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食事,不过是一碗人间烟火——题记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吾乡赣东北老家,老百姓家里逢有喜事,如上梁、娶媳嫁女、寿辰(生日,除小孩满月、周岁,以后都是整十岁过)等,亲朋好友、宗族里人是要来贺喜的,而东家则要大办酒席,来酬谢礼答众客。
办酒席一般要雇佣厨师,专事烧菜一职。头天晚上一餐,俗称“夜饭”;第二日中餐,俗称“日子”;这是两顿正餐。早上统一吃麻糍(糍粑)。倘若是男方结婚,要摆宴席三天。乡里人统一把吃喜宴,唤作吃“十大盘”。
幼童小儿最喜欢吃“十大盘”,赛过过年。听说某亲戚家里要办喜事,屁孩大都欢呼雀跃,活蹦乱跳,争着去做客,一为热闹,更为平时吃不到的美味。
彼时交通不便,路远的通常还要在东家宿夜,直到喜事办好才返,如果关系密切,东家执意留宿几晚,也未尝不可。不外乎女方回娘家,小孩到外婆家。这是无可厚非的亲近关系。
十大盘,以荤菜为主打。既然是请客,平常人家做不出奢华,但至少要比往日排场——不能再上一日三餐的青菜、蘿卜,那样人家背地里会说你刻薄小气。你不能吃人家的满嘴流油,别人吃你的却看不到油腥。主人也会觉得自己没面子,人不就是争口气嘛。
荤菜,主要是鸡鸭鱼肉蛋。其中,除了鱼要到街上菜市场买以外,其中的大部分都是自给自足。因而东家都会及早谋划好,倘或当年要做喜事,一般过了正月就开始养家禽家畜了,且数量比往年还要多,以备需用。
荤菜有了着落,此外要有店菜,像南皮、粉丝、海带、腐竹等,这些要从干货店(也叫南货店)里买来。这些食材全要经水浸泡发胀后,再烧熟食用。
最后再配上几道自种的蔬菜,如包菜、菠菜、莲藕等。
宴席结束,约定俗成上一盘菠菜或蛋汤,分明提示客人,东家的菜已上齐。菠菜,寓意为“奔波”(波,本地有“走”之意);蛋汤,笑之为“滚蛋”,这两种菜谱,不啻是民间通行的暖心而又有趣的“逐客令”。大家心照不宣,吃到这两种菜,本场宴请至此结束。于是有些客人便知趣地盛饭,吃主食。完毕,离席。路近的人各自打道回府,妇女小孩先下桌。
好酒的男人离不开“战场”,照样划拳架马,猜酒行令。那阵势,嘈杂喧天,声震屋宇,远在几十户之外尚能听到“六六顺”“七个巧”“八匹马”的声音,你来我往,此起彼伏,“战斗”激烈,场面热烈。一旁亦有闲着没事观战助阵之人。
十大盘,并非仅仅指十道菜,而是说菜品丰富,同时含有十全十美的吉祥之意。
盘也并非现在的菜盘,那时几乎是碗,不过是大号的蓝花边碗,表明主人的大方热情。
办喜事,乡人大抵拣下半年空闲的时候,尤以腊月里居多。所谓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此时田地里基本也无什么农事了,正好大伙儿都可坐下来忙吃了。
寒气凛冽的冬夜,东家厅堂上方角几上大红蜡烛把整个空间映亮。如果是婚娶,艳红的喜字张开双口,笑意盈盈,附在壁龛上;如果是本生,斗大的“寿”字或一位慈眉善目、鹤发童颜的老寿星,当然还有各式各样的贺匾钉在壁龛的最顶端,挂不下的分列东西厢房的墙壁上,仿如满朝文武官员上朝谨见,排列两边。匾上的祝词都有大体固定的模式,结婚不外乎“喜结连理”“珠联璧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上梁的是“喜迁新居”“华厦落成”,贺寿的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等,这些都无关紧要。小屁孩客人最企盼的是一跪上桌,便能吃到平日里难以尝到的不亚于山珍海味的十大盘。
一挂震天的炮仗,像是吹起了吃十大盘的集结号。空气中四处弥漫着特有的硝烟味,和着油烟味,让人深吸两口,情不自禁。那是一种让人心生欢喜的味道,平时不太闻到的烟火味儿。刺激得人腮边泛津,舌尖生液。
客人陆续从远乡近村赶来,鱼贯而入,纷纷落座。迎客的主人拱手作揖,散发纸烟,另外指定专人引席。重要的人物、辈分高的亲戚通常坐首席,其他人依次,一番推辞、谦让成了入座的礼数,方显处世为人之道。
小孩子却视若无睹,兀自跪在大人的旁边,通常有长辈的陪伴。
万事俱备,只欠上菜。小孩早就不停地咽口水,眼里巴巴的,这个菜怎么还不上来?“开席啰!”只听管事的一声吆喝,就好像敲起了锣打起了鼓,一场好戏终于要登场开演了。
几个打杂上菜的人顶着托盘,上面是刚出锅还氤氲着热气的菜肴,仿如一叶扁舟载着那些碗碗,从首桌游到了末桌。它的到来,仿佛是大家的福星。
