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浚河,右手兴水

2024-05-28 07:28蒙山樵夫
时代报告·奔流 2024年3期
关键词:大沙河平邑水河

爷爷进入我的梦,是很罕见的事。这个老头,白胡子就是他的模样,我努力搜索童年的记忆,觉得愧对爷爷,我只是想起他的白胡子。有时,我会突然想起已经故去的伯父,想起须眉发白的堂兄。年迈的伯父,也有一绺白胡子,爷爷将他的形象给了伯父,伯父将他的形象给了堂兄。家族的血脉就这样传递着。爷爷一辈子泡在地里,他的手比嘴勤快多了。娘说,爷爷眼到手到,干活利落。清闲,简直就是折磨他。都说爷爷的话金贵,我跟屁虫般跟着爷爷,爷爷对我可有话了,絮絮叨叨,念念有词,好像是说给我听,也像说给自己听。“大沙河,窑坑门。”这是哪里啊?这地名之于我是模糊的存在。童年的我,只知道把村子西边的浚河叫“大沙河”。小时候,伙伴们看个电影像过节一样。巧的是,这电影经常放半截就断片了。伙伴们的顺口溜就出来了:“毛家洼,靠沙河,演个电影放半截。”这童谣是少年的诙谐,也是对电影的渴盼。

河里是不缺少沙的,叫沙河的河应该不少。《西游记》里的沙和尚就藏身于流沙河。爷爷在浚河岸的沙地瓜田侍弄瓜秧,嘴唇翕动:“大沙河,窑坑门。”长长的白胡子不时沾些花粉,引得蜜蜂围着他嗡嗡乱叫,他还是那样念经似的,“大沙河,窑坑门”。这词太高频了,深深刻于我童年的记忆。

就在前天晚上,与同学相臣兄夜游兴水河,我向他求证兴水河的来历。他可是老平邑,大学读的历史,工作干的考古,熟悉平邑的历史沿革、风土人情。这位平邑的老掌故,慢悠悠地说,老辈人都叫“大沙河”。啊,时光跨越了50年,我一下子醒悟过来。原来,爷爷口里的“大沙河”就是“兴水河”啊。沿着跃动着灯光的兴水河,我与相臣兄以脚步倾谈,我想起爷爷的老家,我的祖居地,县城兴水岸的窑坑门。

爷爷在窑坑门长到12岁,那一年他的父亲去世了。他跟着他的母亲我的曾祖母回到了他外祖母家。大沙河,窑坑门,是爷爷的母地,这里有他的童年。同学范兄不止一次跟我说起,小时候在窑坑游泳的情景,一个猛子扎下去,能摸到藏在淤泥里的泥鳅,我敢肯定爷爷小时候一定也曾经在窑坑里跟伙伴们在水里戏游。

就在今夜,爷爷走进了我的梦里,走进我的夢里的还有我童年的大沙河。那时候的大沙河是一川河道的集市。还没有兴水河这个名称。山川河流,本是自然生成,只是人世对它有了期许,赋予人的愿望,才有了这样的名字。跟着爹去赶集,就是在这河道里。那时候,爷爷还在,已不能下田了,他蜷缩在墙跟抱着阳光小睡。看我们父子几人去赶集,眼睛睁开了,嘟嘟囔囔:“大沙河,窑坑门。”娘就笑他:“还大沙河,窑坑门,在姥娘门上活一辈子,儿孙一大堆,还窑坑门。”爷爷给了娘一个白眼,我给爷爷一个鬼脸,爹给爷爷一个笑脸,兄妹几个哈哈大笑。爹推着独轮车,两个哥哥一人一根绳拉着,我跟妹妹坐在车上。我给妹妹说:“你要花我要炮。”妹妹说:“俺还要丸子汤。”一句话,引得我肚子咕咕叫,哈喇子流出来。

