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方
(北京中医药大学国学院,北京 100029)
现存的《御药院方》是元代许国祯等人据宋、金、元三朝御药院成方修订的方书,也是我国现存最早、最完整的宫廷医药处方集。书中所载的若干成药方,多不见于其他方书,对临床应用有一定参考价值。该书现见版本大都为日本活字十一卷本(千贺芳久本)及其整理本,而该本的底本又是朝鲜活字十一卷本。也就是说,该书见证了中、朝、日的医学交流,故学术界多有探讨[1-3],惜或篇幅过短,或稍微提及,且多有讹误、遗漏,故仍有论述的必要。
该书旧逸撰人名氏。丹波元简在《御药院方跋》中有考证:“此书不题撰人名氏,按翰林学士高鸣序云:太医提点荣禄许公,暨二三僚友,取御药院壬寅所刊方书板,正其讹,补其缺,求其遗亡,而附益之。《元史·许国祯传》:世祖即位,录前劳,授荣禄大夫,提点太医院事。壬寅,元太宗十四年,此时未建年号,乃宋淳祐三年也。由此观之,其书系于元太宗朝诸医官所集。高序成乎至元四年,距壬寅二十五年,许迁礼部尚书在至元十三年,乃知所谓许公者,为国祯无疑矣。”[4]丹波元简之子丹波元胤在《医籍考》中转述之[5]391。因《医籍考》的巨大影响力,《御药院方》的作者是许国祯已被学术界所熟知。
许国祯,字进之,绛州曲沃人(今属山西)。祖父皆业医。他博通经史,尤精医术,曾治愈庄圣太后(忽必烈之母)之疾。1260 年,忽必烈继承汗位,建年号“中统”,始设太医院,许国祯被任命为提点太医院事,后升迁礼部尚书、光禄大夫、翰林集贤大学土等职。卒谥忠宪,后追封蓟国公①许国祯生平参见《元史·许国祯传》。。
许国祯领衔编纂,参与人员又是同样为官方人士的许国祯“僚友”,即丹波元简所说的“诸医官”,再加上该书以宋、金、元三朝御药院成方为基础编纂而成,这都说明了该书属于官修方书。因为带有官方色彩,《御药院方》刊印出版后,在当时流布很广,影响较大。如虞集《承天仁惠局药方序》称“取《和剂局方》《御药院方》”等书编成《承天仁惠局药方》[6]470。又如冀致君《产育宝庆集方序》称“将《御药院杂病方论》并入”《产育宝庆集》[7]原序7。
明代中前期,丹溪学术盛行,喜用香药的《御药院方》[8]或一定程度上受到影响,流传渐稀,明杨士奇等《文渊阁书目》著录,已经标为“阙”:“御院药方一部,三册,阙。”[9]156从此至清代前期,“储藏家绝无著录者”[10]459,但民间仍有元本存世。清代中期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首先著录之,云:“《新刊惠民御院方》二十卷(元至元刊本),元御药院编集。”并称:“此本尚是至元旧椠,首尾完整,洵医书不易觏之秘籍也。”[10]该书后归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著录,惜误为24 卷。陆氏所撰跋则明确称为20 卷,各卷相应内容为:“卷一、二诸风,卷三至六一切疾,卷七、八痰饮,卷九至十一虚损,十二积热门、泄泻门,十三、十四杂病,十五、十六咽喉口齿,十七眼目门、洗面药门,十八疮肿折伤门、正骨药门,十九妇人诸疾,二十小儿诸疾。”陆跋还具体描述了版本情况:“前有高鸣序,次目录。目录后有南溪书院香炉印及钟形印,卷末有‘南溪精舍鼎新绣梓’八字木记。每叶二十四行,每行二十二字。每方别以黑质白章。”这里的“南溪精舍”为“南溪书院”之误。跟张金吾一样,陆心源也称“此本首尾完具,纸墨如新”,还称此本“即《爱日精庐》所著录者也”[11]379。光绪二十年(1894),陆心源过世。其后代未能克守其业,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将其藏书售与日本三菱财团的岩崎弥之助。含此书在内的陆氏藏书流落日本,现藏于日本静嘉堂文库。《元刻本〈御药院方〉版本流传及文献价值》[3]对该本情况有详细论述,可参。
