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庆芬
(中国药科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 211198)
宋以后江南逐渐成为中医文化的中心,明清时期又因人口急剧增加,人口密集、流动频繁导致流行病高发,民众对医学健康知识有大量需求,中医入门类知识的需求尤其迫切[1]。这时期随着江南经济的进一步发展,江南出版印刷业也在全国独占鳌头,“江南也因此而成为书籍的主要输出地区”[2],为书籍的刊行提供了便利,明清时期江南普及类医著也因此大量增加。江南中医流派中的新安医学由于明清时期徽商的鼎盛和徽州文化教育的繁荣,涌现了一批撰写医学普及启蒙读物的医家,不少医家将医著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诀供初学者诵读,其中包括治病药方的歌诀口诀,简称方歌。方歌也称“汤头歌诀”“歌括”“方诗”“医方切韵”,宋元时期因方剂数量增多而产生[3],其药剂实用,韵文或整齐句式便于记诵,适合医家或初学者掌握运用。清代方歌发展达到鼎盛,在编写方法和数量上都有进一步发展。明清新安医著中有不少方歌流传至今,像汪昂的《汤头歌诀》影响广泛,刊印后被不断重印、注释、续补,为历代中医学者必读书目。
本文选取汪机(1463—1539,安徽祁门人)《医读》、徐春甫(1520—1596,安徽祁门人)《医学指南捷径六书》中的《二十四剂药方歌括》、程敬通(1597—1677,安徽歙县人)《心法歌诀》、汪昂(1615—1695,安徽休宁人)《汤头歌诀》、吴谦(1689—1748,安徽歙县人)《医宗金鉴》中的心法要诀歌括进行话语分析,从“以方论证”和“以证论方”两种语类(语类为“阶段性的,有一定目标的社会过程”,以词汇语法体现[4]8)方歌分析其知识建构的特点。其中,《汤头歌诀》《二十四剂药方歌括》虽然按“补益之剂”或“宣”“通”等作用进行分类,但都以药方展开论述,仍属以方论证。吴谦《医宗金鉴》中既有以方论证也有以证论方,重点选取其中一些以证论方的方歌与程敬通编写的方歌一起做“以证论方”语类的阐释。由于方歌多由传统灵验药方编成,而《伤寒论》被尊为方书之祖,所记载的方剂经历代医家反复研读且用于临床实践,对中医方剂学做出重要贡献,后世方书多以此为标杆,不少新安方歌选自《伤寒论》方剂,因此将方歌与中医经典著作《伤寒论》中关于药方的论述进行对照,以进一步探求方歌的知识建构路径。
“以方论证”方歌基于药方对症,因此“方”是其重点阐释对象,但是有时对药方的药性、药效以及治则等也会加以说明。徐春甫、汪机、汪昂编写的方歌中,每个方歌都先将方名放在歌首,如“参苏饮”(徐春甫《二十四剂药方歌括》)首句“参苏饮内二陈汤”[5]206,或用简写形式,如“七宝饮”(汪机《医读》)“七宝常山槟草果”[6]242,或咏叹加以强调,如“不换金正气散”(徐春甫《二十四剂药方歌括》)首句“不换金之正气散”[5]208。从语类的阶段特性来看,以方论证方歌知识的建构存在以下三种形式。
其一,介绍药方组成。其中有只罗列各药物名称,如“清暑益气汤”(汪昂《汤头歌诀》)“清暑益气参草耆,当归麦味青陈皮,曲柏葛根苍白术,升麻泽泻枣姜随”[7]33,说明该方由人参、甘草、黄芪、当归、麦冬、五味子、青皮、陈皮、神曲、黄柏、葛根、苍术、白术、升麻、泽泻、红枣、干姜组成。也有说明药物的君臣佐使关系者,如“四逆汤”(汪机《医读》)“四逆回阳附子君,干姜炮就炙甘臣”[6]230,说明该方中附子为君药回阳救逆,干姜、炙甘草为臣药,增强辅助作用。还有说明服用方法者,如“平胃散”(汪机《医读》)“煮捣焙干为末子”[6]244,说明需要将药物碾为细末。方歌中的药物大多使用简称,既简单易记,又适合一般为七言的歌诀体,除上述“清暑益气汤”外,还有如“温脾汤”(汪昂《汤头歌诀》)“温脾参附与干姜”[7]15,参附指人参、附子。