桌与桌之间,客人早已自觉腾出路来,便于传菜的人自由逡巡游弋。
上蹿下跳的孩童早已等不及,这边蓝花边碗甫一上桌,那边筷子就伸上去,往自个儿碗里夹,一副按捺不住的猴急样子,一看就知道,馋虫跑出来多时了。
“你这个剁头的!”身旁的长辈懊恼地骂起来,原来是孩儿他妈。不如此,显得没教养。骂归骂,小孩仍是娘的心头肉,仍不停往孩子碗里帮他夹喜欢吃的菜。
那时年幼,我吃十大盘,最爱挑藕片,甜而丝滑,爽脆无比;豆泡里塞肉,也是我喜欢的,豆泡的绵软、肉丸的鲜香,两者完美组合,达到至善之境。有此等佳肴美味,夫复何求?因而村里有人办喜事,若不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成为座上宾,年少的我总有种落寞,却无处诉说。
吃完十大盘,最先离席的,当属妇女和小孩。男人嘛,自然殿后。打开喉咙吃,放开胃口喝,松开肚皮装,一番狼吞虎咽,胡吃海喝,直到酒足饭饱,量过八巡,才肯醉眼迷离,打着饱嗝,摇头晃脑,踩着趔趄,心满意足地走了。若是不放心的,还得派人搀扶护送,高一脚低一脚的,像踩着高跷凳,扭着秧歌,一路逶迤而去。那种自得惬意,不是醉中人,无以体会。
吃十大盘,主客一定要陪好,不然,不足以显示东家的虔诚和敬意。上梁的主墨师傅(木工、石匠),贺寿的上门女婿,花烛宴的女方来客,这些都丝毫怠慢不得,要请酒量大、礼道足的族人来重点作陪。
请客,图的就是宾主尽欢,皆大欢喜,主人高兴,客人尽兴。也有吃十大盘,吃得索然无味兴致全无,不欢而散的。
某年腊月村中某人二儿子结婚(兄弟三人),之前男方、女方、媒人三方会谈,约好了下午五点钟要见到新娘进门。哪知,抬嫁妆的“先遣部队”从早上吃罢麻糍果出发后,一下午都不见人影,大有一去不复返之势。这边男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赶忙派人去打听,孰知,女方发话,男方彩礼不足,不补齐彩礼,绝不放人。
男方立时蔫了,毕竟自己有言在先,当时也不过想采取缓兵之计,先应承下来,把女方娶进门再說。哪知,女方不依不饶。碰到这样的,也是无语了。男方只好不断地增兵,三亲六戚出动,前往女方游说,好让对方松动。岂知对方也是金口玉牙,铁板钉钉,毫不退让。如此,双方僵持,都不曾让步。可怜男方客人,眼巴巴从傍晚的酉时一直等到深夜的亥时,抬嫁妆的队伍才姗姗来迟。等待的客人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往肚里咽。毕竟礼亏的,是自家男方,不能怪罪女方。谁叫言而无信呢!而新娘不来,吃十大盘是不能开席的。好多人饿得受不了,路近的客人都回自家吃去了。数九寒天,又冷又饿的滋味,叫人情何以堪?
然而,上述情况不过是吃十大盘中旁逸斜出的小插曲,过后,总是让人增添回味。
村里有个八拐,自幼丧父,跟着娘过。走路好像灌了铅,脚后跟碰脚后跟呈外八字,裤脚拖地,他一走过,就像笤帚扫了地一样,整天一副没吃饱无精打采的样子。人家都知道他娘厨艺不精。你给她再好的食材,也烧不出美味的菜肴。八拐很不喜欢吃他娘做的菜,但也没办法,只好凑合。除非自己下厨,可八拐也没这本事,不然也不会一直单身。
八拐一听说要到哪家吃十大盘,心里美滋滋的,走路都轻快了许多,似乎能飞起来。他便提前饿着,反正他老娘烧的饭菜,不吃也罢。倒是十大盘,不能错过,还要吃个过瘾。在他和老娘构成的家庭中,他经常作为两人代表一家之首,在外享受宴席的“贵宾”待遇。一餐十大盘下来,八拐总是嘴角抹油,脸面发光,肚子仿如吹了气的皮球,圆滚滚地凸着,久而久之,成就了一个将军肚。他总是双手护着撑得饱胀的肚子,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生怕不小心,这个圆乎乎的肚子便会像不听话的皮球滚得老远似的。他是两顿并成一顿吃,村人都笑他会划“干价”,歪算盘拨得还正。
人们一看到他这模样,打个嘴趣:“八拐,这顿十大盘吃得香嗬!”
八拐就“嗬嗬”地呲开一口牙,不时喷出两个嗝来应和着……
作者简介:朱小毛,系江西省作协会员,万年县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星火》《散文诗世界》《浙江日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王玲)
邮箱:14438341@qq.com