三木荣《朝鲜医书志》认为,《御药院方》在高丽朝就已传入朝鲜半岛[12]259。到了李氏朝鲜王朝,该书更受重视。世宗十二年(1430),它与《难经》《千金翼方》《圣济总录》《和剂局方》《伤寒类书》《本草衍义》《乡药集成方》《补注铜人经》等多部医书一起被列为医科取才时考讲书之一,见《世宗实录》卷四十七①《朝鲜王朝实录·世宗实录》世宗十二年戊午条,鼎足山藏本。。当时,朝鲜半岛存有不止一部《御药院方》,这从典医监牒就能看出。世宗十三年(1431)辛亥五月,“礼曹据典医监牒呈启:‘本监生徒专为习读医方,今在本监《直指方》《伤寒类书》《医方集成》《补注铜人经》等书,只有唐本各一件,习读人多,难以共看,令铸字所印颁。今详《补注铜人经》有图形,难用铸字印之,请就有材木庆尚道刊板,其余三书,令铸字所各印五十件,分给本监及惠民局济生院。’从之。”②《朝鲜王朝实录·世宗实录》世宗十三年甲戌条,鼎足山藏本。这里的“唐本”即中国版本。“只有唐本各一件”的医书中没有《御药院方》,表明该书数量多于一部。
因为只有“唐本”,《御药院方》的数量毕竟不多,故仍需要从中国继续购求。端宗三年(1455)乙亥四月,“议政府据礼曹呈启:‘医书《圣惠方》《永类钤方》《得效方》《和剂方》《衍义本草》《补注铜人经》《纂图脉经》外诸方书,皆无板本,请每于赴京使臣之行,就付麻布贸易。’从之”③《朝鲜王朝实录·端宗实录》端宗三年己卯条,鼎足山藏本。。《御药院方》属于“无板本”的诸方书之一,自然属于购买之列。但数量仍然不多,造成医学生读书的困难。第二年,即世祖二年(1456)八月,典医监提调左参赞姜孟卿就指出:“医业必须遍观诸方,参考同异,以时温习,所业精熟, 用药诊候,不致错误。今方书稀少,习读官十五人,共看数册,读既不能专精,又不能以时温绎。请内医院所藏诸方书,及三医司医书量给习读厅,唐本方书未易多得”,故只能将“本国刊行如《和剂方》《得效方》《永类钤方》《乡药集成方》《衍义本草》《铜人经》《加减十三方》《服药须知》《伤寒指掌图》等册,令所在邑随宜印送,藏之本厅”④《朝鲜王朝实录·世祖实录》世祖二年癸亥条,鼎足山藏本。。
在此情况下,《御药院方》的刊行势在必行。惜世祖(1455—1468 在位)、睿宗(1468—1469 在位)、成宗(1469—1495 在位)时期都未刊印。特别成宗时期,“诸子百家无不锓梓,广布于世”⑤《朝鲜王朝实录·成宗实录》成宗三年丁未条,鼎足山藏本。,刊行的医书就有《神应经》(附《八穴灸法》)、《医说》《东垣十书》等,不知为何未刊刻《御药院方》。直到燕山(1495—1506 在位)、中宗(1506—1544 在位)时期,该书才被翻刻,现存残本。李仁荣《清芬室书目》著录,云:“《新刊惠民御药院方》,残本,六卷,二册。燕山、中宗年间乙亥字刊本,存卷六之八、卷十八至二十。凡六卷,每卷首题《新刊惠民御药院方》卷之几,四周单边有界,每半叶九行,行十七字,注双行,匡郭长二二·○厘,广一五·五厘,黑口。”所用底本,李仁荣也有论述。他指出,杨守敬《日本访书志》称此书有元至元刊本,“旧为张月霄所藏,今在归安陆氏。援《爱日庐藏书志》跋称,卷五‘槟榔圆’下注‘泰和五年’云云,卷七‘半夏利膈丸’下注‘崇庆元年’云云”。据此,李仁荣核检燕山、中宗年间乙亥字刊本,“卷七第二页‘半夏利膈圆又方’下,注夹书‘崇庆元年八月初六日改作槟榔利隔丸’云,则此书为翻印元至元本无疑”。李氏的论断无误,这从卷帙编次也能看出。残本共六卷,“卷六治一切气疾下,卷七治痰饮门上,卷八治痰饮门下,卷十八治疮肿折伤门,卷十九治妇人诸疾门,卷二十治小儿诸疾门”,跟元至元本一致[13]4768。
