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模式:汪曾祺小小说的“随便”

2024-05-29 12:53谢志强
金山 2024年5期
关键词:汪曾祺笔记作家

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和文学评论集35部,发表小小说近3000篇,多部作品被译介至国外,部分作品入选大、中、小学语文教材和考题。曾获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小小说金麻雀奖、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小小说)、《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奖项,两次获浙江优秀文学作品奖。

谈谈汪曾祺的小小说《打鱼的》。

我想起了汪曾祺对小小说的看法。一是,1985年,汪曾祺说:“我要对‘小说这个概念进行一次冲决。”此处所指的概念,就是定义,也是模式。汪曾祺就是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有破有立,颠覆了模式的同时,也影响了未来小说的走向。他运用中国传统的笔记小说的方法,从“怎么写”颠覆了过去的“写什么”(宏大叙事),从而开启了中国当代小说的一扇别样之门。

二是,汪曾祺说现在的小说太像小说,他要写不像小说的小说。他在一篇谈小说结构的文章里,说“结构的原则是:随便”。那“随便”是“苦心经营的随便”,他明确表示:“我不喜欢结构痕迹太重的小说。”比如莫泊桑、欧·亨利,他们“耍了一辈子的结构,实际上是被结构耍了”,他倒是喜欢“好作家完全不考虑结构”的契诃夫,那是对小说的解放。当代短篇小说的主流是契诃夫式的小说,其标志是“没事”,或说“没戏”。

汪曾祺的大多数小说是小小说。起初,他界定为散文化小说,后称笔记体小说。我将其称之为新笔记小说。为读者称道的甚多,就如同他在《陈小手》中所说:“陈小手活人多矣。”汪曾祺的新笔记小说里,他不也“活人多矣”?

多年来,评论界对小小说多有定义,还引用美国的三条小小说概念。记得其中有一条是欧·亨利式的意外结局。

文无定法,小小说按定义(概念)写,会怎么样?还有,习惯了小小说“有事”(故事),但是“没事”怎么写?

我读当代国内外小说,甚至将长篇小说的一节、一段拎出来,当小小说。我意识到,小小说首先是小说,然后,才是小小说,它包涵了小说的基本关系元素,当然,我也发现了小小说唯有的独特之处:体量小,螺蛳壳里做道场。写人物是要务,但写的方法独到,提取人物性格中的一点,放大,夸张,不及其余,所谓“扁平人物”能更为“鲜活”,还有细节跟人物配套。小小说运用细节的分法,跟长、中、短篇小说有明显的不同。一个有含量的细节,可照亮全篇、拨亮人物。汪曾祺引用老师沈从文的话:贴着人物写。小小说细节的运用,就是贴着人物运行中的细节写。小小说一旦被定义,有概念,就“僵化”了,模式化了。因为,小小说有多种可能性,作家要探寻这种可能性,要保持一种包容和开放的状态。

言归正传,来品读汪曾祺的新笔记小说《打鱼的》。此篇是他小小说极端“随便”的一例。有文友说,《打鱼的》不像小小说。我说,汪曾祺就是写出了不像小小说的小小说,那是对我们习惯了定义小小说的一种颠覆和冒犯。

汪曾祺的小小说,也有模式,先写一般的气势,后写具体的“个例”。他竟能那么潇洒地放开,然后,像打鱼的那样收网。模式是双刃剑,它使一个作家有了辨识度,也形成了一个作家的套路。可是,我喜欢汪曾祺的套路。究其原因,他那气氛铺叙,有趣有味,拔出萝卜带出泥,有生活气息,有人间烟火,有人情世故。汪曾祺是经验性的作家,他写的都是经历过的熟悉生活。

《打鱼的》,三分之二篇幅,写一个行当——打鱼的不同方法,带着鲜活的水气。而且,他写得不枯燥,不刻板,其中有规矩,有乐趣。提网,收网,放鹰,收鹰,那也是汪曾祺写作的隐喻:放和收的自如自在。放则放得开,收还收得住。

