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秀彪
这场雪,不期而遇。龙年正月十三,我在湘西乡下一个名叫麻料的土家族山村,就遇上了这场雪,是进入龙年新年的首场春雪。早上起来,站在自家的吊脚楼窗台上向外看,白茫茫的一片,这春意盎然突然被裹上了一层轻纱,村庄和远山都在银装素裹中。如果说冬雪很好看,这春雪更是难得,忽然想起唐朝诗人韩愈《春雪》诗:“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好多年没有在家乡看到下雪了,好美好美!
透过木窗,我看到了自家主屋顶上站立的一只花喜鹊,不知从哪儿飞来,也不知来了多久,在那里蹦蹦跳跳地跃了几下后,便叽叽喳喳地鸣开了,声音打破了村子里的拂晓寂静,煞是好听,本是要接着鸣叫的,可以叫到不想叫的时候,冷不防,小脚丫触碰到了瓦片上的雪晶体,顺着瓦沟向下滑,“叭”的一声摔落在白色地面上,碎了,溅了一地。小花喜鹊被惊吓了,随着“吱”的一声鸣响便飞走了,农家院子里又恢复了原有的静谧。
“嘎咕咕”“嘎咕咕”!自家喂养的公鸡啼叫了,先是小声,后是大声,清清脆脆的声音从吊脚楼传出,传到了远方,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鸡叫了,就天亮了,村庄也苏醒了,父亲、母亲也就要起床了。父母都年过八旬,就住在吊脚楼下的小厢房里,早睡早起是自然习惯。可能就是因为昨晚睡得早,对昨晚半夜就下起的雪想必不会知道。知道下雪的,是坐在木屋火场里烤火的我。看手机里的天气预报,当晚降雪及冰雹的概率是80%。晚上九时半许,便如约而至,一阵冷风过后,雪粒子便大把大把地撒下来,撒在瓦屋上,撒在地面上。瓦屋的瓦片可以避雨,但不能完全避雪,不少的雪粒经瓦片面上蹦跶便逆向从瓦槽缝里漏到了屋内,在火炕木地板上,嗒嗒嗒地活蹦乱跳,不一会儿工夫,木地板上全是雪米粒,白花花的一片。我随手捡起几粒放在手心,晶莹剔透的小精灵,大的如黄豆粒,小的如绿豆粒,煞是好看,手掌的温度不一会儿就将它融化了。室外则不然,晚间温度过了零度以下,不会融化,天空下了多少雪,地下就积存了多厚的冰,雪越下越大,地上的冰晶也越结越多。
楼下厢房的木门吱呀一声响开了,“呀!昨晚下了好大的雪”,是母亲起床了,发出了惊喜的感叹。母亲推开侧门,沿着石板阶沿走,再到木柴房去搬捡柴火,到正屋的火场去生火做饭,好让家人起床烤火、吃饭。家乡历来就是习惯吃两顿饭,餐餐都是白米饭为主食、肉类及蔬菜为主菜。我推开门见到了母亲,母亲像是有点惊奇和责备的口吻说:“下了这么大的雪,还起床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会儿?快来烤火,莫受冷!”“嗯,该是起床的时候了,我不爱睡懒觉!”惹得母亲笑了。
不一会儿,父亲也起床了,边扣棉大衣,边观看院子里的雪景,对我说:“地面上积了这么厚的雪,要是豆豆看见,又要到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呵!”我说,“豆豆一定会很开心!”豆豆是孙子的小名,是大家庭里年龄最小、辈分最低的成员,再过三个月就要满三岁。春节期间就在这老家过的,因为是首次进入幼儿园小班,所以前两天已经和他的爸爸妈妈提前回厦门了。
