上滑行。所谓的纷纭之下的真理,也需要千百次的确证并辨认。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被经典之光照耀过的灵魂,自然被赋予了神谕。而只有生活,不是虚构的想象中的生活,才具有清晰的轮廓边际。那些永恒的事物,也因此,开始拥有确定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