燕山、中宗年间乙亥字刊本影响不大,而朝鲜活字十一卷本则在东亚圈产生了极大影响。日本森立之等《经籍访古志》、杨守敬《日本访书志》、日本三木荣博士《朝鲜医籍考》等先后都有著录。其中《朝鲜医籍考》“称‘《癸巳新刊御药院方》十一卷,五册,元许国祯等编,内阁文库藏,与《铜人经》同,活字印本,上下右缘截断改装,每半叶匡郭纵二一厘,横一五·五厘,十二行,行十九字’云云”,著录版式较详,李仁荣据此推断“为甲辰字刊本无疑”,更认为是“中宗、明宗年间朝鲜人”据燕山、中宗年间乙亥字刊本删繁撮要而成[13]4769,惜未给出理据。中宗之后是仁宗(1544—1545 在位),仁宗之后是明宗(1545—1567 在位)。也就是说,甲辰字十一卷本大致在1506 至1567 年间刊印。另,朝鲜王朝大臣李贵(号默斋)《默斋日记》嘉靖二十四年(1545)三月二十四日有载:“搜送《朱子语类全数》《大东诗林》《御药院方》等印者于修撰处,使付工剪束。”[14]这样看来,刊印的时间有可能在1545 年。
该版前有高鸣序,次为目录,目录后有“颐真堂记”鼎形牌记、“平阳府司家印”琴形牌记。再为正文。卷首题“癸巳新刊御药院方”及卷次。
《御药院方》传入日本较早,一般认为它于1267 年成书,而1315 年成书的《万安方》就已引用[15]。惜早期传本均已亡佚。幸从朝鲜半岛传入的朝鲜活字十一卷本流传至今。现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有佐伯侯高标旧藏本,五册,“御药院方序”首有“佐伯侯毛利高标字培松藏书画之印”的藏书印。这就是《经籍访古志》著录的枫山秘府藏“朝鲜活字本”[16]342。佐伯侯高标即毛利高标(1755—1801),字培松,佐伯藩的第八代藩主,设立了佐伯文库,日本天明元年(1781)时藏书就已达八万卷之多。后,其孙毛利高翰将含《御药院方》在内的藏书献给红叶山文库(枫山秘府)。《佐伯君献书总目》著录:“元《御药院方》,韩版,五。”其中,“五”指的是五册。小竹散人识语所说的“右丰后佐伯侯藏书,文政丁亥岁献诸江府”表明献纳的时间在日本文政丁亥年(1827)[17]。“红叶山文库在明治初年历经大学、太史局、太政官正院、修史局、修史馆、太政馆文库的管辖,不久,隶属内阁文库。明治二十四年,红叶山文库最贵重的善本移交给宫内省,其余的都庋藏在原来的书箱中特别保管。”[18]28《御药院方》也留在了内阁文库。
佐伯侯高标收藏善本医书甚多。真柳诚、王铁策在考察内阁文库所藏中医古籍时发现,毛利高标藏本中中国散佚古医籍有20 余部[19]。值得注意的是,佐伯侯高标很重视朝鲜本中国医书,除《御药院方》外,内阁文库还有元代李仲南《永类钤方》二十二卷(十二册,正统三年朝鲜晋州府刊本)、元代危亦林《世医得效方》二十卷(二十二册,洪煕元年朝鲜春川府刊本)、明代郭鉴《医方集略》七卷(七册,刊印时代不明)、明代孙应奎《新刊医家必用》三卷(三册,刊印时代不明)等朝鲜本医书。很多朝鲜本医书都很罕见,朝鲜活字十一卷本《御药院方》就是如此,以收藏朝鲜本著称的曲直濑氏养安院都没收藏,这表明它应该不是丰臣秀吉率兵两次入侵朝鲜时(1592—1598)掠夺所得。