趁着母亲做早餐尚不到开餐时间的空隙,向母亲提出到村子里看看雪景的想法,母亲说,“好”,还不停地叮嘱,“雪多路滑,千万要小心点,莫摔跤嗷”,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改“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本真。
出门几步,就是新修不久的环村大道。其实,说是大道,只不过是条小汽车可以通行的水泥路,因为积雪和低温冰冻,地面已被白色深深地覆盖,踩踏上去,雪地上并没有留下足痕,只有“嘎吱嘎吱”的响声。出门向东行,沿着名为绕枯阳沟的小溪逆溪而上,右边旷达的田园及左边吊脚楼群民居尽收眼底。田野上白茫茫一片,柚子樹、青杠树及一些不明树木的树枝上,挂满了白茫茫的雪,如同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珍珠,闪烁着柔和的光芒。那些深色的树干,在白雪的包围下,显得格外挺拔有力。近处吊脚楼也被大雪覆盖了,都看不到一点裸露的黛瓦,仿佛一座座银峰耸立其间。
路上真滑!我从邻居家里找到一根竹棍,权作拐杖,慢慢地爬到了山腰环村道的最高点,打开手机摄像头,将吊脚楼的雪景连拍了好几张,以“正月十三的雪,覆盖了村庄的路”为题发了个朋友圈,迅速收到了近百个点赞。下山来到麻料河边,河水汩汩流淌,除了流水处没有冰雪外,草丛里、田塍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冰冻天,河里日常活跃的鱼儿也躲起来了,看不到影子,路上没有行人,更没有钓鱼翁,脑子里浮现古诗《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其禅韵也只不过停留在口里的吟诵和脑子里的意会了。
乡间俗话说,“雪米子打底(意思是做底色、加持),备妥柴和米!”从村外观雪归家,母亲煮的柴火饭也熟了。母亲往火炕内添了几根干柴,带着几分欣慰的喜色说道,“落雪不怕,家里的柴火、大米多得是!” 的确如此,年前,在县城工作的弟弟和弟媳备年货时,就为家里备妥了充足的大米、鱼肉、糖酒等物资,春节里全家大团聚,吃了一些,但还有大半缸米。尽管现在农村也有了液化天然气、无烟煤等等,但父母亲仍然改变不了以柴火煮饭炒菜的老习惯。冬天天气好的日子,母亲不顾八旬高龄,穿草鞋、背背篓、持柴刀,到后山上砍枯树、伐干枝、背柴火,现在老屋旁的院子里、柴火间及屋两侧到处都整整齐齐堆满了母亲的劳动成果,若按重量算,不少于三万斤,全家人用三年都绰绰有余。为此,弟弟多次劝说母亲,“这么大的年纪还往山上跑,摔倒跌倒将得不偿失。若再去山上砍柴,我会把您的柴刀和背篓都藏起来!”听了这话,引起了母亲的不满,反驳道,“我不砍柴,你们回家过年烧什么?”弟弟说,“柴不够,可以买嘛!”母亲说,“农村人花钱买柴,那可不是办法,经济上又不合算!”
