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迟
(东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部,吉林 长春 130024)
自20世纪60年代起,西方社会学界出现了“空间研究”的学术浪潮,当代空间社会学研究快速崛起。这一学术浪潮的出现与所处的时代背景息息相关。一方面,先进的远程通信和交通技术使世界各地的物理间隔变得不像以前那样重要,在社会实践层面出现了一些显著的变化(1)叶涯剑:《空间社会学的方法论和基本概念解析》,《贵州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另一方面,这一时期的资本积累对空间的过度占有导致现实时间的紧缩,西方马克思主义社会学者们敏锐地运用空间理论思想武器对资本积累、资本主义社会空间不平等现象展开批判。当代空间社会学的崛起在学界备受关注,被看作解答社会学三大终极疑问的关键(2)社会学的三大终极疑问是:人与现代化的关系;能动与结构的关系;时间、空间与社会的关系。参见许伟等:《空间社会学:理论与超越》,《学术探索》2014年第2期。。也有学者将这一时期的空间理论看作把握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特质和基本规定的“全新视角”(3)李武装:《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空间转向”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重光》,《青海社会科学》2021年第3期。。上述评价虽然看到了空间社会学对结构性取向传统的突破,但是也弱化了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学术传统中空间思想的角色位置与价值作用。实际上,对西方结构论取向发起挑战的空间社会学研究并非全新而生,而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学思想中的空间思维及其相关理论观点的延续与拓展。
虽然学界一直存在关于马克思的空间思想“缺场”“空场”的种种评价,认为马克思思想只是当代空间社会学的理论前提,但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基本原则——感性实践——与空间社会学的学术浪潮实际上具有本质性的理论逻辑关系:当代空间社会学的相关研究都是以马克思的感性实践观为基础所展开的研究。进一步可以说,实践及其构成要素的感性特质和空间形式,决定了关注空间存在、揭示空间矛盾、分析空间表象的当代空间社会学(4)刘少杰:《以实践为基础的当代空间社会学》,《社会科学辑刊》2019年第1期。。当代空间社会学可以说是基于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理论立场和方法原则展开的关于空间问题的综合研究,也是国外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思想的新进展。空间生产方式一直是马克思关注的重点问题之一。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不仅是一种历史的生产方式,同时也是一种空间的生产方式。面向资本主义社会的空间生产展开批判的当代空间社会学的研究,并不仅仅是回应资本主义社会快速变迁需求下的理论转向,也应被看作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学术传统的回归与发展。无论是列斐伏尔提出的“空间生产”理论、大卫·哈维基于地理空间形成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观、苏贾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还是卡斯特面向信息技术时代所提出的网络“流动空间”等分析论断,都体现出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学术传统的总体性研究视野、批判性特质以及实践性的本质特征。当代空间社会学研究,正是将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立场与实践原则运用在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生产的揭示与批判之中,回应了这一时期资本过度积累导致的社会危机与社会问题,促成了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在新历史时期的丰富与发展。