该书流传不广,丹波元简跋中指出:“元人方书李明之、罗天益、王好古、危亦林、萨德弥实、李仲南、孙允贤等之外,流传未广,此乃辑宋末金源诸方者颇备,亦宝架中不可欠之书也。”故丹波元简于日本宽政四年壬子(1792)借佐伯侯高标本抄录,并在跋中叙述了此事:“佐伯侯高标所藏系于朝鲜国活版,盖依元本而配印者,壬子夏日,得借而抄之,聊记其后。是岁重九,丹波元简廉夫书。”[4]
丹波元简能够借抄佐伯侯高标藏本,在于两人交情匪浅。交往的过程,丹波元简在《读书敏求记跋》中有详细叙述:“予乙巳暮春,得此《记》椠本于叡南书肆,以为宝架中之冠矣。明年佐伯源侯高标闻之,使使来借,命侍史钞一本。后予与侯交深,侯之嗜书,一犹也是老人,聚蓄数万卷,奇帙奥编,靡所不有,予既叹其储藏之富,而憾特缺此《记》椠本也。丁未秋洎侯往其封,遂携去为之赆。侯大喜,因留与向所钞此本,乃是故开卷首,负有一印‘佐伯侯红粟斋秘椟记’。偶录《朱氏年谱》文,并及此云。宽政辛亥晚冬,栎窗某书。”[20]也就是说,日本天明六年丙午(1786),佐伯侯高标借抄丹波元简收藏的《读书敏求记》,两人开始交往。随着交往加深,丹波元简发现佐伯侯高标藏书非常丰富。天明七年丁未(1787),因佐伯侯高标去其封地,两人又互送礼物。该跋的撰写时间是宽政辛亥,即1791 年,也就是丹波元简抄《御药院方》的前一年。
丹波元简写本现亦藏于日本内阁文库,五册,钤有“医学图书”“跻寿殿书籍记”“图书局文库”“多纪氏藏书印”“广寿院架藏记”“日本政府图书”等藏书印。前有高鸣序,后有丹波元简跋三则。第一则墨笔书写,朱色眉批及删改,主要论述御药院历史、考证书籍作者、探讨该书渊源、交代书籍来源及抄写时间等;第二则朱笔书写,主要阐述促使千贺芳久本传入中国事;第三则活字印刷,即将千贺芳久本丹波元简跋割裂粘贴于此,内容跟第一则跋一样。可见,第一则跋最早。第二、三则跋后补。
医官法眼千贺芳久①千贺芳久,字道有,其生平可参见:丹波元胤《医籍考》(郭秀梅、冈田研吉整理,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 年,第392 页)。从丹波元简手中借读之,发现价值较高,于是将之活字印刷,时间为日本宽政十年戊午(1798)。该本就是著名的千贺芳久本[21]。因据朝鲜活字十一卷本翻刻,故目录后也有“颐真堂记”鼎形牌记、“平阳府司家印”琴形牌记。但版式稍有改动,如朝鲜本每半叶十二行,行十九字;该本十行,行二十字。特别是版心,朝鲜本载“御药院方”及卷次、叶次。该本除此之外,又记“精思堂”三字,故又被称为日本精思堂活字本。朝鲜本无跋,该本后有丹波元简、千贺芳久跋。丹波元简跋前文已经多次引用。
千贺芳久跋一开始论述了该书出现的契机:“宽政初元,国家布维新之政,再修学校,而令朝士志于医者入学焉。乃课讲习,使长于技者代辨诊脉、论病证、讲方书,而学者皆孳孳有所进云。既有学政,则又不可以不广贮其书也。于是乎,所谓秘于帐、藏于山之书,亦无日不至焉。”接着论述了自己得到此书的过程:“佐伯侯有邺候之好,其富典籍闻于海内。藏中有元《御药院方》,法眼多纪氏乞而誊之。余从而借读之,多备所未闻之方,乃知彼时典药者,承诏集之,以考异同,无所不搜也。”最后阐述了自己刊刻的目的:“既得斯书,又思公之,因僦工而上木,授之海内。学医者,观斯多方,庶乎有补于政化之万一云尔。”落款:戊午仲冬,医官法眼千贺芳久识。