拗不过母亲,还是坚持上山砍柴。正月初一,是久雪初霁的好天气,也是乡俗年初进财的好日子,在家过节的弟弟妹妹带着侄儿侄女及外甥们,大大小小二十多人组成“进柴”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赴后山,在山林里将枯干的树木砍伐成柴,背到院子里,添加在柴火堆上,论重量,少说也有两千斤。母亲开心地笑了,“今年的柴火够了,我不砍柴了!”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煮好了饭后就接着要炒菜了,“今天要吃什么菜?”母亲问父亲。“过年以来,天天都是大肉大鱼的,今天换个口味,就炒我钓的溪鱼、炒青菜白菜呗!”母亲说了一句,“好”,便起身到冰箱里拿出了用食用袋盛的一大包小鱼干,看得出来,这是父亲夏天的劳动成果。
老家宅子西侧就是麻料河,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小虾多,尤其是入夏后,那种名为红翅膀和白鱼子的两三寸长的小鱼儿成群结队游弋在水里,成了乡里一道景观。每到此时,父亲总会坐在屋旁的花桥上垂钓,两根鱼竿线下水,竿竿都有收获,多的时候一天钓七八斤,少的时候也有两三斤,从未当过“空军”。日常两个老人在家,天天都有小鲜鱼吃,且吃也吃不完,母亲就将鱼晒成鱼干,送给邻居和亲友。
柴火正旺,母亲在铁炕上架上了铁锅,倒点油,将事先备好的辣椒及生姜入锅烹炸,再将鱼干倒进来,先来个茶油煎干鱼,再来个清水焖干鱼,妥妥的一鱼两吃,直让一旁的我垂涎欲滴。似乎是看懂了我的心思,母亲用锅铲掏了几条小干鱼递给我,我用手抓起来放入口里一尝:嗯,真香!不一会儿,父亲端来了从菜地里采摘的蔬菜,看得出,白菜和青菜是用家里的自来水洗净的,盛在菜盆里真是“清清白白”。
说到此,还不能不多说一句的是,这蔬菜更是小孙子豆豆超级喜欢的食物,对于不到三岁的豆豆来说,在远隔家乡一千四百多公里的厦门生活,来家乡只不过去年中秋和今年过春节两次,且对家里菜以土杂肥施肥、不洒农药的原生态种植完全不知晓,但吃后连称好吃、爱吃,童言无忌,没有掺假。在厦门为劝吃蔬菜,家长恩威并施用尽了十八般武艺,结果不吃就是不吃。在老家则是无须人劝说,便一个劲地抢着要吃。为啥?妻子曾问过豆豆:“太公家的哪个菜好吃?”“青菜和白菜最好吃!”童音未落,引来了一旁亲人们的一阵笑声。其实,这种名副其实的绿色食品,秀色可餐的原因除了环境好、无任何污染及生态种植外,还有土壤富含硒、锌、钙、碘等微量元素,对人体有益无害,这也是乡亲健康长寿的一大秘密。大家都懂得的道理是:经过霜雪冻的蔬菜更好吃。父亲将蔬菜叶扯成小碎片放入铁锅里,母亲从餐柜里端出了自己做的霉豆腐、酸萝卜,和着小鱼配蔬菜,真够味,好过瘾,一改自己早餐不添碗的习惯,这顿,我吃了两碗米饭!
不知不觉,已到了下午,雪米粒仍然斷断续续地落着,瓦屋及地面上又增加了新的白色冰晶,出入村庄的道路上白茫茫的一片,平时的穿行客运班车已停顿,冰面上没有行人。老房子的火场上,母亲往火炕里添了几根干木柴,熊熊大火及烟雾正熏烤着挂在上方的腊肉和豆腐块,暖暖的。
家人闲座,柴火可亲。晚餐后,与父母围坐在火炕旁,边烤火,边叙着家常。讲海边见闻,讲山乡往事,阳春白雪、诗与远方、乡俗里长……忽然想起林语堂的名言,“幸福人生,无非四件事,一是睡在自家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菜;三是听爱人讲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欣喜的是,这种简单的幸福,今年的春节,我都品尝到了。
豆豆从幼儿园放学回家,看到妈妈微信的雪景照片,硬是缠着妈妈打视频电话,与爷爷唠嗑,末了甩出了一句成人般的句子,“看到那么漂亮的雪,好羡慕哇!”
已是下午七点了,雪米粒还在下,因为有雪的映照,天色还黑不下来,山乡的吊脚楼依稀可见。参加工作四十多年来,我长期身处异乡,回老家的日子不是很多,遇上正月春雪这还是第一次。想起小时候过年下雪的场景,历历在目,雪依然是那么美,而看雪的人却已不再年少,少年看雪纯粹是赏心悦目,而现在看雪却是一种心境,一种浓浓的情怀。
瑞雪兆丰年。沙沙沙,沙沙沙,雪还在继续下,好像在和我说着悄悄话,送来新年的祝福。我双手合十,对着瑞雪,许下一个游子对家乡、对父老乡亲的默默关注和美好祝愿……
(责任编辑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