起头两句:“女人很少打鱼。”然后引出“打鱼的有几种”,两个短句各为一个自然段,与列举的“几种”长段落构成短与长的交错,这样,生成了节奏。当代小小说要有节奏感,换句话说,是当代小说的脉搏。汪曾祺竟然在气氛的铺叙中写出节奏(不也是人物的脉搏吗?),那是不显痕迹的苦心经营的“随便”。

尤其是他采取论文式的列举:一种一种一种,故意的模式却有灵动的节奏,而且貌似刻板的表达却是自如的呈现。其中有详有略。“一种是板罾的。”“一种是撒网的。”又是短句各独立为自然段,却不细说,不展开,这种省略,与开头的两个短句形成了呼应,起了调节叙述“呼吸”的作用,错落有致,详略得当。

起首一句“女人很少打鱼”,实为后三分之一的具体写“一男一女”提前打了招呼——汪曾祺不经意地来了个悬念。在都是男人打鱼的常规中,突出写“女人”打鱼。先写一般,再写独例。《陈小手》则是性別相反,先写一般都是女的接生,再写陈小手这个男的接生。

一男一女,是夫妻,打了一天的鱼,却听不到说一句话。这一句有味,一是存在不露面的关注者,也就是汪曾祺:作家关注是一种怜悯的情怀;二是生活使这对夫妻疲惫或专注并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但能听见举网和搅水的声音,还追加三个字“也很轻”。生活之重与声音之轻逸。

作家要明确自己的站位。关注什么人是站位的标志。汪曾祺的关注持续着,“有几天不看见那对夫妻”,写人却写衣,衣的颜色和款式,可见关注的细致。本是妻子赶鱼,却换成了一个小姑娘,穿着母亲原来的皮罩衣,点出了衣与身的不配套。但她赶鱼的动作像母亲,一脉相承。当然母亲的境况,读者自会想象。

汪曾祺写了一家“打鱼的”命运。小小说也能够写出人物的命运。尤其写了女性的命运:母与女的接替。

汪曾祺的语言简约,说出的仅是“冰山一角”。结尾一句:“秋天的水已经很凉,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了。”做与说、人与物、重与轻、冷与暖的关系中,呈现出了人物,尤其是女性的生活境遇。

“女人很少打鱼”,女人成了“打鱼的”,那是迫不得已。汪曾祺写出了打鱼的女人的命运,与列举的种种打鱼的男人形成了对照,突显出“这一个”。犹如一盏灯,照亮了所有的打鱼的,有光亮,有温暖。汪曾祺说过,他写作,是给人间送温暖。

汪曾祺见多识广,写过许多行当。造屋的(《金大力》)、求雨的(《求雨》)、救生的(《陈泥鳅》)、修车的(《戴木匠》)、收字纸的(《收字纸的老人》)、撞钟的(《幽冥钟》)、打铁的(《邱麻子》)、做棺材的(《少年棺材匠》)、做豆腐的(《王居》)、遛鸟的(《瞎鸟》)、护秋的(《护秋》)、写字的(《子孙万代》)、画像的(《画像》)、吃戏饭的(《三列马》),等等。延伸阅读,欣赏汪曾祺怎么写?都是先放后收,收住,还留“口”,不封死,敞开着,那种“随便”,可谓收放自如了。

关于小说如何表达,集编剧和演员于一身的捷克作家兹旦内克·斯维拉克,72岁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其身为电影导演的儿子,否定性地指出,父亲的小说“尤其缺乏电影制作不容忽视的戏剧拱门”。但是,斯维拉克仍坚持碎片化的表达,追忆童年万花筒般的片段,那是系列小小说的写法。由此区别了父子俩关于小说和电影的差异。

汪曾祺从事过戏剧创作,而他的小小说却相反——没戏。当今文学艺术各个门类越发细分,值得思考的是:小小说怎么做唯有小小说该做的事儿?汪曾祺和斯维拉克的小说,是一种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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