其二,药方加上药性药效。方歌在药方后讲解药性,或简述症状再谈药效,重视实践与理论的结合,以供初学者思考。如“疏凿饮子”(徐春甫《二十四剂药方歌括》)首先点明“疏凿饮子利水功”[5]206,说明该方主要逐水;“瓜蒂散”(汪机《医读》)“瓜蒂苦而能作吐,中风痰盛用之攻”[6]226,说明瓜蒂的涌吐功能,该方用于排痰。由于中医具有概念隐喻思维,概念隐喻是跨认知域的映射[8],病邪因此被视作战胜、疏导、抵御的对象,不同于西医将病菌“关门杀毒”。方歌叙述药性药效,将药物与病邪之间最关键的治疗思路点明,涉及的概念隐喻可总结为四种。第一,运用主权者隐喻,认为病邪如人体“异”质,用药可驱除。如“麻黄汤”(汪昂《汤头歌诀》)“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发热恶寒头项痛,伤寒服此汗淋漓”[7]10,说明病邪由汗排出;“稀涎散”(汪机《医读》)“稀涎散者用明巩,猪牙皂角末同搀……气闭牙关用吐痰”[6]226,说明病邪通过催吐排出;“承气汤”(徐春甫《二十四剂药方歌括》)“调胃只缘甘草得,桃仁承气桂相因。四方泻闭分轻重”[5]207,说明病邪通过泻下排出。第二,运用管理者隐喻,认为病邪如“乱”,扰乱人体交通,用药可调顺秩序。如“半夏泻心汤”(汪昂《汤头歌诀》)“半夏泻心黄连芩,干姜甘草与人参,大枣和之治虚痞,法在降阳而和阴”[7]40,说明病邪由于阴阳不和,可被调解;“柴苓汤”(汪机《医读》)“柴苓汤中记得无,五苓加入小柴胡,邪热心烦兼口渴,分理阴阳用此呼”[6]235,同样说明和解病邪,阴阳有序。第三,运用管道隐喻,认为病邪如“淤”,淤堵人体通道,用药可疏导堵塞。如“白虎汤”(徐春甫《二十四剂药方歌括》)“白虎汤名义最长,清金解暑此为良”[5]210,说明该方疏导火热,病邪被解;“导赤散”(汪昂《汤头歌诀》)“导赤生地与木通,草梢竹叶四般攻。口糜淋痛小肠火,引热同归小便中”[7]31,说明该方疏导热邪,小便畅通。第四,运用权衡隐喻,认为病邪与正气如处于天平两端,“权”重者为胜,用药可增强正气,正胜邪负。如“理中汤”(汪昂《汤头歌诀》)“呕利腹痛阴寒盛,或加附子总扶阳”[7]31,“扶阳”说明温阳可散寒邪;如“真武汤”(汪昂《汤头歌诀》)“真武汤壮肾中阳,茯苓术芍附生姜。少阴腹痛有水气”[7]31,“壮”说明遇补阳气可利水邪;“独参汤”(汪机《医读》)“独参二两去其芦,枣子同煎水半枯,失血诸虚昏愦者,频频缓与是良图”[6]282,说明血虚昏乱,可补气摄血治之。
其三,药方加上药理阐释。方歌阐明治疗中最关键的道理,强调药方中某种药物的重要作用。如“五苓散”(徐春甫《二十四剂药方歌括》)“五苓术茯泽猪苓,官桂长为使者辛。利水全凭淡以渗,无辛为引孰为神”[5]211,强调官桂的“辛”在利水中的导引作用。“生血润燥汤”(徐春甫《二十四剂药方歌括》)“生血润燥二冬英,二地升归并二仁。更有红花能活血,阿胶润燥此方真”[5]208,说明该方中红花的活血和阿胶的润燥作用,从而滋阴养血。由于着重药理,药方会将某种药物与病证的独特对应关系加以强调,引发对比,如“黄芩汤”(汪昂《汤头歌诀》)“黄芩汤用甘芍并,二阳合利枣加烹。此方遂为治痢祖,后人加味或更名。再加生姜与半夏,前症兼呕此能平。单用芍药与甘草,散逆止痛能和营”[7]17,说明该方加上生姜半夏能治疗呕吐,方中的芍药甘草着重散逆止痛。“葛根汤”(汪昂《汤头歌诀》)“葛根汤内麻黄襄,二味加入桂枝汤,轻可去实因无汗,有汗加葛无麻黄”[7]11,将葛根汤与桂枝汤联系,说明该方由桂枝汤加入麻黄、葛根,针对无汗症状,有汗时只加入葛根。