千贺芳久本改正了原本的诸多讹误,惜印刷数量不多。卷末题有“上《御药院方》十一卷,仿乾隆聚珍之式,摆字刷印,凡二百有五十部,以广其传。原本舛错不遑偻指,今厘订其可考者,以待后之君子尔”。不过,该版本影响很大,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有红叶山文库、林家(大学头)、曲直濑氏等旧藏本,大阪府立图书馆石崎文库有福井崇兰馆旧藏本②另,小岛宝素《河清寓记》载有福井崇兰馆的荻野台州(1737—1806)藏本,记载信息有限,版本不明。如果是朝鲜本,小岛宝素应该特别注明。从此角度,该本疑为千贺芳久本。即使为千贺芳久本,应该也不是石崎文库所藏本,因为没有荻野台州的任何信息,而有“三角氏图书记”,表明该书还曾为幕末明治的医家三角有纪(1828—1891)旧藏。。另外,多家藏书机构目录之中也都著录有该版本[22-26]。
出于对新版本的自信,千贺芳久、丹波元简等力促将此版本传入中国。丹波元简写本的丹波元简第二则跋叙述了此事:
宽政戊午冬,千贺芳久仿乾隆聚珍之式,刷印是书二百五十部,将附唐船之便,寄于彼土,因谋之于予,予遂删改跋语以摆字更印成数部,议唐商,乃以其所答语记左。
蒙问《御药院方》,尔来无有带来,现在唐山刊行与否,但已领悉。即查,敬等未议若何,祈于每局先给一部,带回唐山查校,如果现无有刊行,则将来再行具禀,陆续带回,此为具复。未十一月,王公两局船主沈敬瞻、刘云台。
庚申春,予建言以二部附崎阳尹肥田丰后守,送沈、刘二商,尔来阒无消息,未知果带回彼土否,记以俟之。元简识。
跋语中的“唐商”指的是中国商人,“唐山”指的是中国,“王公”指的是王玉顺。当时,中国商船前往长崎贸易,以信牌为合法凭证。换照不换名,沈氏信牌上的船主姓名为王玉顺,《漂客纪事》有记载。刘氏情况应该也一样。之所以找沈敬瞻、刘云台,因为他们两人是船主的代表。
沈敬瞻,苏州人,王氏贸易船船主,“曾在安永六年(1777)至享和三年(1803)二十五年间,多次来航日本”[27]121。《长崎志》《长崎志续编》等日本文献中一直把他视为最重要的船主之一。1780 年(日本安永九年,清乾隆四十五年),因遭遇台风,沈敬瞻负责的元顺号漂到房总半岛南端千仓海岸,儿琮玉卿参与了处理,后撰写了回忆录《漂客纪事》[28],现藏于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里面有很多沈敬瞻的信息,比如籍贯、年龄,“船主沈敬瞻,姑苏人,其年四十二”;再如跟著名的中日贸易船船主沈云瞻“同宗”;又如敬瞻“亦其字也”“别号静庵”等。至于沈敬瞻的名,从其自称“天协”来看,应为天协[29]。
沈敬瞻出身名门,他自称:“仆乃宋朝朝阳之后裔,朱明出仕者:子展户部郎中,钦明则河道,殿扬至大守,其后者不仕。”[29]也许是这个原因,沈敬瞻是“一位精通书籍的船头,其中最有力的证据便是其寅十番船曾带来包括古书在内的大量珍本书籍。再如……未十一月王氏番外船,因带来《帝京景物略》而受到叱责。表面上,该书为水夫所带,但我怀疑,此书原为沈氏持渡书之一,也就是说,他当时也有相当数量的书籍运来日本”[27]77。沈敬瞻被叱责的原因在于《帝京景物略》为禁书,里面涉及天主教内容。
刘云台,生平不详,来航长崎的额商船主,曾以民商身份接充官商[30]156。《长崎志》《长崎志续编》等日本文献中一直把他视为十二家船主的代表。