为了厘清与确认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的理论线索与理论进路,本研究不同于以往聚焦马克思在1843—1844年的经典文献的相关研究,而是将研究起始点提前到更早的时间段,即马克思在1839—1841年所完成的文献作品,进行回溯性研究,从而呈现出马克思思想历程中几乎从未缺场的隐性的“空间思维”,以及这一空间思维与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之间的有机联系。虽然这一时期的马克思更多是从古希腊自然意识哲学的角度提出论析,但是他却始终保持面向现实世界的理论思考方向,并提出了一个理解现实世界的相关概念——感性空间。感性空间概念的提出与论述,不仅体现了马克思对人类现实世界研究的理想与观照,也可称为对于现实社会空间研究的社会理论的思想萌芽。而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两部作品中,马克思所提出和论述的感性实践观则进一步确认了面向人类现实社会生活的方法性原则,也正式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的理论基点。关于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理论起点的回溯性研究与深度阐释,对于继承和坚持马克思主义立场与实践原则,理解建党百年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中的空间变迁、空间治理与空间矛盾,开展中国当代空间社会学研究具有理论意义与实践意义,也会对面向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建构中国特色自主知识体系的空间研究带来重要的理论启示。
在1839—1841年期间,青年马克思相继完成了《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系列和他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虽然这些作品的内容主要是针对古希腊自然意识哲学的论析与修正,但是在马克思的论述文字之中始终表达着走出抽象思辨世界的价值性理想。他认同并赞扬了伊壁鸠鲁关于“感性”的分析见解及伊氏所提出的“原子论”相关论点,同时也突破了伊氏理论囿于抽象思辨的局限性,提出将抽象世界中的“原子的自由”转入现实“定在”世界的自由方向的超越性主张。更需要关注的是,在马克思的这两部作品中,有一条贯穿其中的潜在性理论线索——“感性与空间的关系”。也正是基于这条理论线索以及关于“感性”和“感性空间”概念的提出与评析,马克思将抽象世界本质性的论述与人类所在的现实世界建立起联系,从而为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的形成提供了早期的理论思想资源。
首先,马克思总结了伊壁鸠鲁关于“感性与时间”的关系论述,并以此为基础指出了现实世界中感性与时间的有机同一性关系。马克思同意伊壁鸠鲁的观点,认为时间与空间都不属于原子的本质世界,而是属于感性的现象世界,也就是人类生活所在的社会现实世界。因而,社会现实世界的真实标准就是人的“感性知觉”。也正是基于人的“感性知觉”,生成了现实的世界,时间也随之发生和发展。所以,马克思进一步指出,人类的“自身反映的感性知觉就是时间本身”(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32页。。马克思高度评价伊壁鸠鲁关于“感性”的分析观点,称赞他基于“感性物范围”的思想是“最高标准的哲学”。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提出了感性和时间的有机同一性:“人的感性就是形体化了的时间,就是感性世界自身的存在着的反映。”可见,感性可以理解为主体性与时间性的映照,也就是人类现实生活世界的一切的发生发展过程。从这一角度来说,人类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中的一切都是人的感性知觉与感性反映。所谓社会历史进程都是在人的感性中生成和发展的,故而感性自然是认识人类现实世界的基础与出发点。
其次,马克思关于空间维度的论述在他关于“原子的本质”的相关文字中可以得到说明。他提出,原子的本质与空间性无关,所以原子并不需要服从空间性规律,原因在于原子是抽象世界的自为存在。原子的本质在抽象世界中,因而“不在空间一定的地点、一定的时间发生”,也无法用现实世界中的时间性和空间性规律进行衡量。马克思这样解释道:“因为那互相排斥的众多原子,为感性的空间所分离,它们彼此以及它们与自己的纯本质必定直接地各不相同,这就是说,它们必定具有质的差别。”(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218页如马克思所言,原子所在的抽象世界与时间性、空间性无关,那么与时间性、空间性有关的是非抽象世界的感性的现实世界,这也正说明了时间性、空间性与现实世界不可分离的特质。马克思提出“感性的空间”概念用以与抽象世界分隔开来,也体现了感性空间与现实世界共生性关系的价值意涵。可见,关于“空间性”和空间性规律的部分必然归属于现实世界,关于空间性的认识也必然要在现实世界的认识和理解过程中实现,空间性规律就蕴含在人类现实世界的生产发展与活动关系之中。在马克思看来,感性是与人类社会时间历史同一的,体现着人类能动性、参与性的内在体验和活动过程。“感性的空间”正是人类在现实世界中主体性活动的空间创造,感性正是依托于空间性形成了人类现实世界的时空性存在。因而,对于人类现实世界的观察、认识与研究,需要基于感性出发,也无法离开对于空间性维度的理解和把握。人类的感性现实世界“空间性”不仅包括空间存在、空间关系,也包括人类在实践活动过程中的空间体验、空间意识、空间问题,是由一切和空间不可分的东西所构成的。马克思明确提出:“凡在空间不可分的东西,完全不会因此而存在于空间之外,并且与空间没有任何关系。”(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272页。
