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我是在杂志社工作那些年认识老韩的。
老韩是山西人,个儿不高,敦实,一脸的胡子,一双眼睛瞪大了,像两个铃铛。他天生爱笑,说话之前总会先咧开嘴岔子,哈哈两声,然后才伸出一双大手,见了亲人似的拉住你,一个劲儿地往凳子上拽。
他是好性格,但命运不济。
他原来在当地县城的一家工廠当工人,后来厂子倒闭了,他就领着儿子来了东北。他媳妇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吃药。老韩没了工作,她上了一股急火,病情加重,撒手走了。留下一个儿子,十七岁,技校毕业,也不好就业。老韩抽上一支烟,寻思来寻思去,把烟蒂一丢,说了一句:“树挪死,人挪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
实际上也算不得走险。
儿子学的是白案,面食做得有点儿模样。他呢,会熬卤,从老娘那儿传下来的地道做法,正宗的山西味道。
他和儿子商量,儿子也正想离开伤心之地,爷俩就卖掉了家里的房子,收拾行囊,一路北上来到长春。
老年间,长春有河北大院、山东大院、山西大院,老韩的爷爷就在山西大院“扛交行”,回老家后,张口闭口“新京”“新京”的。老韩小时候就听,后来知道所谓“新京”就是长春。伪满洲国的国都,一定比别的地方繁华。加之爷爷的那些讲述,他认定长春这个地方好活人,干点儿小买卖准行。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打下,选择来长春也似乎成了必然。
就一夜火车,出山海关,过沈阳,在长春落了脚。
过去的山西大院在乐亭街一带,离火车站不远,他们爷俩一路打听,拖拖拽拽地找到这里。山西大院早没了,旧址上只留下爷爷常说的三棵大榆树。榆树被保留下来了,还用花坛子砌上。百年老榆,密密匝匝,站在树下仰头,根本看不到天,一群麻雀从树枝上飞离,叽叽喳喳地搅乱了视线。
老韩租了房子,每天和儿子在这一带跑,跑来跑去,扩大了范围。最后在北安路和清明街交会处的胡同里,开了这刀削面馆。筒子房,六张桌,他在前边招呼,儿子在后厨削面,叮叮咣咣地把买卖支上。
老韩每天起得都早,把炉子捅开,待火旺起来,一大锅卤子煮上,香味泛起时,儿子也就来了。年轻,觉大,老韩心疼儿子,总让他多睡一会儿。儿子也算立事早,知道父亲忙活着生计,多半为了他,所以也不偷懒,至于其他少年容易染上的恶习,在他这里一概没有。
这父子两个干净得就像两袋白面。
我的单位距老韩的店不远,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寻到这里,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也是从胡同口过,嗅到了这股浓郁的生活气息。那时我正在做《农村青年,你们在想什么?》的专题,去外五县的德惠、九台采访回来,一头扎进这家店,来一碗面,浇重卤,大蒜就白酒,呼噜呼噜地犒赏自己。
见我不吃醋,老韩凑过来,几次提醒我放醋好吃。
听他的口音,我来了兴趣,拉着他聊起来:“我去过山西,从阳泉入境,一路过平遥,过文水,过侯马,从平津口过黄河,一路向陕西而去。我在平遥城门口吃面,一人吃了三碗,吃到第四碗的时候,卖面的大姐说什么也不卖我了,怕我吃不了浪费。我夸她的面好吃,她高兴得像见了久别的亲人,待我走时,说什么也不肯收我的钱,硬生生追出二里地,把十块钱塞回我的口袋里。我说:‘那怎么行呢?要不,我给你唱个歌儿吧。我就给她唱了一段《人说山西好风光》,她高兴得直拍巴掌。”
大概是听到了家乡的事,老韩激动了,他问我:“你还会唱啥?”
我说:“我会唱晋剧。”
他连忙招呼儿子,一边对我说:“你唱两句,你唱两句。”
因为喝了酒,我也不客气,张口就唱:“头戴上翡翠双凤齐,身穿上绫罗锦绣衣。我公爹今日里寿诞期,众哥嫂拜寿就都去齐。”
“老八本”里的《打金枝》。
还是个反串。
老韩直拍巴掌,眼泪都笑出来了。
临了,他说什么也不收我的钱,和平遥那位大姐一样,把钱塞我兜里,用手捂着,把我送出了胡同口。
他说:“你夸俺们山西了,你夸俺们山西了。”
知道了他的身世,我决定给他儿子做个访谈。在县城,也算半拉农村吧?在这样的区域生活,他们对未来、对现状,关于生命、关于理想,又有些什么话想说呢?由这个访谈我们还聊了许多题外话,我对老韩父子又多了一份了解。
写稿的时候,我说:“小韩如今和父亲在长春开了一家正宗的山西刀削面馆。”
就这一句话,老韩读着稿子,沉吟半天。
我以为他对稿子有什么意见,就催促他“有话直说”。
老韩不好意思地看看我,嘴唇张了几张。
“别客气,有不对的地方,你说。”我拍了拍他的胳膊。
老韩指着“正宗”两个字说:“这里能不能改一下?”
“怎么改?”
“把‘正宗两个字去掉。”
我很诧异。
老韩说:“我们用的面是内蒙的,不是山西老家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了。”老韩说,“我们山西的麦子……”
他说出了一大堆道理。
我和老韩父子成了朋友。我在他们的面馆吃了七八年的面。后来我去北京“住寨”,他们回老家山西太原发展,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系。但是,老韩的面孔、声音,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每每在街上遇到“刀削面”几个字,就会想起他,当然还有他的儿子小韩。
他们真的就像麦子一样简朴、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