大集就在这河道里,夏季里河道的激情喧嚣,到冬日就变得沉稳安静了,水流一条小水蛇般在河床里蜿蜒游动。白沙跟着水流跑,砾石铺满了河道,娘手纳的鞋底,却也扛不住这河道的砾石,走在上面硌得脚疼。好像所有赶集的人都没在意自己的脚。牲口市那驴子的叫声九曲回肠,小孩子们跟着学驴叫。地面上,不时还有牛羊猪狗的粪便。有人背着粪筐来大集上拾粪,没看到他们多难为情的样子,每捡到一大摊粪,像捡个元宝似的美。我喜欢站在板桥上看集市里人头,人多的地方,人头在攒动。妹说,人头太多了,数着数着就乱了。那河道里说书的,不仅嘴上用力,手脚也不闲着,张牙舞爪的样子;耍杂耍的,蹦跳腾挪,小孩子都说少林寺来的;剃头师傅,一柄剃刀在手,嘴里吆喝着:“谁说我剃头挑子一头热,我是剃头刀子两头热,热的还有我这好心肠。”周围的看客笑了。那颗正被刮亮的脑壳不敢笑,怕那锋利的刀子在脑瓜上变了“轨道”。脑瓜上灰色的白色的头发被刮得干干净净,遇到头上有癞疮的脑瓜,手里可得小心翼翼,那年月名声比啥都重要。我想起父亲带着我们锄地,父亲的锄头就跟这剃头刀子似的。那被刮净的脑瓜,被热毛巾捂一下,在阳光下铮亮铮亮,还要扭扭脖子,不仅脑袋舒服,我看着那整个人也舒坦了。

赶大集的时候,父亲指指河上岸的地方,说,那窑坑门,是我们的老家。看看河两岸的房子,土墙草顶,这是城里?跟我们村庄的房子也没两样啊。从巷子里走出来的人,沾着两脚泥,黑乎乎的沾满了鞋帮子。还不如我们乡村,乡村的冬天,用浚河的白沙铺路,我们还没这么多泥呢。我心里闹不明白,我家不是毛家洼吗?咋会在这城里?父亲没有解释,父亲在我童年记忆里留下了一个问号。

村庄被两条浚河拦截着,总觉得跨越两道浚河进趟城里是遥远的路途。爷爷的玩伴是兴水河,我的玩伴就是浚河。每到夏天,河水暴涨,从河流上流沿着河水狂奔,那劲头跟撒欢的公牛似的,撒欢的不仅有波浪,波浪还裹挟木棒、牛羊的尸体,村庄的人只能望着一川河流叹息。

那一年,村里来了很多民工,他们都是来自全县各村的匠人。就住在我们的东邻闲置的一座宅子。大人们说,他们是来修桥的,要在浚河上修一座大石桥。那时候全县大修水利。在浚河的上游,建了大型水库,又集中全县的民工修建浚河上第一座石拱桥。

月亮出来的时候,筑桥民工收工回来,灶膛上大锅里咕咕嘟嘟翻着欢唱的水花,一大瓢子棒子面下去,炉火照红了那一张张疲惫的脸,大黑碗盛满了棒子面糊糊,一张煎饼插进去,这被棒子面糊糊泡软的煎饼,被张大的嘴巴吞进去,摸起自己腌制的咸菜疙瘩,猛咬一口,呼呼噜噜地喝粥,没有谁还有功夫拉闲呱,嘴巴的任务就是抓紧填充自己饿瘪的肚皮。肚皮胀鼓鼓的,里面填充了棒子面糊糊、沂蒙煎饼和老咸菜。长舒一口气,旱烟锅子开始冒烟了。滚圆的肚皮也躺不下,就抽烟拉呱。这孙木匠,性格爽朗,跟父亲投缘,成了很好的朋友。这嘴巴子比手更灵活。拉开话匣子,炉火烤红了半个院子,吃饱的民工,吸着旱烟,开始了自己的艺术生活。孙木匠扯开了嗓门,拉开了坠子腔: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而今。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宋朝开国赵匡胤,臣下黄袍加了身。

臣下问:咱的江山多少年?

太祖皇帝发豪言:咱的江山嘛,坐够了才完?

木匠说:你看,宋王朝出了个赵构,大宋江山完了个完。

唱到此处,孙木匠止住了唱,上袋烟,早有人递上黄橙橙的烟丝,装满了一眼袋锅子。

大明皇帝朱洪武,龙座坐在金陵府。

问伯温,咱的江山多少年?

