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永号
我漫步的村庄,第一缕阳光穿过树叶,顺着鸟儿的羽毛照下来。在清爽的枝丫上,一群鸟儿跟随着我的视线,反复地腾挪。或三五挨在一起,或两两相偎,个别鸟儿心事重重,独立一隅。它们前呼后应,给静谧的村庄贴满明丽的音符。
青山横卧在后背,远远望去,村庄像披上了一件绿毯。小河清清亮亮,露出甜甜的笑容。村庄有一池塘,形如弯弯的小船,池塘里种满了荷花。风和日丽,蝴蝶在荷叶边放浪形骸;翠绿的荷叶,沉醉在斑斓的梦里。荷花的光晕,从绿心里浮现出来。有月光的夜晚,蛙声起伏,水波荡漾。在池塘边的树上,鸟儿们像村庄的孩童,追逐嬉戏。有时它们就安静下来,听生命的律动。
迎着阳光的轻抚,我在村庄转来转去。转了几圈之后,我歇在树下向鸟儿张望。“唧唧唧……”鸟语急骤尖细。不一会儿,鸟儿们噤声,从树缝里探出警惕的眼神。周遭迅即静寂,时间仿佛凝固。忽地明白,在鸟儿们眼里,我的举止有些异常。我还不是挚友,它们依然对我保持着应有的警惕。我懊恼不已,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安,又觉得些许委屈,对鸟儿我毫无亵渎之意,每每听见鸟语,就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儿,在村庄欢乐地飞翔。
我轻轻地问询鸟儿,可否知道,沐浴村庄的山水、花草、情谊,有你,也有我,村庄是我们共同的家园。在岁月的长河里,村庄的人们为了生存,也有脆弱无助的时候,他们修屋需要砂岩,取暖电火不足,煮饭没有煤气……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选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是他们不向大自然无度地索取,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们仍然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村庄的青山绿水。在村庄里,他们小心地刨弄每一块岩石,珍惜每一根柴木,节约每一滴泉水,把村庄的山保护得蓊蓊郁郁,把村庄的水保护得清清亮亮。时光荏苒,村庄满眼皆是良辰美景,放射出魅力的光芒,幸福地抵达鸟儿的心灵。
阳光铺满青枝绿叶,风过处呼呼作响。我荫庇在树下望向远方,融入鸟语之境。鸟儿以柔和的姿势向着我,它们说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在妈妈的呵护中成长的,村庄的深处珍藏着妈妈的辛劳。
妈妈像村庄的山那样坚韧,像村庄的水那样静柔。她们以无声的行动激活了孩子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装饰着村庄的白天和黑夜。鸟儿说,经常在半夜之时,它们迷迷糊糊地听到婴儿的啼哭,妈妈用嘶哑的声音哼唱,哼着哼着天就亮了。小宝贝安然入梦,妈妈却睡不着了,她们在熹微的晨光下简单地梳洗,吐吐气,弯弯腰,然后抱来薪柴,麻利地生火,舀水,煮饭,切菜……窸窸窣窣地,过不了多久,家里就会飘出一缕饭食的清香。这时,鸡鸣犬吠,此起彼伏,村庄的上空,徐徐浮现人间的烟火。妈妈忙了一阵子,然后催促孩子们,快快起床,要像殷勤的鸟儿,不误晨光。于是,孩子们上学的上学,上坡的上坡。接下来,妈妈在阳光下给鸡鸭喂食,搓洗孩子们弄脏的衣服,然后拿起锄头,在附近的园圃松土,撒下一粒粒菜种……鸟儿凝视忙碌中的妈妈,致以亲近的鸟语。