根据丹波元简跋语,我们可以推导过程如下:宽政戊午(1798)冬,千贺芳久活字印刷了《御药院方》,共250 部,想通过中日贸易船带到中国,于是跟丹波元简商量实施方案。丹波元简赞同,将原来跋语进行修正,另外印刷多部,并与沈敬瞻等人做了初步交流,提出中国商船为何不舶来《御药院方》及《御药院方》在中国是否刊行等问题。宽政九年己未(1799)十一月,沈敬瞻、刘云台两人回复:无法立刻查验国内是否刊刻,祈求各带回一部,回到国内仔细查校,如果国内未有刊行,再行回复,并承诺之后陆续带回国内。得到回复后,宽政十年庚申(1800)春,丹波元简建议,通过崎阳尹肥田丰后守将二部《御药院方》交给沈、刘两人,可惜再没有回音。此后,丹波元简之子丹波元胤对此事也有叙述:“庚申春,先子建言,以数部付崎阳镇台丰后守肥田赖常,送清商沈敬瞻。尔来阒无消息,不知何故。”[5]392惜清商只指出一位,是为遗漏。
正如上文所言,当时国内《御药院方》传本稀少,更无刊刻。如果沈、刘两人将千贺芳久本《御药院方》带回国内,稍加考察,就会得出结论。但丹波元简等人一直未能收到回复,具体原因如何,限于资料,我们已经无法得知。
在和刻本《御药院方》传入中国的过程中,书坊(特别是东壁山房)的贡献不容小视。
东壁山房是著名画家王寅开设的书坊,以发售日版书籍为主。王寅,字冶梅,以字行,南京人,著名画家,擅长山水、人物、花鸟。王寅曾东游日本,并暂住数年。最迟1879 年(清光绪五年,日本明治十二年),他就已经在日本。《申报》光绪五年(1879)5 月3 日第2 版有“长崎博览会近状”的报导,其中谈到王冶梅:“又请中国画家胡二梅、王冶梅、钱子琴、王鹤园诸君到场,或画山水,或画花卉、翎毛,一时各擅所长,观者皆啧啧称道云。”而《申报》光绪七年(1881)八月份“新出石谱”的广告又表明王氏还未回国:“金陵王冶梅先生工诗善画,尤精于石,仿素园法,积成画谱,阴阳向背,苍透玲珑,极光怪陆离之妙。近游日本,为日人所嬲,觅得极精刊手,印成两册,每部洋一元,欲购者由航船、信局寄带均可。上海美华书馆、翼化堂、扫叶山房、万卷楼、啸园书局寄售。”①《申报》1881 年8 月13 日第5 版、15 日第6 版、17 日第6 版、19 日第6 版、21 日第8 版、23 日第6 版、25 日第6 版等。回国时间应该是在光绪九年(1883)。这从该年《申报》11 月3 日第2 版鸳湖信缘生诗小序中的“王冶梅待诏归自东瀛,余将之官白下,沪下相逢,赋此志喜”便能推定。
王冶梅回国后立即成立了东壁山房。光绪九年(1883)十一月份的《申报》就有《东洋书籍画谱减价发售》的广告,云:“冶梅王君游东瀛回沪,携来精刻铜板《四书全注》……各种书籍繁多,不及备载,欲购者格外减价,发兑请至法马路西鹿鹤春茶室对门兴昌里衖底转湾第三石库门王冶梅画寓内东壁山房。”①《申报》1883 年11 月11 日第5 版、17 日第5 版、19 日第6 版、21 日第10 版、22 日第6 版、23 日第8 版、24 日第10 版等。至于潘建国认为的“光绪十年(1884)二月初一,东壁山房在《申报》刊登的广告‘东洋书籍画谱减价发兑’”为东壁山房“目前所知最早的资料”[31]并不符实。王冶梅着急成立东壁山房,是因为自己的书籍原来只能通过其他书坊售卖。除了前引的“新出石谱”广告,很多广告也表明了这一点。如光绪七年(1881)扫叶山房发布的“日本书画谱并各书出售”有“王冶梅《石谱》一元一角”等内容②《申报》1881 年8 月6 日第5 版、8 月7 日第6 版、8 月12 日第6 版、8 月19 日第6 版、26 日第5 版、9 月2 日第5 版、9月9 日第5 版、9 月16 日第5 版等。,万卷楼发布的“日本新到画谱地图”有“王冶梅《石谱》连套一元一角”等内容③《申报》1881 年10 月26 日第5 版、27 日第6 版、29 日第6 版、31 日第7 版等。,光绪八年(1882)扫叶山房发布的“新到日本书籍画籍”有“冶梅《石谱》一元”等内容④《申报》1882 年7 月7 日第5 版、9 日第7 版、11 日第9 版、13 日第5 版、15 日第7 版、19 日第7 版等。。