那伯温掐指一算,圣上,咱的江山万万年。

除非男人扎了辫。

这不,扎辫满洲人一入关,崇祯爷就吊死在煤山。

这木匠每唱一段,就得把手一伸,那里烟袋就递上,猛吸两口。这烟能提神,有劲儿。

民工们半听半酣枕着孙木匠的坠子戏就入了梦。我的阿黄汪汪欢叫的时候,天还不亮,星光月光,民工就从睡梦里出工了。村北边一大片石头的聚集区,乡人们都叫“石坡子”,这石头身子高高成坡,根却深深扎在地下。石匠们就抡起大锤,一层层敲;抡起钢镐,一层层挖。黑火药锤进炮眼,炸裂的青石,一块块用肩膀扛出来。锤子、钎子,带着火星子,带着震裂的虎口,打磨成一块块料石,这料石被独轮车、骡马车运到浚河边。等建完桥,这高高的“石坡子”硬是整出一个又大又深的石塘窝子。浚河建桥的阵势,不亚于一场战役。浚河两岸建桥民工人山人海,拖拉机、骡马车来回穿梭。骡马叫得欢实,抬石头的号子喊得起勁,铁锤铁钎撞击青石铮铮作响,这是劳动的交响,为大桥诞生奏响了生命的乐章。一座19孔的石拱大桥就是靠手抬肩扛,靠这些民工的血肉之躯建成的。半个世纪过去,这浚河桥依然成为县城与乡村的重要通道。每次走在这石桥上,我总是想起建桥的热闹场面。那些质朴的民工,那些弓着背背石头的身影,那些还时常响在我梦里的劳动的号子,在夜晚成了我对童年的追忆。当年那些修建大桥的民工,现在大多已经作古了,看着浚河这石拱桥朴实无华的石块,一块块紧密地咬合在一起,团结得那样紧密,一块块石块恍惚间就幻化为那些熟悉民工饱经沧桑的面容。

时光过去50年,当兴水河开建的时候,没有人山人海的民工了,没有骡马的嘶叫,只有机器的轰鸣。上万人的大会战,被忙碌穿梭的车辆、机器取代。挖掘机长长的手臂,几乎要伸向兴水河的对岸,脚手架搭起通天的梯子,焊枪闪闪,桥的钢索从天而降,紧紧吊起这坚实的桥面。一条条路沿着河边生长,越长越长,长成了河两岸的五线谱。人车分流,桥上桥下,车道人道,河上还建成了廊桥。廊桥像个飘带,在河面上打着卷盘旋着。站在桥上,河岸的花朵,河里的游鱼都看得仔细。猜想,这桥的设计者,该不是舞蹈家吧?他把桥按照舞动的姿态来建造。喜欢在兴水岸的步道行走,慈孝湖映着星光、月光、灯光,小公园就像缝合在岸上的口袋,每个口袋里都有自己的布局。篮球的喝彩,羽毛球的欢呼,乒乓球案的白色小球的飞旋,街舞旋风般的音乐,移栽的树成了兴水河的新居民,一座座桥,是天上的虹。“长虹卧波”是《阿房宫赋》里的句子。这一座座桥就是兴水河的“虹”。这“虹”晃动着色彩,变换着旋律。在县城西边的西山下的水,源源不断的注入了兴水。我突然理解了“兴水”的内涵。城因水而兴,水顺城而流,千年古邑,因兴水河走入现代。

水孕育了生命,也孕育了这座小城。小城是这水边长大的孩子。水波荡漾里,是水禽们的栖息地,游鱼的乐园,也是我们的家园。小时候,把脚丫子深深插进白沙里,脚就挖一个窝,一汪水里就有白虾,伸手捉来,放到嘴里就吃掉了。这水边长大的不仅仅有我的爷爷,还有我的童年。这兴水河南岸,曾留存历史的文档。一块号称“汉碑之祖”的“麃孝禹碑”标明了这座城的历史。史料告诉我们,清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在山东费县平邑集南(今山东省平邑县城),发现这块碑。碑文非常清楚刻着“平邑成里麃孝禹”,并且还有清晰的时间落款“河平三年八月丁亥”。这就是刻碑时间,是公元前26年,西汉成帝刘骜继位第7年。这块碑深埋于时光里,在兴水河的南岸,达1900多年。到清同治年间,被扬州宫本昂访得。这块碑现存于山东省博物馆,属于国家一级文物,是山东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因相臣兄讲述这块碑的故事,我们要走进平邑历史河流的源头了。河的北岸是平邑街道三小,1901年(清光绪二十七年)由平邑万顺昌杂货店店东黄兴顺捐献宅基五亩;1903年,平邑巡检梁鲲主持捐资集平邑附近13社的资金开办平邑校士分馆。这所学校至今已有120多年,有多少孩子从这里走出去。想来这兴水河,也流动这座小城的文脉啊!