最后,在马克思关于“原子的本质”与“自由意志”关系的论述中,可以发现他所提出的空间性规律在人类现实世界中的本质性价值。马克思是运用想象的方式来论述原子“空间性”本质运动的,他建立起“空间性”与“自由意志”的逻辑关联。他提出:“这一运动(原子的本质)本身如果被想象为空间性的话,就是偏离直线的运动。”(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212页。在这里,马克思为了进一步说明空间性规律的含义,采用了“想象的方式”来加以解释,他将原子本质的空间性表述为“偏离直线的运动”。他高度赞誉这种“偏离直线的运动”的原子状态,因为这种“偏斜运动”体现了原子本质的“自由意志”。原子在偏斜运动过程中必然会发生相互碰撞,这种互相碰撞的情况体现出的正是原子本质性的自由意志。一方面,马克思肯定了关于“自由意志”的彰显,在原子的本质的“自由意志”基础上会将“直线运动”改变为“偏斜运动”的形式,也说明了“空间性规律”的形式变化与本质“能动性”的表现息息相关;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了原子本质的“自由意志”会进一步揭示运动的矛盾关系变化过程,就是在原子与原子之间的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关系中展现了原子的本质。
但是,马克思对理论辨析的追求并不在于对抽象世界的完美阐释,而是在现实世界的人类社会关系中探究人的本质性的实现。于是,他指出:“抽象的个别性是脱离定在的自由,而不是在定在中的自由。它不能在定在之光中发亮。”(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228页。这显然说明了马克思并不会停留在对于抽象世界的阐释,他的学术价值理想并不仅仅是用抽象的理论认识和解释世界,而是要进入人类感性现实生活中改变世界。马克思在这里所谈到的“定在”正是与抽象世界相区分的人类现实世界,而在现实世界中的自由正是在空间性规律的关系基础之上所产生的“自由意志”的彰显。这也表达出了马克思对人类现实世界实现本质上“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理论理想。
综上,青年时期的马克思在对古希腊哲学思想阐述的基础上,形成了他早期关于抽象思辨世界与现实感性世界的时空观论点。虽然这一时期马克思的文字更多在于对伊壁鸠鲁古希腊哲学思想的评述与修正,但是其中蕴含的对人类社会现实生活中的感性特质和空间性规律的阐释分析,显然为建立理解人类社会生活的理论建构形成了重要的思想资源。马克思所提出的用“感性与时间的同一性”“空间性”思考维度来认识现实世界、人类与其所生活的感性世界之间的关系,以及“感性的空间”这一革命性的概念,都证明了“感性和空间的关系”这一条理论线索对于认识和理解人类社会现实生活的重要意义。虽然关于这部分的论述观点源于哲学思想的阐释,但是其中清晰贯穿着对现实世界的反思与停留抽象思辨的批判,尤其是关于“感性空间”“空间性”等相关的论述分析,已显然为面向人类生活的感性世界的认识与研究建立了本质性的理论基点,为接下来马克思的感性实践观的提出奠定了一定的理论基础,也生成了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思想的理论萌芽。
在博士论文写作时期,马克思在对古希腊哲学思想评述中已经表达出了对于现实世界与人类社会生活的研究理想,尤其是他关于“感性和空间的关系”的相关论述以及“感性空间”概念的提出,更是为迈入社会现实生活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筑基的大门埋下了火种。博士毕业后,马克思在1841年开始担任《莱茵报》编辑,而后他与恩格斯深入广大劳动群众的社会生活,对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德国和英国的经济社会问题,以及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等方面进行了大量调查研究和深刻批判。在1843—1845年这一时期的文献作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了包括市民社会、私有制和资本主义社会阶级斗争等重要内容,这些内容也正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的基本概念。
马克思基于大量的生活经验和调查实践,在对古希腊哲学、德国古典哲学、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思想的批判与超越中,彻底走出了抽象的思辨世界而进入人类社会现实生活进行理论建构,建立起了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理论基础——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并确立和阐发了认识和理解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法原则和基本观点——感性实践。马克思在《提纲》中正式提出了他的感性实践观。他在文献开篇提出对唯心主义的批评,否定了费尔巴哈机械性唯物主义观点,明确指出了实践的内涵,“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3页。。实践概念的提出,与以直观形式观察世界的机械唯物主义以及唯心主义都划清了界限。实践,作为一种与现实生活紧密联系的人类的活动过程,必然是基于人类的感性知觉而与现实世界建立联系得以展开。由于实践与感性意涵的同一性,马克思的实践观也可以直接称为“感性实践”。