我跟随着鸟儿,溜达到另一棵树下。循着它们眺望的方向,矗立着一所学校,教学楼前旗杆挺立,红旗像鸟儿的羽毛猎猎飘动。孩子们的嬉闹欢乐,时而激越,时而平缓。郎朗书声像一波波浪花,在眼前翻滚。鸟儿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地抖动身上的羽毛,从那清澈的目光里,我读懂了鸟儿的心事。学校在山那边,村庄的孩子要走长长的路,留守的老人要走长长的路。它们想念学校在村庄时的风景,村庄有学校时,孩子们不用走很远的路;有学校时,这里的花草生机勃勃;有学校时,这里的欢乐悠远绵长……村庄的孩子放学回来,一个在石头上写字,一个抱着树干爬上爬下,一个仿鸟儿咕咕鸣叫……写字的孩子累了,趴在石头上睡觉,梦见课本上落满了星星,亮晶晶的,向他翘嘴微笑;攀爬的孩子做着怪样子,感觉自己是孙大圣,在天地间腾云驾雾,逍遥自在;另一个孩子快活地逗引树上的鸟儿,他一边舞蹈,一边为鸟儿歌唱。
太阳慢慢爬上山顶,云朵自觉地变换姿态。另一棵树上,鸟儿蹿上蹿下,密集的鸟语搅动我平静的心绪。空旷的田野有的栽满了果树,有的杂草丛生,成堆的荒芜;仅有一丘田孤单地长满了稻谷,金黄金黄的。几位老人佝偻着腰,吃力地拿起镰刀割稻子,稻子伸出头,自愿倒伏在地。饱满的谷粒,慢腾腾地钻进老人的布袋。一只小狗在阡陌上游转,不时地汪汪几声,摇着尾巴跑开了。鸟语一声比一声低沉,在我的心上划开一道鲜红的伤口。昔日村庄宽阔的胸怀里,黄澄澄的稻谷,金黄一片铺展开去,非常壮观而热烈。村庄的空气中,到处飘荡着稻谷的香甜。村民站在田埂上,笑靥如花,浑身充满了劲头。那时,还没有打谷机,村民就搬来自制的打谷桶。女人弯下腰,一排排地割稻。男人吆喝着往稻桶里甩打,稻谷在桶壁上浪花般地跳动,纷纷落进桶里。堆积如山的谷粒,爬进仓库酣然入梦,人们在收获中得到欢愉。
鸟儿扑棱棱扇着翅膀,准备飞往村庄的另一边。那里,有一些灰头灰脸、躬背劳动的工人,正在忘我地修建村庄的公路。灿烂的阳光下,他们的汗水吧嗒吧嗒地流,有人用衣袖揩脸,有人仰头喝水。凉风没有来,凉风被太阳收去了。没有风,他们就不停地说笑,把炙热笑成了绿荫,把汗水笑成了清泉。城市上空的云,一朵一朵的,艰难地在天上飘着,每飘移一处,就留下一片净白。智慧与劳苦的工人,翻手之间把村庄的路修通了。不久的将来,村庄的路灯亮了,自来水通了,通信也便捷了。从此,村庄与外界越来越近,现代气息越来越浓,老旧的木屋日渐暗淡,新楼雨后春笋地耸立。“叽叽喳喳”“叽叽咕咕”,面对一排排新楼,鸟儿们不知所措。我发现几只幼鸟神秘地告诉妈妈,说它们看见了一群地上的蚂蚁,蚂蚁忙忙碌碌,在风雨中没有停步,在骄阳下与时光赛跑……
日头疲倦,开始向西边滑落。鸟儿一两只,三五只,呼啦啦飞上天空,一会儿又栖息枝头。“唧唧”“嘤嘤”“啾啾”“嗶哩哔哩”……从树林里钻出来,从天空中飘下来,一浪比一浪高,像无数条溪水,轻轻而又清清地流淌。
几缕炊烟飘出屋顶,几弯几绕就不见了踪影。阳光变薄后,树木挺起精神,亮出男子汉的气概。大山收拢胸怀,把村庄抱得更紧。背篓、柴刀、锄头,跟随着老人慢慢回家。我看见二叔扛着锄头,嘴里叼着烟,喘着粗气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左右,蹦跳着几个孩子。
我走上前,随手拿起二叔的锄头。
“三毛伢来了,好久不见,稀客了呢。还认得路不?”