与阐述药方症治的著作《伤寒论》比较,方歌因启蒙普及作用,语类上还具有以下特点。
其一,将中医辨证语言用通俗症状加以表示。如“白虎汤”《伤寒论》写到“伤寒,脉浮滑,此表有热,里有寒,白虎汤主之”[9]151,“脉浮滑”“表里寒热”都是中医术语,因此白虎汤方歌“白虎汤用石膏煨,知母甘草粳米陪。亦有加入人参者,燥烦热渴舌生苔”[7]40(汪昂《汤头歌诀》)用“燥烦热渴舌生苔”表明浅近可见的症状。
其二,用通俗语言表达中医施治效果。同样是“白虎汤”,“白虎汤名义最长,清金解暑此为良,石膏知母同甘草,粳米需加益胃汤”[5]210(徐春甫《二十四剂药方歌括》)就用“清金解暑”表示针对表热的施治,而用“益胃”概括针对“里寒”的施治。
其三,将药方类似的放在一起比较,形成框架(框架为人头脑中固定的认知模型[10]),便于记忆和灵活联系。如“桂枝汤内药三般,芍药甘草一处攒,若把二方相合用,方名各半治风寒”[6]229(汪机《医读》)说明桂枝芍药汤、桂枝甘草汤的联系。“大承气汤攻里实,硝黄朴实四般寻,狂言潮热兼微满,减却芒硝即小承”[5]207(徐春甫《二十四剂药方歌括》),说明大承气汤比小承气汤组方上多出芒硝,前者攻里实,后者治谵语潮热、胸腹痞满。
综上,“以方论证”方歌由方及症,所以在介绍组方时另介绍药性、药效和药理,将疾病驱除、调和、疏导或压制。由于科普需要,又将中医辨证施治术语用通俗语言表达,且将类似方药进行比较,有利于学习者形成知识框架记忆和变通。
“以证论方”方歌针对病证引出药方,对病证加以重点说明,因七言歌诀体对字数的限制,因此对“方”的阐述比较简要,有时只说药方名称。同“以方论证”方歌一样,通常简称药名使语言简单易记。从语类的阶段性来看,“以证论方”方歌的知识建构存在以下特点。
其一,详述病证病状,也有说明病因,进而简要介绍药方。如“调中益气汤”(吴谦《医宗金鉴》)“调中脉洪缓沉涩,湿热体倦骨酸疼,气少心烦忽肥瘦,口沫食出耳鸣聋,胸膈不快食无味,二便失调飨血脓,保元升柴苍橘柏,去柏加木亦同名”[11]387-388,首联、颔联、颈联都介绍病证,既有通俗语言也有专业术语,进而说明治疗药方为“保元汤”,即人参、黄芪、炙草、升麻、柴胡、苍术、橘皮、黄柏。又如程敬通《心法歌诀》“瘫痪之病因何致,须分左右说详细,左边为瘫属血虚,右是气虚名痪痿,四物四君分气血,兼用二陈姜竹沥,更有脑射祛风丸,不拘瘫痪皆能治”[12]4,将瘫痪的“血虚”“气虚”原因说明,治疗药方为四物汤或四君子汤加二陈汤姜竹沥,或脑射祛风丸。
其二,将症状与药方中某些药关联,强调药的独特治疗效果。如少阳病小柴胡汤加减,“胸烦不呕去参夏,加蒌若渴半易根,腹痛去芩加芍药,心悸尿秘苓易芩。胁下痞硬枣易蛎,不渴微热桂易参,咳去参枣加干味,小柴临证要当斟”[11]357(吴谦《医宗金鉴》),说明人参补气会使胸满加重,半夏止呕,瓜蒌根治渴,白芍治腹痛,茯苓治疗心下悸小便不利,牡蛎治胁下痞硬,桂枝治疗微热,干姜、五味子治咳嗽。又如“小便不通六一散,秘结枳壳与大黄,投入玄明同研末,泻诸实火即安康”[12]11(程敬通《心法歌诀》),说明枳壳大黄治疗便秘,玄明粉泻火。
其三,将症状类似的用药进行对比,区别不同药方针对不同病证的治疗。如“大小便脓血”“热在膀胱小便血,八正导赤利之佳,热淤里急下脓血,黄连白头与桃花”[11]369(吴谦《医宗金鉴》)说明尿血用八正散、导赤散,里急下重脓血则用黄连阿胶汤、白头翁汤或桃花汤。“伤寒有汗桂枝汤,伤寒无汗用麻黄,热寒无汗而烦躁,大青龙剂莫相忘,汗出恶寒脉微弱,临证如斯要酌量,误服汗多成厥逆,急用温经与益阳”[12]6(程敬通《心法歌诀》)说明伤寒有汗、无汗,发热恶寒无汗,厥逆这几种情形下,桂枝汤、麻黄汤、大青龙汤以及温经益阳药物的不同作用。