马克思的“感性”概念界定超越了费尔巴哈,他认为,虽然费尔巴哈提出了对于感性世界存在性的理解,但却机械地停留在客观性中而忽略了人的主体性存在。可以想象,如果现实世界中的人仅仅是一种客观性存在,那么人类社会历史又如何产生与发展而来;如果对现实世界仅停留在直观客观性认识层面,自然就远离了感性活动过程形成的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与变迁。马克思感慨道:“他(指费尔巴哈)从来没有把感性世界理解为构成这一世界的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0页。可见,马克思的感性实践观,不仅是面向人类社会的现实世界如何发生运行,而是要深入认识和理解在人类感性实践活动基础上的社会生活。同样的,开展认识人类社会生活的科学研究也同样要从这一点出发,正如马克思所言:“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
马克思强调感性并不仅仅是一种客观的现实世界,而是人类发挥主体性的感性活动过程。这里延续了马克思对于感性与时间性同一性关系的早期认识。进入现实世界的人类的感性实践活动,已经彻底与人的形体化的时间融为一体。在人类感性世界的活动过程中,时间转化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因而感性绝不是日常直观的感觉经验,更不是停留在理论思想分析层面的抽象概念,而是人在历史发展的生存实践活动中、在与客体对象的关系中,基于感性知觉所形成的领会与体验。基于此,感性实践也必然成为认识人类社会生活、开展科学研究的理论基点。正如马克思所言:“全部社会生活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感性实践,正是马克思所言的走出神秘的抽象世界而认识和理解现实生活的根本路径和出发基点。面向人类社会现实生活开展研究,必然要从人类的感性实践活动出发,因为人类的现实世界就是在感性实践中形成的,是现实性、对象性、有生命性的感性活动过程。这里强调的实践过程不是把实践活动本身作为外在的对象去感知,而是通过人的身体行动在展开和亲历的历史过程中去体察、参与、体悟、反思才得以可能。这显然超越了实证社会学与解释社会学的主客体二元分离的研究范式,是在主观和客观统一的现实的感性活动中认识社会关系与社会生活。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立足实践,从实践这个基本原则出发去面对社会生活(12)刘少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学术地位与理论贡献》,《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也只有坚持感性实践这一主客体统一的方法论原则,才能够真正开展面向人类社会生活系统而深入的研究思考。
感性实践作为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基本原则,要求在主客体统一关系、辩证矛盾统一运动发展的历史过程中认识和理解社会生活,这其中自然包括空间性存在的位置。不过,马克思在这一时期的文字中并没有直接提出过与“空间性”相关的论点,是否就意味着他的空间思想暂时中断了呢?并非如此。正如前文所言,进入人类现实世界也就开启了“感性空间”的通道,空间本身就是人在感性世界开展感情活动的生成产物,而人的对象性的活动也是空间化的感性活动。感性实践正是抽象世界的空间性规律在现实世界的映射,以及人类主体性在现实世界的相互作用的变化过程。
其一,空间性规律本身就是由感性实践的现实性特征所决定的,实践作为感性的、对象性的、现实性的人的活动,必然是在人和自然的有机统一关系空间之中、在主客体辩证统一关系作用中生成发展的。人类感性世界中的空间多样性的空间关系和空间样态,不仅仅是自然客观的存在形式,也是在自然世界中的人们在社会关系中互动实践发展的社会空间,还是广大人民群众在日常生活中感知体验的内心空间。感性实践,正是人们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社会情境中展开的具有体验性、感知性的主体经验性活动(13)刘迟:《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从“丁费之辩”谈起》,《社会学评论》2021年第3期。,而一切空间关系与空间形式都必然在感性实践的基础上产生和发展。人类社会的生产活动、生活过程也都必然在空间之中发生。其二,空间性规律也存在于感性实践的矛盾性内涵之中。人类的感性实践活动过程本身就是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相互转化的互动过程。当人类的感性需要与现实生活客体建立起相互作用关系,其中必然伴随着矛盾、发展和变化的过程。也只有在感性实践的变化运动过程中,基于人类的主体性能动性的发挥,人类的感性意识和感性需要才能够在空间存在中得以表达,也才能进行空间性规律的本质“自由意志”的彰显。其三,空间性规律基于感性实践在现实世界被展开为人类社会的空间生产过程。马克思的空间思想不仅仅是客观的物理空间,也包括与一切生产和活动相关的空间现象、空间意识,以及在主客体关系作用下的关系空间等有形与无形的空间性存在。正如马克思关于感性空间的分析一样,一个主客体二元分立的世界类似一个“直线运动”原子的世界,而只有从主客体关系统一的感性实践出发,才能走出被异化的空间存在,通向自由意志的本质性空间。我们可以在《资本论》关于“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的章节内容中看到相关的论点。“空间是一切生产和一切人类活动的要素”(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75页。,马克思如是说。而正是基于资本主义社会空间性存在与空间性本质性规律的分离,马克思和恩格斯揭露和批判了掩饰着剥削、压迫、不平等的多元化资本主义社会的空间占有。这是为了通向未来社会人类全面自由发展理想的实现,也呼应了马克思早期观点中“定在之光发出光亮”的价值理想。
