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同贤
磨房是妈的,不是爸的。爸在镇上教书,妈在村子里磨面。每天晚上,我们姐弟三人几乎都在磨面机的轰鸣声中入睡。特别是进入腊月,磨年面的人更多了。年面,要用一季收成里最饱满的麦子来磨,磨出高精的“七五”面粉,蒸出白大暄的馒头,炸出焦香的丸子招待走亲戚的老亲旧眷。
东屋是两间平房,进门就是厨房,里间做磨房。屋里经常堆放着一家家的麦布袋,袋子上有毛笔涂过的印痕,多是主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那时的冬天极冷,雪是常客,妈踩过刚上冻的泥巴路,嚓嚓地响。
院子里静了。姐和弟的鼻息声传来,东屋微弱的灯光透过窗户晃进来,我恍惚看见,妈吃力地拎着一袋麦子,挪到大笸箩前,解开扎口绳,倒约一半麦子在笸箩里,手撩水潲湿,搅拌均匀。麦子泛着光,润泽,油亮。妈艰难地铲起麦子倒入进料口。那口,方形,上大下小。我依稀听见,同样的工序,妈拾掇完余下的半袋麦子……
要开磨面机了!“轰”的一声,如闷雷,捶开了夜幕。不过五七秒,响声戛然而止,电灯泡眨了两次眼,夜幕彻底合上。妈叹息着:“哎,这么晚电压还不稳,又跳闸了。”手电筒的亮光把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我窸窸窣窣地穿上衣裤,跑到院里,“妈,咱俩一起去推电闸吧。”说着扛起令克棒出了院门。妈追出来,挟件爸的旧棉袄,披我身上。我俩顶着雪,一前一后,脚下咯吱、咯吱……
妈借手电筒的亮光找寻变压器上的闸刀,对准,盯紧,小声唤我,顺势把手电筒转到左手,右手接令克棒,轻轻熟熟,顺理成章。
我夺过手电筒:“妈,我照着吧!”手电筒的铝制外壳,拔凉拔凉的,冒着寒气,我手直哆嗦。妈忙不迭地攥紧我手,让光重新对准闸刀,就自顾自用令克棒推电闸了。妈的手,硬,扎人,冰凉。
多少个夜晚,妈往返于堂屋和磨房的步伐,还在眼前,可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乡村人居环境改善,妈久弃不用的磨房也要被拆了……
经年的记忆真是奇妙。当我再次走进这间屋子,旧时的细枝末节在脑海里发酵,一见面全都翻涌上来,连木门的纹路、污斑都严丝合缝地与记忆焊接上了。我痴痴地凝望,伸出双手抚摩灯绳上悬着的塑料梅花鹿,它通体透黄,缀以雪白的斑点。瞬间,手心传导来的温热就像抚摩自己的肌体,自己的灵魂。
终于,我摩挲到了童年的那个雪夜,磨面機机身的每一个部件都扑面而来,深刻而热烈。如果此时让我闭眼随意画点什么,画笔下流泻出的可能是磨房和机器的弧线,还有母女俩沐雪而行的侧影。
这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第一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