《伤寒论》同样也是寓证于方,但“以证论方”方歌因为注重记忆及实用,还表现出一些特点。通过比较,我们也可以看出这类方歌在知识建构上的特点。
其一,对症状加以概括,突出最主要特点。如《伤寒论》介绍太阳病桂枝汤证的内容很多,“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9]5,吴谦《医宗金鉴》以“中风伤卫脉浮缓,头项强痛恶寒风,病即发热汗自出,鼻鸣干呕桂枝功”[11]355作为心法歌诀,概括了桂枝汤的主要症状如脉浮缓、鼻鸣、干呕等,并以“伤卫”总括。
其二,症状间加以对比,将《伤寒论》六经辨证关联。因为六经疾病传变及合病、并病等变化,方歌将这些情况予以对照,有利于学习者建立疾病和药方的系统框架。如少阴表里同热,《伤寒论》第301、302 条为“少阴病始得之,反发热,脉沉者,麻黄细辛附子汤主之;少阴病,得之二三日,麻黄附子甘草汤微发汗。以二三日无里证,故微发汗也”[9]45,吴谦《医宗金鉴》概括为“少阴脉沉反发热,麻黄附子细辛汤,若二三日无里证,减辛加草用之良”[11]359。少阴病本不应发热,有热是兼有太阳表证,方歌说明麻黄附子细辛汤针对表证更显著,表里双解;过了二三天没有再传里发展为太阴病,病缓而正气虚,麻黄附子甘草汤因此只是微发汗、避免损伤正气。这样将少阴病两证联系,兼及太阳病太阴病,也给学习者以思考。
其三,点明主要症状,帮助学习者自己组方。如“夏月得疾为热病,本与伤寒为一症,恶寒发热遍身疼,头痛口干脉洪盛,有汗须用桂枝汤,无汗麻黄汤可进,热甚加入酒黄芩,若兼烦燥青龙胜”[12]7(程敬通《心法歌诀》),该方歌将外感热病与伤寒论中桂枝汤证、麻黄汤证、青龙汤证联系,还指出酒黄芩针对“热甚”情形,学习者可抓住主要症状组方。同样,“少阴阳邪沉细数,口燥咽干大承汤,少阴心烦不得卧,黄连阿胶是主方”[11]358(吴谦《医宗金鉴》),学习者也可对少阴病口燥咽干、心烦不得卧的不同症状主方,自己加减。
我们还可以对比“以证论方”和“以方论证”方歌的不同。同样是瓜蒂散,前者如吴谦《医宗金鉴》“食中过饱感寒风,或因怒恼塞胸中,忽然昏厥肢不举,瓜蒂姜盐探吐平”[11]382,着重病因病状,后者如汪机《医读》“瓜蒂苦而能作吐,中风痰盛用之攻,藜芦加麝亦宣剂,口噤因之灌鼻中”[6]226,重在区分组方的不同功效及说明服用方法。
综上,“以证论方”方歌由证及方,重在病因病状与药的联系,尤其详细说明病状,可以使学习者分辨清楚。虽然也将类似症状加以对比,但强调药的不同作用,这样学习者可以将病和药形成框架体系,有利于自己组方。
明清时期中医普及类读物大量产生,本文选取新安医家的方歌进行话语分析,从“以方论证”和“以证论方”两种语类总结方歌的知识建构。中医方剂歌诀都存在这两种语类,不难看出,这些特点其实代表了中医方歌的知识建构。“以方论证”方歌由方及证,将药方组成简括,介绍药性、药理、药效或服用方法,运用概念隐喻说明药物具有驱除、调和、疏导或压制疾病的作用,而“以证论方”方歌由证及方,描述或概括疾病症状,强调不同药物对证的独特效果。方歌书籍可涉及两种语类,有些还包含药物剂量,如陈修园《长沙方歌括》。与《伤寒论》相比,方歌语言更为通俗、对病证或药物治疗突出重点而概述。虽然方剂包含经方时方,本文只选取与经方《伤寒论》进行对比,但也说明了方歌知识的共同特征。无论哪种方歌,都注重将类似方药或类似病证放在一起进行辨别,以框架帮助学习者记忆和灵活运用。当前中医科普类读物编写有不少尝试探索,也有很多配以插图形式以使内容易懂,本文从纯语言角度探索中医知识建构及中医知识编写的特点,来提高学习者对中医知识的掌握、运用及中医思维的训练,以促进新时代中医药的传承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