东壁山房成立后,从事了日版汉文医书的贩卖工作,并逐步将之作为主业,从而成为晚清时期在中日之间贩卖医书最多的书坊。其贩卖数量极为惊人,如1885 年8 月12 日第4 版“日本复又到旧医书杂书并极效膏丸”广告就涉及120 余种医书,既有《甲乙经》(晋皇甫谧撰)、《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宋陈言撰)、《本草纲目》(明李时珍撰)、《医宗金鉴》(清吴谦等撰)等国内常见的医书,也有《圣济总录》(宋徽宗敕编)、《岭南卫生方》(元释继洪撰)、《安老怀幼》(明刘宇编)、《金镜内台方议》(明许宏撰)、《痘科键》(明朱巽撰)等国内罕见的医籍,更有《医方考绳愆》(北山友松子著)、《医方纪原》(甲贺通元撰)、《医官玄稿》(望月三英撰)、《灵枢识》(丹波元简著)、《温疫论私评》(秋吉质撰)等日本汉方著作,当然也包括《东医宝鉴》(许浚编著)等朝鲜医书。
东壁山房贩卖《御药院方》的数量不详。1884 年12 月20 日第5 版、21 日第6 版、22 日第8 版、23日第8 版、25 日第4 版、26 日第5 版等刊登的《东洋又新到各种旧医书》广告都涉及该书:
《赤水玄珠》五十一本,廿元;绵纸《本草纲目》三十八本,十一元;大板《医宗金鉴》六十本,十三元;《外台秘要》四十卷,十一元;《古今名医类案》,九元;《三因方》,五元;大板《东医宝鉴》,八元;《儒门事亲》,四元;《针灸聚英》,五元;《全幼心鉴》,七元;《御药院方》,五元;《鲁府禁方》,五元;《薛氏医案》,四元;《轩岐救正论》,五元;《日本聿修堂广聚方》十本,六元;又《广要方》,四元;《内经知要》,四元;《种杏仙方》,四元;《证治要诀》,三元;《证治类方》,三元;《活幼心法》,二元;《王冰素问灵枢次注》,五元;《本事方》,二元;《千金方》,四元;《千金翼方》,三元;《类经》附《图翼》,十二元;棉纸《中藏经》,一元。仍有中国今时无板各种旧医书不及细载,诸君赐顾者请至法马路西源太糟坊对门兴昌里衖底第三石库门内东壁山房房启。
在近30 种医书中,《御药院方》价格中等,排列位置较前,且刊登广告时间很长,估计贩卖的数量不少,但限于资料匮乏,贩卖本与国内现存本的关系还有待进一步厘清。
杨守敬(1839—1915)是引领东瀛访书风潮的第一人。光绪六年(1880)五月至光绪十年(1884)五月,杨守敬担任驻日使馆随员,购进大量善本古典汉籍,很多都是国内稀见的珍贵秘籍。《御药院方》就是其中之一。杨守敬很重视此书,《日本访书志》著录:
《御药院方》十一卷(朝鲜刊本)
朝鲜国活字本。不题撰人名氏,首有高鸣序。据序,称太医提点荣禄许公所撰集,日本多纪栎窗考为元许国桢①桢:为“祯”之误。,当得其实。首题“《癸巳新刊御药院方》卷之第一”,目录末有钟形木记曰“颐真堂记”;又有琴形木记曰“平阳府司家印”。此本有日本宽政戊午医官千贺芳久活字印行。
又按:此书有元至元刊本,有二十四卷,旧为张月霄所藏,今在归安陆氏。据《爱日精庐藏书志》跋,称:卷五“槟榔圆”下,注“泰和五年”云云;卷七“半夏利膈丸”下,注“崇庆元年”云云;卷九“两炒圆”下,注“大安三年”云云;卷十“酸枣仁煎”下,注“兴定五年”云云。今检此书皆无之。而“半夏利膈丸”在第五卷,未知此为后来删本与?抑彼为增入与?俟再详考。[32]193