故而,空间性规律关联于人的感性实践活动过程之中,正是现实生活中人的感性实践始终在场而不可分离的互动要素。空间会随着人的感性实践发展和转化,而空间性规律也影响着空间中的人的实践活动,在活动中映射着人类现实世界的社会关系和社会活动特性。人类在现实世界社会生活的行为选择与互动过程,都会与所在的空间性规律发展出多元性的形式与作用,并衍生出一系列的空间现象、空间矛盾与空间问题。马克思这样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过程:“资本越是力求在空间上更加扩大市场,力求用时间去更多地消灭空间。”(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9页。这里提到的资本所占有和消灭的空间,不仅是场所性空间和社会空间,几乎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资产阶级扩大资本积累的一切行动,这需要在主客体统一关系的对象性活动中加以辨识:资本对空间的占有也消灭了无产阶级在实践活动中应有的主体性意识。资产阶级不仅剥削着无产阶级的生产空间、生活空间,也限制了他们的空间知觉和空间表象的形成。对此,法国新马克思主义者列斐伏尔直接指出:“资本主义中的社会关系,也就是剥削和统治的关系,是通过整个的空间并在整个的空间中,通过工具性的空间并在工具性的空间中得到维持的。”(16)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6页。资产阶级最大限度占有着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时间与空间,压榨着本应属于无产阶级的空间所有,剥削与消灭了无产阶级本应在现实世界中“自由意志”的主体能动性彰显。
可见,基于感性实践观出发来认识和理解社会生活,以及开展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研究,不仅要在社会历史的运动变化进程中、主体客体相统一的关系中实现,还无法脱离关于空间性规律的结合性研究。感性实践,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方法原则,也是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开展研究的理论基点。基于不同维度的空间存在与空间形式开展面向社会现实生活的理论与实践研究,可以更加清晰地认识人类社会发展中的各类现象、分析各类问题。马克思以及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后继者们,正是从感性实践观出发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不平等现象展开批判,为实现人类解放和未来社会理想蓝图的发展方向探索行动方案。进入20世纪60年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出现了更加激化的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资本空间的急速扩张加剧了全球空间布局的资源、权力不平等现象,这也促进了当代空间社会学理论思想从隐性逻辑转化为显性表达的理论出场。这场带有强烈后现代批判性特点的空间社会学研究,不同于实证社会学和解释社会学两大主流社会学学术传统的主客二分性,均是立足于空间实践、空间关系基础上对资本主义社会学展开的批判性论述,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空间存在以及其中的现象、关系和矛盾进行的揭示与研判,鲜明地呈现了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的理论性特点。也正是基于感性实践这一理论基点,国外马克思主义社会学者以不同维度的空间存在和空间现象为依据,发展出了“身体空间”“城市空间”“权力空间”等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批判性论点,提出了诸如“空间生产”“空间存在”“空间正义”等重要的空间社会学概念。他们在对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生产背后的资本积累与阶级不平等现象进行揭露与批判的过程中,推进了承接经典传统思想的当代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的蓬勃发展。