河道漫步,一座座楼群拔地而起,记忆里的低矮的平房、狭窄的小巷不见了。大片大片的楼群就长在这片曾经的平房。楼群将头颅伸向云层似的,需要伸长脖子,才看到楼顶。想起小时候家里盖房上梁的情景。一根粗壮的绳索牢牢系在梁上,父亲的好友孙木匠喊一声:“鲁班爷,弟子上梁了!”于是,所有人都将力气使在手上脚上,脸上是坚毅的表情,这是决定这三间房子的庄严时刻。拉进绳索,喊起号子,所有人在孙木匠号子下,把房梁拉上屋墙。“上梁请来公输子!”支撑三间房的大梁就被号子、祈祷和对新生活的期盼上去了。孙木匠挥动锤子将椽木钉牢,孙先生大红纸上写上“上梁请来公输子,驾海还得北海龙”大红的对子,贴在梁上。上这一架梁,是何等重大的工程啊!想起小时候建房的艰难,看看眼前楼群的气势,陡生感慨。杜诗“安得广厦千万间”,而今是楼群连片,今天这个时代才是居者有其屋的时代,这是杜老曾经的梦想啊。泥巴墙、破草房已成了历史的陈迹。

河的上游在哪里?我与相臣兄在梦幻般的兴水河岸的步道,走进了历史,又回到了现实。月光星光,河两岸穿梭的车灯,桥上闪闪烁烁的灯带。兴水河的源头是西山,西山下是吴家庄水库。兴水河穿城而过的清流就是来自那里。多少年前,西山就是一片濯濯童山。层层沉积岩、石灰岩让西山真的成了石头山。山上最富有的是石头而不是土壤。在骄阳的炙烤下,刚栽的苗子就蔫了。生于斯长于斯爱于斯,几十年来,无论是城里的公家人,还是周边乡村的农家人,大家都盼望着,这山上的阴阴草木、嘤嘤鸟鸣。在这沉积岩上植树种草真的是挑战,是自然的挑战,也是自然给予的机会。植树的时节,一支支队伍来到山上,钢镐凿下坚硬的石头,肩膀背来山下的肥壤。年年月月,代代相传,从不间断。绿色是青睐于热爱的它们的人们,这光秃了千百年的石山,也热闹起来了。梦想能让秃山变绿,汗水能让石头长树。光秃秃的西山真的就变样子了。山护佑水,水滋润城。这兴水的清流是城的飘带。

兴水河的尽头是浚河,在两水交汇的地方驻足、流连。脚下是兴水河的宗圣广场。月光下,高大的宗圣曾子像,面向尼山的方向深情凝望。可是,我们这位家乡先贤,老是被人争来争去,我替曾子感到不平。咋硬给安个老家呢?曾子一辈子就活在平邑武城,死在平邑武城,葬在平邑武城。我爷爷在兴水岸的窑坑门只长到12岁,他一辈子还念念不忘。爷爷出生窑坑门,我出生在毛家洼。窑坑门是爷爷的母地,是爷爷的故里,是我的祖居地。我不能作为后世子孙硬要把我的出生地说成爷爷的母地吧?“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武城弦歌从2500年前的时空里传来,曾子无愧于他的恩师夫子的托付。他是桥梁,将夫子的儒家文化传承下来。宗圣曾子,平邑武城才是他的故土!兴水和浚水两河交汇的地方,河水奏着雅乐,校园在吟诵《大学》《孝经》。

站在兴水河的尽头,站在浚河的西岸。沿河西望,历史在这河道上演。往事历历,感慨万千。爷爷的兴水河,我的浚河,伸手可揽。我瞬间高大起来了,左手浚河,右手兴水,我跟爷爷就是平邑的百年。

作者简介:

陈凯,笔名蒙山樵夫,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平邑县教育和体育局教研室高中语文教研员。在报刊刊发散文百余篇,出版散文集《风从故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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