自父母去世后,我很少回村庄。这次回来,有云里雾里的感觉。二叔的调侃,我有点不好意思。二叔从小喜欢我,经常夸我是村庄里最有出息的。二叔好酒,我未进城时,经常被他喊去喝酒,每次我俩都喝得恍恍惚惚的。
“好挂念你呢,”二叔说,“今天喜鹊叫得厉害,日子好啊,我们叔侄又可以喝杯酒了。”他随即打电话给二婶,说三毛伢回来了,要尽快弄几个好菜。
二叔和我边喝边聊,无话不说。他问我,村庄是不是变了模样?我说越来越好看了,山美水清,通畅整洁,房子都是崭新的。以前这里鸟不拉屎,连麻雀都无影无踪,现在各种鸟儿争着来,来了不想走。我记得二叔说过,鸟儿多了,是好兆头。
二叔听迷了,竖起大拇指,直夸我会讲话,讲得人心里舒舒服服的。
二叔问我,年轻人在农村待不住,搞农业的少,田土荒了那么多,如何是好?我说二叔别担心,田土不会长久地荒下去。往后种田都是机械化,再往后就是机器人操作。农民坐在办公室里,手指头一点,粮食就装进了仓库……话没说完,二叔开懷大笑。
二叔问我,村庄山好水好,田好土好,又有那么多的新楼,怎么就留不住人呢?像二叔家一样,村庄的住户除了老人和小孩,年轻人基本外出。特别是近几年,小孩进城读书的多,不少老人又被安排进城陪读,村庄的人越来越少。眼看着接近空巢的村庄,二叔有他的忧虑,有他的祈愿。
宽阔的村庄,给鸟儿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它们放肆地在村庄飞翔,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我望望鸟儿,给二叔敬杯酒,轻轻地说,“村庄的人不是永远地走,他们还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再说村庄美了,亮了,通了,外地人就会来这里赏美,休闲。他们来了,村里人就坐守村庄卖东西,数票子,二叔,你说好不好呢?
二叔嘴角泛起了笑意,真让你说中了。他告诉我前不久有城里人逛到村庄,他们惊讶村庄的青山绿水,惊讶村庄的安静闲适,惊讶村庄的鸟语花香……他们离开时对村庄恋恋不舍,说什么身处安闲,世上的荣辱得失就不会左右我;心在静处,人间的是非曲直就不能蒙蔽我。
晚餐后,孩子们围拢二叔身边,仰着头问,快过年了,爸爸妈妈回来吗?二叔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长吁短叹,不置可否。孩子们乖乖地不问了,静静地看村庄的月色。这时,二叔便主动讲重明鸟的故事。重明鸟是鸟类的英雄,它又叫双睛鸟,身形像鸡,它的叫声像凤凰一样嘹亮动听。有年快过年了,虎豹豺狼来村庄觅食,人跑空了,村庄一片凄凉。这时,来了几只重明鸟,“呜哇呜哇”地叫喊,虎豹豺狼听到声音感到害怕,跑掉了,很长时间不敢来危害村庄。人们如果好久没有听到重明鸟的叫声,心里便会感到不安,于是就用木头做成重明鸟放在家里,震慑虎豹豺狼。村庄有没有重明鸟,我不知道,但是重明鸟的故事很动听,孩子们听得很入迷。
几只幼鸟或许获得了感应,急急忙忙飞到妈妈的身边,用嘴不停地嘬。鸟妈妈会意地传递,不多久,“唧唧”“啾啾”“唧唧喳喳”,一群鸟儿很快飞来,又是跳又是唱,它们也想念重明鸟。或许它们幻想自己是重明鸟,其音雄浑,其形伟岸,在大山深处挺立,忠诚地守护着我们的村庄。
暮色四合,大山里不时地传出幽微的响动。栋栋楼房,竞相眨巴着眼睛,直到万物沉沉入睡。那条小河,与楼房形成默契,哼唱舒缓的夜曲。有月光的夜晚,鸟儿们的睡眠也很浅。睡不着的时候,它们就听小河歌唱,或者飞到高处看月亮。鸟儿忽前忽后,在渐次澄明的月光里飞翔。它们在村庄的上空划出无数条弧线,鸟语滴落在线条上,闪烁点点亮色。
鸟儿一群群地飞来,安神在我的村庄。鸟之快乐,如初绽花蕊,未染一丝尘埃;如潺潺溪水,奏出轻快的旋律;如一缕缕绸丝,在微风中飘扬起伏。鸟语潺潺,穿过树叶,翻越山峰,在时空里流转,盛满了对村庄的爱恋与愿景。
漫步在村庄里,安享一份闲适。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长出了翅膀,飞舞,盘旋,栖息在宁静的大山里。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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