杨守敬谈到的元至元刊本、朝鲜国活字本、千贺芳久活字本三种版本,前文都有述及。杨守敬所说的元至元刊本“有二十四卷”有误,实为20 卷,应该是受到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的误导。值得注意的是,杨氏认为依据现有资料,无法断定二十卷本和十一卷本何为真貌:“此为后来删本与?抑彼为增入与?”与李仁荣认为十一卷本据二十卷本删节而成的观点相比,杨守敬“俟再详考”的态度更为妥当。
三种版本中,杨氏明确表示元至元刊本“今在归安陆氏”,其他两种信息不明,可能都为杨守敬收藏。但《故宫所藏观海堂书目》只著录一种:“《御药院方》十一卷。元许国贞撰。日本活字本。有至元丁卯翰林直学士高鸣序,日本丹波元简跋。五册。”[33]卷三子部医家类19 上“许国贞”为“许国祯”之误。该本现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钤有“宜都杨氏藏书印”“杨守敬印”“星吾海外访得祕笈”“朱师辙观”“秋水茶寮氏记”“千贺书库印记”等藏书印。秋水茶寮,日本学者,著有《丁丑朝颜谱》等。
杨守敬之后获得此书的是李盛铎(1859—1937)。李盛铎前后两次赴日。第一次是担任驻日公使,时间是1898 年8 月至1901 年11 月;第二次是民国时期,1913 年6 月至1914 年5 月期间他奉袁世凯之命到日本考察经济。两次访日,李盛铎访回了大量善本书籍。病逝后,其绝大部分藏书由北京大学图书馆收藏,《御药院方》也在其中。《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李氏书目》著录:“《癸巳新刊御药院方》一一卷,元许国祯校正,日本宽政(清嘉庆)活字印本。”[34]40
虽然商人、书坊、学者一再努力,但直到民国,《御药院方》仍很罕见。裘庆元购得此版本,将之收入《皇汉医学丛书续编》,拟出版。提要云:“《御药院方》,元御制,日本法眼千贺芳久校印。……本书原版刻于至元丁卯(宋咸淳三年,公历1267 年),至今在中土已无可复觅,故各家书目中未见。本书原藏者裘君,由日本购得。据书后所记‘《御药院方》十一卷,仿乾隆聚珍之式,印二百五十部,以广其传’。夫二百五十部书,散处各方,所见自鲜矣。”[35]206惜战火原因,《皇汉医学丛书续编》未能出版。
直至1983 年,中医古籍出版社据中国中医科学院所藏的千贺芳久活字本影印,影响较大。而曹洪欣主编《海外回归中医古籍善本集粹》[36]、郑金生主编《海外中医珍善本古籍丛刊》[37]等据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所藏的朝鲜活字十一卷本(佐伯侯高标旧藏)影印出版,更扩大了此书的流传。
总之,《御药院方》通过书籍之路在中、朝、日往返环流,使其多次佚而复显,最终在三地广为流传。日、朝等地同属于汉字文化圈,对汉文书籍具有天然的亲近感,是环流得以实现的基础。而作为中医药学重要载体的中医书籍,因兼具实用与文化价值,成为最受域外各方关注的书籍种类之一,故而在异土广泛传播,并产生深远影响。与此同时,很多书籍在国内囿于各种因素而流传渐稀甚至亡佚,幸借助于东亚书籍环流而得以存传于日本、朝鲜半岛,又在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下陆续回归祖国,文化交流的重要性亦可从中窥见一斑。
致谢:在本文撰写过程中,我的博士生陈一凡、硕士生韩宇昌提供了部分资料,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