从马克思的“感性空间”到“感性实践”概念的提出,再到列斐伏尔等人所贡献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理论进展,都说明20世纪60年代空间社会学研究的繁荣不仅是一种“理论转向”,也是基于感性实践这一方法原则的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理论的新时期推进,更应该说是对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学术传统的回归与发展。正如吉登斯所言,“社会科学研究的主要领域既不是个体行动者的经验,也不是任何形式的社会总体的存在,而是在时空向度上得到有序安排的各种社会实践”(17)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李康、李猛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61页。。确认感性空间到感性实践为理论起点的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不仅可以深刻理解和认识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生产的资本逻辑,也有利于为全面深刻建立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研究形成依据与理论积淀。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建设已经进入“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一新的历史时期。一百多年来,中国共产党始终高度重视推进实践基础上的理论创新,不断赓续党的指导思想使之与时俱进,不断真正解决实践问题、彰显巨大实践成就(18)田克勤、唐立平:《坚持以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创新成果为科学指引》,《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6期。。以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生活的感性实践为起点,深入空间现象、空间实践与空间关系中揭示社会发展规律,推进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研究是新时代的必然要求。
首先,应立足于感性空间到感性实践的理论起点,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发展中国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研究,推进“实践自觉”的中国特色空间社会学研究落地生根。纵观国外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者针对资本积累提出的批判性论见,正是基于感性实践这一认识和理解社会生活的理论基点,从主客体统一原则和空间维度出发对社会现象与社会矛盾问题进行阐释,从而深刻揭示资本主义社会对于无产阶级的空间占有与阶级不平等的社会现实。那么,面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空间实践,中国社会学人理应把握与正视这一理论线索,面向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实践,从他们的主体性、对象性以及相互作用的关系之中去展开研究思考,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空间进程中,在关于人与自然的场所空间、关系空间、心理空间等多维度的研究思索中,推进形成中国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的实践自觉与理论自觉。中国在几千年的岁月长河中所形成的空间实践、空间表象和表象空间具有鲜明的独特性,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建设经历的空间变迁更为显著。应认识和理解生发于中国社会实践的空间发展、空间创造、空间问题,注重在主客体统一关系的基础上更加综合系统地研究和把握社会公众的复杂需求,形成通盘考虑的发展方案,并通过实践的不断检验加以调整修正(19)营立成、吴军、曹鸿宇:《人民主权、城市权利与美好生活——城市“人民性”的三个面向》,《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23年第2期。。在空间研究中考察与认识广大人民群众的感性需要、感性体验与感性生活实践,不仅可以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空间实践积累中形成经验认识与规律总结,更可以对新的历史时期我国新型城镇化战略、区域协调发展战略,以及构建起优势互补、高质量发展的国土空间体系建设等形成理论借鉴。
其次,应真正深入我国广大人民群众生活的时空实践过程之中,开展实事求是的社会调查研究,在空间实践与空间变迁中考察与阐释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特色发展规律。从马克思恩格斯早期的社会调查实践,到国外马克思主义社会学者对现实生活的体察与思考,都体现了感性空间到感性实践这一理论起点在当代空间社会学研究中的价值与运用。要结合这一理论起点来推进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研究,切实关注和调查人民群众的感性意识和感性需要,研究在日常生活的空间实践中形成的空间意识、产生的空间行动,以及社会生活中所存在的各种类别形式的空间现象、空间问题以及空间矛盾。中国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不仅地大物博,也在空间形式表现上各有差异,在生产发展过程中存在空间发展不平衡的现象;城乡融合、乡村振兴、基层治理、民族团结、社会心态等众多社会议题都需要面向社会变迁中的现实生活开展充分而全面的调查实践,全面发展的人必须回归到人的生活世界中(20)孔洁珺、王占仁:《新时代大学生劳动价值观培育的场域、困境与对策研究》,《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应当在空间实践进程中理解与体悟广大人民群众的真实感性体验,并在这一过程中去体察、反思、论证与阐释,从空间实践调查与调查研究积累中发展出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的相关理论内容。秉持“从实求知”,践行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社会调查与研究思考(21)刘迟、田卉娇:《从“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反思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研究理路——基于“丁费之论”的探讨》,《新视野》2023年第6期。。调查是进入社会生活空间实践的基础工作,只有开展具有空间性规律意识的社会调查,在广大人民的空间实践中观察体验、参与反思,才能真正从主体与客体相互联系和作用的统一性关系、从辩证矛盾发展的关系中认识、探索和理解社会现象与社会发展规律,在“建设性”“反思性”视角下产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中的空间生产与空间实践研究成果,从而形成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中国特色空间社会学理论内容。另外,应通过基于中国实践的社会调查研究发现引领社会认识、阐释社会生活的新方法、新方向,也可以与西方社会学者进行空间研究的互鉴性研讨与对话,在世界社会学舞台上表达出中国特色的创新发现与理论认识,从而提升中国社会学的地位与影响力。
最后,基于感性空间到感性实践这一理论起点建构中国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研究,是接续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学术传统、发展以人民为中心的实践社会学、建立起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重要路径。马克思从早期思想的“感性空间”到“感性实践”的理论演化进程说明,开展社会科学研究应该面向广大人民群众的感性实践,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在多种样态的空间实践进程中,回应社会需求、正视社会矛盾、真正服务于广大人民需要与人民的幸福生活目标。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当代中国的伟大社会变革,不是简单延续我国历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简单套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设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的再版,也不是国外现代化发展的翻版,不可能找到现成的教科书”(22)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二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344页。。面向建设百年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进程,我们有必要在主体与客体二元统一的关系中开展具有多元性、差异性的当代空间社会学研究,在空间表象与内在结构的统一作用中深刻揭示中国社会不同层面的社会发展规律。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走出西方社会学的主流话语霸权,“跳出社会学高度学科化的视野”(23)王建民:《社会学作为总体性社会科学——重识瞿秋白的唯物史观社会学》,《社会学评论》2021年第3期。,实现中国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学术传统的接续和新时代发展。当然,开展马克思主义空间社会学研究,我们不仅要面对当下社会空间的感性实践,还要在中国千年历史的长河中去思考中国特色的社会关系与社会实践进程。这一进程记载着广大中国人民身体力行的生活经验、内心体验、文化情感、社会记忆。要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历史的主客体统一的关系中,在历史进程的辩证矛盾发展过程中来真正理解中国社会空间实践,真正实现服务人民的福祉目标,致力建构“以人民为中心”的中国特色社会学的自主知识体系,进而为人类社会文明变迁带来重要的研究贡献。而这也正是马克思所言的,让抽象理论的思想光芒走入现实世界,服务于人类社会现实生活的感性需要,从而在现实世界的“定在”之光中发出本真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